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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它曾经在他的生活中,造成的所有麻烦而言,道理上,李波应当在判断出那团毛就是一只猫的时刻,扭头就走。但是,说不清为什么的,他却朝着它走了过去,而且,鬼使神差地,在它面前蹲了下来,再又不受意识控制地伸手,摸了摸那团毛的头顶。以前,当黄仔仔难得地静卧在他面前,不突然扑上来啃他脚跟,也不嗽地一下窜上他后被用尖利的爪蔻住他的衣服甚至皮肤的时候,他会伸手,奖励,啊,不,感动似的,摸摸它的头。   黄仔仔在心情最好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咕噜噜的响声,用脑门和脸颊,蹭他的手背,甚至,跳到他的怀里来。   呼噜噜。   那团毛发出了这样的声响,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仿佛是极其小心地,用脑门,蹭了曾李波的手,然后,又蹭近了一点,然后,再近一点。   “敖呜” 。   它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在风中颤抖着,似乎是用尽了最大力气似的,抬起来上身,两只前爪,搭在了李波的腿上。   标准的,黄仔仔要求被抱抱的前奏姿势。并不急切,有着黄仔仔特有的矜持。   “仔仔?”   李波把这一团脏得看不出来本来颜色,前爪上带着血迹的毛抱起来。很轻很轻,不过4,5斤的样子。但是这团应该不是黄仔仔的毛团,再次发出了李波曾经很熟悉的,‘敖呜’ 的叫声。   黄仔仔从来不会喵喵叫。   “真的是你?” 李波把这团肮脏的毛抱在自己肩头,它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脸颊边。   “你……姐姐呢?”   他有点茫然地问道。心里,不能克制地隐隐翳痛。   那团毛,没有回应。   李波站在当地,站了有几分钟,终于,把它抱在臂弯里,往自己的家,走去。   第一章 1   第一节   谈恋爱就是发神经。   这是苏纯从她的娘亲和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许楠那些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里,总结出的唯一结论。   这个结论自苏纯11岁时起在她的脑子里模糊成型。   彼时,苏纯的娘亲炽热地爱上了一个永远坚信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就将震惊世界的落拓剧作家,决定与她的丈夫,也就是苏纯的父亲离婚。她抱着苏纯肝肠寸断地哭了很久之后,毅然放弃了苏纯的抚养权,带着无人与她争夺抚养权的13岁许楠,拖着两个拉杆行李箱,许楠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提着琴匣子,拉着另外一个行李箱,她们就这样离开了属于苏纯的家。   那天苏纯趴在窗台上,看着她们从楼门出去,看着她们朝家的方向回头,看见她娘亲又抹了一把眼泪,看见她们上了计程车,那辆计程车很快地驶离了她的视线。   苏纯回过头,父亲站在她身后。   “妈妈住得并不远,你想她了,就去看看她。”   苏纯仰着脸看着父亲,并没有说话。   “她是你妈妈 。”父亲说,“永远都是。”   苏纯并没有像其他父母离婚的小孩子那样流着眼泪不依不饶地追问父亲许多问题,而是点了点头,第一次主动走进厨房,替父亲打下手,准备他们两人的午餐。   在挺长的一段时间里,苏纯每周四都会去市少年宫看乐队排练,她跟一些陪儿女来排练的家长一样坐在小礼堂的某个角落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看许楠拉琴,等许楠快排练完的时候,她会跑出去买两瓶汽水两包糖炒栗子,之后跟许楠一起坐在假山旁边的石台上,像从前每天临睡前,一边洗漱一边听许楠讲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儿一样,听她讲话。不过现在是听她讲这一周都有什么新鲜事儿,更包括了---她们的妈妈。   “其实我想,妈妈还是跟苏叔叔一起要好一点,”许楠低头剥着栗子皮,秀气的眉头轻轻蹙着,“至少他们并不吵架。现在,他们整天吵架,还砸东西,好在家里也再没什么可以被砸坏的东西了。何叔叔本来就没有什么玻璃的东西,他喝水的杯子都是搪瓷的,我怀疑在我们去之前,他已经把所有能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每次他骂那些评审没有眼光的时候,都要跳脚砸东西。客厅的那扇窗已经砸破了两次,他们现在决定不重装玻璃了,贴了两层报纸,这样换起来也方便些。”   “冬天怎么办?”苏纯想了一会儿,问许楠这个比较现实的问题,“以前,家里冷一点,妈妈的手会长冻疮。”   “还没有到冬天嘛。”许楠没心没肺地乐了,“也许何叔叔的下一个作品就真获奖了。其实何叔叔不发脾气时候很好玩,他会学20几种雄鸟儿向雌鸟儿求爱的叫声,真的,那天他带回来两只挺漂亮的鸟儿,他让我在客厅里看着,自己躲起来叫,那俩只鸟儿当真很激动。不过可惜,” 许楠遗憾地撇嘴,“不知道为什么,那鸟儿没几天就死了。何叔叔很伤心,他写了个鸟之哀歌来纪念它们,他说可以编一个音乐剧,让妈妈来谱曲,他说这会是一个伟大的作品。可是,” 许楠叹气,“妈妈谱的曲,他又说过于呆板不够灵动,妈妈又说他太超越大众的口味,他又说妈妈现在俗透了,这样子先想着卖先想着钱,是亵渎艺术,妈妈又说水电煤气吃穿住用,都是她俗气地在付的,然后,何叔叔又抓起来搪瓷缸子砸在地上了。不过我知道他之后会把砸凹了的地方再敲回去。而且,他们会和好。”   许楠忽然吃吃地笑了,“何叔叔会拿公海豚向母海豚示爱的法子去求妈妈,如果不行还有公熊对母熊,反正,每次他们砸烂东西之后,都会□。哈,有一天妈妈问我,想不想再要个弟弟?”   “妈妈今年40岁了,生孩子好危险。” 苏纯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冒汗,“而且,你说了,那个人他简直不赚钱。到月底的时候,你们经常交了下月的房租就只有酱油拌面吃。我的天,他们拿什么来养另一个孩子呢?”   天知道为什么11岁,从来并不曾经历过经济困境的苏纯会那么现实,而大了她两岁,且确实在这些日子经历了些许困窘的许楠,却一心想象着那个未来的弟弟。   “妈说,她生的两个女儿都好看,还是不一样的好看,如果有个男孩,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妈还说,我以后是一定会学音乐了,你数学这么好,从小都得市里的竞赛奖,以后怕是要跟苏叔叔似的,做金融,如果有个小弟弟,她猜以后会热爱文学,说不准他爸爸没做成的事儿,我们的弟弟就成功了。”   许楠一脸笑容地想象,而苏纯再次拿极其现实的问题打断了她,   “可是这个未来的文学巨匠在小时候,也要吃饭喝奶的呀!”   许楠继续保持着绝对的乐观主义,   “也许何叔叔的下一个作品就轰动了。也许妈妈的下一个作品可以卖得更好。”   苏纯不再说了,当天晚上回家,她仔细地清点自己拥有的所有私房钱。1018块5毛钱。从小,她跟许楠就有一样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她数学竞赛,田径比赛得奖而从父母那里拿到‘奖金’的次数恐怕还没有许楠小提琴,声乐,跳舞得奖得到的‘奖金’ 多。但是她的积蓄一直在增长,而许楠经常要向她举债。   苏纯第二天放学就去看婴儿奶粉要多少钱一罐,看完之后的结果让她很沮丧,她那天没有坐公共汽车,不知不觉地走了5站地回家,一路上琢磨怎么跟父亲说,多给她一点零花钱。她可以说同学都有自动文具盒了,而且用香港进口的原子笔写出来的字,颜色更漂亮;她还可以说她想要一个更好些的计算器,再或者是更好些的跑鞋……   最终,那天晚上,她跟父亲说,“爸爸,如果下个月我拿到区里短跑的第一名,可不可以,不要那个耐克鞋了,我觉得也没那么好看,600块,好贵。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苏纯的脸颊发热,那一句‘给我一半的钱’ 怎么也讲不出口。   父亲瞧着她,半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纯,爸爸给你开个帐户你用来买你需要的东西吧。爸爸不懂得买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不如你自己支配。”   “真的可以?” 苏纯望着父亲,心里隐约地觉得愧疚。   父亲如以往一样,抱了抱她。   那个苏纯准备帮他凑奶粉钱的未来文学巨匠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打算给予他生命的两个人,在他成功到来之前,分道扬镳了。   他们分手的确切理由,许楠说不太出来,苏纯就更无从得之,但是苏纯觉得这并不坏,至少她娘和许楠搬到了一个条件好一些的公寓,而且,没有了才子的指点,苏纯娘出作品的速度,大大提高,作品也卖得更好了。   有一天许楠兴奋地跟苏纯讲,她将用新琴参加下一个比赛,而那把价值二万多的琴,音色真是比2000多的这把,强太多了,这时苏纯为许楠高兴----许楠需要一把好琴,她的水平固然高,然而音乐学院却委实是太难进,并不太懂音乐的苏纯很怕许楠因为琴而吃了亏。她想,许楠一定要进音乐学院啊,她有天才,而更关键的是,她的数理化已经学得一塌糊涂,如果不考音乐学院,她恐怕是考不上一个正经大学的。但是,想到那把琴的价位时候,苏纯又多少地有点担心,她娘向来不懂得计划,在考虑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一贯遵从于心情,而甚少考虑自己的能力。   很多年之后,当信用卡这种东西走进了中国人的生活,苏纯在心里感谢上帝,没有让这玩意儿早10年在中国流行。   跟剧作家分手之后,苏纯的娘亲对爱情这东西有些灰心,她甚至跟许楠说,之后自己的希望就是踏踏实实地跟女儿相依为命地过下去,给女儿赚足够的钱上学,留洋,去维也纳学音乐,以及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那一段时间,厨艺高超的苏纯娘每天都认真地下厨做饭,而自她们母女单住之后,苏纯每周都会去一两次,每次她在厨房听她妈妈说话,或者以1/10的比例回答她妈妈的问话的时候,她会努力记住她妈妈做东西的法子,然后回去,照样子的做一份。不过在这方面苏纯显然没有遗传到娘亲的天赋,每一次做好之后,尝了,就发现尚不如父亲平时做的家常菜好吃,那些花费了不少工夫想让父亲再吃一次的菜,最终总是在父亲回家之前,被倒进了垃圾桶里去。   不过,苏纯娘的创伤修复能力还是不弱,在告别了前一段爱情,休整了不到2年之后,她又对爱情充满了乐观的希望。只不过,伤痕还是伤痕,再乐观,她也不肯结婚,甚至,没有再和哪个男朋友住在一起了,她一直都说,她的爱情并不如宝贝女儿许楠重要。   于是,苏纯不大记得清她娘后来的那些男朋友,印象中有过60多岁丧偶的房地产商人,也有过20多的非洲留学生。苏纯之所以单对这两个人有所印象,是因为许楠那一阵似乎对‘□’这个神秘的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候许楠大概有16岁,才考上音乐学院附中,她没有什么非常亲密的女性朋友,也并不想跟娘讨论这个问题,也还在追求她的男孩子面前保持着他们在舞台上看到她的那种高贵的矜持,于是,她还是将心里所有的好奇或者秘密跟妹妹分享----虽然这妹子的反应,总是非常乏味。   许楠常跟苏纯嘀咕,那个有钱的老头,他还能作么? 如果不能,妈妈为什么喜欢他? 我不觉得妈妈是为了他的钱,看上去,妈妈还是满喜欢他。   不久之后那个老头再次向苏纯娘求婚被拒之后,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追求,然后,年轻的黑兄弟出现了,他是苏纯妈的学生,对这位才华横溢而又美丽的老师像女神一样崇拜,用很多国的文字写诗给自己的女神。许楠神秘兮兮地跟苏纯说,听说黑人那方面特别强,你说妈妈是不是因为这个喜欢他?也或者不是,妈跟我说,他有一种活力。纯,你猜呢?   苏纯完全没有兴趣猜测这些问题,对许楠反复说的话只有一句,“你自己小心。不要让这人占了你的便宜。”   当时16岁的许楠,已经发育得很好,168的高挑个子,身材凹凸有致,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更兼那从小学音乐舞蹈的女孩子独有的气质,走在路上,那一举手一投足的风情,常常让路人忍不住地回头凝视很久。   当苏纯以数学竞赛全国一等奖,市物理竞赛一等奖毫无悬念地保送某市重点的全国理科班,不需要再为中考担心之后,打电话给因为备战竞赛而已经2个多月没见的许楠,约着去吃夜市的烤串。那天她有点小兴奋,她想跟姐姐说说以后的打算,她有满多关于事业的打算,可是,还没等她开口,许楠就带着满脸醉人的酡红搂着她脖子说,   “怕打扰你准备比赛,一直忍得好辛苦,纯,我恋爱了!”   那是个有着微风的夏夜,知了在夜市背后成排的柳树上唱着千年不变的大合唱,蟋蟀,蝈蝈和金铃子在草丛中以变化的旋律相和,夜市的摊主高声唱喏出好听的叫卖调,苏纯呆怔地望着姐姐,她有些心惊地想,姐姐许楠的时代,就从现在开始了。   第一章 2   第二节   许楠初恋故事的男主人公刘辰留给苏纯最深的印象就是漂亮。   那个男孩子漂亮得没有天理,从五官到每一根头发,到颀长的身材到修长的十指,活脱就是漫画书里的美男子。苏纯一直想象不出来,这么精致漂亮的男孩子,抄起一把西瓜刀刺穿别人身体的时候,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是否也会骇人的狰狞?而他因为严重伤害罪被判入狱8年,这漫长的牢狱生活,又会把他改变成什么样子?   好在,许楠的初恋不过持续了不到一年,当从电视的每日治安新闻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之后苏纯再在画面上看见那张曾经熟悉的脸的时候,朝许楠望过去,当时许楠已经产期在即,拿着电话满脸笑容地正在讲,“没有一点动静。你女儿很懒,一点也不着急出来见爸爸妈妈……”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电视上的任何画面。   当年,苏纯坚信许楠初恋的结束,跟那时候校园里任何一段学校恋情的无疾而终没什么两样,它们通常都毫无理由地开始,又讲不清原因地结束,然后在当事者心里留下一段属于那段青春岁月的怅惘。   但是许楠却明明白白地跟苏纯说,初恋结束的原因是,她发现自己喜欢了别人。不,应该说,她认识了那个‘别人’ ,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怎么个感觉。   苏纯听了这话,非常浅薄地,惊讶地问,“你见着了比刘辰还漂亮的男生?”   “这没法比。” 许楠想了想,微笑着说,“那个哥哥,长得很好,但是这不紧要,紧要的是,” 许楠望着苏纯,呆呆地道,“他让我觉得,特别温暖,我,我很想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就那么被他抱在怀里。”   苏纯险些把才入口的可乐喷到许楠的脸上。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她紧张地问,“那人对你做了什么?!”   “他煮了面给我们吃。加了香肠和白菜。” 许楠偏着头托着下巴说道,“那天我跟刘辰一起在他家对谱子,谁知道他妈妈提前回来,回来就对我们吼,说我们这么小年纪就在一起鬼混。骂刘辰以后会跟他爸爸一样不要脸,还说,”许楠美丽的脸沉了下来,“说她知道妈妈是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然后我就生气跑掉了,刘辰去追我,在他们军队大院里,碰见那个哥哥,他把我们带回了他家去。刘辰后来跟我讲,他们从小都是在这个大院长大的,那个哥哥是大院里功课最好的小孩,篮球也打得最好,他们院的男孩,都满听他的话。”   苏纯并不想把思维停留在刘辰妈妈对自己妈妈的侮辱上----从小到大,听见别人对自己母亲的议论,也委实已经太多;她只是纳闷地问许楠,   “就这样?”   “我也说不太清楚。” 许楠有了些许茫然的神色,“就是那个感觉。他让人觉得很温暖,我经常想自己的恋爱是什么样儿,我从前在脑子里想过很多人,所有那些同学,朋友,妈妈的男朋友,很多。但是这个哥哥他跟他们全都不一样,我说不上来,他把面端给我们吃,他给我们一步一步讲那些讨厌的数学题的时候,我又想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闭上眼睛舒服地睡觉,又幸福地想哭。”   苏纯目瞪口呆。但是想想许楠一贯感情充沛,不光是感情充沛,想象力一样丰富,于是,并没有将她的说话当真。许楠那天跟她絮絮叨叨地说那个哥哥书念得很好,已经上医学院二年级了,并且无尽地遗憾自己从来不曾好好念数理化,虽然文化课的成绩足以应付音乐学院附中的文化课乃至一年后音乐学院入学的文化考试,可是若要想考到那个哥哥的学校去找他,那真是绝无可能了。   苏纯全没把许楠说的话当真,并且心里想,从姐姐的描述中,这位同学唯一比较量化的优点是念书好,而在这方面,苏纯只能说许楠不大见过世面,就好像在音乐方面,苏纯甚至听不出来专业比赛一等奖和业余组一等奖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苏纯当时已经在专为奥林匹克竞赛培养人才的全国理科班念了半年,身边随手可以抓到一个未来数理化奥赛的入围人选,而事实上她的同桌后来就拿到了国际物理奥林匹克匹克竞赛的银牌。这些学习好的男生,在苏纯的心里,完全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心智尚未成熟,会像小学男生一样故意欺负同校文艺特长班的漂亮女生,想引起她们的注意的,另外一类,呆头呆脑,把未来那个竞赛,以及进美国英国那几所学校当作人生理想,并且天真地相信达到了这层理想,同校特长班的最漂亮的女生,便会对自己微笑着走来了。而即使苏纯抛开感情因素,客观地评论,她们学校特长班舞跳得最好,琴拉得最好,长得最漂亮的女生,如果跟许楠站在一起,那也是山寨版碰上了正版,只能自惭形秽。   所以,苏纯根本不能理解许楠那种求之不得的怅惘,而且觉得,那是许楠脑子里浪漫幻想的一个符号,那一天,或者是因为天气太冷,或者是因为恰好在刘辰妈妈那儿受了委屈,于是,便任性地把这个符号贴到了某人的头上。   苏纯并没把这个‘学习很好的哥哥’当回事,反正,在苏纯去西部上大学之前,许楠的男朋友走马灯似的换了至少5,6个,从附中的同学到音乐学院的师兄,从小有名气的作曲家到刚刚离婚的某教授,至于追求者的范围就更加广阔,包括了那些有了老婆还有了不止一个情人的董事长,唯独让苏纯安慰的是,许楠虽然对选择男朋友的标准不甚严格,在一起玩得高兴便一起了,热情减退就再分开,但是却从来不肯跟有妇之夫来往。   言及此,许楠在信里对苏纯说,她还没发掘出任何一个男人有足够的魅力,能让她有热情去跟其他女人竞争,而被一张也许刚刚亲吻过别个女人的嘴巴亲吻,实在是让人头皮发麻的事。   许楠还是会在换男朋友的间隙提到那个自己心里的‘哥哥’,并且越来越相信那个人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她不停地在男朋友们的身上寻找着他的影子,然后因为寻找不到而结束这段恋情;到后来,苏纯开始质疑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她很怀疑那也许只是浪漫的许楠对自己的爱情,一种超越现实的想象。也许,当现实中的爱情总是不能满足人所有的渴望的时候,需要这样一个属于想象的符号来安慰自己。   直到有一天,苏纯下了生理课回去宿舍,一路上至少有5个人跟她讲,你姐姐来了好多次电话,让你赶紧回电话。苏纯吓了一大跳,然而冲回宿舍再给许楠拨电话却找不到她,打到家里,也没人接听电话。那个晚上苏纯一夜没睡,胡思乱想着是许楠有什么事情,还是妈妈出了问题。那些猜想让苏纯越来越怕,甚至很想跑去跟父亲讲自己的害怕,却终于还是忍着,忍到第二天再说。   她之所以考到这所西部著名的医学院,并非因为考不上北京的任何一所最好的大学最高分数的院系,她原本更可以选择保送全国最好的学校的物理系或者数学系。只是高考前,父亲出了一次意外,在锻炼的时候突然晕倒,被送到急诊室抢救,她接到电话,从学校往医院赶的那一路,只恨这段路太长,恨不能长了翅膀飞了过去;她到了急诊室时候,父亲已经清醒过来,检查的结果是血栓,后来做了溶栓治疗,父亲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很快恢复,上班,随后接到正式调令,调成都区任总经济师,为期4-6年,级别是跳升了3级,算是职业生涯上一件好事,没有理由不去,原本苏纯也并没打算随行---毕竟做了多年最好的学生,上t大p大似乎已经如一张完美答完的考卷上理应被标记的合理分数,然而父亲这一次急病,却让她突然对于距离二字有了恐惧。而这些年来,与父亲相依为命,也太习惯了关心和承担对方的一切,想起父亲一人在无任何亲人朋友的西部,苏纯竟然是满心的不安忧虑。终于,她选择了HX医科大学。   对于医科的选择,老师与父亲都有些惊讶。以苏纯的理科方面的天赋,作为女孩子而言,金融本来是想当然的选择。而苏纯,从来对生物没有兴趣,家中也并无一位亲戚朋友从医,她从来没有表达过,对治病救人的热忱和兴趣。当然,医学院,对于一个理科很好的女孩子,向来是个不错选择,于是,并没有人对她好奇追问,追问她选择的原因,那个连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理不太清头绪的,在她的生命中,非常罕见的,可以属于冲动,幼稚的秘密。   然而,每一种冲动和幼稚都要付出代价。   在开始进入临床见习之后,苏纯越来越发现,做医生,实在太不适合自己。   从小,她就是个最不容许自己‘犯错’的孩子,听话懂事的程度,向来让亲人朋友啧啧称奇,连高中试验课的试验报告,兴趣小组参加竞赛的报告,她每一次,都要不厌其烦地做到完美,连一点点地污渍都会让她觉得难受。   这本来应当是作为医生来说,必备的优秀品质,然而,如此不容自己犯错的苏纯,发觉,当面对患者,面对疾病,甚至面对死亡的时候,这种怕犯错---如今,不仅是怕自己犯错,甚至是怕任何错误的出现的情绪,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虽然新学生们,大都会精神紧张,然而苏纯用于担心犯错的精力之多,让她很少有力气如其他同学那样,对于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有着某种骄傲和快乐的情绪;当某位患者终于脱离危险,同学们都在为患者由衷地喜悦,也为自己所参与的这种工作感到满足的时候,她只是在为了没有犯错而出口长气,然后,就忘记了这个患者,为了下一次对‘犯错’的担心而忧惧。而当竭尽全力也不能挽救一个患者,当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来,老师与同学们都很沉郁,她就不仅仅是沉郁,她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自己从学校往医院急赶得时候,然后,从内心觉得害怕,她甚至会在每一次听到患者死亡的时候,止不住地在洗手间呕吐。   这种恐惧在医学院的日子里一直并没有离开她,但是她依然是所有课程,包括理论和操作的所有课程的第一名,同学和老师不知道她的恐惧和呕吐,更不知道每当看到患者死亡,她彻夜的头痛需要吃止痛片才能压制,她是他们心中,最沉静最有天赋的,未来的女医生。   在那个给许楠打不通电话的晚上,苏纯想到很多恐怖的想象,每一种想象都与母亲有关,她狠狠地用牙齿咬着被子,压制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她瞪着上铺的床板,不断地数数,盼着白天的来临,她想,如果再打不通电话,她要定机票,立刻飞回北京,这种未知的焦灼,会把她逼疯。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同宿舍的同学纷纷盯着她的脸问她怎么了? 是否生病?她可以想象通宵未眠之后自己的脸色,于是强笑着跟同学说,胃疼,只是胃疼,然后,拉过电话。   这个时候楼下传达室的大妈在喊苏纯的名字,喊苏纯,有人找,北京来的。   苏纯穿着睡袍冲了出去,看见许楠站在门口。   “纯,我昨天给你打不通电话,我忍不住就跑来了。”   “怎么,妈妈呢? 你跑来了妈妈怎么办?”   苏纯苍白着脸问,心里有着最糟糕的想法。如果许楠居然可以跑来找自己,那么……   “妈妈去海南度假了呀!” 许楠愣怔了一下。   “那你,你这么着急,着急找我干嘛?”苏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泄掉了,软软地坐在了宿舍楼前花坛的边上,觉得头晕恶心,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隐隐的恼怒问许楠。   “因为我,因为我,” 许楠的脸却红了,低头弄着衣角,半晌才抬起头来,那脸上的光彩简直可以用眩目来形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以曼妙的舞蹈姿势转了个圈儿,然后过来紧紧地拥抱苏纯,把脸埋在苏纯肩上,语无伦次地低声说,   “我再又碰到他了。我想,这是上天的意思。这次,这次说什么也要努力争取一下。我记着他好多年,居然可以再碰见。再说,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呵,我不知道呢,但是我真想当他女朋友,每天都在一起,让他拉我的手,紧紧地拥抱我。呵,这次,这次去义演,他们去义诊,他也抱了我呢,只不过那是没办法,走山路下来的时候,我歪了脚。纯,告诉我,帮我,怎么才能让他爱上我。”   第一章 3   第三节   “纯,考量良久,我决定争取毕业留校,我专业课成绩够好,奖拿得也不少,妈妈也有一定的关系,可是本科留校名额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据说已经内定,另外一个,大家各施手段,争得相当惨烈。我能托的关系都已托到,妈妈甚至想拿那对家传清初的翠玉镯去送礼,我不肯,跟妈讲,那是给我和纯今后结婚,做嫁妆的,讲好要戴着一样的玉镯出嫁。   我会专心将最后的毕业作品做好,其他随它去。我其实也并没那么在乎。不能留校我就去找其他有音乐系的院校,或者考音乐教育的研,若学不进去,至差,去附中教书总是可以,甚或中学带特长班。总之,管它大学教师中学教师,我找个教师的职位去做就是。”   苏纯抓着许楠的信发了好久的呆。那最后一句话,她反复看了几遍,仿佛看得见许楠耸耸肩膀,小嘴儿微微一撇,那副无奈而又认命的神色。   从小,每当有什么不开心又没办法,不想做又必须做的事儿,许楠总是这样的一副神情。   教师,并不是许楠真正喜欢做的差事,也并不适合她。她适合舞台,万众瞩目之下,非但不怯场,总是能发挥出最高的水平,远远超过练习时候的境界,让业界前辈惊叹。可是说到教学,大学时候,不少同学给小孩子教乐器赚点外快,许楠也试过,当时是想赚笔钱给刚刚考上大学的苏纯一个大大的红包,可是送苏纯上火车时候,许楠一脸惭愧地递给苏纯一个薄薄的小红包,沮丧地道,只有50块,原本计划3个小孩15次课能赚600,我们去吃一顿必胜客,还能给你500红包。可是,我却教不下去。小孩没一个肯听我话,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教的,能让小孩回琴时候不耍赖,好好拉琴,又肯在回家之后练习课上布置的作业。   苏纯大笑,说你哪里能做老师,怕是完全跟捣蛋不完成作业的小孩有绝对的同感,太能理解他们。然后又把那个小红包也塞回她手里,“我从来不缺钱花,你倒是常打饥荒。”   许楠使劲摇头,“这次不一样,你离开家了嘛。离得好远。”   “我跟我爸一起啊,”苏纯乐了,还没说完,却见许楠眼圈发红,心里刹那间明白,在许楠心中,妹妹这时就是离开了她和妈妈的家了。苏纯当时很想狠狠地拥抱一下姐姐,却还是没有,不再跟她推那个红包,只微笑着道,   “姐,教不了小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全天下有多少老师? 又有几个第一小提琴手? 有几个艺术家,有几个人在舞台上让千万观众鼓掌,疯狂粉丝冲上来献花? 我只等着到时你成了著名音乐家,赚好多好多的钱,给你做经纪人呢----保健医生也可,养颜顾问也行,我一定好好学中医,还有,营养!”   当时姐妹俩个哈哈大笑,憧憬着以后许楠成名发财的日子。   然而如今,作教师竟然成了她坚定的选择,苏纯当然明白原因。是为了那个她爱上,甚至下定决心做他妻子的人。   向来在感情上从无顾忌,一切从着自己最直接的感觉的许楠,这一次简直畏首畏尾,每走一步,都颇多顾虑,甚至胡思乱想,竟然在与那个‘他’ 将 ‘朋友’直做了半年还没再进一步。原本对许楠的感情问题只听不说的苏纯,这次都忍不住时常地问,   “他还没向你表白?”   “这次是我暗恋人家。”   “好吧,你还没向他暗示?”   “我想他应该明白我喜欢他。或者,他在这方面比较木讷? 哎呀,纯,你倒是说,作医生的男人是否在感情上特别木讷?”   苏纯立时想到新生文艺会演时候,那些从附属医院跑回来看文艺特长生表演,在下面讨论是跳藏族舞的女孩更漂亮,还是跳新疆舞的女孩更漂亮的师兄们,况且她马上便要入院见习,听说每到新生入院时候,医院未来的光棍带教们就开始热血沸腾,早早地打听即将进院的这批学生中有几个美女……   鉴于如今许楠的状态,苏纯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想了想,尚算客观地答道,   “木讷的总是有。好吧,木讷的话,你向他明示好了。”   “不好。” 许楠立刻否定,“若他真的没想到这层,不是朋友都没的做。我觉得他真有可能不喜欢我这样的类型。他可能更喜欢跟他一样的人,念书好的,安静的,或者是身边的医生护士,他们更有共同语言。”   “天!” 苏纯忍不住惊呼。她彻底为恋爱中的女人这种妄自菲薄而震惊,并且越发肯定许楠这回才是真恋爱了,从前那些校园恋情,不管哭闹过多少次,又有几个人言及要为她自杀,那全是小孩子的胡闹。   “那你总不能跟他做一辈子好朋友。再说,如果有其他女人先你一步怎么办?”   “他要是真不喜欢我,能做一辈子好朋友也是好的。”许楠的回答让苏纯彻底石化, 而许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且,我总觉得,他身边的朋友,他的家人,跟我都不是一国,有时跟他们一起玩,大家胡扯些八卦,说起来娱乐圈的事儿,并没把明星和艺术家分得太开,就统称搞文艺的。而且,说起来,就是‘搞文艺的人和正常人是不同的’。”   “姐,你要有自信。”苏纯缓了半天才不忿地跟许楠说,我又不是没见过那些知识分子,更不是没见过他们看见美女时候的神情----那是全宇宙的男人共同的神情,无分医生还是数学家,或者鼓手,或者搬运工人。她正准备更加庸俗地说,你当做大夫的不想娶舞蹈演员,美丽的小提琴手么? 他一个小住院医生倒也能娶得到!等做到了知名专家,怕还有可能。然而还没出口,便听见许楠幽幽地说道,   “送个花捧场起哄叫美人,跟娶回家是两码事的。不管是看不起还是够不到,结果都一样,就是不一国。况且,说真的,纯,我还和别人不同,连我爸爸到底是谁,他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许楠提到她的父亲。这也是十多年第一次,总是一惊一咋,欢乐难过甚至哭闹都来得快走得也快的许楠,拿这样的语调说话。   苏纯完全地怔住,有一瞬间的茫然,心里有点疼,有点撕裂的感觉,然后那个裂缝轻轻地扩大。她忽然有点害怕,却说不清怕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拼命对自己摇头,调整呼吸,努力再拿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对许楠道,   “切,你就那么想跟他们一国吗?”   “‘们’我才无所谓。”许楠轻轻地道,“我想跟他一家。我喜欢他。我跟他一起时候,就觉得特别幸福,幸福得想要流眼泪。”   苏纯握着话筒发呆,手居然微微颤抖,心里那重恐惧没来由地加重,她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想说几句什么,这时听见许楠说道,   “也没什么,我努力跟他们做一国好了。横竖我可以不上舞台,做教师的同学也不是没有。这总是能被所有人接受的……”   苏纯没有再说什么,许楠后来又讲起来那人,情绪又高昂起来,乐着跟她复述所有跟这人有关的琐事,连恰好有个同学生病可以去陪着看病,之后再咨询恢复的种种,于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时常找他,都成了得意不已的高兴事。   苏纯没太仔细听她究竟都说什么,反正许多内容她会三五遍地重复,唯独自己心里,那层又是心疼,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又隐约地不安恐惧的混杂的情绪,却越发的强烈。那个晚上,苏纯做梦,反反复复,都是父母离婚的那一天,妈妈跟许楠在自己的视线中离开的情形。苏纯记得妈妈跟许楠走的那天自己并没哭,可是这如此梦境的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脸上全是泪痕,枕巾也是濡湿一片。   第一章 4   第四节   苏纯开始实习之前那个寒假回家的时候,许楠已经确定在某著名的综合性大学任教,许楠淡淡地说妈妈费了许多力气动了很多人脉,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瞬间的黯淡;苏纯有些心惊,竟然不敢顺着这个问题问下去,只是抓着许楠的手笑道,   “你终于跟他一起,跟这个到底有没关系? 到底是谁跟谁表白,你只一个邮件告诉我心愿达成,却不讲前前后后,现在留到我回来,总得说了罢? 总不成是他真迫于家里压力,要等到你确定不作‘文艺工作’ 才能表白?”   许楠却怔怔地站住,半晌才强笑道,“纯,确实是他先说。但是,跟这无关。那天是我的毕业作品演出,算得上成功。然后许多同学,和其他的朋友给我庆功,我也叫了他去。他答应了我,但是临时有病人,所以晚了几个小时,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了晚饭,在K歌,他一到,我那帮朋友,认识不认识的,都闹着说要罚迟到的,迟到就是不把小楠放在心上,要罚酒,他一向脾气好,不会拂别人意思,一整杯的白酒也就一下灌了,那帮人从来是越玩越疯,一杯完了,又是更大一杯威士忌,我当时急了,他下班前临时有病人来,必定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当时都已经10点多,这样喝法,可不是把胃伤了? 可是我越不让,那帮家伙起哄就越凶,他怕我尴尬,就拿过来说没关系,喝就喝吧,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他过来拿酒杯,我就抢他前面,拿起来,一下把那一大杯全都灌了。纯,你知道,我根本酒精过敏。平时怎么闹,也没人要我喝酒的。”   苏纯呆呆地望着许楠,轻轻抓起她手,笑笑,不想再追问之后的究竟。她甩甩头,对许楠说道,   “好了好了,什么时候能见到这尊大神。刚好我这次回去该进医院,顺道请教一下未来姐夫,有没有武林秘籍。”   “他去新疆3个月”许楠遗憾地道,“他回来,你又走了。”   “哈哈,那可太好了。”苏纯忍不住拍掌道,“这下你才能安心专心地好好陪我。”   “哎你说什么嘛,”许楠脸微微发红,“你一年才回来一次,我都盼得急死了。你在北京的每一天,随便支配我时间。”   “真的不会因为有他而降低待遇?”苏纯逗许楠--她又羞涩又着急的样子,好看得让她这亲妹妹都想多看几眼。   “当然。”许楠答得认真,“妈妈,你,我现在还有他,将来,”她低下头细声说,“还有我跟他的小孩子,都是我最最亲的人。纯,”许楠抬起头来,脸上带着醉人的光彩,“我好久都不敢想太好的事儿了。可是最近总忍不住想,以后,我们就可以,我和他和我们的小孩子,你和你的爱人和你的小孩子,妈妈,哎,我都想,妈妈也没有再结婚,苏叔叔也没有,如果我们一大家人,能够这样在一起可有多好!纯,元旦他带我去他家,爷爷是将军,他家人除了他之外大多都是军官,他爸爸妈妈虽说搞科研,可也挂军衔,他们都很和气,也很风趣,在一起可真开心。我当时觉得又幸福又羡慕啊,我就忍不住想,我们家过年过节,你跟苏叔叔过,我跟妈妈过--光我们俩还好,若还有个别人,也许他们还会砸东西吵架。”   苏纯愣怔地瞪着许楠,本想笑她一句,跟她目光相对的时候,却突然心里一颤。   自小,许楠最开心的事,就是所有她喜欢的人,都和气欢喜,乐融融地一起。为此,自己什么都肯让步。苏纯4岁大的时候,幼儿园教唱个儿歌,因为阿姨有点口音,她听串了句词,自此便将错的当作对的唱到底,妈妈和许楠来纠正她,给她教对的,她却认定自己没错,给谁表演,也定要唱心里认定是对的错歌词。大约这唱歌一事涉及妈妈本行,原本事事随便,不跟孩子计较的妈妈一时认了真,一定要给她改对过来,苏纯不肯,妈妈声音高了,苏纯立刻拿出革命烈士对待日本鬼子般视死如归的神气,眼泪汪汪,脸儿通红,非要这么唱不可。原本也说妹妹唱得不对的许楠这时见妈妈和妹妹有了剑拔弩张的架势,左看右看,急得不行,见妹妹小拳头攥得紧紧,一副悲愤无比的架势,于是竟就小小声说,妈妈,好像纯是对的呢,我又仔细想,大概就是纯唱得这样的。说罢,见妈妈还不肯退让,而妹妹还是那样坚持,眼泪竟然先于妹妹淌了下来,过去抓着妈妈衣角,淌着眼泪求道,妈妈妈妈,你就让纯那么唱好不好,你不让她那么唱,她要生气的。   许楠最快乐的,就是所有她喜欢的人,一个都不少地在一起,小的时候,父母尚未分开,但凡可以,总是希望全家坐在一起,挤在一个沙发上看电视,哪怕是她并不爱看的节目,自己困得昏昏欲睡,也要查点着,全家都在。   然而,毕竟还是要分开,跟苏纯分开的那天,苏纯固然没哭,许楠却也没哭,也许就是要做这一番取舍,之后,就是认命而已。   苏纯闭了闭眼睛,努力对许楠笑得灿烂,“姐,别说那么远的了,我盼你做的菜好久了。考试前抓紧复习没有空出去吃好的。学校食堂可真是让人绝望。”   “我做好多好吃的给你吃。我现在厨艺比妈还强。”许楠立刻兴奋了。抓着苏纯,就要出去买菜,“快跟我说,是要吃清蒸鱼,还是剁椒鱼头?是要竹筒排骨还是红烧排骨? 啊,可惜现在的荷叶不好,我做的荷叶排骨,他们都说最好……”   “要吃竹筒排骨,还要狮子头。姐,我现在可特别能吃辣椒,剁椒鱼头,你可多放辣椒。”   那天她们俩一直再讨论吃的,苏纯给许楠讲成都的小吃,听得许楠连连叫,以后要学,一一地学,现在对做菜好有兴趣,都想,不如开餐馆算了。   那天她们关于吃的讨论最终被天桥上一个面前放着一盒子小猫的人的吆喝打断,那人在寒风中高喊   “便宜卖小猫,便宜卖。有纯正英短血统的小猫,出血大贱卖!150块一只!还有3只!猫妈是纯正英国短毛猫!”   那人拿着一张猫的大照片举着,照片里是只银白色花纹的,极漂亮的猫。   走在苏纯她们前面的人,看了照片,好奇地蹲下来,于是那人掀开盒子,垫了些棉絮的盒子里,三只巴掌大的小猫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这小猫跟照片根本不像嘛!” 那人不满地说,站起来就要走。   “您听我说,听我说,这崽子不是现在还小么? 以后还能变呢。您看小婴儿生出来也都丑,长大就是18姑娘一只花。” 那人拉住要走的人,“保证这是猫妈,蒙您我待会就让车撞死。不过说实话,猫爸是个野猫,我这宝贝儿英短,一时没找着合适配种的,跑出去偷情,就给我大了肚子回来。可这也有一半儿贵族血统嘛。再说了,那父母都纯种,2000可都买不下来!您买一个回去,这说不准就随爹随妈。我建议您三只都买,有公有母,回头再配,能配出个英国短毛的样来。都买走,400。”   被拉住的人似乎有些犹豫,这会儿,卖猫的只顾得劝说未来买主,却没见盒子里那个黄白相间的小猫,竟然奋力地爬了出来,蹒跚着,爬到了苏纯脚边,然后,竟然爬上她的鞋子,顺着她的裤子爬了上来。   苏纯惊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好,只是呆愣着看着他奋力地往自己身上爬,这会儿许楠弯腰把那小猫提着脖子提起来,放在掌心,却没想到,那小猫竟然不满被如此强制对待似的,张开才有两个疑丝是牙齿的小嘴,恶形恶象地哈了许楠两下,然后,就想跳出她的掌握。   “这小猫好可爱!” 许楠却全不在意这小猫的不友善,“天,这眼睛,好像宝石一样呢!”   卖猫人显然发现了更有潜力的买猫人,却也不放弃另外一个,于是抓着那个,却扭头对许楠说,“英国短毛么,就是眼漂亮,大眼!长大了还更漂亮!”   苏纯蹲下身去,那两只小猫紧紧地挤在盒子一角,簌簌地抖着。苏纯把旁边的棉絮拉起来一点,把那个盒盖盖上,对猫主说,“这么冷,你还是别再这儿卖,他们这么小,会冻坏的。”   “我这不是给他们找家么?” 那人说道,“说实话我家已经大猫小猫好几只,这猫妈又已经怀上了。我看姑娘你是个善心人,干脆,这样,300,3只你都带走。咱们都算积德行善。”   “怀上纯的了?” 苏纯忽然恼火,“这窝杂种,您就大冬天跟天桥上叫卖?”   那人脸拉了下来,却也没发作,撇了撇嘴道,“您真好人。那您带走。放血价,250,不能再低。”   “我养不了。”苏纯站起来,淡淡地道,“咱们这样,200我给你,你把它们带回去,转暖和了再卖。”   那卖主愣了,还没说话,许楠已经掏了250块出来给他,“我买了买了,三只都要。你以后要再卖猫时候,至少找个暖和时间。”   “姐,你怎么能把三只猫就带回家去,你又从来没养过……” 苏纯冲许楠急道,那边卖猫人却已经欢天喜地地把钱接了,把猫盒子塞给许楠,放开大步地逃也似的大步往天桥下走了。   苏纯急得跺脚,“姐啊,你这样……”   “好可怜。” 许楠一边把跑出来的那只也放回盒子,把大衣扣子解开,把盒子抱在怀里,“纯,我们回家去,弄点吃的给它们吃。啊,我要给它们做个漂亮暖和的窝来。”   第二章 1   第一节   周一一大早,第一医院里里外外已经是人头篡动。   拿手术室护士凌欢的话说,每天在医院,都能想起来小学时候学校组织去毛主席纪念堂瞻仰领袖遗容时候的场景----四周都是人,一抬头,四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   说这话的凌欢,此时正啃着个煎饼努力拨开人群往里赶,嚼着薄脆的嘴巴里含糊地说着,劳驾,劳驾。   今天她的心情格外地好。   前几天初中同学聚会,她万分意外地见到了去四川上大学的旧日同桌苏纯。而且得知,苏纯从今天开始,就要作为妇产科的新住院医生来第一医院上班了。   凌欢一直觉得,自己长这么大,唯一对不起过的人,就是苏纯。   初中凌欢不好好念书,上课看小说睡觉画画,考前就磨着苏纯指点突击,考试时候,也时常再打打小抄,把考试勉强混个过得去的成绩。初三凌欢迷上日剧,天天看碟,昏天黑地。转眼到了会考,她突击已经来不及,几个通宵之后更是脑子一团浆糊,到了考场,抓耳挠腮,情急之下丢小纸团给苏纯,苏纯仿佛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也真写了答案丢给她,监考的别校老师当时没抓,考试结束卷子交了,过去搜出纸团,悉数交给她们班主任严办。   事发之后,凌欢彻底傻了,木呆呆地坐在操场上哭,不知道学校和老师会怎么处置―――更关键的是,自己罪有应得,却因此,害了无辜的朋友,好学生苏纯。凌欢哭得伤心,苏纯却相对镇定,皱着眉头安静地琢磨,分析说,当时那个外校老师,既然没有当场抓了我们赶出考场,留到最后,给我们学校自己处置,应该,还不至于太差,会考成绩不会作废,不至于影响升学?也许,要给个处分?不知道让父母求求人,能不能有帮助。   她说着也有点暗淡,毕竟,苏纯一直是年级第一的学生,各项比赛的奖项得主,平时也循规蹈矩,一直都是特优生。   凌欢心里的悔恨,简直恨不能让自己以死谢罪,这时听到求人,脑子突然灵光乍现了一下,立刻拉着苏纯的手道,“走走,我们去找我二哥想想办法。我小学时候惹了祸,都是二哥给我去摆平的。我二哥最有本事,最有办法,一定能帮我搞定。”   凌欢的二哥凌远,大她们10岁,却因为上学早加连续跳级,当时已经在第一医院做完了住院医,也拿到了博士学位,在普通外科做主治医生。   凌欢家可算是医学世家,且都与第一医院渊源颇深,爷爷曾经是在建国时携全家归国的爱国医学专家,父母也都是医学专家,在卫生部调整北京的医疗单位不同的侧重点之前,都在第一医院工作了多年。凌欢到了这里,立刻得到了优待,跟苏纯俩个,在总护士长值班室吃饼干喝汽水,一直到凌远下了手术,得到消息,过来找她。   凌远一推门看见凌欢的第一眼,就问道,“你又惹了什么祸出来?”待到听凌欢羞惭无地地讲了清楚,凌远已经抄起个病历本照她肩上狠狠地拍了下去,   “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连会考都敢作弊,作弊还做不利索,能让老师抓到!”   凌欢哭丧着脸道,“二哥,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可是这次,我算是活该,却连累了苏纯。她可是最好的学生,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大事化小?我可是记住了,以后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好学生,在也不犯晕了。”   凌远瞧了瞧旁边安静坐着的苏纯,这会儿自己妹子已经哭得花猫一样,头发更像窝棚,而她,跟凌欢一样的运动服,却纤尘不染,不太出众的五官,透着斯文沉静,听见凌欢说到此,却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似的忍不住微微笑了。   “你同学都知道你的诺言完全不靠谱。”凌远骂道,“你不犯晕那天,我国经济估计早就超英赶美世界第一了。”他皱眉盯着妹子,终于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别哭了,这事儿你可先别告诉爸爸。爸一辈子最崇尚忠厚正直老实做人,你不好好念书便是了,现在还做上弊了还被抓了,你再把爸气出个好歹。把你们老师电话给我,我今天晚上就去想想办法。”   那次凌欢的二哥托人打点送礼,连带给凌欢班主任以及她们年级组长的全家做了健康顾问,提供了自己呼机手机号码,表示以后但凡来看病,不管看哪个科的病,直接找他就是;最终,苏纯与凌欢并没受处分,可是当年苏纯的三好学生特优学生种种荣誉,却是彻底泡了汤,自然也取消了市三好保送本校的资格。凌欢只觉得自己是苏纯面前的大罪人,对着苏纯哭,说,我可怎么赔给你呢?你说你想怎么都行。   苏纯却好像并没所谓似的道,只说,这也没什么,不保送也不过是参加中考,我也不至于考不上本校。再说你哥把事情搞定,连我一起也不用处分了。   面对苏纯的大度,凌欢更是羞愧到了极点,自此将作弊当作大恶,开始踏实念书。她人本来聪明,真正用功了,成绩飞速上升,若不是临中考前时间太短,几乎就上了重点高中。而之后在护校4年,年年都是特优学生。   当时凌欢每天睡前给苏纯祈祷,希望苏纯中考考好,以后万事大吉大利,为此,自己乐意拿任何心爱东西去换。小姑娘心里只觉得因为自己过错坑苦朋友,许愿时候,无比真诚。   好在未到中考,苏纯已经因为竞赛成绩优秀,而保送了比他们本校更好的重点高中,之后苏纯进了全国理科班,竞赛频频,少有时间,凌欢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只是之前跟她关系虽不错,倒也算不得特别亲密的朋友,加之心里愧疚总在,并不晓得她是否全不介意,于是苏纯若有信来,她一定10倍字数地回信回去,苏纯要是忙着竞赛念书,她就从不去打扰。凌欢总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有事帮到苏纯,可是又客观地想到,苏纯比自己能干十倍,在一起,从来自己都只有给她找麻烦的份儿。念及此,就又对自己说,大约自己这辈子能对苏纯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要再骚扰人家。   没想到,多年之后,苏纯从西南的医学院毕业,回到北京工作,竟然跟她一间医院。   凌欢简直大喜过望,当时没有跟苏纯言明,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跟妇产科那帮护士姐妹交代,这是自己好友,对她,谁也不许拿出老资格来欺生。而妇产科主任是母亲学生,另外一个副主任是二哥同学,都是给自己买过不少糖果玩具的阿姨姐姐。凌欢想着,什么时候过去找阿姨姐姐聊天扯闲篇儿的时候,一定要不经意间提起苏纯是自己至交,而且是偶像,宇宙超级无敌地出色,给她在上司那儿垫个好底儿。   于是,这个周一,凌欢想着跟苏纯的重逢,满心欢喜地一路啃着煎饼进了办公室,麻利换了衣服之后,破天荒地一点儿都没磨蹭,提前15分钟进了手术室。才走到刷手间门口,迎面外科主治医生扬立新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个高挑的女孩子,凌欢站住跟杨立新打招呼,他瞧着身边女孩子对凌欢笑道,“这是咱们科新同事,小郁,郁宁馨。小郁,这是小凌,年纪跟你差不多,是咱们手术科的骨干护士。”   “哎呦杨大夫!就算护士长不在,您也不能跟新同事给我乱吹牛呀!我这样儿的要是骨干,护士长可要急得撞墙了。”凌欢大大咧咧地笑道,然后打量那个女孩子,“牛人!大外科有多少年没有收女生了?”   “呵呵,凌院长亲自拍板的。”杨立新微微一笑。   “妈呀,那可更不容易了,他老人家一贯歧视妇女,得多牛才能让他老人家打破成见……”凌欢一贯地跟人不见外,尤其对新人热情,这会儿时间又还早,这女孩子又跟自己同年,居然能被苛刻而一向认为女人根本不适合干外科的凌远亲自收了,心中油然而升仰慕,便就要再赞美俩句,却猛然发现那女孩子脸上的表情颇为冷淡,面对着自己的热情更有种不知所措的尴尬,凌欢冷了一下,暗自后悔自己又‘二’了,有点讪讪地把后半句不见外的话咽回去,胡乱跟杨立新又说了俩句,赶紧钻进了刷手间。   刷手间里面居然破天荒地塞了6,7个人,而除了外科住院医生王东确实在刷手之外,另外几个,早都刷好了手,却不出去,见她进来,全都乐了,手术室护士王微一步跨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又回来,然后又缩回头来,瞥着凌欢道“差距,看看这个差距。我说欢欢,你看看人家那个范儿。要说你也算是个世家千金,还有俩那么不得了的哥……”   “我又哪招你啦?一大才早拿我开涮!”凌欢一脚照着王微的屁股踹过去。   “谁涮你啦?讲述事实呢。”王微瞥嘴,“看看刚才那个,好家伙,见过新来的人这么拽的吗?跟谁都欠了她3吊钱似的。就算是卫生部副部长的闺女吧,也不至于就这样儿?要说咱们医院出身不一般的,就光外科,可并不止她一个。”   “啊?”凌欢愣了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大概牛人大多数都拽吧?被外科要了的女生,肯定不一般。”   “牛人?”妇产科博士生陈翰语不屑地扯动嘴角,冷笑道,“性子牛是真的。而且不是一般的牛----你们谁能想像因为不喜欢讲课教授就旷掉所有那教授的课,最后连期末考试都不去参加的?”   “我靠,英雄啊!”旁边王东刷完了手,不能置信地接口,“我经常在心中想像,自己可以对当初教生化那个变态破口大骂,然后拂袖而去……结果考试之前还是跟孙子似的去求他给划重点。夸张了吧你?”   陈翰语白了他一眼,“这可我们家尚征亲口说的,不信你打电话问他?他在篮球队最好的哥们跟郁宁馨交往过几个月。”   “尚征可是老实人。”王东点头,“那她为啥这么牛掰地罢考呢?”   “这可是绝密消息了。”陈瀚语得意地压低声音。   “陈姐陈姐,”王薇谄媚地道“话说到这地步,不说全太不是人了哈。”   “袁松袁大夫听说过吗?以前第三医院的,乳腺外科方面的牛人。”   “啊,这个我知道,”凌欢接口,然后脸上显了不忍神色,“很牛的人。可是后来得了抑郁症,最后自杀了。我妈还为这事儿感叹过,把家和事业搞平衡了不容易。”   “抑郁症?因为工作?”陈瀚语撇嘴,更低的声音道,“是婚外恋,出墙,跟人好上了,那个人,就是医学院解剖系的系主任,给郁宁馨他们主讲解剖学的。这人当然也是有家有孩子的,跟她好了一阵,后悔了,不想来往了,郁宁馨她妈可也是个任性的―――这看来也遗传,自己离了婚,又死乞白赖非得缠着这位教授不放,人家干脆见她就躲……结果,一个想不开,拿手术刀,把自己颈总动脉,切了。”   陈瀚语讲得来劲,凌欢却听得心中恻然,一抬头,对面的王东也是一脸不忍,却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问道,   “那,她的解剖成绩呢?”   “谁知道?当年据说是给了零分的。”陈翰语耸耸肩膀,“可是,她现在是留在了6个教学医院里竞争最激烈的咱们院,咱们院可是明文规定,对于本科生直接留院者,5年中不得有任何一科成绩低于85分的。至于外科,王东你比我清楚标准。反正呢,规定是给咱们普通人设立的,总有人可以不用守任何规矩,也不奇怪人家那么‘牛’。   王东和凌欢对视一眼,凌欢想说句什么,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陈翰语这是博士第四年,已经开始为以后能否留院,能留在哪个医院奔走了。她成绩是这批博士中的佼佼者,工作也很勤勉,可是第一没有北京户口,第二她的导师因为竞争妇科主任失败,被妇产医院许了副院长,马上要走,这就让她1年多之后的去留充满了未知。   “据可靠小道消息,”旁边王微笑嘻嘻慢吞吞接口,“本来郁宁馨想进的是妇产科。本来咱们院的王牌也是妇产科嘛。考核也马马虎虎过了,没有很难看,本科成绩么,翰语说的那码事恐怕早就给摆平了,据说也是够底线,但是今年妇产科给本科生就一个名额,最后被人挤了。”   “被人挤了?”王东陈翰语异口同声,“什么人能把卫生部长千金给挤掉?”   “太子党?”王东半开玩笑地道,“这批新人要不要这么吓人?”   “背景未知,据说是真正的牛人。”王微道,“本科成绩平均98分,实习成绩多项给了特优评价,这也就罢了,咱系统不太认除了x医学院之外其他学校的成绩,但是,基础操作考核和面试,听说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最后老祖宗亲自拍板要的人。”   “真的假的啊?”王东本能地不服,他从本科到实习,也一直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后来的面试考试也很出色,但是基础操作方面,依旧被打了几处红叉---他自认平时不该出这个问题,但是紧张时候,谁能作到完美?要说考核的严格程度,外科的主考周明是挑剔出名,但是唯独没法跟妇产科老主任,被年轻人明着尊称‘老祖宗’暗地叫‘灭绝师太’的,中国妇产科学之母的吕荣华比苛刻。   “你们说的是苏纯吧?”凌欢这时终于插上了话,说这话时候的表情简直可成为郑重,“别人不敢说,苏纯可一定是真有本事的人。她是我中学同桌,从我认识她开始,不管是数学竞赛还是体育比赛,有她参加就绝对没有别人能拿到第一名。她就是完美。她就是我的偶像!”   第二章 2   第二节   当凌欢无限崇拜地提起苏纯的名字的时候,她的‘偶像’正灰头土脸地小跑着,跟在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的妇产科副主任秦少白身后,从妇产科门诊往普通外科赶。秦少白那张被若干护士背后偷偷形容为‘威武’的脸,此时沉得如锅底一般,边迈开长腿大步疾走,边旁若无人地大声数落着,   “你究竟在想什么?妇产科腹痛病人你不排除最常见的妇科问题就先考虑外科问题送外科?不请示上级就自作主张?你书怎么念的,有逻辑没有?我的天,还什么平均成绩98分,你的知识就是用来答题不是拿来用的?你基本操作就是拿来表演的不是结合实际诊断的?念呆了念傻了你脑子念坏了?!还是太觉得你自己了不起,了太‘全面’了记得个麦氏点反跳痛想显?我告诉你说多巧的多倒霉的事都能发生,如果这个病人在从妇产科到外科的过程出现任何意外,你就是破天荒第一个一上班就出了医疗事故的住院医生!”   苏纯快步跟着,低头避开旁边经过的病人投过来的好奇目光,并不敢解释半句。这个腹痛呕吐发烧面色苍白的女病人,自己报的年龄是15,看上去简直只有13,否认性生活历史------事实上在自己循例问这个问题,反复盘问末次月经时间的时候女孩旁边的父母脸上的神色简直象是受到了巨大侮辱,在当时说了跟自己的上司差不多的话―――质疑自己脑子的结构和功能。当时患者的妈妈恼火地说,现在的大夫就是拿着个课本就来出门诊赚钱了吗?不会根据实际情况诊断吗?孩子疼得这样了还在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浪费时间?!   是的,多巧多倒霉的事情都可以发生,于是自己上班第一天就碰见个否认性行为历史的,家长断然拒绝□检查的初中生,而这个初中生怀孕了,还是宫外孕!当她否认性生活里是时候,自己不是没有犹豫,但想请示上级时候,上级正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病人和家属围着,这边小姑娘疼得流眼泪,家长脑袋暴着青筋催,她再次给小姑娘做腹部触诊,麦氏点反跳痛明显……于是,她在尚未让患者在拒绝□检查的病历上签字的情况下,就让患者去了外科。   如果从妇科到的路上出了任何问题?失血型休克了?造成器官衰竭了?甚至……苏纯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把食指的指节塞进嘴里狠狠地啃,努力克制颤抖。   秦少白伸开长臂扒拉开挤在外科诊室门前的若干病人,对于对方投过来的不满的目光报以气势压人的威武呵斥“让开让开,别挤这儿碍事!”   门开的当儿,苏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抬起头,轮床旁边正低头跟护士交代的男医生回过头来,见她们进来,微笑冲大步朝轮床过去的秦少白道,“我已经把液体给输上了,刚才加了个急诊盆腔B超,加急血生化,跟手术室也打了招呼,如果你们认为要立刻手术,让患者家属签了字就可以上去。”   秦少白一边看他递过来的B超和其他许血液检查结果,边拧着眉毛冲那女孩子道,“裤子脱下来。---李波借你们地方用一下,麻烦给我找块无菌铺巾。不折回去了,就跟这儿查了。”   当‘李波’两个字钻进苏纯的耳朵,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方才的男大夫,在那一瞬间,眼前跳出姐姐如梦如醉地笑着对她说起来‘他’的样子―――姐姐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神情,那该是多久多久以前了?也许年代并不久长,然而在她心里,恍如隔世。   而这时候,那个叫李波的男医生,正低头给患者检查,苏纯看到他的侧脸,很浓的剑眉,清晰深刻的轮廓,沉静而温和的神色,在这有患者呻吟,有家属抱怨,有外面的患者催促,有学生请示,有秦少白恼怒地呵斥的小小诊室里,在这片忙乱而带着焦躁的空气之中,让她心里有片刻的宁静。   当确实存在在这个空间的李波与突然跳到了眼前的,曾幸福地笑着的许楠在苏纯心里交错的时候,她的心,莫名地酸楚。   只是那几秒钟而已。   苏纯的心思很快被女孩子的声音和女孩子母亲又气又恨的喝骂拉回了这个空间之中。   听到要做检查,女孩眼泪汪汪地看了眼旁边---李波之外,不远处另外一个诊台还有个男大夫和一个男病人。   “你这知道不好意思了?”秦少白不耐烦地道,“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有没有跟异性有过□□?你B超结果和其他各种检查结果可都高度怀疑宫外孕。如果你坚持拒绝承认以及拒绝□检查,给我签字,立刻走人。”   女孩茫然地看着秦少白,身子更加蜷缩起来,轻轻抬头,冲旁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胸口剧烈起伏的中年妇女极低声音地叫,“妈妈,我……”   “妈妈,妈妈,你别叫我妈!”一直忍着眼泪没有说话的中年妇女忽然爆发地道,“你爸爸妈妈都是大学教授,养不出你这样的闺女!你,你才14岁,你就……”她哽咽着停住,忽然转身,一巴掌照着躺在床上的女儿抡过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苏纯下意识地就伸臂去挡,这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抡在她上臂,她踉跄了一下,女孩妈妈却也倒退了两步,猛地抬头,爆发地冲苏纯道,“我管教女儿关你什么事?你是当医生的还是管闲事的?宫外孕你说是阑尾炎往外科送,正事你做不好你管什么闲事?”   秦少白瞥了一眼,并不搭理,接过来消毒铺巾已经开始检查,苏纯站在这暴怒的母亲对面,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而当女孩妈妈听见秦少白硬梆梆的交代-----宫外孕破裂。需要立刻手术。 可能需要切除一侧卵巢极其输卵管。另侧也很可能感染----她面色苍白地后退几步,哆嗦着接过来手术同意书,无助而茫然地望向周围,目光落到苏纯身上时候,再度尖声道,“你为什么说是阑尾炎?为什么让来外科?!如果你正确及时诊断了,就不用切除卵巢了对不对?!你是什么医生?”   “患者确实同时有阑尾炎的症状体征。诊断是阑尾炎急性发作并不是误诊。是正确诊断。”旁边,李波刚刚给另外一个病人检查了甲状腺,开了检查,这时走过来,温声 对女孩妈妈道,“只是目前我们判断更严重的,需要首先处理的情况是宫外孕破裂出血。当然,并非说阑尾炎发作一定不会危及生命,所以由外科医生对她阑尾炎的情况做一下评估,然后我们决定首先处理哪个状况,是很必要的。您看,我们一直都在做加急检查,现在手术室也准备好了,并没有耽误时间。您先别着急,冷静一下,把手术同意书签了,我们抓紧时间争取最好结果。妇科手术同时我也会去再次确定阑尾炎的状况,如果需要,可以同时手术。”   女孩妈妈愣怔地瞧着他,半晌,又回过头去,望着刷刷地写记录的秦少白道,“大夫,能不切除卵巢么?不是所有宫外孕都需要切除卵巢的对不对?您看,能……”她忽然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秦少白的胳膊往外拽,低声快速地说,“大夫,是您做手术对吧?咱们出去说两句。我们今天来得急,不知道需要做手术……”   秦少白不耐烦地摔掉她手,“抓紧时间。能不切除当然会保留。你再磨蹭胡思乱想别说卵巢,命能不能保住可都难说。”   女孩妈妈抓着那一摞写了各种可怕可能的手术同意书,眼泪淌下来,回头再看了躺在轮床上,缩成一团的女儿,又恨又心疼地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拿过笔,终于是签了手术同意书。   秦少白出了口气,打电话给手术室,因为李波已经打了招呼,很快做好了安排,她正要吩咐苏纯把病人送上去做手术前准备,又不放心地瞧了她一眼,想了想对李波道,“你反正得去看一眼阑尾炎的状况对不对?能不能早点上去,帮我盯一眼。我怕万一有什么状况。我那边还有俩病人,我过来时候好B超结果没出来,我得回去确认了再上去。你有没有要紧病人?”   李波点头,“放心。我今天不是门诊,在带见习生。本来是门诊观摩然后要进手术室教带刷手和带手套,穿手术袍。正好赶上这个,他们忙不过来叫我来帮个忙,我也顺便让学生看看。我们这就去手术室了。”   他说罢,让一直站旁边的一个学生去其他诊室把全组同学叫上,去手术室,然后回头冲苏纯微笑道,“我们走吧。”   第二章 3   第三节   六点半钟,苏纯从病房穿过楼道,往办公室走的路上,脑子里混沌一片,以至与刚从手术室出来,往病房走的妇产科主任廖克难迎面相遇时候,都没有站住了叫一声主任。廖克难却尚还记得这个在面试中表现特别优秀的女孩子,站住了,跟苏纯打招呼,微笑问道,“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呢?”苏纯有片刻的脑子空白,随后,猛然站住,条件反射地站直,低头,手指抓住了白大衣的口袋,紧张而小心地叫了声‘主任’,然后略微结巴道,“比我实习医院……更紧张一点。我我,学到了,有更多机会学习。”   “看来压力不小。”廖克难乐了,冲跟在旁边的高年住院医和进修医生道,“你们去确定一下医嘱都下了,跟家属谈一下注意事项。我跟小苏聊俩句。”那俩人应声往病房去了,苏纯不安地抓着白大衣的口袋,必恭必敬笔直地站着,不由得沮丧地猜测秦少白有没有来得及跟主任抱怨今天自己荤头打脑的表现,让这个在面试时候,在诸多严格苛刻,不苟言笑的考官中,看上去最温和的上司已经对自己失望?   她忐忑地抬起头,却见廖主任依旧温和地笑着,与她目光相对的时候,廖主任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一定不容易。比自己想得更难一点,对吧?”   苏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惭愧而沮丧地说道,“一上来,我就犯了很多不该犯的错误。”   “不该犯的错误。”廖主任听了这话,竟然出了神,过了好一阵,叹了口气,“做医生,所有的错误,都是不该犯的错误。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一个人,没有犯过错误。这一生都难免要为了避免错误而如履薄冰,但是在如履薄冰的同时,却还必须不断地告诫自己,要解放思想,大胆尝试,不要因为谨慎而畏手畏脚。要真正地考虑患者的需要。平衡点究竟又究竟在哪里呢?”   听到这几句听上去极熟悉的,被从前的老师感慨多次的话,苏纯才要点头,却见廖主任的神色并不象在对新人教诲,嘴角竟有一抹涩然的苦笑,一时间倒是怔了。   廖主任摇摇头,望着苏纯,“不管你真的准备好没有,这就开始了。”   廖主任的语调很柔软,但是这种柔软,让苏纯觉得有点恍惚和伤感。   楼道里很安静,廖主任身后,巨大的玻璃窗外,暮色已经悄没声儿地送走了黄昏,外面很暗,楼道里的白亮亮的灯光照得廖主任的脸很苍白。她鼻侧和嘴角的皱纹异常的明显,跟鬓角花白的头发一起,让她显得苍老而憔悴。   4周前面试的时候,苏纯曾经觉得廖主任并不象个近60的女人,那种柔和的优雅高贵,似乎跟传闻中以诊断精准,手术干脆利索的妇科肿瘤专家的形象并不太搭配。而此时,这样的伤感,似乎更不该属于传说中的廖克难。   苏纯并不知道,此时,与此间不过4层楼的距离,院长办公室里,第一医院才上任不到半年的青年院长凌远和另外俩个副院长,书记,院办公室主任,围着会议桌坐着,桌上散放着若干诉讼文件,报纸报道,甚至是还没播发的电视专题节目的通稿。   四年前由廖克难主诊主刀手术的28岁的早期上皮性卵巢癌患者,行清除肿瘤保留生育功能手术,术后恢复良好;8个月前,该患者正常妊娠,而6个月前,产检时发现肿瘤复发,再次求诊于廖克难。廖克难经与家人讨论,在患者本人强烈反对的情况下坚持引产,化疗,行根治手术,但是手术后3个月,癌细胞多处转移,2个月前,患者因肿瘤脑转移死亡。1个月前,患者的母亲心脏病发作去世,半个月前,死者的父亲与丈夫将廖克难告上法庭的同时,将两尸三命的悲惨故事记录下来,连死者照片一起,通过家里关系发送至各大媒体。   诸多类似‘专家还是砖家?该以患者生命为优先考虑时候,错误判断,造成复发隐患;该考虑将为人母心理承受能力的时刻,简单粗暴,以花费不菲的无效治疗剥夺了小生命的生存权利,最终两尸三命,造成对家人不可弥补的伤害。’的文章如雪片般起。只是采访虽多,经医院办公室周旋,几个重要媒体却都尚按下不发,等待医院方的态度。   “为35岁以下的早期卵巢癌患者行保留生育功能的治疗,本身已经被广泛接受,从统计学上,保守手术和传统根治手术并没有明显的愈后上的差异,”,出身妇产科的业务副院长程秀云沉声说道,“而妊娠妇女肿瘤复发之后的处置,我相信廖主任一定遵寻了如今被大多数学者公认的方式。医学没有绝对,在这种状态下医生最终只能做出自己的判断。没有哪个专家能保证判断的一定正确。至于不正确是否等于医疗疏忽,只能等专家组做判断。”   “这会是一个冗长的过程。”书记皱眉轻轻敲着桌面,“那些专题节目,未必肯等专业判断出来再开始报道。而就算他们秉承客观报道的原则,只把事实陈述出来,就光两次不正确的判断,2尸3命的事实……”   “什么叫做不正确的判断?”副院长不满地打断他,“生命科学,不是所有‘正确’的判断的结果就是痊愈。至少,不是所有我们从医学教科书上学的,如今的医疗纲领所认定的‘正确’判断就能带来痊愈的结果。如果因为并未痊愈就来推出临床医生做错了判断,那么我们一线临床医生,集体下岗,我敢说没有一个人,职业生涯中做的都是正确判断。”   “老程,你不用欺我不是学临床的出身,来跟我咬文嚼字。”书记略微不满,“我怎么也在医院工作了33年。多少也是有了解的。可是你要知道,看报纸看电视的人,绝大多数不是学临床出身,而且也没有在医院工作33年。”   “那又能怎么样?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这些年哪个月我们没有医疗纠纷?”程副院长一推跟前的报纸,“报来报去骂来骂去,我们的患者还是那么多。我一个该限量20人的门诊总要看40多,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   “这次不太一样,一是确实太惨,二是,”书记再度苦笑,瞧了凌远一眼,“老寥第一个手术是在柳树街医院做的。不是在本院。大部分报出来的,没有提到这个问题。少数跟我们暗示这个问题的,我们都通过各种关系拖住了。死者家属倒是没有特别提出这方面的说法,只集中在错误判断,专家不专上----这些,报就报,其实我们不怕。但是时间拖长,我们不做出让患者家属满意的处置,他们会不会想到这个关键,可是难说。把问题扯到这上面,可就纠缠不清麻烦没完了。这不只是媒体写写谴责文章,老百姓骂骂的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这些年来,各大医院的王牌科室,从来人满为患,更尤其是知名专家的手术,如在本院进行,往往会要排到几个月后。而一些名气不大的小医院,却经常病床利用率不到一半。最先是若干专家私下在休息时间去其他医院手术,后来兴起医疗中介,再后来,各个科室本身就跟许多本地甚至外地的医院有了合作,会介绍住不进来本院的病人到‘合作’医院就诊。而专家,也会定时去该医院出诊。自此,这种‘合作’就不再仅仅限制于专家的业余时间,成了在院务会上不用提起的常规。而这部分收入,也成了医院创收的很大一部分收入。   而不同级别的医院之间合作,本身就有各种形式,有类似这样主要以专家本身和医院创收为目的的合作,也有支持当地医院基础建设的,由国家,卫生部下达任务的合作。前者在客观上也提高了下级医院的水平,而后者,在上级医院已经完成了国家安排的任务之后,也不乏有与下级医院,继续进行类似前者那样合作的可能。   这是一笔被上头默认的,却没有明确批文,不太禁得起追查,放大,明细的账。   而随着近年来医患关系成为社会问题的焦点,种种不足够符合名文规定的医疗行为,尤其是与医院创利相关时候,一旦出现类似属于医学科学局限,难以避免的不良医疗结局,都是媒体揭露报道的焦点,报道并不会集中在讨论临床诊断和医学科研上,而是集中在以这样的例子,来证明医德沦丧就是如今医患问题尖锐化的原因上。而随着近年医患矛盾的越发尖锐,被认为是代表着全国医疗单位临床水平,科研与医德作风的高端水平的几家大医院,一贯被各类媒体密切关注。   尤其是自2年前,凌远任行政副院长之后,管理改革自他所在的大外科起,逐渐在全院范围内全面开展,改革注重效率,尽力优化一切冗杂程序,凌远提出‘拿钱来买员工那些可以分流给清洁工,保姆,计程车司机的精力时间,而让他们做他们更专长做,而清洁工,保姆,计程车司机无法做的事情’这个让一部分人拍案叫好,另一部分人斥责傲慢,甚至提升到‘破坏社会和谐’高度的理念。   叫好与叫骂的声音都甚高,叫好的人将这位十四岁上大学,24岁拿到博士学位,28岁在德国进修器官移植同时修满卫生管理学学分,在德国考下行医执照,却在31岁上应邀回国主持第一医院大外科工作,同时在肝脏移植,纤维血管外科专业上的成绩让诸多前辈称赞,32岁任行政副院长,同年底,成为系统历史上,最年轻的院长的人赞为不世出的奇才,中国医疗界未来的希望;而叫骂的,则指责他满口铜臭,满脑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势力恶俗念头,毫无妙手仁心,冲高奉献的白衣天使的情操。   无论叫好与叫骂,都没有影响凌远一点点一步步将管理改革进行下去的步伐,凌远主持工作之后,第一医院医生们的单位工作量变得更大,但同时,收入几乎翻了一倍。而这让收入翻倍的钱,很多都是来自于‘合作医院’的收入。   下去出诊过做过手术的专家,自不止廖克难一个。事实上,第一医院类似妇产科,外科,心内科等全国排名靠前的,患流量极高的所有科室的所有专家,无一例外地,都去过。都还在轮流去。   之前,已经有零星的批评文章,批评这种‘专家走穴’式的合作,甚至曾在电视台,有过正方和反方的辩论。但是,当时,并没有出现过与‘专家走穴’在其他医院手术后的患者死亡。   临床上,死人,永远不可避免,然而若死人可以与某种被争论的情况相联系,就可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程老师,”凌远终于张口,沿了学生时代的称呼,“您跟廖老师谈一谈,让她辞去妇产科主任的职务。如果她愿意提前退休,我们会在内部做调整,按正常退休的福利待遇。我或者,我也可以介绍她去任何一家美资或者日资私立医院高聘,到退休年龄,退休的福利也照旧。老阎,”他转向另外一位副院长,“几家主要媒体,找负责人投其所好地打点一下。让他们这样说,我们院方认真地讨论了,检讨了,临床上的过失与否,我们在继续等待专家组论断,一方面,我们深切同情患者。深切为患者全家得悲剧感到难过。也在反思这种我国的医疗传统上,本本主义,忽略患者心理需求,漠视胎儿生存权利的陈旧的概念。老阎,你可以跟他们谈谈,确实类似情况,在国内广泛地不太重视胎儿的生存权利,而西方发达国家,往往有多元化的处理方式,尤其尊重患者本人的意见。另外,表示一下,我们在此也认识到老专家如何跟上新概念的问题。不要固守成见,以多年的‘经验’处置,应该解放思想,多学习,多更新知识,跟上目前的医疗新形式。跟他们讲,廖大夫也为此非常惭愧和痛心,认为自己不再适合领导妇产科,提前辞职退休。”   “好。”阎副院长心领神会地点头,“我了解了。就是引他们把报道与指责的重点放在在我们本院做的二次手术上。局限在医疗概念上。不要扯太远。”   “该打点地一定要打点。”凌远微微皱眉,想了想,“那个老爷子,应该也是咱们医院的老患者,最近好像还准备做支架。因为出事,耽搁了。跟心内赵主任打个招呼,以后给他一切开绿灯。还有,进口支架不能报销的部分,给我做个报告,我找个办法把大头减免了。”   “凌院长,”程副院长豁地站起来,不能置信地对凌远道,“你这根本就是要牺牲了老廖。思想跟不上新形式?没有学习新知识?陈旧,老化?凌远,你也是做临床科学的,这样说话,那不是不懂,是故意睁眼说瞎话!你如果不了解老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了解妇产科肿瘤,尤其是卵巢肿瘤如今的最新的处置概念,你去问问你母亲!老廖是什么样的人?下去手术,她是拿真功夫和自己的名声,一直在给医院赚钱!也从没从良心上亏对病人。我们妇产科向来是盈利大户,压力自不是其他科室可比。是我们在养着亏损科室,是老廖他们这样的专家,在养着职业病科室,传染病科室,儿科……这些必须有但是年年亏损的科室!凌远,咱们可不能这样啊,人活一辈子,就要退休了,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到了这个岁数,你给她这个结果,那是否定了她的三十多年。别说什么福利,高聘,这些对她都没有清白名声重要。凌远,你去问问你的父母,做了一辈子医生,到了这个岁数,最在意的,是什么?”程副院长说到后来,竟自眼圈红了。   “我不需要问他们,他们没办法给我答案。我父母亲做临床工作的年代,不存在这样多的纠纷。”凌远平静地道,“在他们作管理工作的时代,更没有那么多进口药,没有那么多先进的治疗方法,国家的拨款,可以支付医院的正常营运。不存在着计划经济下的医院体系与如今市场经济大环境的冲击和矛盾。”   他站起来,“我这个院长,如今可以算是一个非法集资者,让生存在市场经济大环境之下的员工们,可以心理平衡地工作。至于说,什么时候穿了这个其实谁都知道但是一直不点破的帮,什么时候这层烂纱布彻底被撕破,撕破之后我该怎么处理善后,医院又能怎么样,我并不知道。如今我在努力把非法合法化,做个拿到明确上级批文的,遵纪守法的好集资者,第一,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在我做这个努力的时候,给我应有的支持,第二,我会尽一切努力让非法变合法之前,非法的事实依旧让这层破纱布盖着。”   凌远说罢,冲其他人微微示意,拿起车钥匙,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章 4   第四节   就这样开始了。   这不能算十分励志的,似乎不太符合主任对新住院医生讲话原则的一句话,让苏纯越发茫然。   这时廖主任长吸了口气,挺直身子,方才那种脆弱的柔软褪去了,她温声对苏纯继续说道,   “我们从前对新人的安排,是要有2周的参观培训。科主任和主管医生讲注意事项。有一点流于形式,有一点浪费时间,但是也是给新人一个适应的缓冲;现在,新院长更倾向于,一切的培训和讲道理都没有让新人直接进入状态更有效率,所以把原先2周的培训压缩成了6个2小时讲座,交流讨论,且不利用整块时间进行,插在头3周的6个下午。我觉得这样有道理,但是,”廖主任抱着双臂摇头,“新人一下子承受的压力确实是更大了。这很考验你们的心理素质。”   “我会更加努力。”苏纯小声道。   “有什么问题和困难跟秦大夫反应。年轻人不要怕批评。没有不被批评的住院医生。”廖主任瞧着苏纯,“你是这些年来,极少数能得到老祖宗一句赞扬的年轻医生。也因此,大概所有人,都会对你的期待值更高一些。好,今天赶巧碰见,我这就把从前科主任对新人在培训时候的话也就都说了。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她摇摇头,没有说完,“我先走了,你如果病人没有特殊需要,也早些回宿舍休息好。”   直到寥主任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苏纯仍呆站在当地。   她不由自主地想打破这片茫然。她一贯喜欢清清楚楚的感觉,不管多累,多麻烦,多难。只要条例清晰,明白自己在做着什么,她就心里踏实。那么,今天,自己做医生的第一天,做了什么?   这学科,本不是自己从小的理想,自进医学院起,从一丝不苟地拿了5年的第一名,到被所有实习带教老师认为是可造之才,终于,又进了这自己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标志着全国妇产科医学最高水平的科室。虽然直到拿到录取通知还不太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但到了此时,并不是没有一点兴奋与期待。只不过,将所有可能的困难与可能的不开心想到前面,已经是苏纯从小到大固有的习惯。于是她并没有满怀对这个神圣的职业的万丈激情地走进来。更鉴于实习时候的经验,老早在心里作心理建设,护士八成是要数落自己的,产科上级大多是最不慈祥的,病人是一定会特别挑剔小大夫的,同事---好了,这间医院据说80%以上的医生毕业于本校,他们都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那简直一定是排外的。   苏纯在走进此间,穿上白大衣将名排别在胸前的时候,作了这些思想准备。   然而,一切却还是不能照她希望的那样,在计划中进行。一切都如扑面而来的浪,一个接一个,苏纯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浪,便算不能潇洒地冲浪,至少可以把脑袋露出来呼吸,睁开着眼睛,看着它们来的方向;而事实上,她却总是被打到浪底下,全看不清楚方向,只能秉住呼吸支撑着,希望它过去,挺到它过去呼吸一下……然而,才过去一个,下一个便就又来了。没完没了,没止没歇。   她没有想到门诊真的可以如此人山人海。   苏纯着实被这个院门诊和急诊量10年之中一直在北京市跟另外一间医院轮流榜首,且妇产科又是诸科中患流量最高的阵势震懵了。   第一个病人出去了又转回来还想提问,第二个病人已经开始陈述病情,第三个病人在门口探头催促或者干脆就进来在门口站着,护士高声维持秩序,间插着,上一个去做检查的患者要举着化验单挤过来,为了顺序问题跟当前的病人起了口角……苏纯很快被一圈病人团团围住,而自己的上司,并不在一个随时可以过去咨询的位置---上司负责着2个住院医生2个进修医生,且要兼顾治疗室,而自己,完全没有交流的技巧,让任何病人等一等,容自己去随时穿越人群,到另外一间诊室,去请示上级。   所有那些在脑子里很牢固的知识,那些在实习时候经历过,在最近被自己不断总结的经验,那些事先设想的东西都在被病人围住,且身边并无一个专门对自己负责的带教老师的时候变了味道。每说一句话,写一个医嘱,最笃定的东西,真说出来,都带着忐忑不安。   在这样的忐忑中,那个由母亲陪伴的腹痛的小女孩来了……到底为什么不坚持做□检查呢?实习时候,不是老师强调过年轻女性,尤其是在父母陪同的情况下,更会否认性行为历史造成对性病,流产等的误诊的吗?自己怎么没有象老师曾经强调的那样,在问性生活历史的时候要观察病人的神情,反应,甚至支开陪同家属,单独询问?自己究竟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太不自信地昏了头?而最关键的,在患者家属反对□检查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居然完全没有让他们为了拒绝而签字负责?!   当秦少白责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也真的想弄个清楚。但是,答案在哪里?   苏纯将双手插在白大衣的兜里,缓缓地往办公室走。   大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慢慢脱下白大衣,打开柜子,下意识地,毫无意义地把它叠得平整---许楠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她总是要把所有的衣服叠得好像商店里出售时候的样子,所有的书本码得边角对齐,所有的鞋子,都要中线落在某条不可见的直线上……许楠惊叹她可以有精力做到,事实上,她只是无法克制自己,一定要这样做,否则心里就特别焦灼。   宫外孕的小女孩。她的苍白的脸色。她妈妈在她面前的暴怒,在手术室外的哭泣。   她最终被切除了一侧的卵巢。   手术室内自己的忙乱,病房交待病情时候的紧张,秦少白不耐烦的数落。   这一切之外,似乎还有什么。   是的,还有什么。在当时,没及让思维停留,然此时,窜上脑子的那个名字---李波。   李波,姐姐的李波,姐姐曾经的李波。   让姐姐爱得低到了沉埃,肯为他作所有改变的李波,她还没来及见到,姐姐就已经对她讲,我们分开了,我准备跟镇杨结婚……的李波。从来与自己无话不说的许楠,却一点都没有提起分手原因。   美貌的而又有着艺术天赋的女子,最终嫁给一个本城富豪榜排得上名的商人,这本来是世人公认最合理的结局,而美貌女子之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尘埃落定之前,让经历变得更多彩的颜色。   李波本不是许楠唯一的恋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只是让许楠有了最不惜牺牲自我而心甘情愿的改变,最幸福而温柔的,关于以后的憧憬,对于家,甚至是做妈妈的渴望,最沉醉得让旁人,都觉得心软的微笑的……唯一一个。   只是,许楠从此不再是从前的许楠。   曾经任性浪漫热情天真任性的许楠,如今,除了对母亲和妹妹之外,对一切都淡然无所谓,时常安静地出神,仿佛神游天外,而对丈夫,有着某种缺乏热情的和顺。许楠仿佛躲进了个看不见的壳子里,懒于再看到外面的世界,也不愿外面的世界再看到她自己。   苏纯总不能相信,与人们心中其他美丽女人做了同样选择的许楠,做这选择的原因也与其他人一样,于是她在心里猜测过无数遍,不知该痛恨还是该同情这个叫李波的男人。   最终被第一医院录取,她自是想到了,自己在许楠已经嫁为他人妇的如今,是终于有机会见到这个之前若干次想见却若干次错过的人了。   只是没有想到,在第一天,就这样地见到了。   很挺拔的肩背,很俊朗的脸,很好看的笑容,很精致的手术,很不卑不亢的,淡然温和的态度。   姐姐曾经的李波。   苏纯抓着衣柜的门,心里有些酸楚。竟然会忍不住地幻想,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样子。   “苏纯!”   当凌欢快乐的,明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的时候,苏纯不适应地发呆。   然后,凌欢那张有着一个小酒窝的圆脸,就闯到了她的视线里来,随之,是个很大的拥抱。   “哈,一直都没机会跟你说话。”凌欢抓着她的胳膊往外走,“所以也没有给你机会对我的欢迎安排提出反对。现在我都一切安排好啦,”她抓着苏纯走到门口,门口站着好几个年轻人,   “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一个医院的同事。王东,我最磁的哥们儿,外科的,第三年住院医生,除了有点二之外没别的坏处;王微,我的死党,也手术室的,经常跟你们妇产科合作,她就是8了点儿,好人一个;岑强,麻醉科的,我们经常一个勺吃饭,不过你别误会,他可有女朋友,咱俩是纯友谊;至于这位朱大博士么,眼科的,可不得了,不是我们这圈人里的,人家可是青年才俊!今天友情赞助请咱们所有人吃饭,滚轴……”   随着她夸张的介绍,那帮人已经纷纷开口骂她,“你才2”“你最8”……   凌欢笑嘻嘻地也不反驳,把苏纯拉到身前,“以前的规矩,除了咱哥他需要保持领导身份,总要跟咱划清界限之外---咱爸,咱妈,咱至交好友,都是咱的。以后苏纯就是咱发小!”然后,她对着苏纯的耳边却并不算小声地道,“他们可都知道你是老祖宗拍板钦点的牛人。我说你是我发小,他们都有点怀疑我这么水货的人能有这么牛掰的发小,你不会不给我这面子吧?”   “咱发小哪能那么势力!”王东没心没肺地就伸手跟苏纯紧紧握了握,仿佛欣赏珍稀动物一样上下打量着苏纯,“欢迎咱发小加入倒霉到家,累死没有抚恤金的天使之队!”   一阵哀叹与哄笑,若干双望向自己的热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苏纯心里有某种快乐悄然而生,让这一天以来,让她觉得孤单而茫然的地方变得温暖,“那,咱发小们,能赶紧去吃饭了么?饿死我了!”   第三章 1   第一节   对苏纯来说,那个晚上,在自己的生命里,是如此的非同一般,许多想得到想不到的,也许是偶然更可能是宿命的安排得一切,就在那个晚上,似乎已经注定了一切。那个晚上的每个细节,都清晰地,如刀刻深刻地烙在了她的记忆里。   后来,当那场让整个京城黯淡沉寂的,在当时被代号‘飓风’的瘟疫以骇人的速度与声势席卷而来,尚可称为毫无准备的穿白衣的他们,只能仓促应战,走向那个战场的时候,眼前所看到的,是前面的人,怎样倒下去。   当并不属于将要走进‘前线’的‘战斗人员’,但是也还跟他们一样穿着同样白大衣的苏纯,看见剔了光头的凌欢,哼着水手准备自己简单的背包;看见岑今握着电话,用被他们取笑过多次‘苏州人特有的嗲’的声调,对新婚妻子一点点地反复交待,家里每一样电器的用法,将空调如果出了故障,该怎么给维修部门打电话的步骤仔细写下来念给妻子听;看见王微和一直被他们戏称‘猪博士’的朱建华,什么也不说,只是在说‘一切小心’之前,将手紧紧拉在一起;听见总被凌欢笑‘有点2’的王东,没有在救治飓风瘟疫患者,却被隔离在了医院之中,在给她的电话里,果然是2到家了地,乐呵呵地说,我很好,好得不得了,自从工作以来,我们科从来没有这么闲过,哎呀你知道么,大家被隔离在这里没什么事做,抢活干!我们现在阵容豪华到了什么程度!一台肠扭转,一个主任观摩,一个主任主刀,新主治就只轮到拉钩了!   看见……蒋罡。看见这个晚上,让凌欢仰慕崇拜得五体投地,发出了‘鲜衣怒马,除暴安良’的由衷赞美的明丽逼人,英姿飒爽的女军官,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眉目间有了种从前不见的温柔,她沉静地指挥军队工程师,通讯技术人员,最高效率地加急增设升级通讯设备,保障被隔离医疗单位与指挥中心,与外界家人,被隔离于全国其他地方的首都,与整个外面世界的交流对话。   在那个时候,苏纯的眼前,反反复复地都是这个快乐的晚上,这个晚上的他们。   那天,从医院抄小路,往那间贵得不太像话的西餐厅走的路上,凌欢勾着她的手臂跟她咬耳朵,“待会儿使劲点点贵的!千万别客气。朱博士请客----你可别骂我黑,我要敲诈他到他下次不敢再来我跟前充大头!被我吓退!”   在凌欢才说了这话之后的半分钟,一声先是尖厉发颤而后仿佛被捂住了嘴一样闷下去的惨叫从他们刚刚经过的小胡同深处传出来,凌欢吓得一个机灵,勾着苏纯的手臂的手,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脸往苏纯肩膀上靠,“什……什么什么声音……”   “你也听见了?”王薇狐疑地往那方向伸头。   “这么响,听不到的肯定是聋子……”王东接口,脸上的神色也有些紧张,“咱们医院周围治安一向不好,到了这点儿,被抢劫砍伤□的……就都开始有往急诊去的了……”   “要不要,要不要过去看看?”朱博士表情严肃,“我们这么多人,万一真是有人抢劫还伤人,听见了不过去,有点……”   “女孩子在这里等着,”岑今更加严肃地说,已经把手表和眼镜摘下来,并且从背包里掏出了看病人瞳孔用的小手电,“我们过去……”   苏纯瞧着身材瘦小的王东,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胖墩墩的朱博士,细长得宛如面条,面皮白净得吹弹得破的岑麻醉师……觉得这支打算见义勇为的队伍,实在太让人不放心,正打算说,‘咱们还是一起过去’的那分钟,   清脆的女声从方才叫声发出的方向传过来,   “快来人,帮个忙!”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在顾不上商量和犹豫,六个人一起朝那方向跑过去,停在一个电话亭背后的时候,就看见个身材粗短的中年男人,下巴奇怪地耷拉着,两个手臂也完全无力的垂着,一侧身体贴着电话亭,肩膀上踏着一只穿了2寸根的黑色船鞋的脚,脸被逼地紧紧贴在了电话亭上,压得变形得好笑。   而那只踏在这男人肩膀上的脚的女主人,穿着绿色军常服,肩上两星,极短的短发,秀眉大眼,雪白的瓜子脸,在这样的夜里,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明丽。   这年轻女中校在听见他们跑过来的声音的那一秒钟,已经开始飞快地交待,“请赶紧帮忙给急救中心打个电话。这位阿姨,肩膀被刺一刀,左肋下被刺一刀,第三刀在大腿上。谁帮我来按住这个混蛋,我查看下阿姨的伤口做个基本止血处理……”   王东和苏纯最先反应过来,几乎同时蹲下检查躺在地下的中年妇女,而岑今已经在给医院急诊打电话,朱博士冲这女军官道,“止血处理我们在行。我们都是医生,就在最近的这家医院工作。”指着岑今道,“他已经在给我们急诊科电话。”想了想,又说道,“我来打报警电话……”   这会儿王东一边给阿姨作着压迫止血,已经撕下了自己衬衫的一只袖子再扯成条暂充绷带,一边对苏纯说道,“扶着腿上的匕首,现在不能拔,应该正好扎在了动脉上……”   急救车在三分钟后已经停在胡同口,两位急诊科的导医抬着担架过来,将受伤的阿姨小心地抬上担架,王东陪着上了急救车,余下的人,又陪着女军官一起等了几分钟,派出所的两位警察也到了,一个押着凶犯回派出所去了,一个与他们一起往医院走,需要弄清楚 阿姨伤的程度;一路上,警察与这女军官问起当时情形,她简单说道,“我正好开车经过这里,停下来想打个电话,听见呼叫声,过去,这人正在一边扯阿姨手里的包,一边拿匕首捅第三刀,阿姨的嘴却已经被拿布团堵住,他当时背对我,所以我得手很容易,卸了他俩条膀子,他发了疯回头想咬我,我就手卸了他的下巴。”   凌欢一直以仰慕无比的目光瞧着这女军官,这时终于听见了当时的过程,喃喃地对苏纯说道,“我们六个人,听见呼叫,还在慢吞吞地猜测是否有坏人,有坏人该怎么办,男生上还是一起来……这个功夫,人家一个女孩子,都已经制服了歹徒!哎哟,太帅了……我整天在梦里梦到自己这样……把坏人打得满地找牙……鲜衣怒马,除暴安良!”   那天他们到医院的时候,阿姨已经进了手术室由今天值班的杨立新主治进行手术,值小夜班的李波给做了基本检查,认为问题应该不大,万幸肋下和肩上的两刀,都没有伤到脏器,腿上那一刀,也已经叫血管外科做了及时处理。   李波说着,却瞧着那女军官停了下来,望着她托在右手里的左臂道,“你也伤了?”   她无所谓地点头,“下他刀子的时候划了一下,不碍事。”   李波摇头笑道,“既然在这儿了,给我看一眼,万一你有什么事儿,是从我们这里出去,我们有责任的。”   女军官撩起来袖子,露出来上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李波带了无菌手套用棉签按着看了看,瞧了她一眼,无奈地道,“解放军同志,这至少得缝上四针。伤口挺深,不缝,愈合不知道要多久。还容易感染。”   李波把女军官带进了急诊手术室,而这时护送阿姨回来医院一直到手术室的王东也已经完成任务从手术室出来,阿姨的家属已经赶到,在手术室外等候,这时凌欢看了眼表,已经9点半钟,   “饿得发疯啊!”凌欢伸了个懒腰,晶亮的眼睛眨巴着,瞧着朱博士,“我可以吃2倍的东西,估计大家都是,你还要请我们去那家最贵的餐厅吃饭吗?”   “当然!”朱博士豪爽地道,“大家一定要多吃点!”   在那灯光昏黄,有着厚重而华丽的桌布的西餐厅,一份鹅肉上来,已经俱都饿极了的他们在服务员才一转身就齐齐上去哄抢,1分钟后,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三个小碟装着酱汁类的东西,目光有点茫然地在只有一个空盘的桌上搜寻,本来等着下一道菜上来,看见只有3个小碟相当失望的王东忍不住问,小姐您拿的这是什么?服务员答,方才那盘鹅肉的调料,可是,鹅肉呢?   腼腆而紧张的朱博士,望着凌欢的目光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欢,把凌欢的每一个玩笑推着眼镜仔细琢磨,琢磨清楚了,发现被小小地嘲讽了,便就不在意地,憨实地笑。   王微看着一路上给在外地实习的女朋友发了不下10条短信的岑今,感叹道,这世界上,恐龙都灭绝了,而如此痴情体贴温柔以及鸡婆的男人居然还存活着!   滚轴中心,很激烈的音乐,玩得很疯的年轻人。凌欢是所有高手中的高手,正着,倒着,甚至后空翻……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她挑染成了酒红色又烫了发梢的短发,在五彩的灯光下时而俏皮时而狂放地舞蹈。朱建华只痴痴地瞧着,以正滑尚且不稳当的技术,忠诚地跟在她左近,凌欢自顾自玩得尽兴了,突然发现了努力跟在她身边,动作笨拙而又可爱的象个大狗熊的朱博士,有些想笑,又有点感动。凌欢放开了狠狠对他敲诈,原本想要看看他看见价钱冷汗流下,到时候自己自然会提出分担,也让他以后知难而退---却没有想到这位做人谨慎,特别呆气的博士同志,平时学问做得认真且较真,这个时候有一副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潇洒。   凌欢对苏纯说,看来我虽然爱不上他,但是满喜欢他了。是能一起玩的人!回头我给他找个好的!然后,她飕地溜到他身边,绕着他转了个圈,在从他身后转到他身前的一瞬向后向他伸出手,“来,我带你一圈。”   朱建华大约是过于惊喜---应该说太过激动---本来就不精湛的技术在这关键时刻更是掉了链子,想要滑前一步,可以稳稳地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想到一个重心不稳,砰地跟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而便在此时,身边一个一脸调皮的年轻男孩,已经窜上去,把自己的手塞在了凌欢手里。   当凌欢拽着个自以为是猪博士的手,自顾自讲述滚轴要点,在拐弯处,俩人平齐终于发现所握非人时候,朱建华还悲愤地坐在地上,直到快要笑断腰的王微冲他滑了过去,俩手都伸给他,“来来,我教你……”   那样的快乐。   以至于那个晚上,已近12点钟,他们各自玩得尽兴,那帮不见外的家伙门,已经把苏纯当成了自己人中的一个,争先恐后地跟她介绍这个医院的一切,从妇产科的几个主任副主任的脾气,到手术室门口管衣服的二姐的嗜好,从检验科哪个技师最好说话可以做加急,到门诊那个最凶的,被称为狼外婆的老护士,从单身宿舍的水房,到哪台投币洗衣机效率最高,从医院对面若干家新疆菜成都菜哪家最实惠,到千万别忘记根宿舍门口的老张搞好关系……直到猪博士提醒,明天大家都要早查房……才各自感叹着回宿舍或者回家。   而走进宿舍的时候,苏纯却一点都不困。鬼使神差地,她想起来凌欢说,离宿舍楼不远,原来的老院址,现在被一家河南来的花商买下来了,研究了许多新品种的花色的花,比如,耦合色的玫瑰。   她原本不是个对世间万物有着浪漫的好奇心的人。这藕荷色的玫瑰,让她惊讶了一下,想像了一下,点头跟着称赞,本来也便就罢了,而至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其他3个新的同屋,一个回家住了,俩个已经睡了,她的思维却跳跃在白天措手不及的混乱与晚上这并不在预计之中的欢乐间,并不想睡。   她想去再出去走走。   这一天,这新的生活开始的一天,画面过于纷繁跳跃,应接不暇,她想要再仔细地看看明白。   所以她一个人,在那么晚的时间里,漫步走到了改做花田的老院址。很轻巧地翻墙进去,在看到想像中的藕荷色玫瑰之前,她看见了黑暗中那一点红色的微光。她吓了一跳,然后闻到香烟的味道,那点红光动了动,黑暗中,一个男人略微嘶哑的声音,“什么人?”   她心里的惊惧顿起,想要逃走,又想着可能不可能自卫,而在这神思飞转的瞬间,她在花田四周极暗的灯光下,看清楚了那人的脸,她愣怔地站住,不能置信地叫了一声,   “凌院长?”   一时间的静寂。   直到那点红色的微光被掐灭,对方淡淡地道,   “噢,苏……苏纯?是苏吧?”   苏纯有些恍惚,这样的夜,这地方,这掺杂着隐约地花香与泥土味道的空气,这在心里面,不太熟悉,却不该陌生的人。   是真是梦,或是错觉?   凌远,记忆里的凌远,记忆里都不太敢去把他与自己放在同一画面里的凌远,一直隐秘地想要靠近一点看看他的凌远,在她最终选择高考志愿时候,在她的心里再度闪过,起到了些作用的凌远,居然终于进了第一医院,他却居然已经是与自己距离相差得太遥远,连欢欢都玩笑地将属于‘咱的一切’中把他剔出出去的凌远,现在,站在她对面。   8年前,斥骂欢欢的胡闹,却给她们解决好了所有问题的哥哥。   这个哥哥恼火的神气,不留情面的数落,但是极有效率的做事,十分细心的安排。   那天凌远给父母电话,说妹妹刚会考完,自己早答应了带她看新上的迪斯尼的电影,晚些把她送回家。当时凌欢惭愧无地地道“我搞成这样子,还看什么电影……”   “你当我真为了带你看电影!”凌远瞥了她一眼,“哭成这个鬼样子,你现在回家,瞒得过去?你虽然就早该挨顿揍了,但是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你不要回去气他。”   然后,凌远真的带着她们,吃了晚饭,看了电影,买了可乐和爆米花;其间他的呼机手机响了若干次,他对着电话,讲那些那时候对她而言太陌生的,类似电解质平衡,血钾,血钠……这样的名次。看电影的时候,欢欢很快就从伤心害怕的情绪出来,跟上了电影的节奏,看着那些鲜艳的可爱的卡通画面,笑得欢畅,苏纯忍不住偷偷打量旁边的凌远,看见他瞧着凌远无可奈何地苦笑,然而脸上分明有着宠溺的神色,然后,他低头查看手机呼机,放轻脚步出去,很久没有进来,苏纯忍不住也溜出去,却见他在外面的大厅里,低头看一份打印出来的资料。   那个晚上,直到欢欢的情绪彻底平复了,哭肿了的眼睛也恢复正常,凌远再次嘱咐她回家什么也不要说,这事情自己会解决,然后又再度冲苏纯道,“你也不用担心,这事儿交给我就是。欢欢这孩子总是没头没脑,你看上去是有谱的孩子,倒跟着她犯晕;以后也长个教训,这义气也不是随便讲的,人最要紧的,是得对自己负责任,保护好自己。”   那番话,并没有任何站在欢欢家人的立场上,对她的抱歉,说得理直气壮,而带着些教训的口气,苏纯却并没有恼火尴尬,只是想着终于就要回家了,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见着他,心里竟然有着依依不舍的难过。   那件事情就那样地过去,而凌欢自此之后,真的开始努力读书,苏纯并不愿再与凌欢提起此事,只是总盼着她偶尔会提起她的哥哥。   凌欢从来是个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孩子,尤其对着心里的偶像苏纯,更是没有秘密,既然已经共同地过了那么一个晚上,也就免不了会对她提起自己的哥哥。   于是苏纯知道了并不让自己意外的,凌远属于‘神童’‘天才’的少年时代,也并不意外地,听欢欢讲,这表面上最骄傲跋扈甚至刻薄的哥哥,其实心最软,包括这医学院的选择。   欢欢说,父亲自己做了一辈子大夫,做得投入,对这行,感情极深,自己的愿望,就是儿女都子承父业,可是大哥执意学商,毕业后更辞职下海,如今已经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但是父亲却总是遗憾;二哥本来也想学商,且从小扬言‘要赚很多很多钱’‘世界上离开钱哪儿哪儿都不能运转,能有本事赚好多钱,才能做许多你们认为对的事’而经常被思想正统,只盼孩子安心搞学术,少想其他的父亲喝斥,然而父亲又推行民主治家,于是常常变为父子的辩论,到最后,父亲往往说不过儿子。   但是,临到凌远要高考那年,父亲突然中风,虽然抢救过来,逐渐恢复,却从此告别了手术台,一度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之后,凌远报了医学院,再之后,时常是被医学院录取了的儿子,磨着父亲讲从前的经历,中风过后说话不利索,也更因此不乐意张口的父亲,只有在这时候,努力地说,达到了母亲唠叨无用,医生劝慰无用的练习强度,而脸上也逐渐恢复了光彩。   凌欢对苏纯说了许多许多关于凌远的一切,苏纯只安静地听,反应上,并没有与她对她讲那些少女系漫画,花痴隔壁高年级的帅哥时候有什么不同。苏纯更没有期待过什么,在俩人不在一个高中读书之后,书信来往时候,也再没问起过她哥哥,只是心里,却记住了这么个人,这么个说话不太客气,态度有些嚣张,却宠爱妹妹,心疼父亲的男人,而每当想起来他,心里总是有某个地方,有着种讲不出原因的柔软和酸楚。   8年后的如今。在那高考选择志愿时候,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会真对未来有这种隐约期冀之后,在5年中,因为这越来越发现给了自己太大压力,恐惧着自己终究不能适应的选择,更有些淡忘了曾经幼稚任性的期冀之后,居然,就进入了离他更近的地方。   这却让她,不安多于欢喜。   尤其是,就这样措不及防地,站在了他的对面。   可能是因为灯光太昏暗,再或者只是因为黑暗。他比她印象中的样子更瘦了不少,本来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如今显得有些过于凌厉,他的脸色苍白而神色阴郁,眉目之间,纠结着某种不甘不愤的神色。   “这里是旧院址。”这时候凌远站直身体,似乎是在对她说话,似乎又在自言自语,“从前产科儿科的地方。这里,就是你脚下踩的地方,曾经是一个小花坛。离妇产科有100米不到的距离。那时候,生了孩子不想要的,就把小婴孩放在这儿。有时候是夏天,又有人很快经过,小孩就有了父母,如果是冬天,就在被人发现之前冻死。”   “没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公平。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辨明是非的。”   苏纯听得糊涂,太多的不明白在脑子里来不及想,她听了这些话,并没有想清楚生在个幸福家庭,有着亲爱的父母和兄妹的他,为何会跑来旧址来给曾经不幸的孩子们不平,却不自觉地说道,   “如果有善良的人愿意给小孩一个家,那么孩子很幸福,如果被人发现之前……孩子就走了……其实也好,我想是孩子是很安静地走,都不必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为难的,不如意的事。”   第三章 2   第二节   12点整,凌欢打开门,本来想悄没声地溜上楼,却见客厅的灯亮着,从临床一线退下来之后一直保持着11点前睡觉的父母,这时却坐在沙发上,看样子象是在等自己。她条件反射地赶紧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惹祸,又立刻回忆自己这个季度的工作表现,有没有可能让护士长忍无可忍到四处抱怨,终于传回了父母这里,然后再又想,会不会是朱建华最近对自己的执著追求居然让哪个特别关心自己的阿姨好事地知会了娘亲,恰好最近,自己为了不久后的职称英语考试,在护士单身宿舍主动‘饿己体肤,激励斗志’已经有些个日子没回家住,这会不会让他们怀疑自己真‘的恋爱了’,准备对自己进行垂询和谆谆教导……凌欢脑子里飞转着这些念头,已经踢掉鞋子朝父母过去,   “爸,妈,这么晚没睡呀,想我啦?”她肉麻地抱着妈妈的脖子腻了一下,然后便把茶几上已经冷了的铁观音茶咕咚咕咚倒进肚子,这当儿母亲心疼地道,“怎么渴成这样儿!又是急诊手术?今天外面风那么大,别着急喝冷的……”父亲已经去拿了暖壶过来。   凌欢已经把整杯的茶灌下了肚子,擦擦嘴角道,“惭愧惭愧,妈,您抬举我了!我干活,念书时候从来都会惦记着吃吃喝喝补充营养,想不到吃喝时候,肯定是玩儿!我今天晚上可没有干活,玩得太投入,聊得太投机,晚饭敲诈别人,又吃得太丰富,哎呦,渴死我了。”   凌欢妈妈陈忆爱宠地瞧着这个42岁才有的宝贝闺女,为了把她生下来,曾经动用了无数关系,降级,写检查,甚至不惜要跟多年恩爱,当时身为医院副院长,迫于压力动摇了想要这个孩子念头的丈夫离婚。当年,陈忆跟许多农妇一样坐着长途车逃回了老家……于是对凌欢,她满心就是个宠字,非但没有过对长子凌岳的诸多严格要求与教育,对她放任的程度,更远远甚于并非亲生,所以管教上总是少了理直气壮的凌远。这时听她这番没心没肺的言语,全没有看着自己学生,下属时候那种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能吃苦的感叹,反倒是为了她的无忧无虑打心眼儿里高兴。   “爸爸妈妈,你们不是真在等我吧?我最近好像没有惹祸呀,而且还在为了职称英语考试努力学习,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我都特意不回家住!跟宿舍艰苦着,省得家里太舒服玩的太多吃得太好动摇革命意志!这今天人家是因为碰见了老同学才会去出去玩到这么晚的么……唉我那同学,那就是我中学时代的偶像苏纯。现在她居然被收进我们医院妇产科了。对了爸爸妈妈,我听人说她特牛!水平帅呆了,那硬碰硬的技术,把什么卫生部副部长的女儿都给挤掉了……唉呀妈妈,我都特为她骄傲!觉得倍儿有面子!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人生是幸福还是悲摧,周围的人,家人朋友,咋都这么出类拔萃……就趁得我特没出息……”   凌欢再把老爸新兑了热开水的茶拿过来慢慢地吹着喝,毫不客气地伸嘴巴过去,要妈妈剥开的榛子---这已经是20年的习惯了---东拉西扯地跟父母想到哪说到哪。   “瞎说什么呢!你这孩子就是傻呼呼的。”陈忆没好气地拍了她脑袋一下,出于一个无条件觉得自己女儿最好的母亲的本能,对嘴里这个把她衬得特没出息的天才同学本能地不以为然,忍不住便道,“不过是一个新毕业的本科生,就说比其他同学用功些,成绩好点,哪就能显示出来多么天才了---就天才,长期观察的老师能看出来,短短的面试又能看出多少。不过是个发挥。你以为她一个本科生,就凭面试表现好就能把老早打点好一切的郁家的姑娘给挤走了?这就是个机会,吕老到了这个地位了,时不常地得通过这种事儿表示一下自己的权威,再者,这个时候把郁家闺女挤兑走,我看更多是故意让你二哥为难。她老人家是一身正气俩袖清风的老专家,刚直不阿,球踢回给你二哥看热闹,他就是那个腐败堕落的。”   “你可真是老了,也碎嘴了,这些个你跟她说个什么劲?”凌景鸿几次使眼色,咳嗽,想阻止老伴,她都不理,终于皱眉打断她,没想她白了他一眼道,“欢欢也不小了,这些也得让她知道知道,别那么单纯,回头再被别人利用了。况且,现在小远这么折腾,欢欢在这么个是非地,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暗中给她使绊子,又会不会有人利用她。自从小远当上这个院长,非但没有让我放心,倒是越来越叫我提心吊胆。照我的意思还是送她去出国读几年书,念个轻松点的学科,回来让小岳安排一下找个文明不累的文案工作。”   “妈妈啊,你说什么呢!”凌欢赌气地把手里的臻子仁丢回桌上,倒在沙发背上,“我都说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遍了!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工作。我是不算优秀,可是连手术室总护士长,当年处处看我不顺眼,说我这个不行那个不对的,现在都偶尔会夸我手头功夫好;当年偏觉得我是凭关系进的那个杨老师,现在都说原来我是能吃苦的,后劲大着呢,进步特快。我虽然不能象你象爸爸哥哥那样做人人羡慕的专家,我就是个小护士,但是可以做许姐那种每个手术科室的大夫都希望在最关键的手术里有她在场的护士。”   陈忆无奈地看了老伴一眼,“听听,听听,你这宝贝闺女,可不就是个玻璃人儿?还老说我爱操心她。”   “玻璃人儿也是你宠的。”凌景鸿笑道,“再者,她说的也不见得不对。有钱难买她乐意。手术室护士也是个专业性很强的领域,她能做好,哪怕就是做得不那么出色,但是肯吃苦肯去好好做,我这个当爹的就觉得很好。”   “我不是说她当手术室护士这件事本身。”陈忆急道,“是说现在这个情况,小远这样胡来,不给自己留后路不说,万一积怨多了,让欢欢也难免招挂累。你不说别的,就单说手术室这块儿,咱们谁不知道,这当护士的,尤其是手术室护士,那就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有垄断,有霸道,有欺负新人不够有效率的地方,但是这么多年,哪儿的手术室都这么过来的,他现在要绩效评分,要工作量量化考核,要计算手术室衔接率要精确到每十分钟,要手术大夫与手术室护士双向选择……是提高效率,但是,这是分了‘婆婆’们的权和实利,人家如今这地位,手里掌握着这资源,也是之前熬出来的。好,就说你凌景鸿吧,50岁上生了病,之后干不了手术室了,这要赶上你儿子主持工作,这个风格,就不能还把你供在主任,副院长的位置上?还奖金都按一线的走?”   “我早就觉得,那是白占了个位置。”凌景鸿苦笑,“我一直说辞,也根本不兑他们给我汇的钱。我是应当下来的,把我供在那儿,不合适;我也一直努力在教学上,能多做点贡献。”   “那是你。”陈忆瞥了他一眼,“别人未见得有你风格高。我就没你风格高。”   “哎你看你又来这个……”凌景鸿无奈地道,“我的意思是,人情上,咱俩不是都觉得小远过了?但是你说从学科发展,从医院发展,高年资,老资格的人,搞资源垄断,这确实是不好,小远这么做,也是有他的道理的。算不得什么胡来。”   “得,都是我不对,我一没风格,二没有开明的眼光,你又有风格有理解孩子,可是我倒是没跟他吵起来,你现在说这些,刚才对着他那又是何必呢?把他得罪狠了的可是你。”   “什么就是得罪,得罪,自己孩子,有不同意见了,说几句,说什么得罪?”凌景鸿急道,“他自也有让我觉得过分的地方----合理归合理,可有的事儿就显得无情。我觉得他不对,我不跟他说谁跟他说?怎么就得罪了?我还少说欢欢了?”   “欢欢和他,那一样吗?”   “欢欢和小远,那有什么不一样!”凌景鸿说到这儿,脸色已经变了,陈忆翻了他一眼,冷笑道,“到底一样不一样,反正我不自欺欺人。再说,就算你心里一样,他心里又真的一样吗?”说罢冲着女儿道,“也够晚了。明天你得上班。我就跟你说,你哥如今得罪人着实不少,你自己小心些,手术室这是生死线上的活,这要真有人存了心想算计你,可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说罢,站起身来,径直上楼去了。   凌欢愣怔了好一会儿,望向父亲的时候,他合了双目,靠在沙发上,神色疲惫,凌欢缓缓地把手放在父亲膝上,半天才叫了声,“爸爸……”   凌景鸿依旧闭着眼睛,不答。   “爸爸,”凌欢心里更是担心,轻轻地摇他的手。   凌景鸿缓缓睁开眼,眼中竟是潮的,他伸臂把女儿的头揽在怀里,“欢欢,爸爸对你二哥,可能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爸爸,谁都知道,你是最疼二哥的。”凌欢这时鼻子发酸,“二哥更知道。爸爸说他什么,他也不会计较的。”   “是吗?”凌景鸿喃喃地道,“其实有时候,我心里也不确定。不确定小远会不会在心里也是介意的。我不是说这血缘,而是,我总觉得,当年,如果不答应他生母的要求,如果……”   “爸爸,那些事情别想了。”凌欢握紧父亲的手,“二哥不会介意。”   凌景鸿沉默了好一阵,深长地叹了口气,“今天我说这话,真是过分了。当时怎么说着说着,就会冲口而出?可是我真是因为他是自己孩子,才把这样重的话讲出来。他回家说起来廖克难那件事情,说他做了决定……我觉得太无情,尤其对克难那样一个人。太过残忍。更有一层----我其实是站他的角度来看,这与拿掉手术室老护士,一些高年资老技师手里的特权不是一码事,与从教学质量入手,整顿科室学术垄断,更不是一回事。但是,廖克难这么个一生正直的人,如果落这么个结果,反倒容易让人拿着,把其他事儿都混起来说话,对他反而更加不利。我本来也想好好劝说,我也不是不了解他的苦衷,可是,也不怎的,竟就越说越僵……我怎么就骂出‘刻薄寡情’这句话?更不该的,是我……我提起了他生父 。”   凌欢猛地抬头,然而看见父亲颓废的表情和深悔的目光,心里无限心疼,这时目光落在客厅,一张放得半个门那么大的全家福上,上面,自己不过5,6岁,扎了两个麻花辫子,张着缺了一个门牙的嘴巴笑得傻忽忽的但是特别灿烂,大哥已经上了大学,眉目间沉静儒雅,他的手搭在二哥的肩膀,而凌远,那时候的他,那个神采飞扬,爱捉弄人的,面目出奇俊秀的少年,只是个子当时还没有长到后来的高度,他一手拉着妹妹的小辫,一边努力玷高脚好跟哥哥和父亲同一个高度,而父母,那么幸福而满足地笑着。   “爸爸,”凌欢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在我心里,大哥二哥从没有分别。一样地让我骄傲,一样地是我最亲近的哥哥,一样地对我亲对我好。他做事的法则,他做的事,我都不太懂得,但是我相信他,我爱他。我知道爸爸也一样,就算有时候不同意他的想法,但是却永远都疼他爱他。我们是一家人。在二哥的心里,一定也是一样的。   第三章 3   第三节   “让自己生下来,却不能养的孩子,不用看见这个世界许多的丑陋,更不用看到至亲的遗弃,平静地走,其实也是种慈悲。”凌远哑声重复方才苏纯说过的话,嘴角有个奇怪的微笑,“说得对。”   苏纯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是妇产科吕教授亲自拍板要下来的。据说成绩很好,操作不错。”凌远这时掐灭了手里的烟,声调已经平静,在黑暗中,望着苏纯说道。   苏纯在心里条件反射地便又想到今天一天的手忙脚乱,立时想起了早些时候廖主任说的,‘老主任已经很久没有亲口夸赞过一个年轻人。她赞了你,大家对你的期望值必然就会高一点’,这时听见连院长竟然也都提起,看来的确声名远播,以后真的得要越发努力,加倍谨慎----她想,她这时至少应诚惶诚恐地谦逊几句,再或者,怎么也得表个决心,偏偏脑子里却没有任何应景儿的话----只是反复在琢磨个非常无关紧要的问题----凌远,是只知道她是新住院医生,还是……也想起来了她是凌欢的同学,多年之前,就曾经见过她呢?   “第一天,压力很大?”凌远略微玩味地打量低头看着地面的苏纯,完全可以想像,在向来被认为工作压力最大,上级最严苛的妇产科,她的第一天并不可能太平顺欢乐;至于想到她便是妇产科老泰斗吕教授用来光明正大地踢走郁宁馨,给他找了一堆麻烦的‘人才’,凌远不自觉地微微笑了笑,“怎么样,书上学的,见习见的,实习练的,那些你能考满分的东西,用得上吗?”   苏纯才要回答,一抬头,看见凌远脸上那一分琢磨不透的,带了点轻慢的微笑,让她心里突然难过----她本来从不太在乎别人的仰慕或者轻慢,然而,此时,却是难以克制地难过,失望,她停了停,安静平缓地回答,“用的上。只是还不够。理论跟实践有差距,大约是个百分比。”   凌远的目光凌厉地扫在她的脸上,再又点了根烟。半晌微微笑道,“有点意思。”   苏纯并不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不清楚他是否在对自己说话,却完全没有想要知道的好奇,她正在想着如何离开,便见他手臂轻轻地划了个圈,对她说道,“这里曾经是旧院址,现在又在谈,把它买回来。盖一个新楼。一个特殊的服务部门。可以说是一个俱乐部。它只针对特定的人群----可以接受得了它的价位的人群。”   苏纯怔了怔,脑子里反应出来的是私立医院,却听见凌远继续说道,“它的定价会是在会员年费10万上下,单次门诊800-1000。”   凌远停下来,却没有看到苏纯惊讶的神情。   “听说过天价门诊这回事么?”凌远看着她继续说道。   “没有。”苏纯摇头。   “现在你听见了,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苏纯再度摇头,认真说道,我三年级修过些卫生经济学的能课,后来没有继续上了。卫生医疗成本核算的部分,都没有全学完。这时一下子也没有清晰概念,如果刨除国家补贴部分,完全根据市场经济法则,对于普通门诊或者专家门诊,怎样的价位是合理的,怎样的价位是在销售品牌服务。我们学校,”苏纯看了凌远一眼,“卫生经济学对临床系学生,不是必须课。不过,我数学还不错,如果需要,应该可以捡起来。”   听着苏纯的说话,看着她脸上带着极自然的学究气的认真神色,凌远先是发愣,随后失笑,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种种情绪,被这个新上班第一天,就12点跑来花圃散步的女孩子扰得略微偏离了方向。   原本,他从父母家里出来,在环路上转,音乐开到震耳,却还是驱不走父亲的那一句无可奈何的,不满的,失望的,跟他撇清了关系的‘你毕竟还是太象你父亲。’   他父亲。   谁是他父亲呢?   说这话的人,是他叫了34年爸爸的父亲。也是他在心里承认的唯一的父亲。是他最信赖,最亲近……最重要的人。而如今,这句话出口,哪怕,他没有用‘父亲’两个字,用的是那个名字,凌远都不会如此地痛楚。   真的连父亲,都并不把自己当作与小妹和哥哥一样的孩子吗?   这个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该在乎可在乎的人?   外科主任,院长助理,院长。   这一路走过来,他做他想做的,他认为该做的,乃至事以至此,不得不做的。一点点偏离父亲认同的理念,甚至偏离他所能接受的轨道。   但是,最初的本源,他究竟又是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   那些个得了奖,被赞叹,被师长说青出于蓝的日子。那些在家里,晚饭桌上,可以和父亲母亲讨论大哥小妹插不上话的话题,又或者是在电视里听见什么业内新闻,跟父亲交换只言片语,一个眼神的日子。那些他真的觉得,他就该属于这个家,他的血管里流淌的,其实根他们是一样的血液的日子……   难道都那么脆弱?只因为,自己的血缘?   他在环路上转了3圈,第三次经过医院时候,转了回去。   看时间,自己走的时候正在进行的那台极其麻烦的胃癌手术应该差不多了。这是个背景很敏感的病人。   走进医院,一路走到手术室门口,正见主刀这台手术的外科主任医师周明走出来。   周明大他两岁却低他一级,师从同一导师,先后被破格提拔,先后拿杰出青年医师的奖,先后被作为‘打破传统,重用青年专家,补充领导队伍’的人选。   5年前,凌远因为跟他身世有关的一切而打算逃离开这有着纷繁复杂关系的家乡,2年前,周明却因为一场医患纠纷而彻底离开了行政舞台。   如今,他是院长兼大外科主任,而各种范围的明争暗斗之中,被别人背后称为‘凌远真正的嫡系’的普通外科,其实,更该说是周明的‘嫡系’----如今撑得起大梁的中青年骨干,大多出自周明亲手的□。那份被前辈专家称为‘可作为示教全国的教科书’的精致手术,在他28岁任教学主任开始,就一点点地传给了当时的住院医生,如今各分区的主治,主管们。   世事变换,浮浮尘尘,离离合合,这么多年来唯独一直没有变的,大概是跟周明一起站在手术台上合作危重病人,科会诊时候讨论疑难病历时候的默契,以及周明以并无言语的行动上,给他的支持。最敏感的时刻,面对最想找他错处的人,要拿政绩说明一切的时候,周明总是那个最可以给他足够辉煌的成绩的后盾。   只是最近,似乎周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免一切根他讨论问题的机会。   “你又回来了?”周明站住,随即皱眉道,“这个病人就这么要紧?”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哪个病人不要紧?”凌远望着周明的眼睛,“对你而言?”   “我……”周明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还是,在你概念里,对我要紧和对你要紧不是一个概念?”凌远扬起眉毛,望着周明似笑非笑。   周明扯下手术帽子,过了一会儿才道,“手术没有出岔子。但是结果如何,得看他自身的恢复。如果要做宣传,过几天再说。”   “很好。”   “具体情况……”周明正要继续说,凌远挥手打断,“你关心的和我关心的不太一样。我只关心他一个月后能不能给我好好地出现做秀,你心里那些远期指标,我不想听。”   他说罢,转身便走,周明愣了一愣正要追上他,凌远回过头,脸上带着三分尖刻,“传说中,周明在手术台上不爱听别人说跟手术无关话题。原来,这也只是传说。”没有等周明回答,他又继续说道,“周明,你听说了廖克难的处理决定,对不对?还是,程副院长特地找你求援?哦,或者说,抱怨,哭诉?我知道她会去。但是,居然这么快?”   周明并不知如何做答,凌远点点头,俩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好一会儿,凌远淡淡地道,“下个月开始去德国交流学习,你对科里和院里,有什么要求?能提供的方便,我这方面一定尽力。”   “最近事情太多,我还没有空想。李波其实接了一分区主管和教学的责任,科里的人没有问题,但是他年纪太轻,又脾气太温和不够凌厉,跟其他的科主任,尤其是系统开会时候其他院的同事的交流合作,恐怕很有麻烦。”周明犹豫着道,“实在不行,就再往后压压,我想……”   “李波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人。但是恐怕你只是更了解李波医生。”凌远打断周明,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我们不说李波,这其实跟你没有关系。至于你,正主任医师已经升了,但是系统惯例的到西方或者日本2年的镀金加资历,你是一直欠着。老早美国交流就该让你去,当时我走了,一病区和教学职责老张交给了你,按下了,换了程学文去;然后德国的机会,让你去,你走不开,之后该日本了,你没去日本下了乡1年半,再然后我回来了,要跟我交接,再然后,要给北方地区做基础培训,又压后。周大夫,科室和医院感谢你一切以工作为重,以病人为先,但是现在专家资料上网,你作为我们科胃肠肿瘤方面的学术带头人,缺了那点金光闪闪,拿出去被患者跟其他医院的专家比,不好看。”   周明听他如此说,半晌没有言语,只转过头,似乎并无目的地望着楼道的尽头。   “下个月,你去吧。手头的事情,能交接地就交接,不能交接的,也不会因此死人。”   “我也可以不去那么长时间。”   “随便你。横竖你自己的利益自己把持。正主任医师的职称评价主要根据临床成就,但是之后的正教授头衔,你文章数不够,资历也不够好看。”凌远微微笑,“周大夫,千万别为了什么什么顾全大局,又为了谁谁谁鞠躬尽瘁,忍辱负重。程副院长没有劝你吗?如今世事凉薄,人心险恶。”   他说罢也不再理会周明,也并没有再去看那个病人的状况,一路快步下楼,穿过医院后院,只疾步地走,到自己停下来,已经在那这些年来,有意无意间总会在情绪不够平和时候不自觉地走到的,旧院址改的花田跟前。   第四节   那个苏纯人生中最不平凡而记忆深刻的晚上,最后的停留在了花圃中,凌远的侧脸上。   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她会在不经意间,在眼前闪过凌远当时某个细微的神情,他的声音,他的夹着烟的手指,他的苍白而俊朗的脸,他说的那些话,说每一句话时候的样子。   人的大脑真是个太神奇的区域。苏纯经常想,为什么,在当时以及不久之后,她都并没有觉得那一晚的凌远有任何特殊,她想当然地认定他只是在某个手术之后,走出医院透透气,抽支烟,然后恰好遇到了自己而已;反而经了时日,那些细节,却会从她记忆的深处自行地翻涌出来,再又能不受她理智控制地,反复地在她的眼前心里盘旋,时常,便就让她胸口窒痛,满心凄凉。   那天,她只是跟凌远讨论了好久的有关卫生服务成本的问题。   苏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跟旁人,去侃侃而谈一个自己并不算真正了解得十分清楚的问题。更何况,这个旁人,是自己大大大老板。   她从来不是个太热情和多话的人,更十分注意自己每一句话的准确。曾经,小学里,先后是许楠和她的班主任的老师感叹过不止一次,这一对姐妹,一个就那么极至地冲动,天真浪漫,一个就这样极至的稳当,谨言慎行。只是,就都是那么让人说不出来地心疼。   想来,一切都会有意外,所有的人都会有偏离轨道的时候。那个晚上,在凌远面前,苏纯一面觉得不妥,不该,一面忍不住地跟他讨论;自她说她修过卫生经济学和卫生政策的课程之后,他便直拿着半考较,半逗弄,又似乎带了点并无恶意的小小嘲讽的语气,在根她随便地说起那未来要在这片他和她脚下的土地建立起来的特殊门诊;有关这个门诊的可能运作理念,方式,消费者群,等等等等跟临床完全没有关系的问题。他脸上那种她看不透的神情让她忐忑而别扭,她却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半开玩笑地牵着思维,顺着他的路子说下去,极认真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然后,再又为了他嘴角那一丝疑似是嘲笑的笑容尴尬不安,难过沮丧。   之后,她跟许楠说起来这个晚上。许楠不能相信地追问,“你根你们院长,你们就一直在说,成本,核算,这些让人脑袋大的数学问题?”   苏纯点头,想想,再点头,“是的,数学问题。”然后,她低下头微笑地道,“后来他说,医学院的学生,在数学上脑子这么清楚的,虽然不能算珍稀,可是也绝对不多。”   “你的数学当然是好!”许楠由衷地赞叹,这妹子的理科成绩,在中学时代,就足以让理科学得浆糊一片的姐姐,顶礼膜拜。   苏纯轻轻咬着嘴唇,用自以为很平淡的语调说,“他的数学才好。他是真的在德国正经拿过这方面的学位。一个外科专家真能做到这点,也当真不容易。”   是的,她以为很平淡,她以为她就是在跟许楠随便说说自己第一天上班的经历,可是许楠看着她,好久,然后,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纯,你爱上了他。”   她不知道,不能承认,却也没有立刻否认,只是愣怔地看着姐姐,一直没有言语。   第四章 1   送周明去机场的那天,李波开了辆京A打头的迷彩吉普。   周明提着自己一个电脑包一个标准行李箱下楼,正往路边找李波的车,就听见身后响了声喇叭,一回头,瞻仰到了传说中的霸王车----据说可以在在北京城内通行无阻,可以在□广场随便掉头,公安干警见了退避三舍,然后,就见李波推门下来了。   “你车坏了?”   周明狐疑地问。   “装不下那么多东西,”李波把周明手里的行李放上后座。   “啊?我昨天跟你说了啊,就一标准箱子一电脑包。”周明坐上军车的副驾驶,看着李波上来,忍不住问道,“非军人开军车,警察管不管?”   李波发动车子笑道,“我规规矩矩地开,警察不会拦军车找麻烦的。”   “干吗这么大排场?”周明看表,“不赶时间啊。”   “后面还俩标准行李箱一个装书和材料的纸箱,”李波看了周明一眼,“给你准备带过去的。”   “什么?”周明越发不解,“给我?干什么?”   “是凌院长给你。”李波道,“他说,有点东西,让周明带过去。”   “什么东西,给谁啊?”周明越发糊涂,“他怎么没有跟我说?再说我哪带得了那么多东西?”说罢翻出手机来,拨凌远的电话,接通了之后,听见他在那边道,“忙着呢。我就三分钟。你长话短说。有要紧事情给我写邮件就得了。”   周明莫名其妙地问,“你不至于忙到让我带东西,连个招呼都不打?给谁都不说?也不跟李波交代一声,这架子也忒大了点吧?”   “脑子不好,忘了。”凌远沉默了几秒钟,咳嗖了俩声,“不给谁,给您过去过日子用。您要嫌麻烦,不合用,找个垃圾箱丢进去就行。”   周明半天说不出话,待听到他那边说道,“还有事没有?没事我挂了。”才忍不住说道,“凌远,我这些天实在没功夫跟你说,也忙忘了----”他看了李波一眼,“我也不用避讳李波。廖老师的事情,程副院长没错是跑到手术室门口,等着我说来的,你们做决定之前她也还找过我,想从你那探探口风。可是我干扰你了没有?等你做了决定,我是因此少干活了,还是在任何方面跟你作对来的?我就不明白,你究竟怒什么呢。”   周明说了这一通,凌远却没答话,又说了一遍,“你看用得上就用,用不上扔了。就是点书,材料,吃的东西。都5分钟了,我得开会去了。”说罢竟就挂了线。   周明听着嘟嘟嘟的声音发愣,半晌才道,“我也带不了那么多东西出关啊?再说,吃的东西?我根本没查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   “凌院长在柏林待了3年半,还有好几个姨妈舅舅在那里。”李波笑道,“他知道跟那边住缺什么,想什么。大概就是些调料,还有点中餐厨具。你不是对吃挑剔么。出关入关你放心,那边,他说他安排好了,车也给你租好了,你不用担心什么带不出去,他的狼大,狼二,还不是带来带去的谁拦住了?”   “不是说德国法制严格规矩就是规矩?”周明喃喃地道,“是啊,我说呢,他那俩狼狗,比别人家孩子带得都频繁方便。”   “这边出关,多几个箱子更没问题。海关主管检疫的头,是我们那届预防系的。”李波瞧了他一眼,笑道,“他们也实习过半年。你带过。有些日子跟我们班一起。”   周明足足有十分钟没有言语,只微微皱眉望着车窗外,终于回转头的时候,已经过了小半的行程。   “托运规定不过是个规矩。现在淡季,能空一半。就是个就手人情而已。”   “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周明苦笑,“我挑剔归挑剔,住院总时候,还不是经常一天就吃一顿,那一顿赶什么是什么。书和材料,我缺了什么,在那边定就是。”   李波乐了,忍了忍,终于还是说道,“你还不了解凌院长?他偏想要兴师动众的时候,你不兴师动众,那简直就是跟他过不去---说实话,他刚让我带东西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我车装不下,他一挥手,你们家那么多用军车的,开一辆出来,犯法么?”说到这儿,忍不住看着周明笑出来,“其实,最近我不太敢回家见我爷爷,我爸又出差了。但是想了想,凌院长最近邪火可不少,我还是不要触他霉头当炮灰,他让我找军车我就找吧,特地找的一个以前的发小借车。”   周明摇头,“他这点儿脾气比女人还难缠。”   李波微笑,“他?论难缠,怎么也是绝代佳人那个级别。”   周明愣怔地瞧着李波,一个最近总听年轻学生说起的词儿溜到嘴边,“你挺冰雪的啊。”   这回李波大笑,“是你太愚钝了!”   “我就算不愚钝,谁去管他到底犯什么别扭?”周明没好气地道,“简直岂有此理。”   李波瞥了他一眼道,“谁犯别扭你管?谢小禾有这个特权了没有?”   “她不犯别扭。”周明十分肯定地回答。   李波噗地笑出来,周明皱眉道,“真的。”随即又打量着李波道,“你怎么不敢回家见你爷爷了?被逼着相亲?”   “你怎么也冰雪了?”   “你除了这点儿能让家里不满,还能有什么惹到老人?”   李波叹口气,“最近烦得很。前些日子我爷爷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血压到了180,住了几天医院。当时他老人家气得满屋子找枪。”李波苦笑,“还好,最后就从厨房找了条擀面杖,照我后背抽了几下。他老人家给我了一摞牛皮纸袋的资料,逼迫我3个月之内在相亲对象里找到合适的开始交往,半年之内把事情搞定。我顶了几句嘴,说我根本不想相亲,而且感情的事情,哪儿能还设个时间界限?又不是攻打几号高地。我爷爷拍案大怒,说我懂个p,就是要当作攻打高地来处理,他跟我奶奶从见第一面到结婚就1个月。然后他就参加抗日游击队走了,再见我奶奶时候,我大伯都1岁了。我爷爷说,事情就要这么搞才行。他像我这个年龄,都已经4儿3女了。我却还在默默唧唧,一人一猫地胡乱过日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明目瞪口呆地瞧着一脸无奈的李波,这才发现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头几年被好多女孩子背后叫做‘阳光美少年’,这几年又被手术室护士们背后议论说是最符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个字的李波,这时候脸上有着那么层明显的颓废。   “其实,”周明斟酌着道,“快90的老人了,你跟他较什么劲?糊弄过去得了。”   “也是。连你都说出不要较劲这个话了。”李波笑笑,“我跟老爷子较什么劲谈论什么感情呢?让他觉得我就是旧情难忘,因此尤其生气。更加非得让我找个女朋友,结婚,把‘这一页变成历史’。相亲就相亲吧。今天送了你回去,我就去见个他们给我找的五好姑娘。据说人品好,学历高,科研强,军事素质过硬,容貌美丽大方。是我妈的最得力下属,就跟我妈一起从基地回北京赶上过节,带回我家吃了顿饭,就不幸被我爷爷替我看中了,交代我妈,要把这件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   从机场回来,路上堵车,李波回到北城时候,已经接近要约见五好姑娘的时间,来不及再回家一趟,也就直接开到了定好见面的饭店门口。停下车,李波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打开那份对方的资料,连照片都没看一眼,除了对方那个特别顶天立地的名字和军衔,自己对那姑娘,一无所知。此时,难道要像机场接人一样,竖起一面白牌,写上那个名字站在饭馆门口?还是看见一个形态可疑的单身女青年,就过去做自我介绍……李波正在琢磨着到底该怎么办,就见一辆迷彩吉普靠边停住,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个个子十分高挑的姑娘,穿军常服,中校军衔,李波立刻锁定了这个可疑人物,正祈祷着她在这之前看过自己照片,可以认出自己时候,那姑娘抬起头,朝这边走过来,李波看清楚这张脸的时候,愣了,冲口而出道,   “怎么是你?”   而她,抬头瞧着李波,表情说不上是尴尬,还是为难,呆望了他大概半分钟的工夫,轻轻咳嗽了一声,点头道,“嗯,不好意思,是我。”   3周前,这位女军官,制服了个持刀歹徒,后与恰巧经过的王东他们一起将被歹徒刺伤的老太太送到医院,而她自己手臂上却也被匕首划了条又深又长的伤口,袖口全被血浸透。那天是李波的小夜班,他是军队家庭出身,爷爷是开国将军,3个伯伯两个姑姑几个堂哥堂姐,若不是军官,也是军婚,父母都是搞军事科研的专家,这时看见这身军装,自然而然就觉得亲切,恰好那天不忙,就亲自查看了她伤口,看见伤口又深,想着是个女孩子,在穿短袖衣服能露出来的部位,便想自己拿眼科针给缝了,别要让实习学生缝得不精致,留下个难看伤疤。   李波那天叫实习生去要眼科缝合包,自己把她带进急诊手术室,一边给她清理伤口,瞥见她的军衔,忍不住再打量了下她那张看上去不过20出头的脸,有些惊讶,随口问道,“你是在部队做科研的吧?”   她先是点头,随即瞧瞧自己伤口,尴尬地冲他道,“我当时是因为有些分心那个阿姨的伤势,才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   “啊?”李波有点不明所以,见她仰脸瞧着自己,眉头微皱,懊恼地道,“我虽然是做科研,擒拿格斗军事技能虽然不如真正的兵,但也不是坐机关的,我大部分时间是跟快速反应部队的基层官兵一起……”   李波先是一呆,随即恍然大悟,她竟是因为自己那一个问题,误以为自己因为她在制服歹徒过程中受伤,格斗技能不行,所以是个‘机关’军官。李波可算是在将军之家长大,完全明白,作为真正爱这身军装的军人,血液里那种对‘真正的兵’的骄傲和执着,说起‘坐机关’,不管军衔多高,就像临床医生说起非临床科室的领导……李波忍不住笑了,看着她标准瓜子脸上那双瞳仁特别黑睫毛特别浓的大眼,脸上认真地神情,竟有几分漫画书里卡通美女的味道,越发觉得她显得小了----这样一张脸这样孩子气的性子,中校的军衔,当街制服持刀歹徒……这组合实在有些奇妙,这会儿学生已经拿了眼科包回来,一起进来的还有今天第一天上班的外科新住院医生郁宁馨,李波招呼她们过来,让学生打麻药并铺无菌消毒巾做准备,一边带了手套,对她们说道,   “我们在缝合的选择上,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会考虑伤者的不同情况。比如这位伤者,年轻女性,伤口在相对暴露的部位,我们选择用眼科针缝合以尽量淡化疤痕。”   学生已经做完准备,打开了缝合包,李波上了针准备缝合,正要再讲运用眼科针的要领,听见郁宁馨讥诮地说道,   “请问李老师,多年轻的女性叫做年轻女性?年轻而漂亮的比不漂亮的更需要考虑不要留疤痕吗?怎么叫可能的情况?多可能的情况由外科副主任亲自拿眼科针给伤患做外伤缝合?”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那学生吓得赶紧低头看着地面,而这女军官的目光惊讶地在郁宁馨和李波俩人脸上转来转去,李波曾经参与面试新人对她不算完全陌生,也自然知道郁宁馨的背景和关于她母亲的传闻,听见她如此不合体而挑衅的问题,且是当着患者,心中虽然不快,却也不是特别震惊,只是沉声答道,   “首先,所有的患者,不分年龄职务,出身外表,都是平等的,在这种平等地基础上,作为面对患者这个整体,在任何情况之下,挽救生命,避免对健康有严重影响的后遗症都具有最高优先度;其次,对于患者需求的判断,在于接诊大夫,但是每个接诊大夫,无论临床级别,所要做到的都是考虑在自己此时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患者最好的服务;再次,”李波看了眼郁宁馨,“具体到这个伤者的需求,尽量地不留疤痕,副主任和住院医生在这点上并不必然存在差别;而做到操作标准,精致这一点,咱们科不少住院医生,甚至实习医生都可以做到,只是小冯没有用过眼科针,而你,我在不久前看过你的操作,所以我给伤者做缝合,并且给你们俩个做一次用眼科针缝合外伤的示范。”   李波说着已经上了针,开始缝合,放慢速度,一边讲解运用眼科针的要领,郁宁馨垂着眼皮,没再说话。   当李波完成缝合,发现那女军官盯着自己的名牌,一脸古怪神色,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奇怪,李波心里苦笑,心道让郁宁馨这一番胡说八道,加上自己之前因为这身军装,对她的亲切感,以致多说了那几句话,这女孩子又当真是漂亮,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好色之徒来戒备甚至要记住名字……   李波只当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嘱咐她注意事项,何时换药何时拆线,恰好这时消化科有个患者叫会诊,他也就让郁宁馨去处理后续的破伤风针和开药,再没有管这个见义勇为的女军官。   而万万没有想到,世界如此之小,这女军官居然就是家里为自己相中的,有个顶天立地的男孩名字的五好姑娘蒋罡。   2   李波与蒋罡在餐厅门口面对面地尴尬了1分钟的功夫,李波终于醒过味儿来,只觉得又是尴尬,又是好笑,而瞧着她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越发觉得好笑,冲她道,   “那咱们也……算是见过了?”   “嗯,”她抬起眼瞧瞧他,犹豫着道,“那我们还需要……”   “这也是饭点儿,”李波笑道,“这家馆子不错。咱们就在这儿吃了吧。”说罢往里走,她跟在他身后,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了个还算清静的靠窗位置,李波一边看菜单一边问道,   “你按时换药拆线了吧?伤口恢复还好?”   “我就在我们的医务室换药拆线的。”她望着他,认真赞道,“你的技术真不错。我们的老大夫一看,赞美了半天,说这个活计,做得不比我们军区总医院的任何一个主任差,还说……”   李波一边看着菜单,一边随口问道,“什么?”   她脸竟然微微一红,停了一会儿说道,“我跟他说这是咱们徐参谋长的儿子缝的,说起来也是自己人。我们的大夫说,不会吧,徐竞先连个军装上的扣子,都缝不正……”   李波哈哈大笑,母亲科研出色,却确实不善也不喜做任何家务,想起来她正是母亲的直接下属,且似乎与母亲关系十分亲厚,   “原来那天你对我的底一清二楚啊。”   “本来没有,”她赶紧说道,“只是后来看见你名牌才想不会那么巧吧?平时聊天,参谋长总是提起你的。”   “我妈说我什么?”   “总之没有骂你。”她微微一笑,倒似卖了个关子似的有些保留了个秘密似的得意。   她的笑容明丽娇俏,举止中,带着股如今都市姑娘少见的憨实有趣,再想起那天,李波最初被逼与五好姑娘见面,心里那个‘政治正确,立场坚定,业务出色’的三八红旗手形象淡了不少,竟是颇有好感,一边问了她意见,把菜点了,一边随口跟她聊起各自工作,更觉得她严谨认真之中,颇有几分可爱,待到菜上得齐了,李波冲她带了三分抱歉地坦白说道,   “实在不好意思,我家里人呢,尤其我爷爷,比较传统古板,说我眼看奔着30去了,还一个人单着,觉得这是对人生特别不负责的态度,所以急忙张罗着给我找个各个方面都好的姑娘。我妈是你直接上级,我爷爷更是军队首长,他们这么做其实有点不太好……”   她张着双大眼瞧着他,半晌才道,“参谋长没有逼我。逼我相亲的是我妈……”   “你妈?”   她叹了口气,“我上学时候,我妈严令大三之前决不许谈恋爱,但是等到我大学毕业之后还没有男朋友,我妈就让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等到我博士毕业,再特招入伍,没有男朋友这件事,就是我妈的心头大患……”   “你博士毕业?”李波惊讶了一下,这时才再将眼前的她跟五好姑娘的背景资料努力联系,想起来爷爷说的‘人家可是哪样都没比你差’,听得她答道,“是啊,我博士毕业三年了,我妈已经快要急疯了。我想,如果我再不找男朋友,我妈一定会去拿着我的简历照片,参加那种公园里的父母相亲会的。”   她说得十分认真,甚至还带着真实的烦恼,李波实在忍不住再度大笑,“还好,我妈好像还不至于。你有29岁吗?倒真是不像。这么说,你这是敷衍你妈,不是敷衍我妈?”   “敷衍?”蒋罡抬头望着他,“为什么要敷衍?”   李波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听她说道,“我妈确实3年前就开始逼迫我相亲,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次参谋长也没有逼我,只说是爷爷的意思,她还跟我说了,你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她特别美,你们十分相爱,现在你心里怎么想,她也并不知道;你还有一只你们共同的猫,是你心肝宝贝,这只猫是无论如何会跟你一辈子的……参谋长什么都如实地跟我说的,是我自己……”她忽然摇摇头,冲他耸耸肩膀,“总之我不是被逼无奈。这种事情,现代社会,还有被家里捆着去结婚不成?”   李波怔了一怔,脑子里竟是有些混乱,听她这样说话,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有些感动,更有些不解,也理不太出头绪,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便埋头吃饭。这一顿饭吃得甚是沉默,到了最后,李波看她已经不再动筷子,自己也没有什么继续吃的心情,招手叫服务生准备付账时候,见她也低头掏钱包,无奈地叹气道,“好歹你也不常在北京,我算替我妈妈尽个地主之谊,请你吃顿饭不为过吧?”   她点点头,忽然又道,“我这半年都会在北京总部……”   李波一怔,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心里却有了几分说不出的茫然,半天才微笑道,“北京也没什么好玩。不过,我虽然不太懂美食,但是也在这儿长了30年,有空时候,倒是可以带你去有特色的餐馆吃饭。”   “多谢。”蒋罡想了想,望着他问道,“不过倒是真想问你,北京,想去找老漫画书,去哪里?”   “你想要什么?”   “机器猫。想要最初那版,他们分别叫野比,强夫,大雄的那版。我只缺几本。”   “最初版啊?现在市面上难买到了。”李波想想笑道,“我倒是真有全套。小时候的收集。有不少是绞尽脑汁从堂哥或者其他朋友那里拿其他的书或者别的玩具换的。我还有几套不同材质的机器猫玩具。嗯,难得遇见同好,你缺什么,我送给你好了。”   “啊,”她赶紧摇头,“那多不好意思……”   “你该是个爽快人啊。这时客气就没意思了。”李波故意逗她,“我们手术室一个护士,那天看见你如此侠义,把你封为偶像,四处地唠叨‘鲜衣怒马,除暴安良’这就是她的理想,整日都是这么做梦的,如此侠女,算我巴结行不行?到时候……”   蒋罡大笑,“好好,真是抬举。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如果有歹徒欺负你,只要你招呼一声,我一定赶去除暴安良……”   第四章 2   从餐厅出来,李波要了蒋罡电话,等改日把机器猫的漫画找出来,给她送去,让她挑她缺了的,蒋罡倒了谢,自己开车走了,临到上车,又回头,仿佛想说什么,却只是向他挥挥手,李波心里有短暂的茫然,随即甩甩头,今天虽是周末,却还有两个病情不稳定的病人,不大放心,需要回去看看,而周明去德国,专业组和整个普外许多事情,从临床到行政,如今自己就是负责人,心里多少有些压力,总是得做得更加细致才能安心。   李波看了病人,过了所有最新的检查,又交代了负责的值班大夫,回去办公室,把要发的论文,要签的手术记录和病历,一一地过了,就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这才把一摞材料带上回家。   才踏上楼门前的第一阶台阶的时候,李波又站住,看着那辆用铁链拴在了树上,被卸掉了车座的变速自行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吸了吸鼻子,果然隐约闻见了一股极鲜香的味道。李波摇头笑了,加快脚步,离自己住的单元越近,香味越来越浓厚,掏出钥匙拧开门的一刹那,如以往一样,随着香味以及叮叮光光菜刀剁案板的声音一起,王东铿锵有力底气十足但是走调的歌声传进耳朵。   祖籍广东,出生重庆,在成都长大的王东,一向大言不惭地自诩‘将各地美食文化融汇贯通’,自打本科时代就是闻名男生楼的“美食王”,“美厨王”。   最初是王东从家带来,准备慢慢吃上一阵的各种小吃不到3天就被305宿舍的兄弟们瓜分干净,然后是他父母寄来的包裹在刚刚打开便被闻讯而至的各路饿徒蜂拥而上,抢劫一空,之后,王东开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让爹妈改寄各种北京买不到的调料,开始在宿舍里架起了煤油炉和电炉,给同宿舍的哥们排了班轮流去左近自由市场采购---他们屋特地腾空了个衣橱装各种材料,而与此同时,蟑螂们---这不请自来的‘客人’也就在5年中,在与305的主人们的搏斗中,顽强地为了王东的美食宁可被掉头分尸,也不肯退后;从305宿舍飘出的香味很快吸引了各路食客,一度,在王东开始进医院实习之前,男生楼3层被冠以美食一条街的美名,每到10点半下自习之后,一排煤油炉,电炉就在楼道里冒了出来,伴着下自习兄弟们讨论血管走形,离子通道,肠道菌群,小儿腹泻分类,伴着此起彼伏的走调的如鬼哭狼嚎的歌声,伴着某人‘xx,你龟儿的拿错了我刚洗过的袜子!’怒喝,炊烟四起。各种香味混合着男生宿舍常年并不宜人的特色气味,被当时305的人们称之为男人的味道。   这个时候,在各种呼喝声中,总少不了类似‘王东还没从自习室回来?!让他看看我这担担面,怎么好像不对头’的求助。而王东背着书包提着水壶才一在三楼冒头,立刻就可以听到若干声呼唤,这个时候,王东总有一种幻想,那就是自己实现了爷爷的梦想---作为行政总厨,背着手走在顶级饭店的厨房里,目光掠过一个个锅灶,时而给出一些让那些中厨小厨们醍醐灌顶的建议……   ‘行政总厨’的幸福感在王东进院见习开始慢慢淡化,穿上了白大衣之后的王东,很快回归了自己原本的理想---拿手术刀。性格随和,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王东在读书上从来有天赋,而在实习上又绝对地认真投入一板一眼,听诊器和手术刀对他而言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他是那么想留在临床,科研,教学水平都领先着全国水平的本校教学医院,而10代直系亲属之内,既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也没有出过半个跟医疗口---哪怕是赤脚医生沾上半点关系的亲戚,绝没有半点关系可以依靠;而且他不是本市人,想要留本院,就要跟无数跟他一样想留下的同伴死拼那每年不会超过1,2个的给外地学生的留院办户口的指标。王东其实并不介意回去,如果回去了,也一定乐呵呵地觉得,离父母近,生活容易,亲人朋友多,也蛮不错,只是如果不全心全意地拼一次,也枉自当年想方设法地考了出来,屁股上也白挨了他爸好几脚。   王东毕业的时候,做了俩手准备,一边是认认真真地转科,一边是一秒钟也不浪费地准备考研,当时的他的本科成绩是全级第9,实习出科成绩一水优秀,最终外科系统有3个办户口的指标,他排第四,本来已经踏踏实实地准备最后冲刺考试了,结果一个留院的北京同学最后放弃了留院,选择了去美国,原本有住院医名额却没有户口指标,也只能再在本市学生里选,当时主考外科操作面试的周明却轴上了,坚持宁缺勿滥,这不是什么政府公务员的肥缺可以混,出点问题损人不利己,正巧凌远才刚接手大外科主任,不知道怎么鼓捣了一番,3个指标折腾成了5个,好实力加上好命运,王东就这么留在了第一医院外科。   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留院,王东重操锅铲大宴5年来一起占座一起通宵自习,一起扛尸体认血管涂玻片数细胞,一起听错过心音拉断过弯针挨老师的数落,也各自暗自为了理想较劲的兄弟们。那毕业的一个月,王东的手艺简直发挥到了极至,材料也包括了菜市能买到的,实验室能找到的,以及他在广州开餐馆的大堂哥作为生日礼物给他托人拿冰盒带来的。   走向理想的路上,从来都没有那么舒适----年轻住院医生,尤其是家不在此的年轻住院医生,住在4人一间的住院医生宿舍不是多么痛苦,有下铺的兄弟可以胡说八道那只能是享受,可是一个……对于吃美食和做美食,有着仅次于对手术刀的,难以割舍的热爱的年轻住院医生,没有厨房,只能吃医院食堂的生活毕竟是有许多遗憾。某日他在2点下了夜班回到宿舍,忍不住地就开始评价成都美食,没多久就被同样下了夜班,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上铺兄弟窜下来一顿暴捶。那天愤怒的施暴者与倒霉的被施暴者最终把个好久没有用的电炉翻了出来,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俩包方便面,趁黑翻进医院食堂,怀里揣了几个土豆,几片白菜叶子,一把小葱,俩个鸡蛋又翻了出来。夜里4点钟,施暴者极其陶醉地一边喝着面汤,一边吸流着被烫破皮的嘴唇赞叹,“你小子还真不是吹牛,煮个面烤个土豆,都是一级厨师的级别!”   王东被夸得有点昏头---乃至让他吃了至少3/4的食物,而再也抑制不住要把本科楼美食一条街在住院医生楼重新开张的愿望了。   只是,住院医生宿舍不比本科生宿舍,其老旧程度基本相当于城市危房。别说几个电炉,那简直是当所有屋子同时打开所有电灯,就已经达到了保险丝能撑住的上限,再多有一人打开了电风扇就要崩溃。当那个来之不易的空闲的周五晚上,王东率领着几个哥们,还请来了凌欢王微等几个关系好的手术室护士,摆开了一长溜的材料,准备大显身手,并且现场讲解成都火锅和重庆火锅的区别,电炉才一插上,砰,全楼都黑了。   伴随着正在复习转博考试的师兄的怒吼,刚打开电脑准备跟女朋友上qq聊天的师弟的骂街,最关键是----刚把开水往茶缸里倒,结果倒在了自己腿上的楼长老大爷的夫人----女住院医宿舍的楼长老太的惨呼……王东悲剧了。   发现了肇事者之后,老太坚持先惩办凶手再治疗伤腿,怒极地,一手扶着大爷的肩膀,一条腿跳着来到王东跟前,宣布没收罪证---3个电炉,而且要上报管理部门!违反住院医生宿舍制度,造成人员受伤,公共财产受到损失!啊,当医生的,怎么这么低的素质……   王东哭丧着脸想插嘴劝她老人家赶紧去急诊把烫伤处理了,却完全插不进嘴去。眼见老太越说越激动,围观看热闹和想劝架的越来越多,王东想着自己这一次被通报批评是无论如何免不了了,专管住院医生的主任整天正发愁没有业绩没法写年度总结,自己不知道得写多少份深刻的触及灵魂的检讨才能过关……然,命好的人就是命好,关键时刻总有人能解救他于危难之中,就这个功夫,李波来了。   当时李波已经不住在住院医生宿舍,只是帮个师弟搬家,才扛着箱子上了一半的楼,突然眼前漆黑一片---他却并不意外,在这儿住了4年,这种情形不止一次地碰到过,于是在那一秒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了踏空,险些滚下那狭窄楼梯的师弟,另只手挽救了师弟宝贝样捧在怀里的,女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水晶天鹅八音盒。之后,李波摸黑带着师弟上了楼,腾出手,摸出来大衣兜里的小手电,绕到楼后,分开若干个拿着手电和蜡烛的,没头苍蝇似的边讨论边找的师弟们,轻车熟路地找着位置相当隐蔽的电闸。   当小楼突然间又从黑暗变得光明的那一秒,正在愤怒地喝骂王东的老太跟被骂得如霜打的茄子一样的王东以及众围观者,同时在突然的光明之中愣了会儿神儿,在老太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嗓子正准备继续时候,看见了李波。   在老太和老伴一起分别驻守男女住院医生宿舍的10年里,如果有过一个看着顺眼,打心里喜欢的‘毛孩子’的话,那就是李波。李波有着所有中老年妇女一看就心情舒畅的好长相,性子随和却又从来不少了礼貌,既没有半点中老年知识妇女特别看不惯的或骄狂或轻浮的‘才子气’,却也没有丝毫中老年劳动妇女特别愤恨的,有点呆又透着清高的‘书呆’气,不油嘴滑舌---话从来不多,但是又有眼力见,每次他回宿舍,不管是才下夜班,还是刚下手术,不管是大爷在院里修桌子,还是老太正提着满手的菜走在路上,那一定是会坚定地帮忙,推辞的时候,他也不多话,只是笑着坚持。李波住在住院医生宿舍的4年,老太真是喜欢他到了心坎里,乃至后来动了点心思想要给自己正在读护理系的侄女创造个认识李波的机会,细一打听,原来李波的爷爷居然就是电视里,国庆大典时候在老将军席坐着的,父母,现在就住在西郊的将军楼,赶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因着李波,都把先前对当权派的厌恶减了那么几分,骂政府的时候,会饶上一句,老革命还是有几个好人。老革命的子孙,就跟古代的忠臣杨家将的孩子似的,就还是好的。   老太看见了有日子没来过的李波,心情好了几分,待到李波过来劝她赶紧去急诊把烫伤看了---要不感染化脓了可就糟糕,她再唠叨了几句,也就没有坚持,那天李波背着老太去的外科急诊,全程陪同,直到再把老太送回来,老太的气早就消了,一路上从对现在年轻人的抱怨已经转到了现在猪肉的价格上,早就已经忘了要报告医疗管理科处分王东的事儿……而一直跟在后面的王东,因为忍不住在老太罗嗦菜市的各个摊位价格时候插嘴,跟老太讨论猪肉鸡肉青菜的做法,以及广东传统的养生汤,让老太后来忍不住觉得,作为一个会过日子的男孩子,架个电炉准备烧饭,其实也真是不错。   那天,本来已经悲剧的王东最终以喜剧收场,一群人在夜里12点抱着准备好的火锅材料去了李波家,顺便再又把他家里的冰箱翻了个遍,王东把每一样许楠出差前买回家,李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利用正准备在变成生化武器之前扔掉的食材和调料,物尽其用,那天3点多钟,10多个人吃得酣畅无比。而后,王东想起来听很多人赞过许楠的手艺,偏当时吃过她做的菜和点心的人在那天只有李波一个,便非得拽着李波‘实事求是’地评论,是他的厨艺高,还是许楠的厨艺高。李波说,都高,大家又起哄,说人家那个是秀色就着美食一起,王东你怎么可能比得了,王东就叫着要择日找了人来,比拼,众人纷纷报名做评委,李波只是笑,说,其实她也爱热闹爱交朋友爱讨论厨艺,只是,最近可能不太方便让你们在我这里这么折腾。王东追问,难道你还怕我们给你在仙女面前丢人了?话说,见过你家仙女的人都说那比任何电影明星都漂亮,我们早想拜见了。李波只是笑着喝酒,并不解释,凌欢却忽然拍手笑道,“李波,这话什么意思?既然她也爱交朋友,也喜欢我们来闹,为什么就不方便?”,李波还是不说话,只说,过些日子再说,凌欢大笑,“看你这个神色,就是有古怪。哈,你是不是要当爹了?”   李波听了这话,脸彻底红了,冲凌欢抱拳道,“祖宗,你先别炸呼啊,这个乌龙可大了。”   “什么叫‘先’别炸呼呢?”凌欢发挥自己最大的特长---发掘八卦,继续逼问。   李波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心情真的太好,又或者毕竟都是多少次在手术室曾经一起合作与死亡抢夺生命的朋友,低头乐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不知道,她又没说。可是……她想要小孩都快想疯了。连试纸都买了一打。我开始觉得实在太早了,还不是要孩子的时候,不太想这么着急。而且,毕竟要先跟家里说了,结婚了之后再说吧?可是……”李波摇摇头,“她既然那么想要,这些客观条件也无所谓。真有了,我爷爷我爸还真能一枪打死我不成?还省了繁文缛节的麻烦了……我想我们俩都年轻,我估计,就算她走之前还没有,总也是……不会太久了吧?”   当时他们哄笑,把剩下的啤酒一气喝光,祝李波和仙女心想事成;而凌欢大叫,感动死了感动死了,王东问,感动什么?凌欢叹息,“那么美丽的女孩子,一点不怕身材走行,一点不留恋自由时代,这么想做妈妈,那一定是很爱很爱,爱死了李波了;他这么个人哪,能就这么准备奉子成婚----这么自然地就让她做她最想作的---也让她想的成为自己的幸福,感动死了感动死了。”   那一天,在哄笑和感叹中,李波和王东的手机同时响,4点钟,回到了手术室参加一场车祸后脏器出血的手术,凌晨,从手术室出来,王东拍着李波肩膀说,“哥们,加油加油!但是,注意身体……”话没说完已经拔腿跑掉。   那之后不久,李波按惯例去新疆支援三个月,再之后,某个长达12小时的手术之后,病人推出了手术室,李波走到门口,停住,回头对王东说,“你们什么时候需要用厨房,去我那里好了。随时都可以。”然后,他们知道,李波从新疆回来,许楠已经跟某企业家领了结婚证。   之后的之后,那只在他们聚餐时候带着点对他们的不屑的表情,蹲在李波腿上安静地看着他们的猫回到了李波身边,奄奄一息;李波用了所有的假期,求了所有的人挪时间带它去看病输液,那只猫终于恢复了,一向没有请过半天病假的李波病了半个月,那半个月,王东和凌欢有点空就跑去,什么也没有说,尤其是关于许楠的一切,王东说要借用李波的厨房,练习新菜,然后借用李波的嘴巴,尝菜。   再后来,某天,还是下了手术之后,李波出差,拜托王东照看仔仔,等他回来王东还钥匙的时候,他又把钥匙丢给王东,无所谓地道,“你什么时候愿意折腾做菜,自己去我家就是。之后给我收拾干净。”   第四章 3   李波站在厨房门口,迷惑地看着王东脖子上搭着手巾,双手一手一把菜刀在那个据他说是真正的百年老树桩做成的,20厘米厚的案板上剁肉----大瓷碗放在窗台上,照着阳光,四角各自放着一小杯水,俱都用保鲜膜罩着。黄仔仔蹲在冰箱顶上,眯缝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瞧着王东,眼神有点不善.   王东一边起劲地左右开弓地剁着,一边唠叨,   “仔仔老弟,我虽然占了你晒太阳的窗台来发面,可是你看,我煲了海鲜汤,有你的份,我烤了牛肉干,粉蒸肉,特地做了不辣的份讨好你,这个牛肉包子,我跟你说啊,那绝对是你生平没有吃过的美味,不信你就去什么庆丰,狗不理,溜达溜达品位品位,看看谁家的包子有我的这么纯正的口味,饱满的汁水,暄腾的面皮……”正说着,突然惨叫一声,丢了刀去捂脑袋---而这时,黄仔仔已经蹲在了李波脚边,伸着脖子等着李波来挠。方才,只是从冰箱顶跳下来,拿王东的脑袋做了个中转站。   “你这个小王八蛋……”王东摸着脑袋---好在黄仔仔虽然不够厚道,倒也并不恶毒,方才并没有伸出爪子,王东的脑袋还完好地并未破了半点油皮,他回过头,才见李波已经站在厨房门口,把黄仔仔扛在了肩膀上,那只猫以一个非常优雅的姿势高高地瞧着王东,尾巴从身后盘过来,尾巴尖轻轻地摆,当王东冲他挥了挥拳头的时候,他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你回来我都没有听见。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王东再毛巾抹了把汗,再度把毛巾搭回脖子上抡起菜刀,李波扛着黄仔仔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准备周一要给见习学生讲的内容,黄仔仔便在他面前茶几上以一个标准母鸡的形态蹲着,半眯着眼睛,偶尔妙五一声,李波就伸手摸摸他的脑门,他便就满足而舒服地打起呼噜。中间王东不断把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开始高声对李波说,我有准备了黄小爷的份,你看着他不要吃桌上的,李波一边打着教案,眼皮也没抬地答,“你放心,不请他吃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吃过。请他吃的东西,也得看他想吃不想吃。”王东嗤之以鼻,说道,“你出差我来管他的时候,他好几次把我的饭盒翻到了地下。”   “那是因为他故意捣乱。不高兴我把他交给别人。”李波一边打字一边实事求是地道,然后又瞧了黄仔仔一眼,后者懒洋洋洋地趴在他电脑旁边,见他看过来,伸长懒腰打了个哈欠。李波微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但是现在他大了,不高兴也不再搞这种小儿科了。对吧仔仔?”黄仔仔眯着眼睛把脖子再离李波近点让他挠得方便,对他这个评语,未置可否。   王东却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馋的猫,更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信,这会儿便就提着一只大虾站在离黄仔仔2米的地方晃,直晃到李波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扯了几张纸巾把他甩在地板上的虾油汤擦干净了。王东自己耸着鼻子闻了闻,忽然抓着李波道,“它是不是嗅觉有问题?作为一个猫,这真可怜……”   李波也懒得跟他废话,打开刚才工作的文档,调出来门诊典型病例记录和最近俩个月门诊急诊的常见病统计,继续写周一要用的教案。   王东跑进厨房把包子包好了醒上,等着的当儿,看着懒洋洋地靠在李波的电脑旁打盹的黄仔仔,心里还是不信,自己念叨,可能你不好海鲜。还没准你海鲜过敏……来,牛肉干!王东牌五香牛肉干!我可下了血本买了最贵的牛肉,边角还都没要!你要是再不感兴趣,那你就不配做一个猫!来,来……”王东提着牛肉笑眯眯地诱惑黄仔仔,最终,提到了黄仔仔眼前,自言自语道,“鼻子不灵,眼睛总是灵的……”话音没有落,已经要碰到黄仔仔额头的牛肉以一个抛物线飞了出去,黄仔仔愤怒地站了起来,在王东错愕的当儿,蹭地跳下了桌子,一路小跑到了自己的水盆边上,把方才扇飞牛肉的爪伸进去扒啦着水,然后一屁股坐在边上,泄愤似地甩着爪子上的水。   “它干嘛?”王东喃喃地道。   李波叹了口气托住额头,“你就不能让我消停着干会儿活?周一我要做课,老大指示,要去参加系统的青年教师教学大比武,拿回来桃李杯,全病区综合评分加50,拿不回来,减100。”   自凌远接任大外科主任开始,就在大外科各个分科实行综合评分制度,将临床业绩--包括常规病例,复杂病例,疑难杂症,区,市,全国等不同级别的创新手术,科研业绩--包括核心期刊的论文,各个会议的录用文章,教学业绩,包括带教本科生,研究生,进修生,巡回授课,对口支援,甚至……攻关业绩,包括跟各个媒体,知名人士的良好关系……一一细化评分,最终跟每月及其年终奖金的科室平均奖部分挂钩。自打他升任副院长乃至如今的代理院长,这一套评分已经在除了妇产科之外的所有科室运用。5年下来,虽然怨声载道牢骚不少,但是牢骚归牢骚---小的们到现在也牢骚着,最终也都被这评分制度影响着改变了不少。   王东听李波如此说,先是一愣,随后道,“这?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那咱病区的兄弟们都得支持你呀。”   “你先安静半小时让我把典型病例部分写完。”   “好好。啊,说起来,老大一向有识人之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虽然看着特不讲理,但是其实不干不讲理的事,既然这么定了,估计也把其他院的情况摸清楚了。我觉得你一定能拿桃李杯,为兄弟们的奖金做贡献……”   “老大听了这话一定把你引为知己。不过老大纵然英明,估计也没有算到你跑我这儿来手痒练厨。”   “好好,这就走。我的包子还需要再醒5分钟。哎,说起来,李波,如果你能把桃李杯拿回来,可就是超越了老大和周老师了。你们三个先后拿的系统外科基本功大比武的金杯,但是老大当年没有参加桃李杯,周老师据说讲课部分被划了好多红叉?这到底真的假的?偶像也有过这么糗的时候?我听她们说,当时正好是周老师跟林老师在冷战……”   “真的假的你去问他。我说,你能去陪着你的包子慢慢醒,让我把这个写完么?”   看见王东终于走回了厨房,李波长出了口气,继续奋斗,告一段落时候,才想倒杯水喝,忽然想起来方才王东关于‘双杯’的辉煌的感叹,心里打了个突,太阳穴隐隐地跳着疼。自己前天以‘资历太低,经验少,才开始给本科生上大课带教见习,科里很多师兄都比我有经验’为理由诚惶诚恐地推辞,凌远听着不说话,最终,微微笑着说,‘李波,这种锋芒毕露,人人耵着,不但参赛人人脑袋打出狗脑子,连参赛人的上司,上司的上司,也都各显神通拳打脚踢的露脸事儿,你不想出这个头,对不对?横竖你不需要管医院借房子结婚,不在乎早评个2年副高多点银子养家里父母,更不需要在系统内把名声打出去,以后路子广点,哪个亲戚要看病住院甚或找个临时工作用的上,所以你不乐意出这个风头以后太多眼睛盯着,也招恨,对不对?’   李波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着就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一时间说不出话,却见凌远喝了俩口茶,继续瞧着他说道,“尤其,4年前你刚拿的基本功大比武的金杯?”   李波咽了好几口口水润嗓子,才终于长吸了口气道,“这个评选,您也知道,水平类似的情况下,总是要搞各院,各科的平衡的。我对操作基本功还算真的有信心,发挥好能比同级的别人更规范更精制,可是讲课带教学,我就算不差,也不见得强。更别说明显的强。怎么可能能拿到呢。让没有参加操作基本功的同事去,资历上更好看些的,不是把握更大些么?”   “你没有信心没有把握,我有信心我有把握。”凌远喝了口茶,慢条斯里地道,“搞平衡归搞平衡。平衡这东西却也是动态平衡,不是平均分配。没错,桃李杯没有那么‘硬’的指标,所以,你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也要拳打脚踢显现神通。”   李波愣怔地瞧着凌远,半晌才道,“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是你?”凌远扯动嘴角笑笑,“你别给我装傻。”   李波深呼吸了好几下,终于还是挣扎着道,“我明白。可是大外科,够得上资格让您去操作,不至于丢人出毛病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您最近让我接一分区的好多管理工作,我满吃力,而且我是真的对教学比武完全没有信心,怕水平不高加准备不足出丑……”   “操作基本功,你是周明手把手带出来的,你是有信心,还是在那个特殊时候,你下定决心要给他争这个脸?李波,我知道我跟你没有这个情分,你对我,也没有这种信任,我做什么,恐怕你心里还多少地有点保留,尤其现在周明不在,你可不想冲在前面,倒想留个余地观望。反正你专业强,跟科里科外关系都好,进可进退可退,不想被任何人把你作为我的人,共荣共辱,对不对?但是人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我也一样。我当年也想过在德国进修完去美国考个执照,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可是我还是回来了,回来了就上了这条船,横竖走到河中间,也不能半途下去了。”   李波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凌远也不说话,最终李波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至少别在全系统的专家,教授跟前丢人。”   李波瞧着写得七七八八的教案,想着有关无关的种种,再又叹了口气,仰面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忽然觉得手边毛茸茸的,低头,看见黄仔仔在他身边翻开了肚皮用尾巴轻轻扫着它的胳膊。李波不自觉地微笑,这种撒娇讨宠的动作在这只从来不把自己当个宠物的家伙身上,极少见到---那极其少的几次,俱都是他心情最糟糕的时候。而无一例外的,每当看见它毛茸茸地摊开肚皮躺下,小毛爪轻轻拨弄自己的手指,绿色的眼睛里全是对自己的信任的时候,许多的烦恼也就暂时丢到了一边。   “有什么好想。怎么也能养活了我自己养活了你,让你每天舒舒服服地吃饱晒太阳,觉得我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对吧仔仔?”   李波握着它的爪低声道。   “饭了,饭了饭了!!”   王东端着一大盘热腾腾的包子出来,高声喊,“快快,补养补养,然后继续为咱全病区兄弟多拿点银子奋斗。”   李波一拍黄仔仔脑袋,站起来走过去,黄仔仔也照例老实不客气地跳上桌子蹲在中间等着李波派饭,李波看着一桌子的汤,菜,点心,瞧瞧门口,“还谁?不等他们了?”   “没谁,就你我啊。”   “就你我这么大排场?你没事求我吧?”   “要说有也有。”王东忽然扭拟地笑了笑。“有点事问你个话。”   “什么?”李波警惕地停住了筷子。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王东抓了抓头发,半天才说,“我喜欢上一女孩。”   李波立刻说道,“我堂妹有男朋友。特种兵中队长,听说武功高强。”   “去去,你堂妹就来找过你俩次,就说漂亮也没到让人说3句话就神魂颠倒要追啊。”   “那你看上谁跟我什么关系?”李波狐疑地道,“我堂姐们都结婚了。破坏军婚是要做牢的。跟我熟的护士也都跟你更熟。”   “那我说,你别介意。我就是想打听清楚情况再下手,咱多年兄弟实话实说啊。那个,那个妇产科的苏纯,你对她……她对你,有没有那么点……意思?”   李波听见苏纯名字时候表情僵住,王东先是一阵沮丧,然后一甩头,一乐,“嘿,多亏说了。要不就犯傻了。要说么,这姑娘真不错,虽然不是多漂亮,但是……就觉得不一样。我说,那你们俩也别那么含蓄了,赶紧干脆麻利的,别你们成正果之前,横尸一片冤死鬼啊!”   李波半晌才醒过神来,苦笑道,“什么跟什么啊。你要追就追,关我什么事。”   “你没有看上她?”王东扬起眉毛,然后忽然又替苏纯不忿似的,“她哪没有入你眼啊。你还非得找仙女不成?”   “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李波无奈地道。   “你没有感觉么?凌欢都说了,确定苏纯没有男朋友,不过跟她提起来你。她特别不八卦,对顶头上司的八卦都没有兴趣,偏凌欢说起来你时候,她还打听过几次……”   李波的眉毛跳了跳,怔了一会儿,低声道,“她问什么?我和……许楠?”   “是阿!”王东点头,“凌欢说了,苏纯完全地对任何桃色新闻没有兴趣,只有……那个,只有她们背后说起来你的时候,”王东小心地瞧了他一眼,“她问,以前你们很好么?又问,你们觉得李波对他前女友,真的是很爱很爱么?还问,你们有见过他女朋友没有?是那个女朋友之后,再没有别人了么?李波,我觉得她九成是真的喜欢你了,”王东忽然诚恳地道,“她真不错呀。我觉得她有女人所有的优点,没有女人任何的缺点。真的。你说,你也不能一辈子就停留在原地对吧?不如……”   “她是许楠的妹妹。”李波的声音很平淡,“她们不是一个姓。因为不是一个父亲。大概她也不愿意跟别人解释其间的关系,不愿意跟人提起家里的事情,所以,连凌欢也不知道。”   王东目瞪口呆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波抓起钥匙,“你自己慢慢吃,我回去医院拿几本书,不会太早回来。你吃完给我收拾完走的时候,给我锁好门。”   “喂……可是,”直到他走到门口,王东又追过去,“可是我还打算,如果万一你们确实没有那个意思,你帮我看看,是牛肉包子好呢,还是猪肉包子好,还有几种做法的粉蒸肉……她在成都上学的,我说要请她吃地道的成都小吃。”   “我连成都都没有去过,我哪知道哪个好?”   “那,”王东挠挠头,“都好了,也正好饭点儿,你也吃过再走吧?”他看了看一桌子的菜,苦着脸道,“我出道以来没有遭遇过这么惨重的失败。不但你的猫不屑一顾,连你都不屑一顾。”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李波靠在门上,“我本来准备周一做课,已经一个脑袋变了俩个大,现在不良反应扩散,开始反胃。”说罢推开门,门在他身后关上之前,王东又一手撑开,“你胃疼更得吃饭啊。粉蒸肉算了,喝汤吧,包子皮也特别好……”   “王东!”李波猛地回头,抓着他肩膀,一字一字地道,“我跟你说,你如果能少说百分之八十的话,绝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完美无缺,什么张纯李纯苏纯,各个赛跑着争先恐后想嫁给你!”   第四章 4   李波在图书馆查好了资料,回办公室做完了要讲课的草稿之后,站起来一阵头晕眼花,才想起来晚饭饭点从家出来,到现在10点多了,没吃一口东西,这会想起来王东褒的汤蒸的包子,唾液腺不受控制地,无耻地开始疯狂工作。他抓起钥匙和电脑包,大步地往外走,迎面杨立新往办公室去,李波打了个招呼本没有想停住寒暄,没想到被杨立新叫住,问他道,“李波,回来看病人?上周有什么危重的手术病人吗?”   “没。”李波想着家里王东的汤,粉蒸肉和包子,只觉得前心跟后背已经快要亲密接触,简短地道,“查点资料写教案。”   “哦哦,听说了听说了,要参赛桃李杯嘛,是得好好准备。”杨立新点头笑,“俩个全系统最大的大比武,你要是俩个奖杯都拿回来,那在咱们科也算前无古人了。”   李波笑了笑,不想也没有力气客套,正准备就走,又听杨立新道,“说起来教学,我还真得向你请教。”   李波听见请教二字,暗自深吸了口气,瞧着杨立新道,“教学都是照卫生部的要求,医院修订的大纲,以及周老师做教学主任这些年增删的内容,根据新典型病例和门急诊统计试验试行的方案来的,我也就是才开始尽量学习尽量体会。要说参赛桃李杯,恐怕是因为我普通话说得标准些。总是赚些便宜。”   杨立新是第四年主治医生了,也已经完成了整一轮带本科生见习组,带住院医生的常规教学任务,学生反馈和综合评价都不错,眼看也到了有可能评副高职称的时候,他临床业绩平平,不好不坏,在这个年份上参评,略微欠了点,原本这次牟足了劲要参加桃李杯青年教师教学大赛,虽然没敢想能把桃李杯拿下,但是如果能拿个好名次,评一个优秀教师,也是有帮助的,却没有想到前几天听说,凌远说了,为优化利用时间,重点放在实在工作---临床和真正能提高住院医生,实习学生的临床水平的教学上,取消以往大外科关于桃李杯参赛教师的自愿报名,公平竞赛,3轮选拔并由学生投票的制度,由各科主任推荐代表参赛。至于普通外科,号称前任教学主任,普外科主任周明去德国交流之前推荐了李波参赛。   李波的临床综合水平是普通外科所有主治医生中公认的出色,手术做得漂亮,很多时候可以替低年副主任,这是大家都看见的事实,所以以主治医师职称,在周明出国期间代专业组组长,病区主任,以及外科副主任职务,并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到教学,李波不过是不到2年前才升的主治,连一轮常规教学任务都没有完成,给本科生上大课总数不超过10节,就这样,不经过选拔就被指定去参赛,也未免说不过去。李波是周明最得意的学生,人前人后没有掩饰过带出这个得意门生的骄傲,评奖评职称时候,也从来都理所当然地第一个想到李波,以往也不算过分;只是一贯公事公办的周明,这次会不开会讨论就直接指定李波去参赛,显然就是要把光彩往自己的‘嫡系’脑袋上罩了,或者就是为了破格提拔李波垫个台阶了。   可是究竟是不是周明的内定?韦天舒那天经过护士台听见他们议论,断然就说,扯淡吧,周明自己一贯对桃李杯的评选标准埋怨特多,觉得华而不实,他能推荐李波去耽误这个功夫?而若是信了凌远的妹妹凌欢的话呢,就是---我看是我哥自己指定的。这么霸道的事也就他干。原因?李波长得帅呗!我哥那人,最恨自己手下出去獐头鼠目了!就喜欢,哗,往那一站,就镇住场面拿全了评委印象分了!   不管是周明的推荐还是凌远的指定,又或者是一向看似低调的李波自己的暗中运作,这根本就是件不那么公平的事情。这个不公平的事被影响到的人不太多,大家的议论,却多多少少带着点仰慕的论调---一贯信任周明的公正的人,觉得那一定就是李波够这个格,年轻有为;一贯敬畏凌远的人,特别羡慕李波原来也是他心里的自己人;至于啥都不在乎也啥都不懂的小护士们,那个花痴劲头就不要提了,就好像李波能拿下手术基本功比武的金杯,就一定能拿下桃李杯,比赛还没开始,那么多人已经开始讨论‘咱院拿双杯的第一人’了!   如果说就这件事情本身,让杨立新失望别扭,也倒是罢了,可是人民群众这种论调,让他特别的不痛快,而所有的不痛快,本来也就在心里憋着,暗自冷笑,看来什么都得包装,5分本事包装包装就金光闪闪了。但是无论如何不至于就跟本没什么过节的李波明面冲突,只是,这种不痛快,在昨天变成了悲愤。   昨天,他带着郁宁馨做台疝修补的手术。   郁宁馨站着拉钩,他没有让她干任何的实质的活。她平时小毛病不少,也不是什么会造成不良后果的关键问题,但是校正起来也真费功夫;---他一是当时累了,懒得多废话,二是这姑娘脾气特别冷淡古怪,加之那重不太一样的身份,再加之凌远亲自指派给他的,让他觉得有那么点的‘深意’,所以批评校正时候,也从来保留8分,没想到正这会儿老主任李宗德完了台移植手术,进来大约是想找手术室护士长,一眼看见郁宁馨,问了句,“住院医生还是学生?”得知是新住院医生,皱眉道,“住院医生不能只拉钩了吧。”杨立新心里打鼓,只好让她操作,结果才2分钟,老主任就怒了,“一点规矩都没有,根本不象咱们科里出来的人。咱们的住院医生一般第二年就可以给进修大夫做手术示范,以后还要定点支援基层,盼望能把规范的手术操作带下去,这叫什么东西?这样也不好好校正,带教是怎么带的?---是,总是不教她,总让她拉钩,一辈子也就是这样!”说罢就黑着脸走了。   郁宁馨倒是跟没听见一样,眼皮都没抬一下,杨立新心里这个难受,万分的委屈没处发泄---这怪他吗?谁不知道这位大小姐跟别人不一样?大部分住院医,真凭硬功夫,毫不夸张地说是百里挑一地过五关斩六将选进来,那本身的功夫自然跟这位凭关系进来的不一样。而且‘关键是不要让她出篓子’是凌远的交待,如果是得用的人分给他,他何必不严格挑剔地带教?把活分下去?   带着满肚子不高兴,下了手术回办公室,恰好碰见韦天舒也下手术,齐宇宙正跟他请示怎么安排本病区的实习生值班以及职责,韦天舒说,到时候看一病区怎么着咱就怎么着,别费这脑子,我一贯唯一分区马首是瞻!齐宇宙说一分区究竟现在谁管啊,韦天舒说显然李波啊!这不跟当年周明一样嘛,虽然年资没到但是能力到了,先不升官先干官儿的活,管官的事儿呀。到时候也顺理成章。你没见现在给他排了俩重班儿了,一个按年资值3线,一个按本事值4线。横竖这倒霉孩子得劳这个神,咱就沾光省事儿!   这话听在杨立新耳朵里,不知怎么那么地不舒服。忍不住就笑了笑说,李波带教多好啊,规范,嗨,我现在发愁这个新住院医生小郁可真难教,也不怎么这么个重要的人,不指派给李波好好□呢?   “好钢用的刀刃上,凌远算得精着呢,”韦天舒想也没想地冲口而出,“这个废木头占个坑他就够肉疼了,再能把李波浪费她身上?!”   齐宇宙私下踹了他一脚,他猛然醒过来杨立新是她上司,跑过来使劲拍着杨立新肩膀,“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是坏钢啊!这个,物尽其用。物尽其用!”   这一个晚上,杨立新想着老主任的喝斥,想着这个‘不把李波浪费她身上’,也不怎么甚至想到了凌欢那个‘獐头鼠目’,忽然觉得,原本自己有几分得意的,凌远亲自把这位部长千金交给自己□的事--甚至也因此才对桃李杯报了不少幻想--这一切,原来是都被耍了。他越想越难受,简直肝都隐隐约约地气疼了。自己是废物吗?自己虽然在外科成绩普通没有出头露脸,可是当年也是全省第三考来的外科研究生。如果不是为了母亲在他高三时候重病,不知未来如何,自己当年不愿意离开家太远,放弃了考这个学校,高考那成绩可并非不够格。本来以为是金子总能发光,而终于研究生考进外科也正说明了这一切,只是真正留下,才觉得差了点儿就能差一大截。   李波的手术是做的漂亮,可是,如果他也从实习时候就让周明手把手的教呢?怎么就见得不如李波了?李波工作是投入不计较,可是如果他杨立新不是母亲一直身体不好,还有个上学的小妹妹,总是惦记着给家里贴补,住院医生时候还四处找路子做翻译,偷偷摸摸在电线杆子上贴广告把名字都改了,给考研究生的人做辅导,那时候那么忙,困得他掐自己大腿,还是得分出时间能多赚点儿是点儿----李波用得着吗?每天多1个小时用在临床上,不用操心旁的事,又有周明的指点,那能一样么?   到了终于升主治,能跟着专家下去做手术赚钱了,他也知道这个阶段跟着下去,就是打个下手,周明说过好几次,我不是反对你们下去做手术,做手术这事,我也做,咱们只要好好做,对得起自己良心,就成,可是对于年轻人,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你们掂量掂量值得不值得。要是我,我不乐意带着本院的主治下去,我乐意带着当地的医生做;你们在本院有的是机会提升自己,有的是更值得你们学习的手术,犯不上跟着下去一天跟着我做20台切除胆囊。   但是,妹妹要交学费,父母退休金不是真不够,可是过得那么紧巴,用剩下的葱末都不舍得扔了,他看着不心疼吗?   自己下去浪费点时间,让亲人过得宽裕点,值得。   可是,李波需要吗?!   凭良心说,他以前,从来没有拿自己跟李波这么比过,人得认命,知足,他懂,可是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指桑骂槐地说獐头鼠目,只配做浪费在废物上的坏钢,他能神经粗到,真的一笑置之吗?!   这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没睡好,本来到了早上,想想也算了,这点怨气也就压得了差不多,没想到周末值班,又碰见了不值班的李波跑来医院----纵然心里不舒服,可碰着了,总不能连个招呼都不打,不寒暄一下----结果,又拐到了心里这点难受的根源---桃李杯上。   于是,那满腔的怨气,可真就再也压不住发泄发泄了。最终真正万分没有想到的是,一向温和的李波,既然这事已经占了好大的便宜,让他说几句不就算了吗?难道不该谦逊谦逊,客气客气,居然,竟然,一个软钉子就这么不冷不热地丢了回来。   6   李波面对着杨立新混杂了错讹,失落,屈辱,尴尬的脸,心里有些微的别扭难受,甚至说不明白的失落。   李波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已经被定了位。   从越过若干年资高于自己2年到6年不等的高年主治,副主任,被委派在周明德国交流期间暂代主持一分区的病例讨论开始,到负责普通外科教学安排细则,到被告知直接参加桃李杯的青年教师教学大赛,这定位越来越清晰明确。   这个位置是否真的适合自己,李波其实有些茫然,惟独清楚的是,既然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他只能说这个位置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拿出恰当的态度。   不管别人或者自己是否已然适应,也不管这个改变是自然不自然,有没有先例,甚至公平不公平,合理不合理,更不要说那些复杂的目光,埋怨,和闲杂的议论。   李波对很多的选择,不算执着,进也可退也可,如果可以让大家皆大欢喜,便算事与初衷有所偏离,那也并无所谓。自穿上了这身白衣开始,惟独一重底线始终坚持,便就是一切的一切,不可以与救死扶伤相悖。在这重底线之上,并没有任何会能让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事。   只是既然选择了,无论主动被动,总是要对得起自己的选择。   李波抬眼冲杨立新笑,“老杨,你看,教学的问题,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特殊的,还是例行教学会上交流吧?大家带教肯定各有难题和经验,如果会上,照以往的惯例和经验解决不了的,咱们再想办法,或者跟老主任取取经,再不行,咱们单独专门研究,也好的。”   杨立新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样的官话,并不算诚恳,但也并不倨傲冷淡----自己又能期望李波如何?对自己愧疚还是向自己道歉?还是对一向并无太多交情的自己交心?以后,他就是自己的上司,要向他汇报工作,跟他请示病例处置意见,遵从他的临床安排。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啊。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竟然会冲动得如此可笑呢?   杨立新的眉头抽动了一下,脸上满是自嘲的神色,想说几句什么缓和下气氛,脑子却似乎锈住,而喉头,又仿佛堵了什么似的,难发声音。   偏巧在这时候,护士台的电话响,值班护士扬声喊,“杨大夫,急诊一线郁大夫的电话。说有病人,让您下去。”   杨立新还没说话,李波皱眉道,“什么病人,什么情况?二线呢?”   护士缩缩脖子摊开双手,“没说。原话哈---有病人,让杨大夫下去看。”   李波才要说话,杨立新已经往楼道口走,李波拦住他,温声道,“杨大夫,一线大夫并不是传达室的传呼员,只负责看见病人来了,往楼上打个电话通传。你是她的上级,有权利要求她首先尽到一个一线值班医生的职责。当请示上级的时候,最起码是要把病人的基本情况说清楚,自己不确定的地方讲清楚,有哪些是需要上级来把关的。”   杨立新瞧着李波,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规矩?但是从研究生开始带实习学生,也有10年了,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下级。最开始至少还说一句是腹痛病人还是外伤,后来干脆惜字如金。二线能躲就躲---即使赶上了,不管是哪个院总跟她碰上头,反正还是要找我。李大夫,咱们也不兜圈子,我说要请教你带教问题,是确实已经头大如斗。我带教遇到的这个下级够不够特殊到让你觉得需要跟我单独研讨,我说不上,但是这位新同事,跟其他同事一样不一样,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面试新人时候,主治医级别的医生,只有李大夫你参与了。我不清楚你给她打了什么分数,但是我想你肯定是对她的水平有概念的。   李波没有答话,走到护士台,先拨了二线电话找到齐宇宙,让他立刻下去急诊,然后拨通急诊室电话,找郁宁馨,边说,边从示意值班护士递给他便条纸和笔作着记录,这通电话说说停停,中间几次李波问了问题,然后等了几分钟,然后继续再说,总共打了大约有20多分钟,李波已经记录了近两页的内容,挂断之后,李波再打电话到检验科,听见那边接起来,笑道,“鲁姐,我李波啊。今儿你值班?真巧太好了。对,我们新住院医生值班急诊。她送去检查时候您给把下关。应该有以下检查……我现在就把全套医嘱开好,让护士送过去,您按照我开的做。她的单子到了您给我留下,我晚些时候过去拿。”   说罢,见杨立新还怔怔地站着,一脸心灰意懒的失落,李波走过去,“老杨,我想这个病人应该是肠梗阻,需要不需要手术,得等检查结果回来,咱们得下去看看病人。如果需要手术,我会请示程副主任,是今天做,还是先保守,等到周一正常时间做。按照咱们一病区的习惯,如果是有新人,学生的话,通常是收下来,现在做。”   杨立新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跟李波一起往楼下急诊走,一路上没有再说任何言语。及到急诊,这个时间,病人尚不算多,只有俩个外伤需要缝合的病人在楼道托着流血的手坐着,诊室里,齐宇宙正在给个病人做腹部的触诊,郁宁馨站在一边,手里拿着若干检查单子,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见李波与杨立新进来,齐宇宙打了招呼,郁宁馨却知嘴巴动了动,没有出声,把手里的检查结果递给到李波手里。   齐宇宙才要说话,见李波瞧着郁宁馨,便又停住,冲杨立新耸了耸肩膀,跟杨立新交待了几句之后,开始开输液。   郁宁馨瞧瞧杨立新,又再看齐宇宙,终于撇了撇嘴,对李波干巴巴地说道,“肠梗阻。检查都在那儿了。”   李波没有说话,跟齐宇宙和杨立新交流了几句,杨立新重新作了一遍触诊,过了一遍所有化验单,然后过去跟家属交待,李波对郁宁馨道,“外面还有两个外伤需要缝合的病人。”   “有俩实习学生正在急诊手术室里缝另外俩个。”她垂着眼皮说道,“马上就完了。等会儿呗。”   李波望着她,压下若干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还是平淡地道,   “我很确定你所见习实习的第二医院,跟这里完全是一样的流程和规矩,全系统六个教学医院,标准和大纲相同。但是,至于你当时是否真的完成了一个实习生应有的责任,是否在实习阶段掌握好了该掌握的东西,又或者你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达到要求,我现在都不想再关心。你既然在这里了,在尚未因为失职被开除之前,必须尽到住院医生的职责。如果水平未到,知识有欠,不妨慢慢地补。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被开除之前,补上来的。一会儿你先给后面的俩个病人缝合,时间应该是在半个小时之内。到时杨大夫应该也已经跟家属交待完,再去说这个肠梗阻的病人。”   郁宁馨拉开急诊手术室的门,才要进去,忽然又回头,嘲弄般地冲李波道,“如果我水平未到,知识有欠,请问面试过我的您,为什么会把我收进来这里呢?”   “我给你打了我认为你的操作应得的分数。”李波语气依然平淡,“至于你为什么进来,是什么决定你进来,这不是我,甚至也不是你如今需要去考虑的问题。更绝对不是杨大夫需要向你负的责任。”说罢,先走进了急诊手术室。   5个小时之后,李波跟杨立新一起从手术室走出来,齐宇宙和郁宁馨送手术后的病人回到病房。李波换了衣服准备离开时候,杨立新说道,“麻烦你了。今天不是你的班。”   “碰上了。”李波答,“你请示程大夫,他大概还是会把我叫来的。”   杨立新笑笑,看了眼表,“我也该下班了。我先走了。那拜托你,如果郁宁馨再有问题……”   “你是她的上级。有责任指导她,和对她医疗行为监督。”李波朝外走去,头也没回地道,“如果你觉得这份教学任务真的很特殊,要跟我单独交流,那么咱们已经单独交流研究过了,我也已经尽我所能。在我看,并没有什么特殊,我看不出任何在这个下级身上不遵守教学大纲,科室传统的理由。”   第五章 1   第一节   这是苏纯上班的第六十七天。   她习惯地先在页脚写上67这个数字的时候,发现这本许楠在海南出差时候买了给她的海蓝色硬皮,带有白色贝壳装饰的日记本,已经用掉了1/3。   苏纯并不擅长写作文,学生时代更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却在上班的第一天夜里,找出来了这个与其它许多许楠买给她的小玩意放在一起的本子,记录了满满两页。从白天人山人海的门诊,因为宫外孕小姑娘而被秦绍白呵斥没有脑子,到见到了听了多年名字得李波,到廖主任的憔悴和有些奇怪的话,到凌欢王东他们的突然出现,到一个制服了持刀歹徒的特别漂亮的女军官,到凌欢高超的滚轴技术和朱博士的痴情,到……到在花圃里碰见了凌远。   只是,其它都写得详细,而关于碰见凌远,她拿着笔望着本子,很久很久,却只写了一句话,   ‘我碰见了他。’   也许是她对所有开始做的事情,都有固执地坚持到底的习惯,于是,在这一天之后,每一天,她都会多多少少地,在这个本子上,记录下来一些事情。只是记录,有时候甚至是带有阿拉伯数字的标号甚至准确到小时的时间,却从来不做任何评价或者感想。   苏纯翻动着这个本子。   第三天:因为病历的三处描述不清被秦少白骂了五分钟,但是在埋头重写时候,秦少白不耐烦地打发我先去吃饭;第四天,新分了一个病人,子宫内膜癌,大夫护士们说,这女人是个‘鸡’,就在附近的夜店做,她曾经陪个被嫖客打伤的同行来缝合,那个同行说,她丈夫说出外赚钱,只寄了两次钱,就再也没有了影踪;她有个小女儿,给奶奶带着,她做鸡的钱,养活着老的小的;第五天,又在手术室碰见了李波,已经是下班时间,他急匆匆地上一台肝血管瘤破裂的急诊手术,边走,边看着加急B超片子听着首诊医生的汇报;之后几个年轻的小护士议论他,议论他手术的漂亮,曾经的金杯和即将要参加的教学大赛,议论他的精干和他的儒雅,议论他以前‘搞文艺的仙女似的女朋友’,那个女朋友嫁给了有钱人,而那只猫奄奄一息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对那个猫,就如别人对孩子,哦,简直比不少狠心的爹对前妻留下的孩子更好上十倍。   猫。   苏纯在那一天的满页纸上,写了无数的猫,写了黄仔仔的名字,写了很多问号,然后,停止,自己出去绕着操场跑了很久,满脑子是那只骄傲而调皮捣蛋的小黄猫带点不屑的脸,和曾经的一段时光----许楠与她和仔仔一起滚倒在床上,许楠幸福而陶醉地说着有关李波的一切。那天她流了很多眼泪,又无数次地想着那个小毛团傻笑,那天,她从心里,说不上理由地,突然丢掉了从前那些因为许楠的另嫁,对李波人品的怀疑,突然信了,李波,确实如许楠所说的,如她所见的他的笑容一样,那样温暖。   第九天:秦少白夸赞她门诊检查作得细致准确,对病人的态度不愠不火,晚上凌欢拉我去吃饭,坚持她请客;她气鼓鼓地说,我们去吃日本料理,去找最贵量最少的,不吃到走不动道儿绝不罢休-----她二哥跟爸爸多日前为了医院管理问题起了冲突,爸爸说了二哥最听不得的话,二哥自此就没有回家过,而她本借口自己这个月买多了衣服,没钱吃饭了,想抓他一起吃饭顺便谈心,结果二哥扔给了她银行卡;凌欢乱点了一桌,然而吃到一半,却满脸忧愁地说,其实我不但担心爸爸难过,也担心二哥难过,他其实是个心思特重的人。第十三天:陈瀚宇抱怨没有机会去生殖专业那边观摩学习增长经验,而另外一个高年资住院医说,那边从来是人脑袋打出狗脑子的红差事。   第14天:凌远临时需要一套妇产科门急诊的患者数据和简单分析,秦少白站在楼道里大嗓门地问,你们谁会用SPSS或者SAS作分析,几个会用软件的博士生都赶紧声明自己手里有重要病人或者必须上手术,我在秦少白喊到第四轮的时候说,我来试试,这一天秦少白取消了我需要跟的手术,让我专心地做院长要的数据报告;第17天,在去门诊的路上碰到凌远,他夸我分析作得实在不错,条理很好,重点突出,然后说,你说本科时候选过管理课程,看来hx的课程开得不错;这一天,   苏纯在最后一句写道:   他真的记得那个晚上我说过的话吗?   第二十一天:廖主任没有主持早查房,由高副主任代管。妇产科总护士长这一天阴沉着脸,陈瀚宇她们说,廖主任是被凌院长丢出去顶了黑锅,做了牺牲品。大家偷偷地说,廖主任是好人,好人没有好下场。凌远是个冷血的人。鸟还没尽,就想折弓了。也是,凌远更在乎年轻的,老的,也没几天用头了。科里没有正式地宣读这个决定,但是那天的医院网站和院报校报,听说还有几家报道医疗问题的报纸,大都以‘虽然鉴定组并为将此案定为医疗事故,但医院方承认主刀专家理念不够更新,思想僵化机械,照本宣科,没有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又忽略患者心理需求,造成令人遗憾的后果’的结论,更有不少报纸有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评论,认为之所以有这种后果,是医生缺乏对患者真正的关心,尊重,是对待器官的态度,而不是对待人的态度,归根到底,是医者没有仁心。那一天,听护士说,这件事,在网络上,某大论坛的杂谈版,议论得火热。   第22天,第23天……   第三十七天:王东把四种不同口味的包子和一笼还热乎的粉蒸肉一个大木制餐盒的各种小菜送到了我宿舍,包子皮宣肉美汁水足,粉蒸肉确实是她在成都上学时候,地道的口味,王东乐呵呵地看着我吃,那种等待赞美的神情,得到赞美之后,忍不住地得意,得意到了忍不住地讲述包包子的要诀,打馅料的要点,那样的王东特别可爱。   第四十二天,凌远点名要我做一套妇产科门诊和病房流量的表格,和所有影响住院天数因素的分析。这次话传下来,秦少白却非但没有像上次那样免了我半天的活,在我中午时间开始整理数据时候,反而沉着脸道,说临床医生有临床医生的事儿,你一个小小住院医生,又见不到什么做行政的机会,正是好好积累临床经验的时候,不能总用杂事影响;影响了自己的本事前途,是自己的,没别人给兜着。后来高主任咳嗽一声说,凌院长交待的事情还是要做的。示意我继续做。秦少白黑着一张脸走了,我整个中午都在做这套数据,高主任帮我买了一个汉堡填饱肚子,下午我依旧根秦少白上手术,秦少白一直一句话也没有说。到得下班,高主任特地再找我,低声交待我要做好凌远要的东西,唠叨,秦大夫就是火爆脾气,给廖主任不平,但是工作,还是要照常做的,小苏,你说是吧?我那天一直在办公室做那套数据,直到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回头,却见凌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站在门口,瞧着电脑屏幕。   他带我出去吃饭。他说,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干了额外的活,上司请吃饭。他问我听没有听说过缩短平均住院日的概念。我回答他,知道一些。 我跟他说我所知道的,理解的,他突然问我,对廖老师这件事的看法,我告诉他,我真的没有什么看法。这件事,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听到的都是传言。我对没有机会了解真实的事情,没有看法。他听着,不置可否。吃完饭他带我回他的办公室,给我看普通外科的数据。一年前的,和最近的比较。我才知道普通外科已经开始了缩短平均住院日的改革。负责的人是李波。他瞧着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惜你现在太年轻,资历太浅,也没有根底,妇产科那边的事情,又太麻烦。否则,你是可以像李波这样,把这件事负责搞起来的。我对这个评语有些受宠若惊,所有人都在说,李波可以说是他最欣赏的下属,也确实是大家公认的全才,他看着我笑了,对我说,确实,4,5年后我能否有李波的境界,那也是要看际遇,但是他觉得我和李波像的地方,是沉得下来,不管外面的影响,甚至不管自己情绪如何,一旦接受下来,一定会想方设法做到最好,这恰恰是做事最主要的。他让我这几天尽量抓紧把这套分析做完,之后,在我临走之前,给我了几本书一些资料。   第四十五天:做完了凌远交给的活。再跟他聊了些自己的想法。他又随便跟我说了些医患关系上,被议论得很多的新闻,他问我怎么看,我说我没有很关心,他说,那么你现在听见了,怎么看呢?我说,有些东西听起来肯定是夸张的,甚至有的怕是胡编的,但是,现在大家这么乐意谈论和相信不好的,一方面是猜疑的本性,一方面是社会保障体制不好,但是医院医生水平良莠不齐,真正不好的事情是出的,出了很不好的事情时候,很奇怪,反而是不报道的,但是医疗是每个人都面对的问题,报纸不报道,大家是要传的,于是在大家心里,至少在我上医学院之前,爸爸,家里的亲戚,说起来医院,总是很无奈,觉得好多门道,知道我上医学院,最好的一点就是,可以知道这些门道了。以后送钱都有明确的方向了。我觉得我一定是很幼稚的。至少在他眼里。但是他却仿佛听得很仔细。他没有说我说得对不对,却说,他想听听我的想法。但是又笑了,说,‘我本来是想听听靠谱的年轻人的想法。但是靠谱的其实不是主流。你不代表大众。’   第五十二天:李波拿回了桃李杯。他成了我们医院历史上第一个拿回双杯的人。 校报,院报,中午的广播,都在讲,欢欢特别兴高采烈,说要李波请客吃饭,一定要拽上我。那天一边吃,凌欢突然一脸八卦相地敲着碗边问李波---趁着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交代,跟蒋罡姐姐是什么关系?我前天在小贵州看见你们俩了!吃得聊得好欢畅!我半天才弄明白蒋罡这么男性化的名字,居然属于那天那个漂亮的女军官。她在过后,又来过我们医院看那受伤的老太太,欢欢太崇拜她了,就一定要与她结交,听说她竟然是航院的军事科学家时候,更是五体投地。却没想到李波也跟她结交了。李波却对欢欢的问题很平静地回答,很凑巧,她是我妈妈的同事。临时做一个项目,在北京一段。我尽个地主之谊总是应该的吧?欢欢打量着李波,变得扫兴,之后不甘心地道,我看你俩十分般配呢。李波你努力努力吧,你若跟她好了,我们就能经常拽着她一起玩儿了。我好喜欢她啊。李波说,你别想着玩儿了,我手里押着一堆的报告,全是关于加强手术室利用效率的。   第六十天:凌远把兼职的外科主任职务辞去,由李波代任。是试用,卫生部的文件还没有下来。李波上任的第一天,手术室改制和重新调整检验科室工作时间这一系列的项目就正式开始了。我们科的老大夫护士背后说,在凌远手底下当枪使,未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见得哪天就像廖主任一样扔掉了;但是年轻护士很兴奋,她们都说,凌远上任之后,忙是更忙了,但是钱多了,进修机会也多。也有人说,以前没看出来,李波倒是个有心计的,看看,虽说是凌远提拔重用他,但是他很得心应手的样子,如今说话管事,一点也没见不自然。可能心里盼了很久了。在周明跟前呢,就摆出只专心临床和学术的样子,让周明把他当个小孩子似的回护,周明刚走,立刻就不同了。   第六十七天:今天是周末。难得不用值班的周末。一大早欢欢就来找我,说今天要再次给李波庆功---上次他请我们,这次王东要下厨啦。我不是很想去,总觉得,还是有那么点点不自在。但是欢欢一定要拉上我,还故作神秘地说,我不去,菜的质量会打折扣的。我去了,我终于再次看到了仔仔,他真的很好很好,他朝我走过来,站在我跟前打量着我,王东啧啧称奇,说这个骄傲的猫,很少会对陌生人感兴趣的,听到陌生人三个字的时候,我有点想哭。后来他总是看着我,却也不肯让我抱,我想要抱他时候,他就飞快地窜回李波身边,以那样我不是很了解的神气,打量着我。今天,我还看见了那个加菲门铃。李波居然还没有扔掉那个门铃----他其实已经搬家了,但是居然保留了那个门铃。   苏纯写完了这段话,望着‘仔仔’和‘门铃’几个字,怔怔地发了呆。   第五章 2   第二节   黄仔仔。   这只曾经腊月寒风里,在天桥上某个破鞋盒中,跟他的俩个同胞兄弟姐妹挤在一起,还不过巴掌大小的小猫。这奋力爬出了盒子,顺着自己的裤管,爬到了自己身上的小猫,这回家不久之后,就跟另外俩个小猫一样开始打酿蔫,发抖,吃什么吐什么的小猫,这只被医生诊断为猫瘟,断定活不下去,却在另外俩个相继离开之后,在她与许楠姐妹俩个近乎徒劳的坚持下坚持着的小猫。   许楠整夜用胸口暖着它,它努力睁开那双当时还是灰蓝色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小爪扒着她的手,无力而又不肯放下。苏纯拿出在实验室做实验的技术和镇定,不断地为了纠正脱水而给它进行皮下注射---而它,不知是真的懂得,还是已经奄奄一息,乖乖地,没有一点反抗。   这只奇迹般地战胜了死亡的小猫,这只因着她们的努力,有了活下去的机会的小猫,这只越来越活泼机灵的小猫,这只让她头一次感谢‘冲动’,头一次喜极而泣,头一次感叹生命的顽强和美丽,头一次……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因为什么而柔软甚而熔化,头一次,在黑夜里,微笑地想着这个爱字,头一次,头一次在心里,有了那么强烈的幸福感,和那么强烈的,要给出幸福的保护的欲望。   黄仔仔是那么机灵----或许没有真正经历过它的人,觉得她和许楠的一切说话都是想象吧----可是,真的,它那么那么聪明啊。它知道许楠无条件的宠,于是在她跟前,从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甚至象最调皮的孩子一样,当许楠有那么段时间在做菜或者对谱子没有注意到它的时候,就总要惹祸引起注意---不是把餐桌上的食物叼着丢进马桶,就是把纸巾全部倒出来,抓成条状,从卧室排到许楠的面前来,然后一副很欠扁的样子等着许楠又气又笑地边收拾边骂它,而最终,总会要是骂着骂着便笑出来,本来准备照它脑袋敲下去的手指,温柔地落在了它的脑门上轻轻地抚摸。   它却从来不跟苏纯捣乱,在她跟前乖乖的,惹祸之后尽量远离她可以追到它的距离;许楠不在而只有苏纯跟它一起的时候,它并不象对许楠那样撒娇,却会在她看书时候一点点挪到她手边来,脑袋并不对着她,却把毛茸茸的后背越挪越近,最后小呼鲁打着,在她的手边睡了。   那个寒假,每一个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的下午,整间屋子里都飘着新鲜烤制的蛋糕或者饼干的甜香味道,苏纯的手边,这只被姐姐叫仔仔的小猫靠着自己的手舒服地睡着,姐姐第不知道多少遍地对自己说,我知道你是为了陪苏叔叔一起,去四川,苏叔叔如果要在那里,你也是会在那里了。可是你要多回来啊,唉,以后你做医生忙得要死,你还会有自己的家,怎么会常回来。   这个时候苏纯心里也有些微的伤感---姐妹俩个,自父母分开起,终于还是越分越远,自己也倒罢了,而这件许楠从小最怕最难过的事情,还是终于要发生。这时候苏纯就笑着对姐姐说,现在你有了他,还有了仔仔,以后还会有你们的小孩子,心里没有那么多地方放着我了。这个时候,许楠却叹了口气,纯,我知道我太贪心了,可是真希望啊,有他,有跟他的小孩子,有仔仔,可是我们俩个也总能见面。总能一起。纯,你不想仔仔么?其实它很爱你呢。它还有点敬你,还有点怕你,跟你它就好乖乖。   当时她嘲笑姐姐永远的童话心态来的。但是那小家伙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睛闭着,小耳朵却明显的立了起来,惹得姐妹俩个忘记了方才的惆怅伤感,大笑起来,许楠把它抓在怀里乱亲,“小坏蛋。还装睡呢!以后你不听话,就送你去小姐姐家教训你!”   “会不会搞错啊?”苏纯抗议,“我就是坏人了?”   “总要有人教育这家伙嘛!”许楠笑,用鼻子蹭仔仔脖子上的毛,“看看它这个拽得不得了的小模样!”   “你家好像还有个男人呢!”苏纯瞧着许楠,“啊,不过你就把它这么带回来,也没有跟李波商量,他喜欢猫么?会不会……你知道,许多作医生的,有洁癖……”苏纯说着,开始担心,许楠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洁癖呢,他是真的有!唉,你知道的嘛,我喜欢做东西不喜欢做清洁,给他做呢,就更是什么都要弄出来让他挑着尝,他呀,都说好吃,然后快快吃完就赶紧去收拾我已经收过一次的厨房。我已经很努力了呀,你看嘛,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整齐多了?可是某人,还是一回家,别管是不是才做了彻夜的手术,或者是一整天门诊,先就收拾屋子!我经常早上醒过来时候,看见他在厨房擦地板……”   许楠一如既往提起李波的一切都洋溢着幸福的神色,可是苏纯却担心了,瞧着打哈欠的小东西,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呢?你看看这家伙,整天要捣乱。不高兴了还乱尿尿气人。到时候还不把人家逼风把它丢出去……不行我把它带走吧,爸爸家跟我宿舍半个小时距离,不行我回家住吧。”   “李波怎么会把它丢出去呢?”许楠好像听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瞪着美丽的眼睛,“他怎么会跟一个小猫计较。他是很规律爱整洁,可是,从来不会抱怨别人啊。他是从小没有养过小动物,可是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欺负一个小猫呢?!而且而且,仔仔多么讨人爱招人疼!”   “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喜欢它。”   “李波会的。”   “那么肯定?”   “嗯。”   “为什么?”苏纯瞧着许楠那样坚定的无限信任,简直有点吃醋,忍不住就要追问。   “纯……我也说不清楚。我知道如果是他,他不会把仔仔带回来,他不会养个小猫在家里,可是仔仔来了,他一定会对它很好。就好像,我。我想他并没有梦想过我这样一个爱人。可是我来了,因为那么多机会巧合,我们一起了。他对我很好很好。那天我为了不让他空着肚子喝太多酒,一时昏了头忘记自己酒精过敏这回事,灌了那么一大杯子的威士忌下去,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后来,就是在他们医院。等我明白过来,简直窘得想死。也奇怪啊,他把个喝醉酒,严重过敏的女孩子给带到自己工作的地方,让同事不会议论猜测吗?他一贯是那种规矩的人。少喝酒不抽烟,从来不去混酒吧和那些玩的地方……结果他跟我说,当时心里着急,觉得回自己医院毕竟方便,同事会多点照顾。再说,他来照顾我,也方便。我当时……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自尊心有点受伤,我跟他说,本来灌酒胡闹的也都是我的朋友,我挡开你也不用觉得抱歉,你挺忙的,不麻烦照顾我的。他当时就握着我手,好半天才说,小楠,什么抱歉不抱歉的,就算你让人灌醉完全不关我事,你不舒服,我自己照顾你也比较放心。你跟我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呢。还是,也许我自作多情了,理解错了,你并不想让我照顾你?那我赶紧跟我同事们说,你们可别要去胡说八道,人家许楠跟我只是凑巧认识的朋友,我有这个心,许楠没有这个意思,你们跑去乱讲话,我们朋友都没有的做了。”   苏纯怔怔地望着许楠,这是她跟李波一起大半年以来,头次跟自己说起他们是如何开始;看着许楠幸福感动而又略微迷惘的神色,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叹气道,“好。就算他对你是如此,可是,仔仔怎么就会象你一样喜欢他呢?”   “一定会。”许楠无比确信地道,“纯,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相信。小孩子,小动物,都有一种本能,会看到人的心里去。”   苏纯并不知道是否该信任许楠这类似半仙的理论,但是不信也没有办法,毕竟,把黄仔仔带去四川不是不可以,却毕竟是最末选择的办法。而后来,有一次,她给许楠打电话的时候,就听见许楠叫,“仔仔过来,我跟你玩,爸爸在做事,不要给他捣乱。”而过了一会儿,许楠又跟苏纯说,“这小东西谁都要占上,偏要去磨他。现在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他电脑键盘上耍赖。”   “没有被丢下去?”   “我想去抓仔仔下来,有人太宠它。非要说仔仔体贴懂事,还聪明有时间观念,还是个有健康保健观念的好孩子!是提醒他工作时间太久,该喝水吃夜宵做运动了!”   “然后呢?”苏纯忍不住大笑,继续问,这时候对这位在姐姐嘴里永远100分自己却总存怀疑态度的未来姐夫,突然有了很多的好感。   “然后,就是俩个一起喝水,小的那个还总觉得我们的杯子就比他的强,总要抢对方手里的,一起吃东西,之后俩个现在满屋子地疯呢。仔仔这个坏蛋,就不象人家小狗那么有觉悟,给丢出去的玩具人家小狗都是会叼回来的,它呢,只肯跟着跑,不肯给检回来,陪他玩的人就要跑来跑去地检起来再丢出去……”   “很好啊。很锻炼。”苏纯微笑。“对了,你们的辈份好乱,为什么他是爸爸,你是姐姐?”   “可能是……其实他心里比我还更喜欢小孩。”   “哈,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有了小孩子就去领证。”   “为什么啊?”苏纯本能地反对,“不是我太保守,可是,你们要结婚就结婚么,又何必非要奉子成婚?是不是他家比较麻烦……”苏纯依稀记得这位准姐夫家里官儿不小,而且是军人,开始担心是否会对许楠为难。   “没有,是我想这样。”许楠打断她,语气竟有某种执拗,“我觉得形式不重要。可是小孩子很重要。没有结婚证没有什么,只要有了小孩子就完整了。”   苏纯愣了一会儿,心里有一些模糊的不安,却没有再说,半晌只笑道,“那么,也会很快了。”   许楠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他下下个月还要去新疆对口医院。这次还是三个月。你这次回北京我们该有机会一起吃饭……你想不想仔仔?他好长了,不过还是不长肉,光长机灵了!”   “好好,”苏纯笑,这会儿也到了该去跟夜班的时间,她挂断电话前对姐姐说,“希望这次回去,我能赶上你们领证!我可还是觉得,婚姻这个形式还是蛮重要,跟小孩子一样重要。”   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其实,也并没有很久,不过是快两年前。   只是等苏纯再回来,许楠已经成□,而自己叫姐夫的人,却不是李波。那天在京城最高档的空中花园餐厅跟姐姐姐夫吃饭时候,姐夫不能说不殷勤,连带送这妹妹的见面礼,都是精制漂亮昂贵,足见对妻子的重视。而许楠,美丽得让那餐厅的服务生连连回头打量的许楠,那么得体地在先生和妹妹之间寒暄,布菜,如任何一个温柔的妻子一样小鸟依人地坐在先生身边,听他高谈阔论白手起家的经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苏纯脑子里反复盘旋的都是姐姐说的那句话,形式不重要,小孩子重要。   她没有问许楠任何问题。可是,她知道,许楠终于走了她认为不重要的形式,却还没有她认为重要的孩子。   那天,她跟着姐姐姐夫回到三层别墅的家里,她本不想跟他们回来,可是,她却那么想看看仔仔。   才一进门,保姆阿姨就迎出来说,“太太啊,仔仔又把它的新窝尿了。您看是……”   “他这是怎么回事情呢?”姐夫皱眉,“不是说猫都很聪明很干净,会上厕所的么?怎么这个猫它这么傻这么脏呢?”   “它不傻。”许楠低声说,“我跟你说过的,它习惯了跟人睡。就在大床上,睡在脚边就可以。如果不让它进来卧房睡觉,它就会捣乱。”   “楠楠,你不要太惯它。你看看,现在一整间阳光屋给它做卧室,玩具,吃的,你想给它买什么就买什么。它别说跟其他的猫比,就是跟它自己原来的条件比,现在它的专署空间一点不小于它从前的活动范围吧?更别说舒适程度。它还淘气真的就该打了。”   “它只是习惯了跟人一起,它从前是睡在……”   “楠楠。别说了。早就跟你说过,我不介意你的猫,但是它有它的习惯我有我的习惯。”姐夫的脸沉了下去,“我不习惯一个猫随便进出卧室,上床上桌子。”   那天许楠没有再说话,跟苏纯一起跟着保姆阿姨到仔仔在二楼的房间。   那是个漂亮的,三面落地玻璃的突出整个建筑的阳光屋。里面有若干苏纯想也没有想过的玩具,猫爬架,那豪华漂亮的程度,让苏纯方才心里对姐夫的恼怒,淡了,无论如何,不能说姐夫,没有重视姐姐的猫。但是,但是,它确实就是姐姐的猫。可以因为爱它的人而被厚待,却不会被爱,要被隔离出姐姐现在的生活。   黄仔仔在房间的一个角落蹲着,对面前一切的玩具,都没有任何的兴趣,只是蹲着,在这如此大的房间之中,显得那么地小。   “仔仔,看看,谁来了?”许楠过去,蹲下去,把它抱起来,亲它的脑门,“还认识不认识呢?”   苏纯站着,望着那只已经不复3个月时候,自己熟悉的小模样的猫。如今它身体瘦长,已经变了模样,只那双眼,还是如宝石一样美丽。它似乎已经不认识了苏纯,颇戒备地看着她。但是,当她轻轻地叫它‘仔仔,我是小姐姐。’然后,用手背,轻轻蹭它的脑门的时候,它把爪子,搭上了她的肩膀。   那一天,原本坚决不想住在姐姐家的苏纯,住下了,且,一住,就住到了该回川开学的时候。她推掉了大部分姐夫热心提供的活动,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在那间专属仔仔的房间里,跟它一起度过。   阳光依然会从玻璃窗照进来,仔仔依旧会靠着她闭着眼睛,现在它已经是那时的3倍大小,不再靠着她的手,却靠着她的腿拿她的腿当枕头。这房间比从前不知道豪华了多少,这整个别墅太大,于是在这里,闻不到厨房里,姐姐烤点心的香气,而姐姐,似乎也没有那么喜欢烘培了。阿姨做什么,就吃什么,每天会因为苏纯,单做个她喜欢的菜。   每天从早到晚跟仔仔一起在这间阳光屋里,姐姐多半要跟姐夫出去应酬,这时候她时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抚摸着仔仔背上的毛度过。   姐夫对姐姐很好。她也对许楠说,不要因为仔仔跟姐夫生气。许楠开始不说话,后来,点头说,“我怎么会不明白。就好像那些叔叔们,不把我赶出去是因为爱妈妈。但是我能影响妈妈和他们的生活么?不过你放心,我跟了你姐夫时候,就一个条件,永远要带着仔仔。其他的,他愿意给我名份不给,都无所谓。要让我跟着他应酬又或者不许我参与他的生活,更无所谓。他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苏纯看着她平静地说,心里却宛如裂开了一条缝隙。越裂,越大。血淋淋的,疼痛得无以复加。那个晚上她再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父母分开的那个晚上,她跟父亲,许楠跟着母亲离开。半夜,她伸手去够黄仔仔,当摸到那团毛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地下来,它钻进了她的怀里。那天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黄仔仔,后来抬起头,用舌头,轻轻地舔她的眼泪。   她离开北京的时候,曾经想把它带走。她是那么不舍得那双眼睛,她所有的冲动都是带走它,可是,看着它客观拥有的一切,想着自己尚住在宿舍,未来还那样的不确定,想着自己实习的早出晚归和夜班……她从来不是个会让冲动左右了自己的人。   但是,不久之后,她接到许楠的电话,电话里许楠哭得如此绝望,   仔仔丢了。它跑掉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它。我天天在周围喊它。它丢了。它丢了。   那天苏纯木然地听着。过了好久,她柔声对许楠说,姐姐,我会回来北京工作。   许楠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纯,我可以照顾自己。毕竟,苏叔叔更需要你。这么多年,他真是好爸爸。我忽然明白,他要多么爱你多么把你珍贵,才一直一个人。他怕别人,对你不好。   苏纯的眼泪淌下来。   “姐姐。你说得对,我爸爸他真的爱我。这么多年……嗯,但是,上周爸爸跟我说,我也该毕业了,是大人了,不再,不再需要爸爸照顾。爸爸跟他的老同学言阿姨决定在一起。都是……都是一人带孩子这么多年。爸爸说,我在四川也好,回北京也好,回北京,北京的房子给我做嫁妆。”   父亲已经是太好的父亲。可是,苏纯却觉得那样孤独。原本是以为要相依为命的人,也不需要自己了。   5年。   去了,又回了。一切都没有变化,包括,她努力地调整了之后的心情。   该拿到的,没有失去,所有的努力,也都有了相应的成绩,进了排名前三的医院,最好的科室,甚至认识了那么多可爱的朋友。   可是,心里始终没有放下的,是那个问题,仔仔,它到底还在不在?它究竟会去了哪里?   每当在街上看见一只流浪的小猫,她都会跟到实在追不到,她会有个可笑的想法,也许,这个小猫,跟仔仔一起流浪。也许仔仔生病了受伤了,它来帮它带东西回去吃。   苏纯所有属于非理性的一切,似乎,全都跟仔仔相关。只是这非理性的一切,只她自己知道,连姐姐,都不了解。   没有了仔仔的姐姐家,她再也没有住过。许楠并没有勉强,只是常带了吃的用的,去看她。偶尔她去姐姐家,也还觉得,姐姐姐夫过得挺好。   没有了仔仔的生活,是否,对于姐姐而言,是个解脱?   她不想问,也不想说,只是从来不曾忘记那只小猫的样子。   居然,那只猫,回到了李波身边。   回到了前前后后,不过也就跟他共处了不到半年的李波身边。   第五章 3   第三节   仔仔还在,而那个加菲门铃,居然也……还在。   3年多前,苏纯陪许楠买菜路上,经过那个本城最高档的商城,许楠一下停步,对着橱窗里那个半人高的加菲猫拍掌笑,“仔仔,看看那个表情象不象仔仔!”   苏纯几乎翻了白眼,“姐姐,这猫的吨位,至少有3个仔仔。拜脱你,不要把仔仔以后搞成这样!会得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所有胖子会得的病,胖猫都……”   许楠却跟本不理苏纯作为一个医学生的另人掉胃口的忧虑,拽着她的手往里跑,“就是象就是象。你看一样的颜色花纹,一样的悻悻然的眼神,你有点想象力好不好嘛……”   在众多的著名卡通形象制做的玩具和小日用品中,许楠一眼看中了那个挺着肚子半眯着眼遐想的加菲猫门铃,苏纯也承认,那个很‘哲学’的表情,确乎也曾经在仔仔的脸上不止一次地出现。   许楠把那个门铃递到导购小姐的手里,“麻烦你我要这个。”   导购小姐微微笑地接过来,“谢谢小姐。三百八十八块。要礼物包装吗?”   “姐,这只是个门铃……”苏纯非常没出息地惊愕状抓住了许楠,这也不能怪她,在当时,因为父亲已经是银行的主管经济师,给她的生活费,相当富裕--800块一个月,包括了买书买衣服,她基本上能每月剩下3,400,而宿舍里几个其他同学,有的一个月也不过就是200块的生活费。三百八十八块的门铃,对于当时的她,实在是有些过于惊悚。   “小姐,我们这个柜台呢,其实就不是卖门铃的。如果说想买个当门铃用的,五金批发市场,可能您能从20砍价到五块。但是您看,你走进这个地方了不是?一根普通的自动铅笔也得好几十。”导购小姐想必对苏纯的土在心里已经嘲笑鄙视得一塌糊涂,但是脸上却保持着甜美的微笑,态度极好地给她们讲道理,“东西不一样呀!且不说这是世界知名的卡通形象,这肖像权就值钱,这是尊重作者!而且,每个款式,都是限量。这一款我们整个柜台就只一件。另外,就从东西上说,小姐您看,这材质,这是日本先进技术的合金,耐磨,耐高温,您拿硬物去划,也绝对划不出个伤痕来;您看这颜色!这种匀净的感觉,小姐,不是我跟您充内行。我得诚实跟您说,这东西呢,您如果去小商品批发市场,兴许也能买到乍一看类似的,也就30来块钱,但是首先这正品与伪劣的,名牌与地摊的,差就差在这颜色正不正,柔和不柔和,匀静不匀净上!好比说,一条款式简单的粉色童裙,在我们这里的,几个知名品牌的都有,大约是800到1000块,那粉色童装裙您到普通百货也能找着好些,就是100块上下,打折扣可能才4,50,您要去官儿批,兴许4,5块就拿下!但是呢,品质不同。同样称之是粉色,颜色柔和色质匀,穿出来的感觉那就是悠雅高贵的小公主,如果色质不匀,愣了,那可就是怯村妞了!小姐,咱不是说几块钱的东西不能穿,可是您走进这家店,那肯定不是要追求吃饱穿暖,而是讲求品质,享受生活……”   苏纯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导购小姐一直保持着甜美笑容的脸,听着这一长串颇有逻辑的道理,在内心感叹,行行想干好可都不容易。前些日子还有人不满医疗行业也被归入‘服务行业’,觉得专业人士的自尊受到了侮辱。其实谁说人家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没有‘专业’!   苏纯这边暗自感叹小姐的专业素质,许楠却根本没听她到底在唠叨什么。对她而言,从一首曲子到一条手绢,从一首歌到一株小草,如果一下合了眼缘,那就是美和好,根本不耐烦听什么‘为什么’。而如今要给学生讲课,从来最讨厌的就是‘分析’。于她而言,所有的美,根本不需要用语言来解释,她只需要一把琴,一句话不说,走上讲台,在200多选修这课的学生跟前把这曲子拉一遍。然后再凝神,体会细微的不同,再拉一遍。   如今这个表情很象仔仔的加菲猫的门铃,就对了她的眼缘。什么世界著名不世界著名,什么合金材料还是廉价塑料,她根本一点概念,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她翻书包找钱,钱包里却只剩下了300不到,再又抖落皮包,只有一把买菜剩下的钢蹦。   “纯,你带钱没有?”许楠忽略着导购小姐的促销,问苏纯。   “出来时候你是要买菜。”苏纯瞧着许楠道,“我没有想到会来逛店。”   其实,苏纯休闲裤的口袋里永远装着银行卡,银行卡里永远会有大约2000左右的随时可以提用的数目,而另外一边口袋至少要装200的现金。她其实从来在食堂吃饭,除了买书很少会在路上花钱,但是总是有‘准备不时之需’的习惯。只是,她看看那个加菲猫门铃,看看许楠完全无视价钱的样子,回想起来自从父母离婚之后,母亲与许楠那些年每到月底就要酱油泡面的生活……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跟比自己大了三岁,却一直仿佛自己小妹的姐姐谈谈。   “对不起,”许楠抱歉地对导购小姐道,“我没有带够钱回去取。一个小时就回来了。谢谢你不要卖给别人好不好?”   “小姐,我们收各大银行的银行卡,信用卡也可以。”导购小姐继续保持着甜美的微笑,但是此时,已经看到了许楠那个脏兮兮的,边角开了线的帆布钱包。许楠从门口进来,正问别人打听,橱窗里的加菲猫在什么柜台的时候,她跟卖服装的姐妹正在聊天,看见许楠径直过来,她忍不住就低声对同伴说,“那个女的身上那件衣服是你们家的新款吗?5000还是7000来的?”那小姐妹眯着眼仔细想看清楚,“好像不是,我看是x家的,绝对上万。我跟你说这穿上气质就是不一样。嘿你看这女的这头发,时尚杂志5月期模特的那个造型嘛。准是z发屋阿标做的,就他能做出来这种不经意的感觉。现在开价越来越高了,弄一次都得600往上……”   她们俩说着,让她们议论的许楠,就冲这边过来了。卖服装的小来一直就在旁边等着,想着如何跟许楠推销几件新上货的高级裙装。   而现在,小来皱眉走了,加菲专柜的小姐,看见了那个无论如何不是名牌,且早该进了垃圾桶的钱包之后,心里挣扎着是否还需要跟她罗嗦下去。   最终,当许楠特认真地跟她说了往返的时间之后,她还是保持了笑容地说,“我们柜的东西卖得很快的。不过小姐你这么喜欢,一个小时,我还是可以就藏它起来不给其他客人看见。我觉得它跟小姐有缘分的噢!”   “谢谢谢谢!”许楠真诚地连声道,然后又有些为难地说,“可以一个半小时么?我怕万一堵车……”   “唉呀不是我说,”导购小姐瞧着许楠,“我平时见过象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啊,都是只管逛店拿东西,旁边先生给提东西刷卡!小姐的先生就算忙,既然小姐这么喜欢这东西,打发秘书过来给付款不就好了么?还要这么漂亮的小姐自己开车来回跑?”   许楠为了这一个小时的期限已经不想再浪费一分钟,这时候已经在往门口走了,边走边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导购小姐的最后一句话,“我男朋友在新疆支边呢,我可不要他陪我逛商店,睡觉都不够。他是医生,没有秘书。他们主任都还没有秘书呢。”   许楠一如既往任何时候有机会提起李波的时候一定要理所当然地提起,提起的时候一定满脸笑容,根本没有去想人家说这话会有什么意思,听了她的答话又会是什么心情。   可是苏纯却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了导购小姐脸上如同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神经病一样的神情。   那天苏纯一路沉默,一直到进了家门,门在身后和上,她一把抓住许楠,“姐,说10分钟的话。”   “啊?什么?你说,”许楠心不在焉地要往卧室去找钱。   “姐,你钱够花吗?”苏纯握住了她手不让她走。“现在还亏空不亏空?”   “啊?”许楠愣了愣,抓了抓头发,“好像没有吧?我现在工资加课时费加乱七八糟的,有2000多?够了吧?”   “你真的到月底还有钱买菜?我怎么觉得自从这个月,我看你乱七八糟花的钱,不说别的,就你买的烘培工具,书,烤箱,各种模子,那些材料,哦,你买的兰花,给仔仔啃死掉之后又再买的,再啃死了你再打算买的……再加上你一眼看中不问价钱给李波买的衬衫领带……就不止2000了呢?”   许楠茫然地望着苏纯,“有么?我从来没有记账过。反正,”她又笑了,“没有不够花啊。我也不爱买衣服,也不买化妆品。同事好多都是一半工资衣服化妆品,都没有死,我怎么会不够花。”   苏纯叹了口气,“妈妈赚钱也不少。妈妈跟你也都不是很喜欢买化妆品和衣服。可是你们俩……姐,没计划的话,怎么也不行的。”   “可是,”许楠高高兴兴地对苏纯道,“我真的没有象那时候那么凄惨嘛。你看见了,现在不是挺好。李波又不会砸窗户,扔东西。他还特别好养活,平时上班都穿白大衣手术服,就是我喜欢给他买衣服。他长得好,穿着比别人穿着都好看。”   苏纯长长地吸口气,“房租水电都是他付好了对不对?你平时真的不需要管他要钱?”   “哦,是,我没有想过房租。”许楠愣了一下,“他的工资卡就给我了。哦……好像……好像,我是取过几千吧……”   “姐,他今年才升主治。就算他们医院比我们医院的大夫赚得多,他们科室好,第一年的主治基本工资加上乱七八糟的补贴也不会超过6000块去。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太多赚外块的机会,也更需要许多时间学习。这是他很关键的时候,他们手术科室,又是全国靠前的,他有本事,以后一定不会差,但是你这个时候别逼他为了钱做错事。更别让他觉得……养不起你。”   “纯啊,你怎么啦?”许楠瞪着苏纯,少见的发火了,赌气把包扔到地上“我不想听这种话。这种养不起养得起的话!什么养得起养不起。我就算酱油拌面了也没有死掉。我妈妈有去管你爸爸要钱么?我跟你说那些跟我妈妈的人,也没有一个需要养过妈妈!”   居然壁垒鲜明地提到了俩人‘各自’的父母,苏纯和许楠同时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仰起头,努力把已经到了眼里的眼泪压回去,低声说,“你妈妈也是我妈妈。”   许楠愣怔地瞧着苏纯,半晌,伸开双臂抱住妹妹,“纯。别生气。我……只是因为总有人说李波养不起我。我不高兴听。上月带学生出去演出,穿了旧的黑长裙,我一时也找不到项链了。那个陈高平又阴魂不散地来了,买了一套非要送我,说那么多废话烦死人了。什么了不起,明儿个我把窗帘撤下来缝个口袋上去,看看是不是就没有人听我拉琴!”   苏纯心里本来满是心事十分担忧,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认真说道,“那肯定要场场爆满!可是姐,没有窗帘,你不怕对面楼有变态看你们俩亲热吗?”   那天许楠追着打苏纯,俩姐妹笑得滚在床上。   后来,苏纯抓着许楠的手,柔声道,“姐。对不起,我想得多了。可是,你现在真开心。我真想你永远能这么开心。”   “一定会。”许楠答得肯定,“以后会更好。我祈祷能生双胞胎,一个太孤单了!”   “姐你真的别生气---你知道我从小就自己管自己,大概算盘珠扒啦多了,特别烦人……”   “没有没有没有。你从小就比我靠谱,我还老管你借钱。”许楠羞愧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不至于啊……”   “我知道不至于。可是姐姐你别怪我,我就想,你们还要这么早要小孩啊,又没有老人可以指望。他工作正是关键的时候,你也不是家庭主妇,小孩要照顾,要花钱,你们如果现在都不存钱,如果立刻要小孩子可怎么办?总要买大一点的房子有一个房间给保姆住,你们拿什么买房子呀?他家里条件好,是可以帮忙……但是姐姐,妈是一点嫁妆都给你准备不了,她赚笔钱不是给你买把好琴就是一起去旅游早就花得干净,自己还在租房子住……我总觉得,全靠婆家的话,人家难免要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如果指手画脚呢?而且……”   “他爸爸妈妈很好啊。不会高高在上。”许楠很笃定地答,“不过,他也有好几个堂兄堂弟,都很有出息。我不会要他求父母帮忙。我们养小孩不会靠他爸爸妈妈。好多人想找我教琴呢。不过大多都是孩子根本不想学,我就不赞成。没有答应。管它的,我去接下来好了。不做蛋糕不做饼干了,大部分都吃不掉,都扔掉了。我去教琴好了。你提醒我啊,不要花掉要存下来,给小孩存。”   苏纯看着她仿佛白玉似的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想起来她方才拿着那个加菲猫时候欢喜的样子,没来由地有点心酸,过去搂她肩膀,“姐,其实他们做外科的,又是这么好的医院,辛苦归辛苦,等以后升了副高,他真的有本事,肯定养得起老婆孩子。我只是,只是怕你,咳,我只是太罗嗦了。”   “纯,我明白的。”许楠微笑,然后又扑过去按着苏纯的肩膀道,“小管家婆,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娶到你!纯啊,你有喜欢的人了可不许不告诉我呢。你不可能都没有喜欢过人呀!”   “管家婆了。”苏纯耸肩膀笑,“你说男人是喜欢小仙女呢还是喜欢管家婆!管家婆自己呢,算帐算得多了,又会不会有浪漫心思去谈恋爱!姐姐你记好啊,等你儿子已经去打酱油,女儿已经会拉小提琴的时候,帮你妹妹找个老实厚道,脾气温和,不会粘花惹草,赚钱不会比你妹子少,年纪跟你妹子相差不算太悬殊的男人拿来相亲!”   许楠乐得在床上滚,捏住妹妹的脸颊,“你呀你呀,才多大就是相亲!从中学,喜欢你的小男孩子还少了?你忘记了那个谁来的,跟你表白了,你说先成绩超过你再说,人家多痴情啊,从此架也不打了球也不打了,成绩从中等提高到了前三名……”   “后来上了t大,”苏纯无所谓地笑,“拿了通知书来找我,得知我去了四川,悲愤得好像我骗了他。然后又赌咒发誓地说,要等我回来,我不回来他去四川找我。第二年同学聚会带了个特甜的女朋友。俩人一起走过来时候,我们有点犯晕,远远的看着一个身子四条腿……近了,才发现紧紧搂着,身子脑袋叠一起呢!”   许楠笑得快要岔了气,“你啊,就是缘分还没到。真有了那个人,什么这个那个的,才不会管。反正呢,我知道,如果李波要去流浪,我就跟他去流浪,他要是有了老婆但是还爱我,我就一辈子给他当情人也无所谓的!”   “感谢上帝感谢党!”苏纯按着胸口然后和什,“感谢伟大的p大医学院!让李波同志成为一个有稳定职业的外科医生。而且在有老婆之前,已经爱上了你!”   不久之后,苏纯接到许楠电话,许楠无限兴奋无限幸福无限浪漫地说,“你猜怎么?李波买了那个门铃!”   “什么?”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提起过!”许楠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他也是经过那个窗口看见那个大加菲。他想买那个加菲送给我但是人家说是展品。然后,他也看中那个门铃!就是象仔仔嘛!好有缘分,居然还没有卖掉。太神奇了。我问他,你不觉得太贵了吗?他特惊讶说,你什么时候也关心价钱了!然后他说,你不是就喜欢这些小玩艺么,又不是钻石的,哪至于就买不起了。”   “果然是我是大坏人啊……”苏纯微笑着感叹,心里没来由地放松。   “不是不是。我有认真跟他说。我也跟他讲了,以前我跟妈妈总是很狼狈,如果他觉得我过分,可以说我啊。我不想以后我的小孩也这样。虽然也没什么啦,可是,毕竟每到最后都等着下个作品的稿费也好紧张。”   “他一定跟你讲,有他呢,怎么会让老婆孩子那么狼狈落魄。”   许楠半晌才道,“纯,我也跟他说了。不要他家里给我们买房子养小孩。我们自己来。我上个月已经开始兼职教琴课。很多有钱人家都想让孩子学钢琴小提琴。我钢琴也比一般业余水平的老师强得多。”   “姐姐,那是我们姐妹私下说的话,你怎么可以……”苏纯隐隐约约觉得不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你说得对嘛!”许楠很坦然地道,然后又有些沮丧而担忧地,“可是这么久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我们都好几个月没有避孕了。”   “你们多一点激情就好了!可别老算着日子来!”苏纯哈哈大笑,全没想到其他,“谁让你们这么着急的。这东西越想越没有。你不想它就偏来。没见妇产科有俩种人最着急,不好好做防护未婚先孕要来堕胎怕学校知道的,和结婚多年怀不上来看不孕不育的!”   多久之前?究竟是多久之前?!   如今,这个门铃居然还在。而李波如今的住处,也就离他们当年住的地方走路也不过5分钟的功夫。   而如今的姐姐,已经是邝镇扬的妻子,便就如曾经那个导购小姐说的,去到哪里,她依旧丢三落四,更添了恍惚的习惯,丢钱包已经不止一次,到了吃完饭发现没法付钱的时候,秘书自然会立刻跑来解决问题。   如今的……李波呢?   第五章 4   第四节   李波家里。   李波的娘亲徐竞先把军帽摘下放在左手侧的桌上,右手接过来儿子递过来的茶,咕咚咕咚喝到了底,不满地道,“你这有没有大点的杯子?”   李波把那个喝干水的细瓷茶杯拿回来,四处看看,找出个已经见底的玻璃咖啡瓶子,将里面所剩不多的咖啡粉倒了,刷了刷,倒了白开水给他娘送过去。   徐竞先再又喝了大半瓶,李波在她面前规规矩矩地坐下,等她放下了那瓶子,问道,“妈,你什么时候从基地出来的?”   “凌晨3点多。140公里时速一路闪灯没有停。2点多到的北京。”徐竞先道,“来你这儿之前,我利用这个时间找在教委的老同学,摧着他打电话到x省y县,帮俩个年轻助理工程师解决了一下小孩入托问题。真是混帐,明明是按照国家对于导弹部队的福利规定,早应该顺理成章办的事情,拖沓刁难了大半年,最后要我托关系走后门才能执行条例!”   徐竞先大校参谋长说起来这些让她不满的现状,恼火地用拳头捶了下桌子,“等这次任务完成,我得了闲,一定得当做个事情去找他们当地部队机关好好追查这事。压着明文规定不办敲诈钱,一个托儿所所长家里是四层的楼,鱼缸里游的是几万的金龙!我要是不好好办了他我……”   “妈你没吃饭呢吧?”李波微笑着打断她娘的愤慨,“今天一帮同事跑来我这里玩,有个特惠做菜的,中午做了好多好吃的粤菜川菜,剩下的够我吃半个星期。还有他包的小馄饨,我给你下点儿馄饨去?”才准备站起来,徐竞先摆摆手,“出来时候我想着赶时间,带了俩天份的口粮。车上就将就吃了。不饿。李波,你有你小妹电话吧?她跟爷爷住,看知道不知道以前警卫连长你张叔的电话,我记得他前年是调到x省法院来的吧?我要让他给我查这事。别回去一忙又给忙忘干净了!”   “妈,我知道你最看不得仗势欺人的事儿。”李波走到他妈身后给他妈捏着肩膀,“对了你颈椎的问题去看了没有?你可别不当事儿。其实我们医院骨科这方面很强,要不趁你回来,明儿……”   “我得先把这事儿给办了!气得我脑袋都疼,你小妹电话?”   “妈妈,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你听听有道理没有,行不行?”李波继续给他妈按摩脖子肩膀。   徐竞先狐疑地抬头看了眼儿子,“你说。从你会说话,什么时候不让你说话过?你要说得有道理,就算生气揍你一顿,之后不是也都再跟你赔礼道歉?”   想起来他娘亲一贯暴躁的民主---被他爹总结为‘先兵后礼’的教育方法,李波忍不住乐了,“是的妈。从来都是。那我说。妈,具体执行导弹部队人员的福利,这不是你的工作范围,而且跟你的工作范围一点边都不沾,对吧?即使你们部门,应该也有职责跟这沾些边的人,我想?”   “有。那有怎么?要找他们那不是费事么?而且走他们那头,哪有找你张叔利索?”   “妈,你看不惯他们的,到底是欺负了人?欺负了你的人?还是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呢?”   “这有什么分别?”   “分别很大。”李波慢条斯理地道,“第一个,你的反应是‘我是大侠为民除害’,第二个,你可以利用更强的关系狠狠欺负回去,给自己人出气,第三个,那应该按规章制度程序来。如果是为了第三个,那么没有道理说你自己认同拿违背制度章程的方法,去打击自己所愤恨的违背章程制度的行为。”   “你!”徐竞先一按桌子腾地站起来,“这一样么?我这是……”   “妈,你别气,让我说完。说完我给你找小妹电话。”李波轻轻按着他妈坐下,“张叔叔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咱们都知道。性格烈讲义气,脑子里想事儿没那么周全。不太能耐心学习研究相关专业知识。他调去司法部门工作,连爸爸都觉得不合适。可是这是部队给老同志的一贯政策福利。妈我给你说个事儿。小妹去年跟同学去x省玩,张叔叔一听,3辆高级人民法院的车,三辆总后的车浩浩荡荡去火车站接她们一共4个女孩子,一直送到旅游景点大门口。结果你猜怎么,就这四个人,一路从山下到山上的旅馆全都腾出来贵宾套间,全都上了20人也吃不了的酒席,3瓶茅台的阵势。等回来,那不是始发站,一共该站就5张空调车间坐票,一个电话过去,全给了小妹她们几个年轻人。妈,你知道,中间站上车的,多少老人孩子啊?小妹也有点吓着了,跟张叔说,其实跟您说就是想顺道看看您的,不至于这么大排场啊!小妹从小就是骑张叔脖子上长大的,感情好。张叔说,我这不忙嘛?也没空陪你,就跟我秘书说,我们宝贝琳琳来了,别给我亏待着,谁知道他给搞这么大声势,让琳琳都没玩痛快,回头我k他!”   李波说到这儿,苦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呢,可是让小妹同学见识了。就俩月里,家在x省的那个女孩子,自己找张叔,说她哥哥工作分配的问题不公平……张叔也不问到底怎么回事,一个条子下去……那孩子她哥哥立刻进了市里一个2甲医院心内科。他是当地一个民营医学院的学生,因为6门挂科,连学位都没有拿到。曾经到北京来玩的时候,他妹妹特意非要让小妹安排着跟我见,说要请教。妈妈,他真是什么都不会啊。我不知道这5年的学,究竟怎么上,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那家医院虽然不是多么好的医院,但是以现在分配形式,他们那个档次的医学院,就成绩好的学生,也不见得能进得去的。”   “妈,我知道,你属下的工程师的事情,想必你也了解过不少了。一定是存在确实的弊端。可是这个弊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如果你这样从爷爷的地位一个状告下去,然后你又去忙你的导弹,你的移动反应速度,不可能认真跟进这件小事,那么,这件事情究竟会是一个什么反应程度?我信那个幼儿园长肯定得到制裁,可是这个制裁本身,究竟,对今后的制度执行,是正面作用还是副面作用呢?还是,妈妈,你只是特别生气这个人,因为这件事被你看见了,所以你就先办了他再说。就是作了件好事。后面,非你能力和职责范围,你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李波说完之后就低下头不再说话,神色间却有层无奈。徐竞先一直皱眉用中指敲着桌子,过了好一阵,把军帽抓起来又扣在桌上,烦躁地道,“你说的这些,都是道理。可是又怎么样,由他去?继续靠着个托儿所所长的位子刮钱欺负这些没本事跟他斗的,老实八交的老百姓?欺负儿子媳妇在导弹基地日夜奋斗工作,老人孩子在家无依无靠,为了孙子不能入托在门口坐着哭的?继续让他为讨钱,空着位子也不让进?!”徐竞先越说越怒,抓起来桌上的玻璃瓶子又重重砸在桌上,余下的水飞溅出来,“你这根本是为无所作为找借口!我想走规章制度!能走,他娘的还需要现在我一个负责导弹系统技术问题的人来走吗?”   李波看看他妈,没有说话,把手机打开,抄下个号码递给他妈。   徐竞先看看,想拨电话,又听下来,气恼地看着儿子道,“你说,那你说怎么着?”   李波抬起眼,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给我说了这么一大通废话,你说你不知道?!”徐竞先气往上冲,瞬间再度有了体罚儿子的冲动。   “我不知道。”李波叹了口气再摇头,“可是这是我真的想法。你是我妈妈,我忍不住跟你讲。如果是别人,我就不说了。”他怔怔地抬着头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我时常会觉得这种事情,我认为对的法子,可能真的不能实行,可是让我从心里认同能见效,可是有更大隐患的法子,我做不到。我有个妈会认为自私的想法,那就是如果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对,那么至少不要让自己是制造错误的那个人。我宁可不做。所以一直我觉得学医真好。只管自己的事情真好。可是现在呢,”李波仰头靠在椅子背上,“现在我却做了主任。而且是个要负责改革,试行新的管理制度的主任。我可能也身不由己,必须做些不太确定该怎么做的事情。所以妈妈,”李波象小时候一样把双手放在妈妈手上,只是如今,这双手,十指颀长,比母亲曾经可以把他的手握在掌中的大手长出了很多,更不复少年时候的白皙细腻,指节有着这些年被手术刀,持针器的摩擦留下的硬茧,他握住母亲的手,缓缓放在自己膝盖上,把额头贴着母亲的手背,“我其实是,最近自己心里有点乱。我觉得很累。可是跟从前30个小时不睡觉急诊抢救做手术又不太一样。”   徐竟先瞧着儿子,手背上感受着他额头的温度,心里暴怒的情绪,逐渐淡化,越来越是柔软,终于抽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说,“小波,你从来就有能力,连爷爷都说,所有孙子里,只有小波最不张扬,但是做事最让人心里信得过,交给小波的事情,他一定能想办法办到。这个孩子的潜力,要比你能看得见的大很多。”   李波抬起头苦笑,“希望爷爷没看错---更关键是我们院长不要看错。”   “我儿子,能错?”   徐竟先皱眉抬起下巴,说得很自然,李波不由得笑了,“天下所有的娘,恐怕都是这么觉得。”   “我儿子就是不错。哦,对了,有个事儿,”徐竟先瞧着李波,“我待会回家还要向你爷爷交待---你见过小蒋了?”   李波却没有回答这句话,停了好一会儿,对母亲道,“妈,特别巧,许楠的妹妹,成了我的同事,还和我好几个关系特好的同事很要好,今天,她也来了这里。她见着了仔仔,跟我说,仔仔跑丢之后,她和许楠四处去找,没有找到。其实我想问她,仔仔为什么会跑丢,但是还是没有问出口----现在,至少,我知道仔仔不是被许楠扔了出来不要。”   李波扯动嘴角,轻轻地笑了笑,脸上有着明显的痛楚,   “妈,我承认我心里,一直并没放下。我努力地让自己安然服输,认命,有时候做到了,有时候又,还是不甘心。我其实做不到在心里不怪许楠。而且,你信吗?我最难过的,都不是她不声不响离开我,毕竟感情这事,我们又没有婚姻没有孩子,还不就是感情在就在,没有了就散?但是想到她会赶走了完全依赖她而生活的仔仔。她那么爱,那么心肝宝贝的仔仔。这俩年,让我最难过的不过于此。我不敢相信,又总是怀疑。可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爱过的那个人,就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们那段生活,让我总是放不下的最快乐的生活,真就是我好色瞎了眼。可是,我偏又忘不了曾经多么开心。”   “现在我知道,其实许楠没有赶走仔仔。她还曾经四处找他……那我想,她就是个曾经喜欢过我我也很喜欢的人,对我很好我也想对她一辈子都好的人,在我的感情还在的时候,她的感情过了,离开我而已。”   李波站起来,走到卧室,搬出一个纸箱,对徐竟先道,   “妈,待会儿小孙过来接你回家时候,把这个带回家去。不少是些女孩子喜欢的绒毛玩具或者小玩意,有一些卡通的门铃,灯座,可能还有些CD和琴谱。你回家让小梅挑挑,哪个她喜欢,给她老家村儿里的小朋友玩,哪些CD她喜欢听,就拿回去,剩下的扔掉。”他说着,用黑色的胶带封上箱子。   徐竞先微微皱眉,把手盖在儿子的手背上。   “妈妈?”   徐竞先抬起头,望着儿子的眼睛。   李波想要转开头,被母亲用双手,轻轻捧住了脸,拇指,抚摸着他的额头。   “小波。”   母亲柔声地叫。   李波愣怔地望着母亲。   别说上了大学之后,便是更久远的童年记忆里,母亲都甚少对自己这样温柔亲切的举止。母亲最常说的就是,女孩子娇气都让人生厌,男孩子如果不皮实,那就该丢到军营里去锻炼到皮实。自小,若有点小病小伤,又或者跟其他小朋友起了冲突被老师错怪批评,他都知道,母亲不会喜欢自己肆意委屈,更加不会抚慰自己的委屈。于是,他也习惯地觉得,那真正没有什么可委屈,忘记和忽略变得越来越容易。   便就是记忆里唯一一次生病,发高烧确诊肺炎要住院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像其他患儿的妈妈那样心疼地哭,抓着大夫的手反复询问,只是拿笔认真地记医生说的注意事项,当其他的家长看着粗长的针管扎进孩子的血管,眼泪跟着孩子的哭叫同一时间淌下的时候,他妈妈在护士第一次没有找准他静脉,正准备第二次的时候,对他说,男子汉,上战场挨子弹都不怕,小小的针头算什么?来,看着妈妈,妈妈给你唱斗牛士之歌。只是夜里,他的温度再上去的时候,几个值班医生分别过来看他,他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在迷糊中,知道母亲一直在病房里,没有走也没有睡,拉着他的手,时而用拇指,抚摸他的额头,低头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那一次他病了十多天,后来听姑姑说,几个医生都说非常棘手,且一度怀疑心脏功能受到了影响,母亲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纵家里可帮忙的人实在不少,无论谁去,母亲都还是不肯离开半天。   “妈妈。”李波闭上眼睛,很久才低声说,“是,我并没有真正能放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当做’又有什么意思。”   “自从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之后,我就想,就这样了,过去吧,别再想。但是,又忍不住猜测。”李波低声说,“从分手的原因,到许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想来想去,在当初,我只是知道跟她在一起真新鲜快乐。那段幸福来得太突然,又太好,好的时候没有想为什么,丢掉之后,又再也不可能弄明白为什么。”   “小波,感情不是做科研。即使做科研,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至少,不是所有问题,都能保证在某个时间段内解决。”   “我知道。临床上永远有死亡原因未能明确的死者。也许20年后,有更先进的检查手段,医生会想起来曾经最困扰自己的那个病例,但是,尸骨早成灰,还是没法确认。”李波深吸了口气苦笑,“我明白的。总不可以就因此停留在那里,不再做别的事。”   “我儿子其他的事情做得蛮好。”徐竞先挑起眉毛,“你爷爷大半夜地打电话到基地痛骂我教子无方。我就跟他讲道理,我儿子不过是结束了场恋爱。既没有酗酒颓废生活混乱,也没有荒废业务一蹶不振。难道非得才分手,就要再领回家,再或者流水价地相亲,倒好了?那姑娘到底如何,我们不去评价,她有投入多少对我儿子,我也并不知道,可是我儿子如果只把感情当过家家玩,全不用心用感情,我倒是不仅要骂他,还得揍他。”   李波愣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妈妈,原来让爷爷血压升高的,并不只我一个。”   徐竞先皱眉,“我是实话实说。”   “蒋罡说,我们参谋长是最护犊子的上级。从来为我们据理力争。”   “对于不该被别人错怪的下属,我当然有责任回护。”徐竞先说得相当理所当然,“如果真的是自己人做错了,我不会等到别人来告诉我。小蒋,是绝对值得让我为了她跟总参谋长据理力争的人。也是极少数如果跟我观点不合意见不一,我会去重新从头考虑自己方案的人。”   “很不得了的评价啊。”李波看着母亲。   “很恰当的评价。”徐竞先坦然地道,“她当得起。但是我知道,这跟男人会不会对她钟情,不见得是一回事。”   “她很好。很爽朗,很认真,也很实在。有一点并不讨厌的愣---至少我不讨厌。我想这是因为她为人处事上,很单纯。”   “客观。”徐竞先点头,望到李波眼睛里去,“可真是太冷静客观了。”   “妈妈,好像你也不算那么积极?”   “你不会也跟你爷爷一样,觉得我的态度积极不积极,对此起到决定性作用吧?”徐竞先瞪着李波道,“还是,如果我态度积极,你就多敷衍几次?而且敷衍得更礼貌,更委婉?”   “我……”   “小波我跟你说实话,她不仅是让我最骄傲的下属,还是我最喜欢的姑娘,而且你也看见了,她很单纯,对人实在,相处长了,让我总有象对自己姑娘一样呵护的心思。如今,配合你爷爷的指示,把个他也喜欢我也喜欢的好姑娘介绍给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把我最放心,我知道会对感情认真,不能欺负她的男孩子,介绍给她。我并没有觉得我的儿子,一定要喜欢我喜欢的姑娘,但是我的儿子,不可以因为自己家里的逼迫,去敷衍,那才是欺负人。”   李波抱着双臂,沉默了半晌,用手推了下桌上的纸箱,“妈,帮我处理掉。我本来想是就都扔掉,后来想,也挺可惜,小梅把小妹让她丢掉的玩具都洗了带回去给村里小朋友玩,说小孩很喜欢;我想,这里面的东西,倒是大半比小妹小时候的玩具精制,新,丢掉可惜。”   “至于蒋罡,确实没有能让我到不够冷静客观的地步。”李波认真道, “最近工作上实在很多棘手的麻烦事,我想我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与时间也不见得够用。所以妈妈,不是你给我介绍的姑娘不够吸引,她真的很好,只是最近我没有这个准备,而以后,我也不太可能,更不希望再有个不冷静客观的开始了。”   “好。你的旧东西,我帮你处理掉,你的这个意思,如果小蒋问我,我会照实说。如果你爷爷问我,”徐竟先皱眉,“我跟他说,男孩子一切以事业为先,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不是他老人家一贯的家训吗?!”   第六章 1   李波终于把自己收集的全套机器猫漫画书从父母家自己房间的老书柜里找出来的时候,已经距离与蒋罡相亲那天有了1个多月。他干脆把另外几套自己当年收集的漫画也都翻出来,一起装在个纸箱里抱着下楼,赶上母亲正端着茶上楼,看见他抱着的纸箱,随口说道:   “卖废品还是扔垃圾?你顺道把楼下你爸那好几捆报纸一起卖了或者扔了去……”   “什么废品!这是珍藏版!市面上都不见了。”李波笑道,“我是答应了蒋罡给她挑她没有的。”   李波说着继续下楼,却被他妈从身后反手抓住,   “你还真跟她交往上了?”   李波瞧着他妈惊讶的神气儿好笑,“好像您不太乐意?闹半天您是晃点我呢?”   “不是不是,你们要真好,那我当然高兴,”徐竞先赶紧下到跟儿子一级台阶,狐疑地道,“只不过,真这么顺?你们俩还真互相都看对眼了?那我白跟爷爷那边还给你扛了半天了。可是,你不是说‘没有到不够冷静理智的地步吗’?”   “不够冷静理智就不能交往啦?”李波忍着笑问。   “这,说到爱情……”   “唉呀妈妈!”李波哈哈大笑,单手托着箱子搂着他妈脖子,“我都感动死了,作为一个把儿子的爱情放在让儿子结婚生孩子前面儿的老太太,您是多么卓尔不群的老太太啊!这我要是拿去跟其他同事显摆,一准让他们羡慕嫉妒死……”   “去去!”徐竞先恼火地照他脑袋拍了下,“你老娘的玩笑也随便开了。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   “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也是爱过的!”李波飞快地接口,这次赶紧跳下楼梯,躲过他妈的巴掌,然而说了这句玩笑话,心里却突然有些后悔。   母亲当年是军工大的校花,曾经与大三级的学长倾心相恋,却是在才刚毕业入伍参与一项重要科研工作,阴差阳错地被当时去视察的首长---李波的爷爷替小儿子看中,军长师长立刻找她谈话;当时她的恋人恰恰是曾经在抗战中牺牲的国民党军官的遗腹子,虽也是‘烈士’,却毕竟是白的,男孩子自己因为才华实在出众,品行一贯端良,又幸运地赶上那一年军工大学招生的老师惜才胆大,居然达成梦想上了军工大,后来他虽然未能参军入党,却又由着6年第一名的成绩和表现,在‘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方针之下,继续留在军事科研单位搞自己热爱的火箭事业。   那个年代,出身不好,一切都要谨慎小心,徐竞先如得晴天霹雳般地被首长看中,虽有勇气自己豁出去了前途护卫爱情,却实在害怕祸延情郎。徐竞先当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基地的土坡上2多个小时,冻成了个茄子般地,跑到实验室,在门外,看见他依旧在全心投入地做实验,她在门外怔怔地瞧了良久,心想,如果全了爱情,却因此断送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自己反而是害了他吧?   徐竞先那个晚上,一句话,一点纪念也没有给爱人留,将简单的行李收拾了,不带走的一切都扔掉了,找到部队领导,答应立刻调动,当晚便坐着军区吉普到了李波爸爸李卫国所在部队,3天之后,就跟他结了婚。   徐竞先的这段往事,李波的伯母和堂姐堂妹没少议论,更因为徐竞先一直拒绝调动回总参纯坐机关,一年倒有4,5个月在基地,30年来立功受奖多次,一直是老爷子最看得重的媳妇,却被其他亲戚议论,她就是不想回家而已。   其实李卫国一样是军工大的高材生,且为人豪爽宽厚,大而化之,虽然徐竞先最初难免心中怨怼,将对他爹的愤恨移了不少在他身上,然而相处下来,却是越来越融洽,从李波懂事,徐竞先与李卫国,已经算得是颇恩爱的夫妻。然而李波从那些零星听说的往事中,多少明白母亲心里对于爱情的遗憾伤感。一时忘形地开了母亲玩笑,李波心里略为紧张,然而回过头,冲母亲看过去,却听她说道,   “小波,小蒋真是个特别好的姑娘。这个孩子,对人也特别实心眼。我还是那句话,你喜欢她,我当然乐意,可是如果你只把她当成个条件不错,该结婚了,扒拉着简历横挑竖捡选出来的对象,甚至是那她来对付你爷爷的威逼,我可第一个不答应。”   李波愣了一愣,听母亲说得认真,不敢再开玩笑,“妈,我对她印象很好,不过,其实并没有交往。从上回见 ,到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只不过我上次答应了她把小时候收集的全套机器猫漫画给她挑了那几本她没有攒齐的,如此而已。最近工作上的麻烦,我一个脑袋已经有两个大还不够用,哪儿有闲心扒拉简历。”   “漫画书?”徐竞先一时不太理解自己最得力的下属,搞微波的青年专家蒋罡巴巴地要什么漫画书,正发呆,李波已经一边说,‘妈那我走了,还有好多活,我回去了。’一边抱着纸箱出了门。   第六章 2   第二节   李波边往家开边给给蒋罡打电话,说是书找到了,问她有没空见个面,把她想要的挑了去。   蒋罡一边道谢一边说,‘我去你家拿’,挂了电话,却开始坐着发呆。   蒋罡实在不太清楚,该把李波,当作什么。   他原本是她的相亲对象,明明白白,见面了满意就继续,不满意就再无瓜葛,却因为之前意外的且不太寻常的相遇,让那场相亲,更像是熟人再见。   李波不时地在拿‘侠女’称呼她,还一直颇好奇地问起她‘学武’的经历,赞她能街头制服歹徒,功夫想必不弱,按说不该是博士毕业特招入伍搞科研的女孩子能具备的本事,蒋罡便讲起从小学习空手道和跆拳道以及后来在部队缠着特别行动队的教官练擒拿格斗的经历;当时她见他听得认真,于是讲的便也认真,还抓过他的两手,演示了几招格斗技巧的关窍,很真诚地告诉他,作为普通市民,如果能掌握一些格斗技巧,关键时刻,也许也是有用的。   当时李波微笑点头,连连称谢,号称以后有空要继续跟她请教,然后又好奇地道,你从3,4岁开始学空手道跆拳道,一直练下来,想必花了不少功夫,倒是少有父母,尤其女孩子的父母,让孩子学这个。   蒋罡当时跟他聊得高兴,已经暂时忘了相亲这回事,冲李波摆手,“我妈妈在法院工作,经常接触些被流氓欺负的妇女或者失足少女,总是对这个世界十分警惕。觉得女孩子在社会上,处处是陷阱,处处都危险,一方面对我高压管教,决不许发生与男孩子共同出游,一起看电影这类活动,坚决杜绝有主动意愿的危险之外,对于可能被动发生的危险,也要积极备战,所以我从小到大,除了以保证门门功课考年级前三,理化竞赛必须得奖来拼死争取的无线电课外小组每周2次的活动,所有课余时间,都在为了以后有可能碰到的流氓,坏蛋男人,而强大自己的自我防御能力……”   李波听得一口汤呛在嗓子里咳得险些差了气,终于缓过口气,却听见她无可奈何地说,‘这其实一点都不好玩。这是真的,不是笑话。虽然长大之后我觉得也不错,可是小时候,又不能玩,又不能像人家别的小姑娘那样,穿着泡泡纱裙子去跳舞,唱歌,那还是挺郁闷得事情。’李波再度乐出了眼泪之后,看着她的目光,却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说不上感觉的,温和柔软的滋味。   “也不错啊,”他微笑地看着她,“你看,我们欢欢说,你是她心里的第一偶像---这孩子立马把她从前多年的第一偶像给往后排了。先苦后甜,你看,你就不是弱女子,没准还可以保护我们这种无辜市民……”   蒋罡瞧着他,方才,因为他眼里那种奇怪的暖软,而心里荡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相亲,而……对面的这个相亲对象,从未曾见面时候的‘听说’,到一个小小玩具的想象,到上次看见他身穿白大衣时候的沉稳镇定,对她这个普通病人的善意……到这很愉快很投契的交谈……实在实在给自己让自己有了越来越多的好感。在上次遇到他又认出他之后,曾经因为他的温和儒雅,想要让自己努力淑女文静,结果,却还是坑在了‘见义勇为’上,更忘形地越发本色表演,她颇有些遗憾地想,这今生第一次相亲,这次幸运地碰到个完全符合了自己之前想象的相亲对象的相亲,恐怕是彻底失去了意义了。   那天他离开的时候,要了她的电话,说是要改日有时间将承诺了送她的漫画拿来,自那之后,她便一直在等。   等什么?   机器猫的漫画?   如果如此,自己大可以打给他,想是他忙,忙得忘了,自己可以提醒。   然而,从来做事爽快地蒋罡,这一次,几乎每天,每次从屏蔽的实验室出来,都要查一查未接电话和留言,无数次想着自己是否给他打过去,却始终,没有打。   到底在等什么呢?   难道是,等他?   想到此,蒋罡简直吓了自己一跳,才真正地想起,自从很早之前还是个小姑娘时候,不知道究竟该算是单恋?是误会?还是确实初恋的感情之后,已经太多年,没有想要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中学时代在母亲身边被严防紧守几乎没有跟男生相处的经历,大学的开始为了那场无疾而终甚至莫名其妙的‘失恋’难过自卑了好一阵子,再之后,认真读书本科拿了两个学位,认真实习做项目得到毕业生设计大奖,博士期间比任何一个男生都肯干努力……不是没有过喜欢她她也觉得不错的同学师兄,然而,却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类似同性哥们的同志战友,待得再特招入伍,做前沿课题,在基地与真正的汉子们一起雨里浇泥里滚地检查技术设备,蒋罡在太多的时间里,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也就更加忘记了,对男人这种物种的需求。   唯独是这几年娘亲的催促唠叨,让她时不常地得 把这件事也放在心上。   其实,如果单单要为了‘结婚’,即使是个拥有173身高的穿军装的女博士,蒋罡还是一直能幸运地碰到肯将这些条件照单全收的勇敢男人,想要娶她回家的。   从博士师从同一导师的师兄,到她给调试出了故障的通讯设备的兄弟部队的大校师长,到哥哥的做了副行长的中学同学,如今,航院特聘的海归博士……每个人,都符合了老娘提出的基本要求‘未婚,人品端正,学历,职位相当,身高175以上’的基本要求。   蒋罡其实没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啥不好,只是,依然并没有一个,会让她能有丁点‘在一起’的渴望。蒋罡理智上承认,结婚这种人生归宿,比独身这种人生归宿,感觉上要更大众和正常,然而作为一个富富余余地能满足自己对物质的要求,可以自己开车找路甚至修车,可以自己把50斤大米轻松扛上10楼,可以自己修理家里的所有电器以及不带电的其他家具,水管,马桶……甚至可以自己对付流氓的女人,她经常想,即使自己不介意有个还不差的男人在自己跟前晃荡,然而,他们真的不介意这样一个自己吗?比如说,他们曾共同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真漂亮,其实如果不……’然后,又分别热心地给她提过类似转业,学习烹饪,甚至关于如何化妆打扮乃至学习钢琴以提高情操,甚至因为博士的智商,保障了基因的优秀和文化水平,于是,以后可以多读育儿书,做个在家专心带孩子的好妈妈的建议……   蒋罡经常想,肯娶自己回家的男人,基本上,都是无视掉了‘漂亮’和‘聪明’两个标签之外所有特点,或者说相信除了这俩样最‘本质’最难改变的东西,其他那些特点都可以改变的男人。   而她,却还真的期待点儿别的。至于期待的是什么……也许,就是一起共同喜欢的,至今还在保存的,说起来会神采飞扬地微笑的漫画书?安静的认真地甚至颇感兴趣地听她说话?那种在自己都为了忘形而觉得尴尬的时候,那么温和的微笑,甚至一句认真地赞赏?   蒋罡在等电话的那一段,有些茫然,实在不知道,跟参谋长回家吃饭的那一次,给自己究竟带来了什么。   蒋罡拉开面前的抽屉,对着一溜机器猫小玩具发呆。   脑子里,是那些从来不会跟父母和哥哥说,觉得他们一定会斥她胡思乱想的,关于机器猫和罐头小人的渴望与幻想,那些对着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买来的机器猫小玩具讲的快乐与烦恼,天马行空的可笑心思。   初到基地,压力极大的工作,徐竞先,是个严厉却其实热心的上司。   某天上司的生日,拆家里寄来的礼物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我儿子倒是唯一一个总能记得妈妈生日的。如今送的礼物越来越贴心越来越靠谱。可是你猜怎么,我儿子13岁时候送我的礼物,是个玩具。”   她笑着从抽屉里取出个盒子,打开那盒子,居然就是蒋罡当年攒了几个月零花钱买的机器猫玩具一模一样的一个,“他巴巴地从北京寄来给我。要说男孩子就是傻,13岁也不小了,居然会给老妈买个玩具作礼物。”   当时,她望着上司,最终没有说话。没有说自己小时候那些跟机器猫有关的猜测和渴望,那些在这个小小玩具身上,寄存的幻想,更没有说,如今自己最初的那个小机器猫,已经不在手边,却陪在仍旧在农村的,亲爱的奶奶身边。   将这个玩具送给70岁的奶奶的原因,她没有跟任何人说。   也许奶奶也有着与上司同样的感叹。   可是,将一个玩具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的男孩子,是否也曾对这个很万能很聪明的小玩具的幻想,幻想着他的万能,会给自己最亲爱的人,一个特别吉祥兆头的帮助呢?   当时,她朝徐竟先的办公桌上看过去,文文静静地站在妈妈身边的12岁男孩,当时还是圆脸,浓眉和挺秀的鼻梁,很明朗阳光的笑容。   再之后,那应该算是她与李波真正的第一次见面。那是个圣诞节临近新年,他们却因为项目紧张,根本没有休息,而基地庆祝节日的活动,已经开始,不少家属都来了,基地的气氛,也少有的欢乐。   李波请了2天假来基地看母亲。当时蒋罡只是从基地的娱乐中厅经过,看见好几个基地家属在,还有小孩子。当时李波背对着敞开的门,给刘师长那个智力迟滞,12岁只有5岁智商的儿子在讲故事,那天,她没有看到他的正脸,却因为站在门口,听见了他正给小孩子讲的一个机器猫帮助也比达到心愿的故事而停留,直到他讲完,她才离开。   再之后,她知道,那个讲故事的人,就是送了母亲一个玩具的李波。   两年间,关于李波的一切,他的懂事他的温和,他的体贴他的执拗,他特别美丽,仙女一样的女朋友……由参谋长零零碎碎地提起,加上那一个机器猫的玩具,他在她心里,连同他的很美的女朋友一起,是个特别美好,供欣赏,欣赏得愉悦而满心暖软的故事。   而如今,他却就这样地,真正地到了她的面前。   第六章 3   第三节   当蒋罡在李波的书箱里挑到了自己缺的那四本书,又再翻着他另外的那些珍藏----七龙珠,城市猎人,圣战……俩人不知道怎么就说起来了中学时代,拿写着‘物理’‘数学’的白报纸书皮包着漫画书,在课桌肚里偷看的日子。   “我们班的后门有个猫眼,”李波回忆道,“班主任就时常趴在那猫眼那儿,偷窥大家上课的状况,那时候作为负责‘反监督’的后排同学,我们人手一面小镜子,通过不同角度,观察猫眼的敌情……”   “我们也有!班主任老师还会突然冲进课堂,去没收同学在画得漫画。其实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会画画的同学,”蒋罡叹道,“好比说,他们就可以临了小悟空的脸,然后自己随便设计情节。好在,后来,我开始制造玩具……”   “制造玩具?”李波挑起眉毛问。   “这个。”蒋罡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几个已经不算新的机器猫玩具,李波看看,摇头道,“别吹牛啊,这个是买的嘛,我也有一套,不过寄给了妈妈一个……”   “你看看,这个跟你能买到的不一样。”蒋罡微笑,弯下腰,托起一个,冲着它说道,   “小叮当,今天我们吃点什么呢?”   那个被托在手里的机器猫玩具居然动了,伸手摸摸脑袋,发出吸溜口水的声音,   “红豆饼……我好久没吃红豆饼了……”   然后,坐倒,向后作了个后滚翻,四仰八叉地躺着说,   “我要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红豆饼!”   李波先是发呆,后从她手里拿过这个会说话会翻跟头的机器猫,上下左右地看,蒋罡在旁边拿起另外几个,“这个是喜欢游泳的小叮当,这个是会画圈圈的小叮当,这个是会写作业的小叮当……可惜他只会写26个字母,距离我曾经有个机器猫完成所有作业的梦想太遥远了……”   “这都是你改装的?”李波满脸的惊讶。   “比起我干的活,不算太难。”   “我妈不是你上司吗,怎么没见她有这个本事……”李波说得无限遗憾。   “我是做纯技术的,参谋长是项目负责,对技术上……”蒋罡还没说完,李波笑道,“哦,原来我妈是行政领导,真本事不过关……”   “喂,不要乱说!”蒋罡瞪他,“每个人具体分工不一样嘛。再说我上班的活,也并不是这种,只是,这些放在玩具里面的小电路,确实不算难做,就是中学生无线电小制作大赛的水准。比起要攻坚的科研难题,容易得多。”   李波哈哈大笑,“好好,领会了,你对主公十分效忠。”他继续摆弄那几个小小玩具,满脸是爱不释手的神情,蒋罡瞧着他微笑,“旧玩具改的 。你若不嫌弃,我就投桃报李,感谢你的书,我把这几个小玩具给你做回礼。”   “这简直是我得到的最不得了的礼物。”李波的表情极其真诚,这让蒋罡心里那份温柔的情绪越发弥漫,却见他皱眉琢磨……“让我觉得那几本书有点不够贵重。要不我干脆包了你每个周日的晚饭,带你吃遍北京好了。”   蒋罡因为这个‘每周日’而突然心跳加速,只是他说得坦荡慷慨,全是对个老朋友的模样,她暗笑自己,才要说话,他的手机却响了。   电话是今天总值班的齐宇宙打来,说急诊接了一个急性胆囊炎的患者,结石病史,这是第三次发作。这位患者以前两次都是在社区医院输液抗炎,抗生素治疗后好转,第二次发作,社区医院的医生建议好转之后,去大医院看看,是否手术;患者全身状况好,但是已经70岁,有糖尿病,值四线的韦天舒看过了,认为最好早期手术,明天或者后天都可以。   “但是咱们没有床。这也不能算必须做急诊手术的情况。”齐宇宙说道,“家属强烈要求做。我本来想照以往的情况介绍他们观察一晚上,然后介绍他们明天早上去跟咱们有合作的几家医院。正好韦大夫周三去柳树街医院一个上午。但是韦大夫完全没有提,只是跟他们说,如果这次保守治疗缓解之后排咱们医院的手术,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期间确实很有可能会再发作;或者是去其他他们认为比较放心的医院看看能不能立刻做。韦大夫说完就说还有手术他走了。家属缠着我不放非得要求住院。说老人年纪大了,变数大,说既然咱院没有床那其他同级的肯定也都没有---差的不放心。我说领导啊,”齐宇宙半开玩笑地道,“我看横竖明天早查房这事儿你也得过目做主,我就走个后门提前骚扰你了。你要是想等明儿再说,就当先知道了想想,要是万一现在就有主意,赶紧指示。韦大夫跑得了我跑不了啊。总得去做检查观察情况,家属又哭又威胁又死命堵着我要塞钱的。”   李波突然间从要吃红豆饼的机器猫被拽回了‘胆囊炎’‘急诊手术’‘合作医院’,短暂的不适应之后,终于还是最快地进入了工作状态;听着祁宇宙说,明白这个病例确实比较棘手。   高龄加糖尿病的胆石型急性胆曩炎,原则上最好就是抗炎之后72小时内手术。更何况与上次发作时间相距才19天。如果好转后,让他回去等,运气好,等到排到没发作,运气不好,中间发作了,再保守继续等,运气最差,中间发作了坏疽了,穿孔了,那就符合了急诊手术的标准。   这些可能得情况,必须要跟病人讲明白,但是这番话却又不能如此说。李波十分清楚科里的情况---没有床。如果照以前,周明在的时候,九成这个状况也就做主□来一个,赶他值班的时候加一台手术,再管脑外胸外借几天病房;可是自从凌远的综合评分制度出台,非但医生护士的工资奖金,连考评,病区主管医生与护士的管理考评,都是与绩效挂钩,患流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这种可能要担责任,又算不上自己本科成绩的‘友情出租’‘科间协调’,哪个相对冷门科室也不会乐意;而在凌远上任之后,这种情形,自然就是劝病人去‘合作医院’做。在这里接诊的医生告诉患者合作的医院地址,找哪个管床大夫联系,告之自己下去的时间,甚至帮忙他们跟那边联系好,去了,1天之内手术就做上,那边患者少,服务态度还更好,一直是双方都满意的方法,也已经从凌远做大外科主任到他上任院长,蓬勃地发展了1年多,几乎已经成了常规,这又方便病人,又给医院尤其是几个在全国排名靠前的热门科室带来了极大效益,让科室的医生们奖金二倍三倍于从前的办法,已经被全院上下认同。   可是,不久前,出了廖主任的事。   老一辈的专家,一致地为廖主任不平,以跟廖主任的同门师姐,同是妇产科出身,如今是产科疑难杂症专家的程副院长为首,自行取消了所有在各类合作医院的手术,程副院长在若干个公开场合讲‘犯不上为了让白眼狼的病人方便,为了给出事舍兵卒的上司赚钱,丢了自己一生珍惜的荣誉。我们要保持晚节。’而医院的王牌,如今已经是全国妇科肿瘤和不孕不育方面被公认老大的妇产科,彻底全面停了所有的‘合作’。   一批中青年专家,明确表达意思的不多,尤其是一向被认为凌远‘嫡系’的大外科,更尤其被认为是他‘娘家’的普外科。   李波也知道,返聘的老专家,最近把拖了又拖的出国探望儿女的行程赶紧兑现了的有,去海南旅游了的有,身体不好打算彻底退了的有,至少也减了一大半去‘合作医院’坐诊的量,其他的,临近退休的科里几个老主任,也都慎之又慎,而程学文,提交申请,他确实在未来几年该申报正高,那么也是时候完成下基层培训下级对口医院的住院医生的常规任务了。   只有周明,固然是再少夜里加手术,去求其他科室加床,然极偶尔的情形,他真开口了,倒是没有一次,手术室或者其他科的头儿不给了这个面子;而廖主任的事情出了之后,他收诊的常规住不进来本院的,他依旧介绍到他每周会去半天的合作医院去,在合作医院,也还保持着在本院的习惯,那边手术过的患者,之后他会再去看,更交待那边管床的医生,病人有什么异常情况时候,不单通知他们那边的上级,也要第一时间知会他。   韦天舒也还是去合作医院,只是在听说廖主任的事之后,冲口而出‘真/他/妈/的/操/蛋/’。   这句脏话并没有明确指出骂谁。但是在随后的科会诊时候,从头跟凌远呛到了尾。小字辈们人人不明就里,周明干脆低声对李波说,他们扯完了叫我,然后往后一靠,踏踏实实地睡了半个小时。   这些与今天这病例的病情和可能的处理方式无关又有关的一切,李波清楚,想来,齐宇宙也清楚。只是齐宇宙不清楚这纷繁复杂的一切之下,作为一个直接安排床位和总调度手术安排的住院总大夫,要直接面对着病人和家属,却是‘使唤丫头拿钥匙’的身份,他究竟该怎么办。   其实,李波又何尝知道,究竟该当怎么办?   但是,如今,他成了‘领导’。作为刚刚被破格提拔成的外科主任,不能象往常难抉的时候那样,打个电话给周明,问他该怎么办。   于是只有平静地交待齐宇宙,先留观,指示一线值班的住院医生,密切注意各项指标,对家属说实际情况,讲明,目前病人的状况不符合急诊手术的指标,而急诊手术也并非对患者最佳的办法;韦大夫是这方面的顶尖专家,他已经看过病人,既然已经交代,对病人最好的是明后天手术,这确实是最佳的手术时机,具体到手术室安排,病房安排,就昨天下午的记录,确实没有空;但是我们每天会早查房一次,会不会恰巧有出院的病人,是否会有临时改变以至空出来的手术室,需要明早再看----所有的一切,也都最主要基于严密观察患者临床症状上,这也需要明早再看患者经一夜保守治疗之后的情形。   一切,明天8点之后再具体谈。如果他们硬要给红包,情况太尴尬的话,送交护士长备案,之后由护士长退还。   齐宇宙听着应着,最后笑,“领导以后我可跟着你混了。这各位老大们到底什么意思,我可真琢磨不清。”   “你横竖琢磨不清,”李波答,“就少琢磨点。把能琢磨清的做好,应该就不会出大错。能不能在本院作,能不能收进病房,既然你现在完全琢磨不出来,就跟家属说确定不了;你总值班这个晚上,他的留观,你仔细着别出问题就是。”   “说起这个,李波,今天我可又跟郁大小姐对上了。你说咋这样的不幸。”齐宇宙叹气,“老天保佑别再来其他麻烦病人了,我得把属于一线大夫的职责也担当起来啊!”   “她大小姐不大小姐,在急诊室就是郁医生。”李波再度听见这个名字,想起来最近一系列颇磨练自己意志与修养的麻烦,太阳穴开始隐隐跳着疼,只是对祁宇宙的言语还是甚平静,“跟郁医生交待清楚她今天晚上需要付什么责任,一遍她记不住跟她说3遍5遍;哦,给她写下来,让她对照一一化勾。”李波说着,下意识地就抓过本来是给蒋罡倒的冰红茶几口喝了,还觉得口干舌燥,“对她说,明天杨大夫会查她今晚的处置,作为病区主管,我会在明天早查房时候请她向各位会诊大夫报告病人情况,周一科查房时候,我会要求她做病例报告。”   “好好,好好,”齐宇宙答应着,然后又苦笑道,“咱值得跟她较劲么?其实,如果没有其他病人,我自己多跑几趟得了。”   “一线有一线的责任。”李波想起来郁宁馨实在不能算出色的基本功和基础知识以及实在够得上大牌的态度,更兼之对着自己符合一切临床规定,执行规矩时候那一副无所谓的,‘看穿一切黑幕’的神情,已经需要深呼吸来保持语气淡定了,“我想不出来什么理由,可以容她特殊。如果她再以‘不放心自己可能会渎职的业务’为理由把所有工作推给上级,你告诉她,勤能补拙,我们当年最不确定,最担心时候,唯一的方法,就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守着病人。电话请示上级的,也都是1秒钟前的第一手资料;把上级叫下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水平讲判断,就会把患者的所有检查,背下来;她是正正经经通过高考考上名牌大学的,背书,无论如何也还是会的!”   李波不确定自己说到最后语气是否还可称之为淡定,又或者已经有了咬牙切齿的态度,他放下电话时候,对面的蒋罡是看着他笑了起来,这雷厉风行的女军官笑起来时候居然有颗小虎牙露了出来,而脸颊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酒窝,特别甜美。   他多少有些尴尬,说抱歉的时候,她点头道,“看来医院也不是象牙塔。”   他心里还带着些方才努力压抑着的情绪,“难道军队是?”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做医生或者军人。”她认真道,“绿得爽心,白得干净。等真进去了,自然不全是幻想的那么回事。可是,我很同意你方才说过的一句话,琢磨不清楚的事情不要去琢磨,至少把能做好的作得最好---在我,是把百分百的精力都用在军事科研上。平时该吃吃,该睡睡,不去过多考虑想不清楚的站队。到得要拼的时候,可以为了一个小数点后的数字,连续工作72小时。”   她的神情颇认真,这样认真的赞同甚至让李波有些为方才对齐宇宙说话时候,那努力掩饰---看来掩饰尚且成功的烦恼而有点惭愧。   她大方地道,“你需要回去医院看看吗?不必管我,我答应了好多在基地的同事帮他们买东西,一会儿要去按着单子采购。不在这儿继续耽误你。”   李波在那一刻因为她善解人意的体谅,又是放松,又莫名地有些惭愧。   他并没有想回医院去。就如一线大夫应该起到她自己的作用一样,二线总值班也自有他的职责,便算是韦天舒,他再对什么事情愤怒,要表达情绪,既值四线,自然有回答属下一切疑问的份内责任;作为主任,自己有协调和做决定的权利,要求他们之间做好各项沟通的权利,却不该是那个替他们解决所有繁琐杂事的保姆。   虽然说,直接冲回去,他心里最舒服。   就象刚实习时候那样,直接把开过的医嘱再三再四再五地过,心里才能稍安。   而如今这职责,却比那时难了好多。   这番心思他自然不会跟蒋罡说,只是看她很自然地把军装外衣穿上,准备告辞,突然有些不舍。   于是就冲口而出,“明天有空的话,一起晚饭好不好?请你吃螃蟹。”   她大大方方地点头答应,那个笑容,居然让他突然在脑子里冒出了有些文艺的四个字   灿若朝霞。   而她离开之后,他将若干个才建立起来的,有关管理设想的文件夹打开,文件调出来,认真地做了两个多小时,心里又开始烦躁,去给自己倒杯茶的功夫,忍不住再去摆弄那几个自己再熟悉不过,却和自己曾经熟悉的玩具不尽相同的小小机器猫的时候,心里很奇怪的平静下来,看着那几个或翻跟头,或做操,或抬头痴迷地想要红豆饼的机器猫,微笑出来。   到了晚上,他查完了要查的所有资料,留存备档,脑子里已经有了关于解决今天祁宇宙提到的难题的设想,开回医院的路上,想起来蒋罡说‘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时候坦然的神色,和那个灿烂美丽的笑容,这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理由烦躁。自己所做的所有,也都不过是在把想不清楚的事情搁置之外,努力尽12分的心,做好能清楚的事情,如此而已了。   第六章 4   第四节   病区办公室里,10几本病历摊开在办公桌上,李波和齐宇宙一一地细过,讨论。   这些都是恢复状况良好,可以考虑出院的病人,但是出院前的检查还没有做,或者是做了,还没有回来,文件不全,还耗着出不去。另有几个已经住进来几天的择期手术患者,到了手术安排时间,或者因为检查没有做全,或者因为没有遵守注意事项,或者因为新发现的问题,不能按期手术。   “这几个,如果与检验科沟通好,明天一早,确定把几个出院检查全部完成,那么明天下午之前,至少可以有3到4人出院,便算是下午检查结果出来,入档,最迟后天一早应该也可以空出床位,”齐宇宙把其中几本病历拿起来,放一边,然后又挑出另外几本,“而这几个是因为临时变故不能在明后天如期进行的手术的。”   “这样在手术安排上也有空。”李波点头,“这么说,原则上是有可能将下面那个急诊的患者,放到一个空出来的手术安排时间上手术,然后等任何一张床空出来,直接接过去的。”   “可以啊,但是得折腾这么一遭儿。”齐宇宙点头,笑道,“所以我请示你呢。让领导拿个主意,看这个病人的情况,值得不值得兴师动众地打破咱们常规。这么一催,检验那边儿肯定不高兴,临时倒腾床,空出来的手术时间跟要出院的病人的时间得接紧了,护士本来就挺忙的,临时又多这么码事,领导如果不发话,她们还不吃了我?”   李波听见‘咱们的常规’几个字,若有所思地皱眉,瞧着那些病历似乎在犹豫,齐宇宙以为他也拿不准这患者的病情进展,又将做过的化验结果和半小时前的监测基本状况的数据拿过来,“稳定。应该确实不够急诊手术的标准,但若真跟着择期手术来排,需要等到1个月后,那么中间发作的可能,实在不小,要考虑年龄和其他方面的状况的话,会不会有更严重的并发症,也真难说。要不,你再跟韦大夫商量一下?”   李波一时没有答话。   这患者并非疑难病例,韦天舒既看了,意见其实也表达清楚了,从临床判断上,真没有必要再做讨论---尤其是在胆道疾病这个领域,别说自己,便就是其他高年资副主任,主任作为首诊医生,若需要找韦天舒,那也是请教。   难决的,并不是临床诊断,而是这个具体的临床诊断,再次把一些管理上面的问题摆到了眼前。   常规。   作为所有同事用来做判断的准则,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标准?   如果有明细的规章可循,将收住标准不仅仅分为急腹症必须优先和择期的排队两种,而将若干类似今天这个病例这样的中间状况,如凌远所建立的临床效绩评分制度一样,有个详细的纲领,根据各项指标来评分,根据评分来考虑优先级,那么无论是主管医生管床医生,还是作为提供辅助的科室,也就不必有着这种说不清的扯皮了。   而这些有‘水份’可‘挤’的病床。   既然有‘水份’可‘挤’,既然这些‘水分’在‘常规’状态下,是理所当然地水汪汪地存在着,那么当某个患者不再是个陌生的患者,而是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特殊身份--情份,关系,金钱,背景,那么这些东西,就替代了本来应该存在的明细规定,在优先级的判断上,加上了砝码。   这是人性。这至少是他30年能所见的所有的属于人的世界里,从来没法消失的东西。   他自己,自然也是。   4年前,那一场永远留在了他心里的风波,改变了他最信赖敬重的人的前途的同时,也改变了他曾经除了治病救人之外,真正不考虑其他的简单心境。那种感觉很复杂,当那些涉及了临床诊断治疗之外的东西摆在眼前的时候,从前,他是由着本能来,只要不违背了救死扶伤的底线的,无论做了怎样选择,都不会多想,而那之后,一边是很抗拒和想逃避这种没有具体规则的非临床的责任,而同时,却又忍不住地从各个方面,去想。   就如今天这个患者。   如果是外科哪位大夫或者护士的熟人,如今,那一番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做’的折腾,老早就已经做了,患者名字,大概已经上了手术安排。如果是本院哪个工作人员的亲属,哪怕是工作了20年的看门阿姨,清洁工,也必早已经联系了某个大夫,挤一台手术,然后做这遭折腾。也还有可能,今天四线如果不是韦天舒,二线不是齐宇宙,而是哪个经济尚不富裕,又正要给孩子交幼儿园赞助费的大夫,若这患者俩边都塞了足够吸引的红包,那收了钱的那个,也必拿着自己这些年跟护士跟检验科跟外科的同事的交情,把这遭折腾,做了;又甚至,这患者,实在太可怜,不是儿女满堂地簇拥着,而是拿着扛水泥的打工钱,孤苦零丁地躺在楼道,那么,也许,今天韦天舒就把他加到了明天自己俩台手术之间的安排,然后嘻皮笑脸地搂着病区护士长的肩膀说,“大妹子,加一个加一个,2天就能走,积德行善,给咱闺女积德行善!”   李波很相信,他所熟悉的,穿白衣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因为任何临床判断之外的因素,而把优先级提到真正性命攸关的患者之前,把安排,加到必须要做的手术之前,可是因为那些常规存在的水分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又都会因为种种不同的考虑,而做出‘值得不值得折腾’的判断。   如此的思量,在那场风波之前,他从未有过,在那之后,会有,但是模糊,想着痛苦,会回避,而今,自己要做决定的时候,一切,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引起那么多争议,那么多角度不同的抱怨,甚至是带来了那么大的误解乃至冤枉的罪魁祸首,是不是这些有着水分的‘常规’呢?   李波不由得拿起来两本病历,这会儿,手机却响了起来。   李波下意识地看表,12点35。   再看电话,凌远。   他略微地惊讶,接起来,凌远直接问,“你在科里?在哪儿?”   “会诊中厅。”他答,尚未来得及问凌远找自己做什么,他那边已经说道,“我过来。”   凌远在一分钟之后推开门,进来就冲齐宇宙道,“你下去让郁宁馨回值班室。爱看书还是看碟我不管她,这干什么呢?坐急诊观察室看教科书,病人来来往往的,她跟那儿做急诊室西施吗?”   齐宇宙先是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又瞧了李波一眼,刚要答应下去,李波对凌远道,“院长,我想,让她除了做外伤缝和之外,在那背背教科书,顺便随时看着病人的情况,总比在楼道里插着兜闲逛或者坐值班室当传呼员,随时把病人的要求当球丢给上级强。”   凌远皱眉,却没再说别的,齐宇宙看看他们,说了声那我再下去看一眼,推门走了。   齐宇宙才出去,凌远直接地对李波道,“刚才我去护士台,也是想找这些病历,才知道,你过来了。”   李波一怔,才想怎么居然至于请示到了他那里,便听他说道,“韦天舒打电话给我,说,这儿有个病人,是轰回去等着复发再来,再复发再来,直到坏疽穿孔符合急诊手术标准,或者捱到排到,还是去合作医院,明儿给做了,让我做主,如果说去合作医院,万一打开一瞧,唉哟,不好,有癌变,他跟下面儿医院做了,然后这患者属于肿瘤会复发的那不幸的一部分,到时候,我会不会请他走人。”   凌远说着笑了,瞧着李波道,“韦天舒还跟我较这个合作医院的真儿。我要是不理他,他要是再被患者缠一会儿,患者要是一直来软的,他8成还是绷不住,也就还是介绍去了;如果是周明,不用患者求,他就直接觉得那是最好选择---虽然廖主任之前,他自己也让更白的白眼狼折腾成天翻地覆。”   李波的眉毛,忍不住地跳了下。   “李波,你想做个紧凑的安排,让住院时间缩缩水,把这个患者加进来,但是,又没法说服自己,为什么这个患者,就值得做这个安排,那么其他的,同样情况的,不是你李波处理,而是别人接诊的,又该怎么办?”   李波愣怔地瞧着凌远,见他拿起那几本病历,虽然并没有翻开,却开始一个一个地陈述每个病例的情况。   该出院的那几个,每一个的住院时间,临床诊断,手术状况,各项基本检查,会诊意见,何时安排的出院检查,何时送检验科的,等了多久;该手术而出了临时状况的,他们的手术表上具体时间到小时,他们的负责医生,他们是否点名,他们的临床诊断,他们意愿的再次手术安排。   李波才刚刚地看过这些病历,除了自己病区的几个了然于胸,其余的,倒是刚刚熟悉,而听凌远如数家珍般讲出来,心里,不能说是不惊讶的。   待10来本分属各个病区的病人都简要陈述过,凌远微微笑,“李波,你刚才几个小时之内在考虑的事情,我已经考虑了很久,缩短平均住院日来缩水,综合考虑不同临床情况的病人住院以及手术的优先级别,优化各科室间的合作流程,这一直是我考虑的关键中的关键。只不过,这一部分,需要许多人在本来已经满负荷的工作强度下,改变工作方式,学习新的工作方法,接受新概念,并不容易;而我也需要一些专业人才,每个人专司其职;这一套模式如果很好的完成,会最优化地利用我们有限的固有资产利用率,比如手术室,病房,而通过缩短住院日,提高病床利用率,提高收入,但是开始,会有许多想不到的难题。国家没有拨给我解决问题的经费,更没有给我鼓励士气的经费,国家给医院拨款,只占总开销的15%不到,其他医疗正常服务收入,能达到基本开销的60%上下,剩下的,如今,是在靠药物差价来补。而我,想做我觉得必须做的事情,只能自己想办法找钱。比如合作医院,比如默许一些美容减肥门诊,比如那些我不方便跟你讲的,不同来源的投资。”   李波略微地不安,全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些话,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于是,也只能继续沉默。   “廖主任是被我牺牲了。我希望她能看得开。”凌远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但是我希望她是最后一个。而这也是时候,把不成文的规定成文化---让那些非性命攸关,而又想要得到便利的人,拿钱买方便的时候了。本部,提供的是最基本的服务,想要快,温馨,超过自己的疾病所必须的专家服务,不是不可以,花多少钱,得多少。这就是我想将合作医院这种形式转型的高价门诊。然后,将花不起钱或者不想花钱,病却又没有达到我们这个水平的医院来接诊的地步的人,严格地拒收,分到那些水平也足以治疗他们的医院去,而我们本部,便就要严格将病床‘缩水’,最大化的提高效率,切实地把必须要负的责任真正负责好。这是个有很多步骤的过程,需要很多人的努力,而本部提高效率缩水病床占用时间的部分,是最能拿出去对外宣传,平衡了能带来更大效益的高价门诊所带来的舆论责难,让我,甚至也是让卫生部,更能拿出去给大众讲的部分,但也是行动起来最难,会遭遇本院工作人员抱怨最多,阻力最大,需要许多技术性的努力,精力,时间,智慧和人气的事情。不可能一下从全院展开,这个尝试,李波,我想交给你,从我们对所有资源,所有工作人员的方式最熟悉,最有把握的普外开始。”   “我?”李波隐隐约约地明白,但是真正听到他说得如此明确,心里却还是些许的不安。   “新的观念,多方面客观考虑问题的情商,与不同人打交道的能力,当然,过硬的临床成绩。还有,尚未曾功成名就的状态。不必有许多成名专家的顾虑,也没有那些固有概念。”凌远瞧着他,“李波……”   “你是我上司。”李波抬头打断他,“你交待让我做,我会努力。”   “我希望你不带任何抵触地去做,完全接受这重理念地做,就犹如,”凌远正色道,“当你是实习生的时候,按照周明那些对于学生而言苛刻的要求,去打结缝和。我也希望,你不心甘情愿的地方,明白告诉我,我也是在尝试,不保证自己一定就不会错。”   李波沉默了很久。   终于抬起头的时候,缓缓说道,“我会。”   他说罢想离开,凌远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不要为那个郁宁馨废时间了。我跟你保证,半年之内,我跟她爸爸要个名额让她出国进修,然后,再回来,彻底让她不要再进手术室,挂名搞搞临床科研。”   “凌院长,”李波笑笑,“如果我在不影响进程的条件下,有保留我自己做事方式的权利的话,我请你别干涉关于郁医生的培训问题。”   凌远愣了一下,尚未说话,便听他说道,“她现在是我分区的外科医生。而临床技能,并没有差到了无法成为一个普通外科医生的地步。我不在乎她究竟怎么想,又怎么打算,又为什么进来,总之,她没有任何权利跟别人不一样。除非现在立刻就走。”   “有这个必要?”凌远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理想是一回事,到了做事的时候,总要有所取舍。”   “大家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情,院长,”李波平静地道,“但是作为管理者拿得到台面上的要求,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我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是,我至少要让我有能力做事的环境下,大家认同这个追求公平合理的理想。对我而言,这很重要。”   第七章 1   第一节   许楠抱着双臂靠窗站着,听着邝叙雅拉那首D大调卡农,当那些差了些微音准的音符滑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地扯动嘴角。   终于,许楠摇摇头,冲邝叙雅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走过去把自己丢在沙发上的琴拿过来,调了下音,对邝叙雅道,“不是你那样。是这样。”   然后,她又拉了一遍。   邝叙雅听着,到得许楠停下来,她无奈地 把琴又夹上,才抬起弓,又放下,望着许楠道,“就7天了。我能通过p大的特长生考试么?”   17岁的长了许多青春痘的脸上,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   许楠的牙齿咬着下嘴唇,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道,“也许其它人也不怎么样。”   邝叙雅颓然地坐在了凳子上,望着琴弦发呆,半天才道,“我拉琴的时候,想着英语题和数学题。”   许楠摇头,“拉琴时候要投入。不过,”她瞧瞧邝叙雅,“你的基本功就不行。很糟糕。行弓和音准都有问题,我看,要不,你还是好好做题去吧。我觉得,你不太可能拿到特长加分的。”   邝叙雅抱着琴,一脸绝望的神色,“都花很多时间在这上面了。如果没有特长加分,我觉得不可能考上p大。”她说着,忽然抱着琴哭起来。   许楠错讹地愣住,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为了即将到来的高考担忧到了失眠和内分泌紊乱地步的女孩子。许楠从来不太会说安慰人的假话,自从三年前,经过一个中学同学的介绍,邝叙雅的父亲邝镇扬以市场价5倍的价钱请她给女儿辅导小提琴,她第一次听她拉琴,就觉得没有什么辅导的意义,可是那出价吸引了她。   彼时,她听了苏纯忧心忡忡的教训,那一句‘别让他觉得养不起你’,让她当时恼火,后来烦恼,再后来又在他笃定的笑容和让她惊喜地礼物里打消了疑虑---却头一次认真在心里认真地捉摸‘过日子’这回事,盘算着为了赚钱而努力。   邝叙雅完全没有音乐的灵感,但是也并不比其它那些同样没有灵感的小孩更差,而她爸爸出5倍的价钱,她又是个挺乖挺听话的小姑娘。   于是三年前,许楠接下了这份差事。也算很尽力地教她---她不太习惯说,于是就每当听不下去她拉得段落的时候,就让她停止,自己一遍遍地给她示范。   那年邝叙雅还真在区里的中学生春芽杯小提琴比赛中拿了个奖,就算沾上了特长生的边,于是不久之后,她的父亲邝镇扬亲自找到了许楠,表示感谢。   他请她去吃意大利餐,在当时,京城极少数几家最高消费,环境最优雅的餐厅。   很得体的殷勤,不过分而诚恳地致谢,他对她说,感谢她对女儿的帮助,希望她一直为女儿辅导下去。然后,递过去一个打了银色丝节的黑色丝绒盒子,说,这是一点点谢意。   那盒子上暗凹着几个字母,如今许楠知道那代表着全球最著名的珍珠首饰品牌,盒子里的一幅看似简单的攒成花的珍珠白金耳坠,价值远远超过她给邝叙雅若干次辅导的工资。   她却并没有打开看,只是摇头道,“不用了。其实我觉得也就这样了。我也不太会教,把能给她纠正的技巧尽量纠正。她不太适合学小提琴。我不想教她了。您给的价钱很高。可是我也没办法让她水平更提高一点了。”   “许小姐真是坦白。”邝镇扬哈哈大笑,停了停,望着她道,“小雅母亲走得早。身体本身不好,生了她,就更差,她三岁时候她母亲就没了。我一直忙于事业,没什么人能教导她。这孩子是乖的,懂事体贴,很象她母亲。她读书也还好,至于音乐,我知道她并没有太多天分。让她学,只是陶冶下情操,女孩子很需要气质。我请许小姐照看她,琴教到什么地步,我没有具体的要求,但希望她能学些许小姐的气质。”   许楠还是摇头,坦白地道,“我对教小孩一点兴趣也没有。接受这个只是因为你给的价钱高。现在我们系主任给我接了一个做弦乐MTV的活。我只需要拉琴。那对我,比教给小孩子容易得多。我也更喜欢做。”   “其实许小姐,本来就是该站在舞台上的人。”邝镇扬微笑,“倒是不知道……”   许楠并不记得后来他说了什么。她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说的话,基本都不会放到心上。当时她心里只是惦记着那一套MTV的拍摄,系主任接这个活得时候,明确说,不仅要录她的琴,而且,画面也要用她的。这是那边的具体要求。   对着录音器材拉琴,虽然没有在舞台上让她那么有感觉,可是也是某种满足,而对于拍摄画面本身,许楠不在乎。可是,答应之前,她还是给李波打了个电话。   她想,如果他不愿意,那就算了。可是,心里,还是盼望他会愿意。能够做一套自己的专辑,对于她而言,比在师范院校里教那些很多是半路出家才开始学乐器,而天赋上,她觉得90%都不该学音乐的孩子强。   李波先是惊讶地说,啊,你这么厉害啊。要出专辑,那不是音乐家了吗?   许楠失笑,并没有多说。李波对音乐实在没有任何概念,完全地分不清职业的小提琴手与业余的区别,她跟他一起,向来很少说他的专业与她的专业。   然后李波说,只要你高兴就好。我不久之后还要去新疆一次,好几个月,如果能赶那个时候,你有喜欢的事情做,不会太闷的。   邝镇扬找许楠的时候,正是她已经答应了那个录制MTV的活,这时根本不想再因为任何理由,教学生拉琴。至于邝镇扬的礼物,客套,或者恭维,又或者者之间隐约的其他意思,她根本没有兴趣听更没有兴趣猜测。   邝镇扬在她心里,是个不讨厌的中年男人。仅此而已。连高矮胖瘦,她当时都没有什么印象。   三年后的现在,她成了邝镇扬的妻子。   邝叙雅即将参加高考前几所高校选拔特长生的考试,有了这重关系在,她就也免不了再陪练几天。   邝叙雅已经哭了好一阵,等她终于哭得没有那么伤心,许楠说道,“你爸爸说你成绩不错啊。没有特长分上不了p大,就去其他大学好了么。”   邝叙雅却没有答话。她自己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脸,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就趁的脸上若干青春痘特别明显。   晚上,邝镇扬回来之后,许楠放下手里在改的谱子,跟他讲,叙雅恐怕不可能过那个考试。   邝镇扬摆摆手,“她并没有什么天分。我会把门路走走,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性情不错才华还好,对于个我们这样家境的姑娘来讲,也够了。这个叙平……”邝镇扬说起来眉头已经皱成川字,“才真正让人失望头疼。也是,他妈妈那样的女人,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许楠,”他过去搂住她,“趁我还没太老,我们养个以后能让我放心把家业交给他的孩子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许楠身子一僵,“一直在治疗。没有影子又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我知道。”邝镇扬搂着她笑,“可是听很多人都说是人工授精或者试管很容易。”   “我也跟大夫提过,可是大夫说我现在不适合做。”许楠沉默了好一阵说道。   “我们换个好大夫。”邝镇扬亲着她的额头,“搞房地产的老姚,那么多年没有儿子,这最近也有了对双胞胎,一男一女,羡慕死我了。许楠,说是为我,还不更是为你。我那女儿太木讷,儿子就根本不成器,继承不了我这点事业,这是一码事,我希望你给我生个养个好的……更关键的是,小楠,你小我20岁,我怕万一我比你早走,你看,如果没有个孩子……”   许楠轻轻推开他手,缩进被子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打听了,现在做得最好的就是第一医院妇产科生殖中心。”   “不。”许楠斩钉截铁地答,那态度一反平日的无所谓的柔顺,让邝镇扬一愣。“我妹妹在那里。”   “我知道啊,这不正好,有人,更放心。”邝镇扬笑道,“你们姐妹感情那么好。”   “我说了,绝不。”许楠腾地坐起来,神色极其紧张,“我不要让纯知道。”   “你们姐妹一贯无话不说,为什么……”   “就是不。”许楠紧紧抓着邝镇扬的睡衣袖子,半求垦地,“当年你答应过我。你说了你有儿有女不会在乎有没有孩子。你答应我这件事不会逼我。我一直在治。但是别让纯知道,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不晓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求求你,我会努力去找地方做,但是,别让我妹妹知道这件事。”   第七章 3   第二节   许楠的手指紧紧地抓着邝镇扬的臂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中带着与她惯常的心不在焉的眼神截然不同的紧张。她的檀木发簪滑落下来,掉在地毯上,原本挽在颈后的发髻便就散开,披散在了胸前,将本来就精致秀气的下巴掩住了些,在床头昏暗的灯光下,有种楚楚动人的脆弱。   邝镇扬怔怔地瞧着她,有一阵子的恍惚。   他是曾经发誓决不再娶的。   邝叙雅的生母,是他尚微寒时的发妻,从坚决嫁给家境,学历都不如自己的他,到他当兵时候多年两地替他照顾父母,到他因为学历不够,又恰赶上部队改制,只好复员回家,不甘于在当时福利极好,人人羡慕的电力部门坐机关混日子,跟她商量放弃公职下海,她只一句‘你本来就不是吃饱混天黑的男人’,自此从各个方面绝对地给他支持,为了给他生个孩子,使得本来已经有问题的心脏越发衰弱,到35岁早逝……在她无限眷恋地,生命无可挽留地渐渐消逝的那段日子,邝镇扬感觉到了今生最无奈的恐惧。彼时他已经不再是个穷小子,拥有了规模不小的装修公司,很可观的财富,单是,钱,却完全没法多挽留他在这世上,最亲近,最无保留地对他好的人。   他有许多的后悔,然而,晚了。   邝镇扬不能算个太痴情的人。他从下了海就时有跟女人的逢场作戏,更从她生了个女儿,医生严肃跟他谈,她绝对不能再生,连性//生活都需要控制。   于是,一直渴望个儿子把他创下的事业发扬光大的他,就许了邝叙平的妈,只要生了孩子,两套房子一部车,安她在他朋友的公司做个不用干活拿丰厚收入的‘经理’一辈子。   但是,邝镇扬明明确确地跟邝叙平的妈以及其他几个跟他上过床的女人说,想都不要想他会跟老婆离婚。老婆永远是老婆,这个位置对于我邝镇扬而言,跟老妈一样牢固无可替代,只是她一个人的,你知道进退,我不会亏待你,你要是多想,做了让我尴尬让她难过的事情,那就是你自己自取其辱了。   到他发妻病重不治而去,那种说不清是亲情还是爱情或者是恩情的感情,让他痛不欲生的同时也觉得惭愧。他给曾经坚决反对他们婚事,于是之后一直来往得不算亲近的岳父母买了和他住处等价的豪宅,在他们名下存了他们一辈子也没有想过的巨款,立下遗嘱,公证了,自己所有不动产的一半属于发妻所生的女儿,且自此,每到年节,总会带了女儿一起去探望岳父岳母,更是嘱他们,有病有事,直接打他手机电话,他就算是忙,也会给他们安排妥当,他对他们说,他不会再娶,今后,他们就将他当自己儿子便是。她走了,在他心里,却是永远的亲人,她的父母,就是与他的父母一样的爹妈。   再之后,他一直也有女人解决生理需要,但是10年,非但没有一个女人让他有过半点想娶回家的冲动,连再要个孩子的心思,也都完全没有了。   直到遇见许楠。   最初,他也不过是惊讶于她的美丽和那种飘逸的气质,于是更多地在她给女儿辅导小提琴时候,故意多在家留了几次,而后,他被她那种与众不同吸引----她在拉琴的时候或者讲曲子的时候,会投入得旁若无人,与人交流的时候,又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快乐着自己的快乐,烦恼着自己的烦恼,但是却又对身周的人有种很简单而真诚的善良。   就比如对女儿叙雅,她从来没有像叙雅从前的无数拿了市场价2-3倍的老师那样,虚伪地夸张她的天份,把叙雅所有与这种夸赞不十分相称的比赛成绩或者学习成绩归之于比赛的专业圈子黑幕与考试题的不科学不合理扼杀学生天分,她很直白地讲叙雅的问题和评价叙雅的程度,更十分认真跟他说,叙雅根本不喜欢学琴,她之所以那么努力,全都是为了让你高兴。如果我以后有孩子,我不会去逼迫她做她根本不喜欢做的事情。   这句话其实邝镇扬很清楚,他也并不在意叙雅喜欢或者不喜欢学琴----在他而言,让她学些功课之外的才艺,只是为了提升气质,更直接地说是为了让不算漂亮的女儿多些属于女人味儿的魅力----但是他却委实奇怪,似乎不能算关心他人的许楠,会知道女儿的心思,而更奇怪显然是懒怠跟他多说话的许楠会认真跟他讲这件事。   那次他问许楠,为什么?   许楠蹙起眉头,好像说一个全天下人都该知道的真理一样道,“她又没有妈妈。她只有你一个亲人。她自然想让你爱她,让你开心。可是你为什么要让她做不能让她真正喜欢的事呢?”   当时许楠很认真地看着他,目光中有许多的不认同,可是那不认同的目光,让他忽然感动,那双美丽得让人一见惊艳的眼睛,有着某种在他发妻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其他女人身上见到过的澄澈的美丽。   那时的许楠让他说不出理由地心动,有了隐约的渴望拥有她的念头,当然,他知道她有男朋友,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念头----即使是这种克制,都让他自己惊讶。一向,他想要拥有哪个女人的时候,固然不能说百发百中地全胜,但至少不会畏首畏尾,成就成不成便不成,怎么会有那些浪费时间的考量。   认为叙雅根本不该拉琴的许楠,却在叙雅亲自求她指导,并在他的授意下提到自己的妈妈之后,继续教她。从来没有过对叙雅实际程度的任何的委婉,但是却一直教得认认真真,邝镇扬越来越喜欢在她教女儿拉琴时候留在家里,多半并不会进琴房,却是安静地在隔壁听她拉那些片断,最喜欢的,是她在‘课间休息’,对叙雅说,“你拉琴也真满折磨的。休息休息,你说,我们做什么?”   叙雅最喜欢的,是让许楠唱歌。唱儿歌,从前她母亲唱过的儿歌。   邝镇扬最喜欢的也是听许楠弹琴唱歌。唱那些最最简单的儿歌。那些儿歌,满世界都有光盘在卖,可是无论邝叙雅或者邝镇扬,都觉得只有许楠,唱得那么温柔而干净,听她唱歌的时候,就仿佛回到了久远之前最温暖幸福的时刻。   许楠的歌,一直让邝镇扬克制住了自己心里蠢蠢欲动的,想要耍弄种种手腕得到她的念头,甚至,他模糊地觉得,把她‘搞到手’并没有能听到她唱这样温柔干净的歌来得重要和快乐。   只是命运之神却就那样地把许楠送到了他的面前。   第七章 3   第三节   那一天许楠该来给邝叙雅上课。   直到比开始的时间已经晚了快半个小时,许楠也没有出现,邝叙雅打她的手机,直接进了留言信箱。   邝叙雅并没有急,安安静静地边写作业边等,倒是邝镇扬,本来拿了文件回家看---他已经习惯了边听许楠拉那些练习曲的片段边做事,可是那一天,许楠不到,他竟然集中不了精神。   再过了10多分钟,邝镇扬催女儿打了两次电话之后,对着女儿探究的目光竟有些讪讪的,干脆回去公司强迫自己过了几份合同,再回家,才得知,许楠一直没来,也没有电话。   邝镇扬这倒是真的觉得不对劲了。   许楠虽不算个懂得教学的老师,但是对这份工,从来认认真真,大半年来,从未因过私事改期,就算堵车在路上只晚几分钟的时候,也会打个电话过来。邝镇扬忍不住回忆上次她来,是1周前,没有给邝叙雅唱歌,连给她的演示都少,她走的时候,他照例地跟她随便聊几句---她当时跟他也算颇熟悉了,邝镇扬这些年甚少需要用心思哄人,然而走到这步,生意场上,这本事自不是一般的强,如今想逗许楠开心,投她所好,让她高高兴兴眉飞色舞地说起她的男朋友她的妹妹她的猫她的琴,她总是能开开心心多留一阵。   上一次,却例外,她心不在焉地忽视了他的说话,将琴谱都丢在了他家,便走了。   到了晚上,邝镇扬居然克制不住给当初介绍许楠给邝叙雅的朋友打电话,那朋友是许楠大学里的同事,这才知道,许楠有3天没有来上班了。   邝镇扬越发不安,以邝叙雅最近要考级作理由,要了许楠的地址。   那一天,按了门铃,门在他眼前忽地打开,披散着长发的许楠抓着门,看清楚是他的时候,脸上的神色由期望变为失望,皱眉茫然地道,“我以为是他提前回来……”然后,仿佛视他如空气似的,连请他走都没有说,只自己自顾自地在客厅的地上坐下来,靠着沙发,抱着膝盖,长发一直垂到了脚面,脸明显地尖削了,更苍白得吓人。那只她提到过很多次的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挤进她的怀里,下巴搁在她的手背上,绿色的眼睛极不友善地盯着他。   邝镇扬有短暂的犹豫,终于还是在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的时候又转头回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对她说,“许楠,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能不能帮忙?”   许楠看看他,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怔怔地道,“哦,你是小雅的爸爸。我应该给小雅上课?对不起,我忘记了今天的日子。我……我也没法教课。”   邝镇扬看看许楠,明显的黑眼圈和过分红艳的嘴唇,涣散的目光----她无疑是真的病了。   邝镇扬伸手想试她额头的温度,在碰到她的那一秒钟,许楠突然神经质地双手乱挥,尖声大叫“走开,走开,不要碰我”,而在那一秒钟,那只猫突然地从她怀里跳起来,邝镇扬本能地用手挡住脸,只觉得手背剧痛,后退几步,自己的手腕手背,已经鲜血淋漓,而再看过去,许楠已经又抱住了那只猫,缩到了墙角,望着邝镇扬的目光,全是恐惧。   邝镇扬的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念头,却没有再说话,只退后到距离她有一段距离,这样大约过了有10多分钟,他柔声对她道,“我不碰你。许楠,我是小雅的爸爸。你今天该给她上课,没有去,又没有消息。我跟小雅都很担心。所以我来看看你。”   许楠睁大眼睛望着他,过了好一阵,那种恐惧的眼神终于淡了些,她的目光掠过他鲜血淋漓的手背,皱了皱眉,把那只猫放下,摸了摸它的脑门,低声对它说,“仔仔,你去屋里。”然后抬起头道,“邝先生,对不起。我大概最近没法给小雅上课。”   她的声音依旧颤着,却明显努力在保持平静,那只猫,却没有离开,蹲在她的脚边,背上的毛炸着,似乎很怕,又似乎很愤怒。   “没关系。”他冲她笑笑,想要走近一步,又停下,“许楠,你可能需要去医院。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许楠眼中的惊恐又再回来,再度颤抖起来,“不。我不去。”   “或者,你看,我帮你找你妈妈?妹妹?你男朋友?”   许楠脸上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黯淡下去,缓缓摇头,茫然地道,“不能。我不能跟他们讲。不能跟妈妈讲,不愿意跟纯讲,更不能……”她的脸上的绝望的神色让邝镇扬愣住,他看见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不能跟他讲。”   邝镇扬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她仿佛气力不支似的晃了晃,顺着墙滑下去,在墙角坐下来,他叹了口气道,“许楠,你这样不行。如果有病呢你要去看的,如果没有,你看,你好几天不上班了,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好像是个你不想跟人说的事情,可是 ,如果你不去上班,再过些日子,同事总会来弄明白怎么回事……”   许楠猛地抬头,把手指的指节塞进嘴里,拼命晃着头,“不。我不敢去。我不敢去。”   邝镇扬皱眉,在距离她2米的地方,缓缓地踱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对她说道,“你吃饭喝水了吗?”他往旁边看看,摇头道,“你多久没有吃饭喝水了?”   许楠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目光落到墙角的猫碗,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扶着墙走到厨房的壁柜前,拿出一个罐头,打开,伸手叫那只猫,“仔仔,来,仔仔,我好像,没有给你开饭。”   那只猫跑过去,低头大口吃了俩口,突然又抬起头,用脑门蹭她的手背,一声声地叫。   “许楠,先吃点东西喝点水,”邝镇扬 对她道,“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有什么事情,跟你的亲人反而难以说出口,你怕他们担心。可是对我,你看,你知道我是有点能力的,我或许可以帮你解决问题。”   许楠茫然地望着他,“你?”   “许楠,我们认识一阵了,就算你没有耐心了解我,也该知道我不是个多舌的人。就算我帮不了你,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万一我帮得到你,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你继续教小雅,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我决定要她把钢琴和小提琴学下去,能学多好是多好。就把这个作为交换,成么?”   “就这个?”   “还能有什么?”邝镇扬笑,“你看,我邝某人现在除了儿子女儿的老师,其他的地方,还需要求人么?”   许楠似乎略为放心,但是又摇头,“你怎么能,帮我。”   这话说出来,但是他明显觉得,她在看着他的目光里,有了一点点期待。   “谁知道?”邝镇扬笑道,“当初小雅的外公外婆在我下海时候破口大骂说,你要创造你的王国?你在做梦。现在又怎么样呢?”   许楠闭了闭眼睛。   “先去吃饭?我看你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去吃饭吧。许楠,我看你也并没有想死。你饿死了这只猫恐怕也得饿死。对吧?”邝镇扬尝试向她走了一步,她没有什么反应,他又走近一步。   许楠低头看了看旁边的仔仔,没有说话,却用手挽了挽头发,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只是,保持着一尺的距离。邝镇扬也有意识地跟她保持着这个距离,出门,上了电梯,往楼门口走,她低头   跟在她身后,他随便地跟她讲讲笑话,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是个老式的楼房,楼下并没有足够的车位,他的车停在对面街边,他摸出车钥匙,对她说,“你等我把车开过来,”正要过去时候,突然手臂一紧,见许楠的双手抓住了他的上臂,抓得他生疼,   而她浑身都在颤抖,眼睛睁到了不能再大,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就在自己的车前面不远处,停了一辆桑塔纳2000,驾驶座上,依稀坐着的是个戴眼镜的,年纪不小的男人。   邝镇扬的脑子里瞬间的转过了许多念头,而这些念头也就只在瞬间----他发现那辆车打了灯准备离开,突然拦腰把许楠抱了起来,把她扛在肩上冲过了马路,钻进了自己的林肯,几秒钟扣上了她的安全带和自己的,加足油门,朝那辆车追了过去。   第七章 4   第四节   邝镇扬的车始终与那辆桑塔纳2000隔着一辆车的距离。   已经是晚上9点多,从街道上主路又上北四环,那辆车几次换线,被按了若干次喇叭,却始终不能将邝镇扬的车甩开。   许楠紧紧抓着胸前的安全带,似乎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邝镇扬并没有看她,望着前方的路说,“你放心。我当兵的时候在云南呆过2年。当时北方部队入川滇,不知道翻了多少车,我是那个从来没有出过事故的。今天我开的这辆车,也很不怕跟别人亲热亲热。”   时间渐晚,路上的车越来越少,终于,再也没有车夹在俩车中间,邝镇扬便就跟在它后面,随着它的速度,保持着正常的车距,那车开得有些拐,突然,在一个出口处斜插了3条线过去,邝镇扬踩足油门,向它挤过去,几乎保持着完全相同的车速,而俩车间的距离,使得那车完全没有突然加速冲过来能达到毁灭性的碰撞。那车也算开得镇定,但是国产桑塔纳毕竟完全无法跟林肯房车相比,那车被逼着下了环路,又被挤着,在路边停了下来。   已经是北郊。路上偶尔过去一辆卡车或者货车,路边是玉米田。   邝镇扬调转了下车子,车头对着那车,闪了几下大灯。   那人不动,邝镇扬在这时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那人看上去得有60来岁的年纪,头发花白,长相竟是相当的好,在这个年龄,眉眼还可以看出依稀的俊秀,而身材,保持得相当好。   他不动,邝镇扬也并不动,干脆打开车窗,从兜里掏出盒烟,安静地抽。   那个男人开始也不动,后来似乎有些焦躁,拿出了手机,摆弄了几下,又放回去,打开了音响,似乎在听,10分钟之内换掉了几张碟。   终于,他也摇下车窗。路灯之下,邝振扬看清楚了他。上了年纪的,但是有着少见精制五官的男人。气质也斯文。他张口,标准的普通话,镇定的语气,“先生,您有事么?”   邝镇扬不答话,喷了口烟雾,那人皱眉,“没事麻烦您把车挪开些。您刚才的驾驶是违规的。”   “你有手机,可以随时叫警察。”   邝镇扬微笑着道。   那人半眯起眼睛,“何必那么麻烦呢?您也并没有真划到我的车。”   那人的目光扫了下低头不语的许楠,再冲邝镇扬道,“我想您们或者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您或者……车上的那位小姐。”   邝镇扬点头,“看来是。”   “您可以挪开车了么?”   邝镇扬微笑着盯了他几分钟,然后缓缓说道,“咱们以后,还是不要互相认错的好。”说罢,猛地打轮,加足油门上了环路。   许楠抱着肩膀,侧脸看着他,动了几下嘴唇,声音有些哑地说了谢谢。她出门前用铅笔盘起来的头发再度滑落,垂在弧度优美的肩上和颈弯,在这样的黑暗里,她的侧脸有种奇异的不太真实的美,而这张美得有些不真实的脸上,有某种让他觉得满足的求助,和隐隐约约的信赖。这让他有种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的快/感。   在他拥有得越来越多之后,时常可以感受到力量,但是许楠的目光带来的却又有些不同,就仿佛是丰盛的晚宴,加上了恰到好处的酒。   这些年,除了再度扩充事业,他是少有很想要点什么的冲动了。那少有的部分,就包括女人。可是,这10年,他有过的女人,在带给他欢娱的同时也带给他厌倦,到了最近两年,他几乎就对女人没有了兴趣。每一个到了身边的女人,他都会先认真设了防,弄清楚她们的目的,想从他这里要的,而他是否很可以让她们达到目的,轻松地不在意地给她们要的。   简单利索却有着千篇一律的乏味。   而许楠,却让他又有着看不大懂的神秘和莫名其妙不需要设防的信任。   就比如,任何一个女人来了,在身边,他最先想的,就是这女人是否会有让他的一对子女受威胁的念头和能力,如果兼有,一定毫不犹豫地不要。甚至,这几年,为了叙雅不失去她应得的,他从来小心谨慎地,没有再让任何女人怀过他的孩子。   而许楠,给他莫名的安全感。   已经可以看到许楠住的小区,她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目光中,又带上了恐惧。   邝镇样很明白,在经历了方才,她心里信任自己。他更确信,自己,非常地想要她。   如今她需要的,以他的估量,他给得起。但是,估量是估量,他还是需要个确切的答案;而究竟怎么给,能让之后的得到更让人满足,这也不是个冲动能解决的问题。   邝镇扬在楼门口停下,冲许楠道,“我送你上去?”   许楠愣着,半晌才道,“邝先生,那个人,他,不会再来了,是么。”   “以我猜测,短时期不会。不过长时期……难说。你男朋友不是也快回来了?”   许楠的眼睛大张,那种痛苦到了极点的神色再度回来,她摇头,再摇头,“不,不,不可以让李波碰到他。怎么可以让李波碰到他。可是……”她双手蒙住脸,那脸上的绝望几乎让邝镇扬有些立刻答应她所有要求,让她放下心来才好的冲动。   “可是,可是,一定会见到,一定会见到的啊!”   邝镇扬稳定了下心神,等她安静了些,平静地道,“许楠,如果你不跟我说是怎么回事,我对你的帮忙只能到此为止。以给叙雅教琴这个交换条件,我刚刚做的,已经有些过了。当然,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   许楠把脸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抬起头,低声说谢谢和对不起,然后拉开车门,准备出去,突然又停住,深呼吸了几下之后,猛地转过头,闭上眼睛飞快地说道,   “他是刘辰的爸爸。我的第一个男朋友。16岁时候。后来我……后来我们分开了。但是我发现,我怀孕……我妈妈不在,我不想跟妹妹说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去医院。在医院里,在医院里,在医院里……”   她大口地喘气,终于接下去,“碰到他。他是……他是妇产科的医生。当时人很多,他对我说,他恰好下班了,他说我这么小,在医院这种公共的地方,很不好,他说是他儿子不好,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我们谈谈,从长记议。我说,不要,不是他要分手,是我。我觉得我不是很爱他,所以不想……再在一起了。他就说,那么他也要帮我,至少……至少是跟他儿子有关。我当时在医院也有些怕,从前只有刘辰妈妈很凶,骂我骂我妈妈,有时候也顺带说刘辰象他爸爸,很坏。我想,她说的很坏一定是不坏的。他爸爸一直对我也很客气。我不讨厌他。后来,后来他说,带我去个条件好的私人诊所,无痛,条件好,我跟他去了,不是诊所,是他在……在跟刘辰妈妈在军队大院的家之外的房子。他说是他的个人诊所。他说他给我检查……他……”   “好了,许楠,不用再说,我明白了。”邝镇扬叹了口气,然后皱眉问,“他就是个医生?”   许楠却仿佛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目光停留在未知的远方,脸上的神情有种滑稽的凄凉。她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也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跟刘辰,我……我从来没有觉得做//爱//是个很舒服的事情。我妈妈跟那些叔叔们,他们好像很喜欢。可是我没有。我很……很好奇。那天,那个人,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从给我做检查,变成了……变成了……”她凄凉地笑,声音仿佛飘在空中,   “他管我叫小 表/子,他一边……一边做这件事,一边……一边说这样的话,他说,你看,你的身体是愿意的,小……小表/子,你多舒服啊,你多湿润啊,你……你跟那小子一定没有这样,对吧?嗯,你推我,推我也是很……很有情趣。他说我天生就是个……小表//子”   “后来,后来我回了家。一个人在家里。肚子很痛,流了很多的血。我觉得我可能会死的。可是我不想死,我还想我妈妈,我还想我妹妹。如果她们突然消失我会很伤心。我想如果我不在,她们也会很伤心。这个人我要忘记他。就想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一样,不去想,不去想就好了。可是我不敢去医院了。我喝水和吃东西,我祈祷我会好。后来,我好了。”   “我害怕了一阵。并且因为这个。我决定我不要再去想办法找李波。我怕碰见这个人。我想我把最可怕的和最喜欢的,都不要了好了。可能上天也许听见了我的交换了。我以后没有见到这个人。我不想了。”   “然后……我又遇到了李波。我实在舍不得。我忘记了跟上天的交换了。妈妈说,我从来就有把不想要不喜欢不高兴的事通通丢掉的本事。很好。可是,也不是真的能丢掉。只是不开心的事情,想又有什么用呢,说多了就会更想。不说不提起,就真的想得少了。可是这次,这次……我不久前陪一个我的学生去做流产。我答应她陪她。那男孩子不跟她好了。她还想自杀,我跟她说,会有更好的在后面,不要死,活着才有可能快乐,才能跟关心的人在一起。我说我陪她去医院。我会帮她做吃的照顾她。”   “陪她等的时候,听见那些大夫护士聊天,说不孕症,说女孩子小时候就能胡乱来,还不懂得常识,以后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宝宝就是教训。我当时突然好怕啊。我们很久想要小孩子,都没有。会不会是因为我从前?我想一定是。可是我该怎么跟李波说呢,我不能说。可是我也不能骗他。我从来没有故意不跟他说这些。真的。我是,我是跟他在一起开心,我就没有想到那些。可是现在,想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中秋节的时候,李波的父母却突然来。他妈妈才从基地回来,说他不在,带我回家过节。他爸爸妈妈真好。他们都对我真好。他妈妈还直接跟我说,我在基地不知道,你们既然都住一起了,快把证领了。听李波说都想要小孩了,那还等什么!我们家也没有什么讲究,如果你妈妈要风光嫁女儿,我们就好好地办,如果你们年轻人不喜欢繁琐,去扯个证!老爷子那边如果不乐意,我给你们挡着。他妈妈真好啊,我当时好想对她说,我100分想结婚啊。可是我现在想起来这个,想起来可能不能生宝宝,我要对李波交待的。他那么喜欢小孩子,我怎么可以不跟他交待就让他糊涂地跟我结婚呢?”   “然后……然后晚上……他们送我出来,在小区门口……又……又碰到这个人……他妈妈很高兴地介绍。说我和李波马上就结婚,到时候如果办就请他们来,如果不办,也会在家请个课喝个酒。我才知道……才知道,刘辰的妈妈是李波爸爸同一机关的,一起从原来的大院先后搬到如今的小区。那天……那天,那个人,他,他对李波妈妈说,你儿子很福气阿,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李波妈妈说,那当然,这么漂亮的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而且她对我家小波可好。那天那个人就问我在哪里工作……后来……后来他有一天就在我回家路上跟着我,在校园后巷,他把我塞上车,他又……他又……那么对待我。我拼命反抗,我打他,咬他,我说他如果碰我,我会报警。他就笑,他说,你是小表//子啊。你从小就是。你报警么,好啊,你有什么证据呢。我就是帮助你们这些不自爱的女孩子的。你看,我就帮了你一次。我从来对小女孩没有第二次兴趣,可是你太小表//子了。你让我记挂了一段。如果不是出国进修,我早就去再帮你。帮你舒服……我一直反抗他,可是他就越来越高兴,说得越来越高兴,他说你该觉得荣幸,我头一次对不是小姑娘的女人有兴趣。简直克制不了。多好啊。报警?哦,李波的那个急脾气的妈已经到处说她回基地之前要把她儿子的婚事办了。老头子放话说,以前他家的孩子结婚都没办过,这个老幺的婚事,一定要大办,老战友活着的都要请。你想不想报警,让那些死老头子知道他把个让儿子上完又开开心心让老子上的女人娶回家?他说你可以跟李波提起我啊,你问问他谁带他第一次走进医学院的,谁在他心里别扭想学航天的时候带他进手术室告诉他医学科学有多么吸引的。谁是他小时候的偶像?你告诉全世界好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我家里。我不知道怎么办。”   许楠的眼泪已经弥漫了满脸,空洞而虚飘的声音让邝镇扬心里也有些发颤。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却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只是持续地,目光对着窗外的黑暗,不停地讲着。   那些她说的话,让他的心里也有了种难以名状的难受,但是甚奇怪的是,这一切,居然并没有让眼前,自己一直觉得有某种久违的温暖和干净的许楠,有什么改变。这样的许楠,很奇妙地让他再次想起那些简单好听的儿歌。   也许已经是深夜。邝镇扬的车,油已经要烧尽,他没有碰许楠,只很肯定地对她说,“许楠。他就是确定你不知道怎么办。没什么,真的许楠,你根本不用怕他。我本来在想是否需要些法律之外的手段来让他不敢找你,现在看来都不用。只是,你究竟怎么跟你男朋友说?”   “没有什么,是吗?”许楠仿佛抓着个救命稻草似的,有种小心的欢喜,“邝先生,其实,没有那么……差,是吗?也许,我可以治。也许……我……”   “许楠你不要怪我。我只能实话实说。”邝镇扬笑了笑,“让一个我这个年龄的人理解这种事情,比一个初恋的小伙子的难度相差太多。我年轻时候,也不是这么想。自己的第一个女人,那种期待,不一样。而且,你说,因为他们中间的关系,我确实不确定,那人会不会利用此,来继续骚扰你。”   第八章 1   苏纯23岁生日的这一天,她彻彻底底地忘了自己过生日的这回事。   从前,不管是在很盼望生日,早早盘算根父母要什么礼物的幼年时,还是隐约地怕过生日---怕这一天一贯在这种事情上粗心大意的母亲彻底忘记了的少年时,抑或是被平时不算有交情的同级男生举了一朵玫瑰花念诗雷得外焦里嫩,平静地说了句‘同学,还没到精神科实习的时候’的同时,暗自刻薄地想,比真正的文学男青年更可怕的是热爱文学却缺乏天赋的理工农医男青年的大学时代……她毕竟还是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又长了一岁这件事。   父亲怎么都会记得。怎么都会给自己一个红包和一份大多时候算不得惊喜但是总很实用的礼物;许楠都会记得。怎么都要把这个日子跟她自己的生日,母亲的生日一样,作为雷打不动的母女三人---如果母亲出差采风那就是姐妹二人聚在她和母亲的蜗居的日子;她会兴高采烈地给妹子亲自烤蛋糕---从13岁时候的纸杯蛋糕到18岁时候三层雕花最上面用奶油做了苏纯的漫画笑脸的生日蛋糕。每到‘过生日’的时候,姐妹会一起吃东西,闲聊天,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许楠永远看不腻,看到每集最后‘李嘉文’出现就会无比满足地微笑的花仙子。   然而23岁生日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苏纯昏睡在妇产科病房值班室的床上,鞋子都没有脱,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长羽绒服紧紧地抓着,裹着自己的身体。在距离早查房还有1个小时的时候醒来,在迷蒙状态,就已经很自然地拿起来了放在床头的听诊器挂在了脖子上,边努力跟尚存的困意挣扎,边打开了不远处的水龙头用冰凉的水冲手拍脸,然后用手指做梳子‘梳’着短发,推开门径直地朝1床所在的加护病房走了过去。   她已经不太清楚这一天到底是几月几号,也不太记得这是自己第几天夜里没有回宿舍,就在值班室睡觉了。   不久前值夜班的那天,那个25岁,孕期一切指标完全正常的产妇,刚刚顺产了一个7斤多,哭声洪亮,一切评分都是满分的女婴,当女儿还在她的爸爸姑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手里传着的时候,来常规检查的护士发现她的□出血量不太正常地多,认为是产道撕裂没有缝合好,叫了值班的苏纯,她边检查,那个幸福的年轻妈妈边问她‘下奶要诀’,她仔细检查了觉得不太对劲,边尝试常规止血方法边立刻打电话给住院总大夫徐洋。   徐洋到来时候,产妇的血压已经降低到了40/110,且继续在下降。   徐洋立刻通知秦少白。   这时苏纯已经工作近八个月。在这八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见到被小护士们称为‘二踢脚’的秦少白在作检查的时候这么沉默----却比一贯的麻利更加快速---她的声调也甚少如此简单地沉重:   “苏纯,立刻打电话给产科蒋教授于教授,徐洋,立刻通知血库备血,如果半个小时之内准备不了3000,让他们联系最近的兄弟医院要支援---这个可能是羊水栓塞。”   ‘羊水栓塞’这四个字一出口,苏纯与徐洋先是有半秒的愣怔,然后先后地大步往护士台冲了过去。   课本上,发生率极低,死亡率极高,病因未明的死神之手。   苏纯尚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带教老师说,自己工作了15年,只经历过2例羊水栓赛,他们医院都并非首诊医院,听下级医院电话求援,跟血液科重症科一起赶过去时候,都已经发生了多器官功能衰竭。   那个晚上紧张而混乱的一切,在苏纯脑子里有些模糊,只记得产科几个主任副主任全到了,血液科重症科麻醉科心内科的几个四线值班的主任先后在眼前穿梭。一袋接一袋鲜红的血被护士长亲自挂在输液架上,麻醉科副主任亲自推着监测仪器进来……   后来,凌远也来了。   他进来便简短地对重症科主任和血液科主任道,“我刚才已经跟x区血站说好,半小时之内调过来3000。”   “真能半小时?”产科主任似乎难以相信地望向凌远。他却没有答话,只道,“还有什么需要,找我。”   说罢,走了出去。   苏纯已经记不得那天自己究竟都做了什么,产科所有专家几乎齐聚,照说绝对没有她做什么的机会。但是那天夜里的抢救告一段落之后,秦少白却似乎忘记了后来赶来的陈瀚语是这产妇的管床医生,却跟苏纯一一交待,最后道,“这个病人要一直守着直到脱离危险。”   一直守着。到了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的今天。   如今,产妇已经基本脱离危险。由弥漫性血管内凝血和出血造成的一系列问题,到今日,也已经基本控制和改善。前几天科会诊时候,秦少白当众夸苏纯,“不错。遇到这么罕见的情况,一个工作八个月的住院医生,能这么沉着,一点儿不慌,之后又这么踏实不浮躁。可以!”   苏纯没有觉得骄傲或者当众被表扬的羞涩。只是听着,然后,继续认真贯彻着‘一直守’的指示。   苏纯在自己23岁生日的这个早上6点,查过了这产妇的一切指标之后,一边记录,一边往外走,准备去洗把脸的当儿,护士小陈说外面有人找你,她说了谢谢,才推开那扇印着大红字‘儿童优先母亲安全’的大门,就见王东提了个硕大的纸盒站在门口。   “生日快乐。”   他乐呵呵地把手里的纸盒递过来,“蛋糕。不是一个大的,是4个小的。巧克力,栗子,草莓,芋头。我不常做蛋糕,这次挑战下甜点,你品评品评。”   苏纯愣怔了一会儿接过来,说了谢谢之后,有些迟疑地看着王东道,“可是,你……你不忙吗?”   第八章 2   第二节   外科会议中厅。   凌远推门进去,看见李波正把俩大托盘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蛋糕往会议桌上放的时候,第一个闪到脑子里的念头就是,看来从这个月初才开始试验执行的缩短住院日的计划引起的众怒比他想象的大----大到让负责执行这个试行方针的李波,需要走温馨路线来卖乖平民愤了。想到这儿他想起来自己也还没吃早饭,虽然不爱甜食也可以凑合充饥,于是拿起来一块的同时随口问李波,“有黑咖啡么?”   “您要的,还真全乎。”李波仿佛听到了最无理要求似的瞧着凌远,“对牌子,有要求吗?”   “太仓促,凑合吧。”凌远无所谓地一边吃一边摇头道,“你口味怎么跟女人一样?这甜点比较适合给护士们献爱心。今儿的会诊她们又不在---还是你给她们那边儿也送了?对,缩短住院日,加强安排检查的效率,现阶段主要也是影响到她们---那谁,”他回头对刚进来的新住院医生江涛道,“去对面麦当劳要50杯咖啡。别把糖奶放进去。”说着把钱包丢给他。   江涛应着出去,时间还有5分钟,小部分人还没到,到了的人有的还在长凳上抓紧时间打盹,有的抓着了上级讨论病历,于是凌远脑子里转着早就在想的给手术科室工作人员提供早饭午饭的计划。   手术科室基本都是盈利科室,也都节奏要快得多。这点钱算不上什么,方便却是不小的,也有人情味。尤其这个缩短住院日,是更加快了工作节奏,应该在日常可能的方面方便大家。缩短了住院日,提高病房利用率,多出来的盈利,一方面根据效率奖励涉及的工作人员,一方面以这样的温馨服务,可以让工作人员得到除了实际的实惠,方便之外,心理上增加的岗位满足感甚至优越感,从大范围上,刺激良性竞争。   江涛和另外俩位新住院医生,学生各提着俩个装了8杯咖啡的纸提篮回来时候,已经过了10分钟,除了上手术的大夫,人已经到齐,几个教授主任也都到了,凌远敲敲桌子对程学文说,“开始吧。你跟韦天舒把那几个需要请几位教授给意见的先说了。之后李波详细讲一下这个月一分区关于试行缩短住院日的情况。”他说着看了眼表,“中间妇产科的要过来一趟,那个妊娠29周便血发现直肠肿瘤的。李波,那个现在是你那边儿的吧?谁的病人?等产科的人什么时候过来先把那个讨论了。”   “郁宁馨管床。杨立新的病人。手术的话,如果患者不特别点哪位教授,应该是我做。”李波答,忽然猛地想起来什么,问凌远道,“产科那边……不是本来说今天过不来人?秦少白不是……”   “她们哪回痛痛快快地让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过?”凌远皱眉道,正式升任院长之后,最牛最‘硬’的妇产科比他当外科主任时候作为单纯的斗争对象更让他恼火。于是在这点上,尤其是在普外科这个正经自己的地盘,他从来也没有保持过一个行政院长应该具备的客观态度与风度修养,“这回这个羊水栓塞的基本回来了。院办循常例上报卫生部。她们又‘这也需要上报?对我们这样水平的科室不是常规?’。真逗,常规?她们一下子家底儿全抖落出来,产科一晚上杀回来了3个教授4个副教授?”   “这是人家敬业的态度。”向来在与妇产科的斗争上跟凌远最知己的韦天舒,自从正式宣布对廖克难主任的处理,且第二天几个类似健康报等专门报道医疗问题的报纸就刊登或者转载了医院方态度之后,就彻底站在了从前敌方。连叫会诊都比从前去得快了。   凌远自然不想跟他斗这个意气,示意程学文开始,旁边李波却赶紧地冲大家道,“大家没吃早饭的赶紧,吃了的……吃了的也帮个忙赶紧把蛋糕打扫了,我不知道其他科室同事来。”   “怎么了?”凌远不明所以,然后想起来妇产科几个老主任一向很反感许多外科大夫的形象‘不够严肃严谨’,“吃个蛋糕也碍她们事儿?总书记都管的没这么宽。”   “不是。这蛋糕是王东他……”李波还没说完,敲门声已经响起来,凌远说‘请进’时候门已经被推开,秦少白跟苏纯一起走了进来。   李波有整整半分钟的石化。以至盯着苏纯居然没有听见秦少白跟他打招呼。   秦少白一向对李波印象不错,这会儿看他这样,先是惊讶然后略微地会错了意,再看见桌上的蛋糕,想起来刚才在产科,护士递给她的 ‘苏纯的生日蛋糕。’----吃的时候似乎听几个小护士乐着说是外科的人巴巴跑过来孝敬的。还说这下他们的人追咱们的人,战斗形式产生变化了。   秦少白一笑,那边凌远又递了杯咖啡给她,“秦大夫,吃早饭了没?李大夫买的蛋糕真不错。以后我们打算给缩短了平均住院日的病区,综合评分加分之外,提供早餐午餐。”   李波想要说话,又觉得在会诊时候纠缠这个问题实在不合适,而当着这么多人解释恐怕让这个不幸变得更加悲剧,再说她们既来了,也就要把那个病例开始讨论---那又是自己病区的,思维也就回到了病例上。20分钟之后,把这个病例的处理方案讨论完,秦少白对做记录的苏纯说,让她去外科病房先去给这个病人做基本检查,李波让郁宁馨带苏纯去病房,并交待以后让她们俩位分别是这个病人在俩个科室的管床病人的医生以后要及时交流,合作。   俩人先后出去之后,秦少白临走之前,忽然回头冲李波笑道,“小李,不带这么糊弄人的。追女孩子给过的第一个生日买个蛋糕,还顺带把公事也干了。还没有任何分别。这可从我这儿都说不过去!”   说罢也不等李波说话,就走了。   会诊大厅近40个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李波脸上,李波努力地忽视这些自己的老师们,老师的老师们,同事们,下属们,学生们……的目光,一边在心里沉痛地忏悔,即使自己在头天晚上被迫尝蛋糕尝到恶心,也不该早上再看着一桌子被‘精选’之后剩下的各种各样的蛋糕头疼,即使懒得收冰箱,想起来有可能闻风而至的蟑螂,也不该觉得就扔了太过可惜,脑子进水想到正好会诊大多数人横竖没吃早点,何不废物利用……他已经实在太对不起王东了,实在不能在这个当口把这位正牌丢出来替自己当这个八卦焦点搞笑人物,于是,李波仿佛没有注意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开始镇定地讲关于缩短住院日项目执行中的问题。   中午,王东跟刚刚结束手术的患者家属仔细解释了情况,把下午需要做的检查单子开好,交给护士之后,在心里挣扎着是趁中午功夫到值班室补半小时的觉,还是先去看看苏纯是否也有空可以一起吃饭---她最近都在跟羊水栓塞的病人,晚上多半出不去,即使能出去,估计凌欢也会想大伙一起出去玩给她过生日,轮不上自己单独约她。   但是他又实在太困了,前天的夜班就睡了4小时,昨天……昨天下夜班的休息,他一直在李波家从头开始学习做蛋糕……固然是烹饪的天才,这完全没有干过的甜点类也颇有难度,好在买了20倍的材料,禁折腾。于是他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一直折腾到了李波坚决不肯再继续提供尝蛋糕服务锁上卧室门去睡觉之后,自己又一直做到了早上5点。作到时间允许范围之内自己所能达到的外在形象与内在质量最高水准……   王东正在挣扎,看见李波在病房门口等他,待他出来,李波拽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要吃什么?我请你吃饭。我这个月都请你吃饭,你点什么我请你吃什么。你要用我厨房也不用给我收拾干净……”   王东先是本能地欢呼,然后摸李波额头看看他是不是病了,然后又惊讶地道,“桃李杯金奖的奖金发了?这么丰厚啊?还是你副高批了?”之后又遗憾地道,“至少今儿我没空跟你吃饭……”   “我觉得你,大概能有空。”李波低声道。   “我正在斗争。虽然我很想吃白食,但是白食在今天还没有进入可以让我斗争的高度。”   “王东,我对不起你。”   “你当然对不起我。你看我时常给你做这做那,就算主要不是给你做的,你也吃了;吃了之后还经常分不出我做的东西跟普通水平的餐馆的区别。特别打击我的自尊。还有昨天……”   “王东,我……我一时脑子进水,把你选剩下那些蛋糕,带科里给他们当早点了。”   “啊,真的啊?”王东乐道,“我还想呢。那虽然多多少少都有点不完美,但是也已经比医院对面蛋糕点的强多了。就是我昨天实在没有力气收了。你要是都给扔了可太不尊重我劳动。他们称赞了没?有没有人问你哪买的想回家给老婆闺女买?哎你有没有挑挑啊,最开始的一拨比例不太对口感不好……”   “可是今天,”李波努力地吸了口气,“今天产科过来人会诊直肠癌那个……”   “哪位师太?批评了我的蛋糕?那肯定是丫没品。妈的,我管她去死。”   “可是,”李波无比沉痛地道,不自觉沿用了学生时代的玩笑对白,“今天不止师太……芷若也来了。”   第八章 3   第三节   对王东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之后,李波长出了口气,犹豫着问王东,“你看,需要我跟苏纯解释一下,那蛋糕确实是你做的,我拿来打发同事们的确实是你精益求精过程中的下脚料,而不是说我买了蛋糕,你顺便去做人情吗?唉,这么一乌龙,好像怎么也不太对劲……”   李波说得无可奈何而满怀抱歉,王东还在发愣的当儿,俩人的呼机却同时响了,王东看着呼机说了句,“老大传召。说他请吃饭,午饭时间顺便谈点事。”   李波点头,“应该是有关缩短平均住院日的事。会上说了几句,我把具体细节问题写了报告给他了。”   王东不解地道,“为什么找我?”   李波往凌远办公室的方向走,边走边道,“除了让你多干活,还能有啥其他的事儿。他请吃饭,断不能是为了了解群众的疾苦和心声。”   “你这话说得真哀怨!”王东没心没肺地笑,“这我可得公平地说---你矫情了。就说老大逼你吧,他要不逼你你不就不去参加桃李杯了。不参加你都不知道你自己讲课也能讲到那个高水平,有多帅多棒多拽!老大他就是一比千里马还了解千里马自己的伯乐。再说,你这个提升速度都赶上火箭了。老大他是让你多跑几里路,可是也肯定多给你几个胡萝卜。”   “好,好。”李波自不想真跟他抱怨那一箩筐的烦恼,只笑道,“看看今儿老大要给你几根胡萝卜。”   凌远的请吃饭不出李波意外的又是叫到办公室的肯德基汉堡薯条和可乐。李波在这四个多月间跟他吃着同样的工作餐谈不同的工作问题时候,曾感慨凌远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实在不高,简直比自己还低,更不要说跟但凡有点功夫就决不凑合的周明相比;而就在今天早上,凌远理所当然地要黑咖啡时候,李波终于恍然明白,凌远确实可以凑合,但是绝非对生活品质没有要求,只是这种要求,最好有其他人来花时间精力。   李波和王东进来时候,凌远还在讲电话,示意他们坐下先吃饭,过了大约5分钟,他放下电话拿起来面前李波之前给他的报告,“我刚才大概看了。就提高效率,长期而言必须提高学科技术含量并且普及,让尽可能多的年轻医生掌握新技术。这个咱们科一直在做,周明前几年做得尤其突出,打了个好底子。风气上不搞技术垄断带新人,就相比其他同级兄弟医院同类科室而言,团队整体技术水平,我敢说强了一大截。而掌握先进技术的年龄层下移了一大块。李波,这一项一定以后要继续,我也会再增加给各年龄层从新人到副主任主任进修新概念新技术的投入。这个是长期目标,但说到目前提高病房和手术室等固有资产的利用率,快速可以看见效果的,缩短住院时间的重点就在俩点上。缩短等待手术时间和缩短等待检查结果时间。李波,你的报告是,这三个月,平均等待手术时间缩短了半天,等待检查结果时间缩短零点七?”   李波趁着他说话已经把自己填了个半饱,听见他问,点头道,“离目标的三点五差了不少。首先是等待检查结果,这个我们这边能做到的是,督促所有管床大夫建立严格的时间概念。除因紧急手术错过每天三次的送检时间外,平时不但要保证自己开的医嘱不能晚,而且有责任通管自己病人的一切情况,有需要请示上级的部分,要提醒上级准时下检查医嘱。这点经过每周会诊时候反复强调,到上周,有百分之七十的住院医生没有错过过一次病人各项检查的送交时间,另外的几位没达到的住院医生各有各自的情况,住院总大夫会再次强调。”   “对每个月没有错过过送交时间的,当月奖励。半年的,给年度综合评分加分。”凌远拿笔在那部分报告那里快速地写了几行备注。   “检验科影像科那边,我觉得还有很大的空间。只不过,”李波犹豫一下,看了看凌远道,“我想既然让他们那边适应临床科室的工作节奏,是否我们也应该转换概念增加交流。从管理角度,认同他们是一线科室,不是辅助科室。”   “说得好。”凌远大笑,“我会跟他们主任谈的时候用这句原话。最关键的是在待遇上要接近一线科室。我会跟他们主任明确说,不要再出现有人在实验室卷头发剥豆角。拿这个时间做专业的事情,把让理发师做头发,买超市洗干净的豆角的钱赚出来。另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让他们创收的方向往临床服务的方面动脑子,不要总琢磨虚报器材和耗材差价。这个,李波,外科的同事也一样,我会尽可能提高大家的技术服务的收入。如果我手下的外科医生,因为必须得排队跟大妈抢便宜猪肉才能把日子过下去,那是我的耻辱,但是我做到了一个度,让大家可以轻松买得起不需要排队的高价猪肉,结果还有人上班时候磨洋工看菜谱,那就不适合在这个地方待着。”   听到这里,本来觉得他们讨论内容与自己无关,吃饱了开始犯困王东一个机灵,苦着脸战战兢兢地冲凌远道,“院长,我……”   “你并没磨洋工。”凌远微笑,“相比而言,你是效率还不错的。不过,如果你还有这么大的精力做好几十块小蛋糕,那就是你上司给你的工作量不够,完全是他的问题。还有就是,病房,抢救室和手术室的利用率不够,这个是包括我在内的管理者的问题。所以我决定重新调整你的工作。从下月底起,你可以开始做住院总大夫了。并且,我会和李波仔细讨论,关于综合管理出入院病人,最优化病床利用率,紧密衔接你们病区的病人手术接台时间的部分工作,交给你来负责。”   王东愣怔着,“下个月底?我应该是明年4月……还有5个多月……”   “可以了。”凌远瞧着他,“李波当年提前了近一年---是,你现在的程度比他当年还是不如。不过在住院总期间的强化训练,你已经可以承受了。李波自然会象当年周明带他一样好好多花时间带你。况且,”凌远微微一笑,“你还可以把做好几斤蛋糕的功夫,夜里去加班多上两台手术。现在的姑娘们都很现实。100个有90个,就算会为爱心礼物感动,若你太为爱心礼物花功夫而耽误了前程,那感动也就变同情了。另外10个能为爱心礼物感动一辈子的姑娘,有无穷的危险被别人更爱心的礼物感动走。如果你脑子里没有多余的水,我劝你千万不要找这样的神经病。”   听到这里,李波脸上表情僵了,才要说话,就听凌远看着他微笑说道“秦少白犯晕,我又不傻,那蛋糕怎么可能是你送去妇产科的?”   “我送人蛋糕的时候您没看见。”李波干巴巴地道,“境遇还不如他。大概就是爱心花得太多,先被小姑娘觉得窝囊无能,不务正业,鄙视得连正眼都不乐意给一个;再后来,如果让您诊断,我脑子里的水,恐怕确实是太多了。”   空气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王东不知所措地瞧瞧凌远又瞧瞧李波,小声地嘟囔道,   “不是献爱心……就是赶她生日,高兴高兴,热闹热闹……”   凌远打断他,“好了,找你过来就是提前升院总的事。工资会上调一部分,比去年的调幅大。然后你也可以搬到新宿舍去。新宿舍楼已经完工,这月底就可以开始入住。先优先各科住院总大夫和已婚的临床博士研究生。未婚的俩人一间,已婚的一家一间。这样私人空间大一点,各科住院总都是工作时间最长的,也不确定,单住对其他人的作息影响也小一点。你走吧,我跟李波还有其他事要说。”   王东出去有一阵子,凌远都没有说话。李波只垂着眼皮坐着。   半晌,凌远缓缓道,“我说过,所有的一切,我也都在尝试,如果你有任何不满,都请直说,我们可以讨论。你不必要在做我让你做的事情的同时,心里存了情绪。其实,我不在乎你的情绪,但是在乎你认真做自己这个位置的事的投入程度。”   “我自以为已经全神投入。如果你觉得我有不够投入,还可以挤压的地方,你提。”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可是我也不希望你的情绪影响以后。”   “我对你的所有方针都认真地做,出现的问题也都及时跟你讨论了。我没有情绪。”   凌远冷笑,“我是傻的么?你想让我相信,因为我的一个玩笑,刺痛了你的感情伤口,所以要跟那傻小子一国,跟我划清界限?而不是对我让你做的事情有什么不满?最主要是因为,”凌远淡淡地道,“我正好在周明进修期间,把你扶上了这个大家本来以为是周明的位置吧?这让你承受更多议论,而更重要的是让你自己觉得尴尬。”   “我确实对你让我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不满。包括这件事。我明白你的想法,真的做下来,也越来越认同。你需要做的这些改变,就算周老师都支持,可是,你不能让‘周明的理念习惯’成为外科,大家做事的最终最高准则。他可以作为精神偶像,却不可以做为大家唯之是瞻的马首。”李波沉默了好一阵子,平静地道,“我也曾经认真想过,为什么你让做的事情,一切都符合我的理念,甚至符合我的理想---理想的但是没有勇气开始去做的。你推了我,我就做了。但是心里总是并不舒服。并不像当年周老师拿最苛刻的标准,近乎‘变态’的要求逼我做个出色的临床外科医生那样,让我心甘情愿。”   凌远的眉毛跳了跳,却没有说话。   “我今天终于明白。我不是不满你让我做的事。但是我不喜欢你的态度。你的傲慢。对‘那些愚蠢的人’的傲慢。我确实不至于被你刺痛什么伤口,可是作为曾经愚蠢过的人,即使愚蠢是个事实,被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也特别难受。而且我也并不觉得,在让我,让我们做事的过程中,理解到自己曾经或者正在这样愚蠢,是否真的对把事情做好,有更大的帮助。院长,我佩服你的所有管理理念,我会绝对认真地做所有你让我做的这些事,甚至在这上面,每当与我本身的概念有冲突,我会先调整我自己的,因为我绝对相信你站得更高看得更广。我的这个情绪,不会影响我做事情。”   “呵呵,对‘那些愚蠢的人’的傲慢。”凌远微笑重复,“那么,你周老师呢?从来没有过对愚蠢的行为的不满?”   “有。他会说你错了。但是不会说,你是多么愚蠢。在他那里,只有错的事,没有愚蠢的人。”   第八章 4   第四节   苏纯给妊娠29周的直肠癌患者做了常规检查后回去产科,给秦少白交待了检查结果,患者及家属的意见之后,秦少白一边翻看病历一边道,“给你休半天。下午不用来了。”   苏纯不解地瞧着她,秦少白笑道,“过生日,自己去逛逛商店看看电影犒劳犒劳自己吧。这俩周可是真够劲儿。尤其是你,我看至少掉了几斤肉。”   苏纯瞧着呵斥自己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的上司,她的一贯‘威武’的脸上温和的甚至有点疼惜的神情,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走吧走吧。你也多值了不止5个班了。抓紧时间休息放松。之后这个结肠癌的,和另外那个双胎合并中度高血压的,又够你忙。”秦少白挥手,忽然又笑了,往周围看一眼,低声说,“李波这小子挺好的。这个给喜欢的女孩子买生日蛋糕顺便把公事办了,我心里虽然觉得有点不够重视,但是其实挺正常。真太风花雪月的神神道道的,靠不住,可是呢,趁着这个他追你的阶段,咱把女人的小性子可也得表达表达。这个可是降低他对女人小性子的承受底线的黄金时期。等要是你让他得手了,尤其是嫁给他了,那再偶尔有点小脾气,他可该觉得无理取闹了。就算咱都是讲道理有风度的职业女性,也得给以后情绪不好时候留个空儿不是?!”   秦少白说着,拍拍苏纯肩膀,“这可是经验之谈,血泪教训,这条上级意见,你好好体会。重要性可绝不下于临床医嘱!”说罢,一推苏纯,“去吧,好好散散心打扮漂亮点儿,换个心情!”   苏纯那句‘谢谢秦老师’还没说完,一向急性子的秦少白已经都走出门了。苏纯自没机会跟她解释这蛋糕的由来----而她自己,也实在懒怠解释。甚至这蛋糕究竟是李波为了公事买的王东顺手拿来送礼,还是王东给自己买了蛋糕顺便帮李波也买了公事用的,然后还跟自己谎成做的来夸张良苦用心,她根本也没有放在心上。王东是个很可爱而又体贴的人,跟凌欢一样,是她进入这个环境以来,生活中甚少的亮丽颜色中最明媚的一抹。假如王东是夸张了自己的用心,她想那大概是那种男生宿舍式的幽默。王东可不就是个典型的可爱的大男孩子吗?她甚至每见到他,听见他跟自己山南海北的胡扯,不管是说吃还是说玩,再或者是说起他的家乡她的母校那种天真的热情,都会让她唤起某种最轻松的温暖,仿佛就是大学时候,去男生宿舍门口找同学办事,然后呼啦啦一片好事者,起着哄伸出若干个带着青春痘的,头发乱七八糟的,但是脸上有着欢乐的光彩的脑袋来。王东的脑袋,绝对是那所有脑袋之中,最生动的一个。   苏纯呆站了一会儿,去大办公室换了衣服,才要出门,凌欢已经迎面走过来,看见她伸开双臂一个拥抱,“生日快乐!亲爱的,我今天晚上得值小夜班。万恶的护士长啊她不肯通融!不过我在x中心那边定场子了,钱柜也订了包间,滚轴保龄k歌,你跟微微王东他们好好爽一把去!我下了小夜班跟你们会和。”她说着又压低声音道,“你们科可真能折磨人。我看你现在苗条得都有仙风了!我得回去干活了。手术室的姐妹们都抱怨我亲爱的老哥如今要把手术室的人一个给俩个的钱但是当三个用。李波同志原本凭借帅哥优势,是好多姐妹们的最乐意看见的,现在一见他进手术室查手术室衔接使用率就想把这个奸臣打出去……我横竖还是不能跟别人一起抱怨的,还得身体力行的支持我亲爱的哥哥。别让人说闲话。”   “欢欢,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凌欢既然安排了一系列的活动,固然一定花费不小,但苏纯也不与她做毫无意义地扯皮的客气,“你要吃哪儿?日式料理?我姐去带学生外地比赛去了,赶不回来,给我了个巨大红包。”   “哎哟后悔啊!”凌欢跺脚,“后悔把跟你午饭权让人了。不过,嘿嘿,你还是跟他吃吧,比跟我吃有意义!”   她说罢冲苏纯挥挥手就立刻转头跑掉,苏纯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好笑而又有一点温暖,从秦少白到凌欢,苛刻的上司和可爱的朋友,她们都这么自以为是地对自己这样地好着。又都分别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在---幸福着。   如果误会的幸福,能让身边关心自己的人自以为是地开心,就算只是短暂的误会和短暂的开心,又何必解释呢?况且,这世上,又有什么一定是长久的?   不出意外的,3分钟后她接到王东电话,说是请她吃午饭,苏纯并没拒绝----王东的心思她很清楚,自己没有那重心思她也很明白,只是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居然并不像从前大学时代,对那些对自己有心思的男孩子那样,拒绝得干净利索又彻底。她略微地因此茫然,也许是因为他带来的快乐太多,多得让她实在舍不得。   无论如何,既然是生日,就任性地对自己更放纵一点吧。   与王东一起吃饭是个轻松的享受,半点不用为点菜操心。王东向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那个会吃,于是自然要勇担点菜大任的人,从来不会为了客气地征询吃伴儿意见而把菜单推来推去浪费时间,而苏纯,从来对挑选配菜没有任何兴趣;这个中午王东很快地点了二小菜三主菜一个汤,苏纯吃得相当欢愉,清蒸鳜鱼被自己已经吃掉了快2/3的时候,她忽然发现王东吃得并不积极,奇怪地道,   “你是照顾我口味点的自己不喜欢?其实我,凡是好吃的,都爱吃。”   “没有没有,我吃过了。被老大突然传召。只不过是肯德基工作餐。我吃快餐,西餐,都觉得不够饱。”王东很坦诚地道,“本来我还挣扎着是请你吃饭还是回去补觉,好家伙,让老大跟我们头儿一番内力对撞,眼前仿佛气流漩涡大作,飞沙走石,惊得彻底不困了……”   “凌院长和李波?”苏纯有点惊讶地抬头,完全想象不出温文儒雅的李波会跟人针锋相对地冲突,凌远确实有霸道狂妄的地方,然而,苏纯忍不住说道,“都说凌院长最看得上的人就是李波了。”   “谁说不是呢?”王东夹了块酱鸭脖给自己,“问题就在于,李波他偏偏看不上凌院长……用看不上不对头,”王东抓抓头发,想了想说,“是看不惯所以不亲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可老大,他好像还真挺想跟我们头儿关系更亲近一点的---我们外人都觉得,老大对李波的那个容忍度可不是一般的,有时候简直是让着他。要说李波能干,各方面儿加一块儿,那确实是再挑不出第二个来,大概直追老大当年,所以老大特别看得上他,可是光说能干,我总觉得老大也不能这么让着他,你看,老大连你们科的成名专家都不让着。老大的习惯是高压利诱……可对李波,就不一样。”   苏纯怔怔地听着,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想起来凌欢没事儿跟自己念叨的八卦,感叹她二哥这个人,不知道是上帝宠儿,所以天资过人,还是说上帝弃儿----其实更应该说是上帝领养的,什么叫领养的呢,那就是让他本事大责任大,但是全给别人忙,给上帝的亲儿子亲闺女忙。真没什么太多自己舒心快乐的事儿。凌欢说,凌远在意的人不多,在意的就是真叫一个在意,比如,这么多年,这么多女人喜欢他,他就只认真喜欢过一个林念初,可这个人,就还真对他没有半点这个意思。再比如,他最要好的朋友就是韦天舒了,但是最近,为了廖主任的事儿,特别别扭;凌欢说,你别看我二哥那个人,好像酷得不得了,真是他在乎的人不在乎他,他是一边伤敌三成,一边自伤七成,上回跟韦天舒互相刻薄了几句,韦天舒其实说过就忘,他回去,胃疼了一下午。   苏纯没有继续跟王东打听这个八卦,只是心里,却有些莫名的疼痛。   这顿饭吃得舒畅,不出苏纯意外,王东始终没有说什么‘过份’的话,只是随口聊天,和讲些欢乐的八卦,吃罢,王东回了科里,苏纯缓步走回了宿舍。   在门口,她收到了好几个包裹,姐姐的爸爸的,今年妈妈居然也没有忘记。另外还有大学同学寄来的卡片。苏纯回宿舍把包裹一一拆开,爸爸的包裹是双舒服的白色软底靴子,红包跟卡片这次署的是他跟阿姨俩人的名字;妈妈的包裹恰好是条同色羊绒围巾,而姐姐的,一如既往,是不知道多少天的收集,有可爱的工艺娃娃---那一定是因为她觉得娃娃的脸有像苏纯的表情;有一双小羊皮的手套,手套上有暗纹的史奴小图案;比有俩本画册---那里面是她们姐妹讲过想要一起去的威尼斯;有一件样式简单,但是摸上去特别舒服,看上去也十分优雅大方的毛衣,另有一大包样子精巧的铅笔原子笔涂改液橡皮和小本子----许楠还是这样,保持着少女时候的习惯。许楠总觉得做作业---后来引申到所有跟作业类似的,一定要做但是十分枯燥的东西,需要这些可爱的东西来缓和缓和这种枯燥。在她心里,苏纯作的事情,就是这样枯燥而了不起的事情,所以走到哪里,总是会给她搜集这些东西。   苏纯把这些礼物摆了一床,一点点地看过去,然后打开凌欢的礼物,那是一条白金链子吊着米奇和米尼亲亲热热一起舞蹈的吊坠,做得十分精致,俩个米老鼠脑袋之间的红心,镶着颗小小水钻。   苏纯想起来秦少白说的,打扮得漂漂亮亮放松一个下午,是的,自己也真需要一个休息。   她找出来换洗衣服去宿舍楼那间全楼仅有的窄小的浴室洗了澡—感谢这个时间,没有人在门口排队。然后,穿了爸爸送的靴子妈妈送的围巾姐姐送的上衣,又干脆把凌欢送的项链也戴上,拿了去年生日姐姐给买的双肩小皮包,把所有现金都带上,下定决心好好地给自己过个腐败的生日。   苏纯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在走出宿舍区,想要随便拦个车随便找个地方去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目光落在远处,那个就要被拆除的花田的方向。   凌欢说,那里有紫色的玫瑰。   她曾经为了看看紫色的玫瑰,在那里碰见了凌远。跟医院里的凌远,爱宠和数落凌欢的凌远不那么一样的凌远。后来,听凌欢说起,那一天,凌远最亲近的父亲,对他说了重话。苏纯怔怔地站着,脑子里又闪回王东说的‘偏偏李波就是看不惯他。’和凌欢的叹息‘那个他在乎的人不在乎他的时候,他就特别难受’。   苏纯站了好一会儿,转了个头,朝那边走了过去。   第八章 5   第五节   快步走到了花田围墙外,苏纯绕着围墙找了面背街处,肩膀高的墙撑上去,轻巧地跃进,她拍拍手掌和裤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土,才直起腰来,立时愣怔地站住。   到底是奇怪的感觉?还是严谨的推理?还是……还是任何一种该属于‘玄妙’的东西,把她带来了这里?   “身手不错。”对面坐在红砖堆上抽烟的凌远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下届运动会的时候,考虑下替你们科参加撑杆跳。”   苏纯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绕着双肩包的皮背带,半晌才低声道,“我……秦大夫说,放我半天假休息。”   “没瞧出来,秦少白这么有人情味儿。”凌远挑挑眉毛,把烟掐灭了。   “秦大夫说因为之前我多值了班,之后……”面对医院的一号首长难辩深意的评价,苏纯不自觉地替自己的上司辩白,却被凌远摆摆手打断,   “我不管查你们科的考勤。只要不出事故没有病人投诉,你们天天在这墙上翻来翻去地跳舞,也随便。”   苏纯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道,“院长。别说我们天天翻来翻去地跳舞,就算我们的实工作时数率不高过应工作时数,那么就不可能不出事故,没病人投诉。我们的实工作时数超过了应工作小时数,还是会出事故,有病人投诉。”   凌远皱眉瞧着她,突然仰头大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地让我的傲慢,被我不愚蠢的属下,打回到我的脑袋上来。”   苏纯瞧着远处一排排培育花草的温室,并不答话。   凌远站起身,从砖堆上走下来,在她面前停住,“哦,这个日子是你的生日。你23?24?”   “23”苏纯答,离得近了,看清楚了凌远的脸,只觉得他的脸色有些并不正常的苍白,而隐隐约约地混了烟和酒的味道。她的心里有些不安,而方才那种疼,越发清晰;却听他说道,“才23。真不象。你才大欢欢半岁。20出头的女孩子,就算不都象她那么一惊一炸地傻欢乐,也不该象你这样。”   苏纯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凌远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微笑瞧着她道,“快一年了。这个新住院医的感觉,好不好?”   苏纯望着他。那句会回答旁人如此问话的‘还好’竟说不出来。   “看来是不好。”凌远笑笑,“不过你的上司们,一定都觉得你很好。”   “我一直……很努力。”苏纯略带茫然地道,不知为什么,竟仿佛对他有种奇怪的期望似的,“我不知道,还应该怎么样。”   “你可能太努力了。”凌远又点了根烟,“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结果。所以,你总是太努力的话,就反倒容易忘记到底为什么努力了。”   苏纯偏头仔细琢磨他的这句说话,凌远却再度望着她的脸大笑,“其实你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小姑娘了。23岁生日,嗯,秦少白放了你半天假,你为什么跑到了这里来?你想去做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做点什么。半天时间不少也不多。”苏纯并无法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想了想,坦白地对他的第二个问题答道,“不够去我想去的地方旅游,不够去看看我爸爸或者妈妈,连看完一本小说也不够。”   听见那‘或者’二字的时候凌远的眉头跳了跳,却并没有说什么,只安静地听她继续道,“我想,去逛逛商店买点衣服,再或者去电影院看连场吧。不过都不是很有兴头。然后我又想起来了欢欢说的紫色的玫瑰花来。”她说到这里,停下,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她低下头,下意识地避开凌远的目光。   “我也放了自己半天假。”凌远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道,“你的假是上司给的。我的假没有向卫生部审批也没有向人事科报备。因为我也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多值了好多班。在我正常的普通外科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比如你们科的羊水栓塞的产妇需要充足备血,比如骨科首诊的高处坠落伤的患者需要立刻跟脑科医院急会诊联合抢救,比如上个月内外妇儿各科共收到患者投诉近百例,其中7起惊动媒体,比如三天前有死者家属告icu抢救失当,一天前有心内科康复患者告心内科做导管住院期间没有发现患者的静止胆结石问题,没有在最好的时机建议普通外科手术,当患者结石发作造成了很大痛苦也易于再度诱发心脏问题。当然,还有,挖地三尺地找钱,”凌远微笑,“每一个患者都有个对个体而言再合理不过的要求。就是得到全方位的,满意的,保质保量的医疗服务。来看病不用排老长的队立刻就能看,见到的要是最好的医生,见到之后要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所有的问题都问完,还得到医生的健康指导;住院的环境不如宾馆那也要有招待所的水平,住院的花费比招待所高但是可不能到达到高级宾馆的档次,手术乃至检查都不希望实习医生甚至住院医生来做,等候的时间都不可以太过长久。是的,这是合理的要求,只是国家并没有给我哪怕达到这合理要求1/10可能的条件。满足不了患者的高线期望,达到--哪怕是接近多数患者的底线,也要如你所说的---让我的属下们,实工作小时数超过应工作小时数地工作。你们也都有个更合理的要求,那就是劳值所得。我也达不到你们期望的高线,但是达到大部分的你们所能接受的底线,这是我的职责。就好像临床医生只要治好病,就基本完成了职责,在我,我自认如果能达到这俩个基本的底线,也就尽了我的职责。我没有什么必要对任何人谨慎谦恭,温文儒雅。”   凌远苍白的脸带着几分阴沉的踞傲,他说到这里,身子略略前倾,微微皱眉,停了一会儿,再吸了口烟,眉头拧得更紧,和上眼,深呼吸了几下,那一阵旋晕却依然没有过去,而涌到了胸口的恶心,却越发汹涌了。   “那次帮你做了报告回去,我查了些国外的资料。”在旋晕和恶心之中,凌远听见苏纯如他印象里一贯沉静不太带任何感□彩的声音,同时忽然自己的臂弯处多了分支撑,他便顺着这份支撑,在旋晕中坐下来,只觉得肩侧还有着柔软的依靠。   凌远睁开眼,低头见自己坐在铺了条白色围巾的地上,而苏纯尚还托着自己的胳膊,坐在自己身边,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缩短平均住院日是大课题。在国外,有专门的管理团队来进行估计计算计划。有多种管理模型用不同的评估标准来衡量其合理程度。咱们国家的医院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几乎就完全是凭借几十年前的经验来估计医院和科室的硬件规模,人员配置,这些年医疗科学技术发展太快,从前那些经验真的已经不适于现在的形式了。所以,该拿新数据新情况来估算。现代医学科学是evidence based medicine,现代的医院管理也该是data drived management。凌院长,你别笑我不自量力,”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那天给你做报表的时候,恰好看见你的另一份关于缩短住院日的报告,觉得满有兴趣满有意思,就看了那些资料,胡说一下,然后我……”   “什么?”凌远瞧着她,   “我就是手痒。”她低声道,“我是学过一些卫生经济学的课程的。大约有点概念。查了资料之后,自己值班时候,趁看病历,就把我们病区上个月所有住院病人的相关资料随机去个人信息地录入了一个样本。然后试着跑了几个模型……倒是也挺有意思。”苏纯看打量了他一眼,犹豫了下,略微挪开了些,身子跟他有了半寸的距离,手却还轻轻托着他的手臂,她想了想,这里虽然背风,却还是很冷,而他显然是身体并不舒服,她冲他自然地道,“凌院长,你要不要花10分钟时间,去我宿舍一趟,看看……我跑模型的结果?”   凌远垂下眼皮笑笑,停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想说什么,又摇头,没有说下去,那一阵的旋晕终于过去,自己撑了下地面站起来,深吸了口气,低头对她道,“多谢。”   苏纯没有回答,站起来,想离开,却又并不放心,正犹豫间,听凌远说道,“你这半天假究竟有没有打算做什么了?”   苏纯摇头。   “那我可给你安个任务了。”凌远拍了拍她肩膀,“陪我看病。”   苏纯不能置信地抬头,见凌远抱着双臂微笑,“陪我作为个彻底的普通病人,感觉一下同级医院门诊急诊流程,感受一下等检查,找相应科室的方便程度,跟其他病人聊聊天……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些非临床的项目让你尝试。可能那会是你的兴趣所在。多年以后我不知道我究竟会为一个结果骄傲还是忏悔。但是也许,你可以给我的这个努力的过程做个见证。”   第九章 1   下午4点50。   中心医院消化内科的普通门诊诊室,原先4个医生只剩了一个,这个下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凌远已经在此20多分钟,在这个下午唯一一个被他拖住的医生对面,正儿八经地陈述最近自己的症状。   苏纯站在他身边,听他一条症状一条症状地讲,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看了看表,不知道是该同情面前这个脑门上还顶着俩颗青春痘的,年资不会比自己高超过三级的同行,还是该佩服凌远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十足进入角色的敬业程度。   “可能是溃疡复发,也可能不是。”凌远对面的年轻女医生对着面前这个难缠的,医学知识丰富的,逻辑思维清楚的,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但是跟许多60多的老知识分子一样罗嗦的病人无可奈和地苦着脸道,“从血常规看,低烧应该是炎症引起的,我们可以先抗炎治疗。您愿意吃药也可以,您觉得吃药对胃有刺激,您非要输液也可以---可是我跟您说,我们就这个条件,治疗室里您这样的病情只能坐着输。如果没地方了您……您得坐楼道里输……在我们这里开药去社区医院?那不行。”   “可以的。”凌远望着医生笃定地说,“我以前就在大医院开的药,在我们社区医院输的。”   “以前可以过。”小医生揉了揉太阳穴,“但是现在官司太多。万一患者在我们这里做的诊断,去社区医院输液时候出了问题,比如药物过敏啊,比如病情突然出现了变化啊,什么的,他们没有应急能力,病人出了问题这个可扯不清到底算谁的……”她说着又觉得自己说多了,咳嗽一声,正色说,“反正不行,这是规定。”   “那你们这里条件差啊!”凌远持之以恒地道,“您就帮我把药开了吧……”   “你可以到社区医院去看病,开药!然后在他们那里输液!”小医生第三遍重复这重意思的时候,简直有点怒了。   “我不相信他们的诊断。大医院的好一些。”凌远坚持地道,然后,皱眉,继续问道,“您说低烧是炎症引起的。一定是胃炎吗?您刚才又说恶心腹痛胃口差的症状,肝炎,胆囊炎也可以引起。您确定不是……”   “我没法百分之百确定。”小医生苦着脸道,“现在已经太晚。没法抽血做肝功能检查了。这个点儿影像科也已经不接平诊b超了。没法给您排除肝胆问题。但是,抗炎治疗也是一致的……”   “哦,大夫,我刚才说了,最近也觉得头晕……”   “根据您说的最近的作息,和刚才为您做的检查,我认为那应该是由于您的精神压力,睡眠不足引起的,当然也跟消化系统的症状的持续,影响了全身状况有关,但是,您一定要排除任何其他可能,您明天可以去挂神经内科和耳鼻喉科的号。现在已经停止挂号了。”   “这样。”凌远皱眉,“可是如果我回家吃药,或者在社区医院输液时候发生胆绞痛,或者旋晕加重,如果我……”   “那您可以再回来,挂急诊号。”小医生微笑回答,“那么您就可以做急诊b超急诊ct了。您还有可能可以被急诊收住院。那么一切检查就都走住院部程序了。”   “你们这个制度不合理。”凌远再继续道,这个时候小医生已经收拾面前的纸笔,也不看凌远,飞快地说道,“您到底是要开药还是要输液,我要下班了。”   在凌远再开口之前,苏纯抢着说道,“开药。谢谢大夫。”   小医生长出了一口气,在龙飞凤舞地开了单子盖了章之后,站起身,才要出去,又忍不住回头,对正在认真看单子上字迹的凌远问,“我能问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管理。”凌远很诚实地回答。   “原来是领导!”小医生做出很恍然大悟的样子,“下次万一您再来看病。可以提前一点。我们副院长周三上午出专家门诊,您可以挂他的号,好好跟他讨论一下您对我们医院的不满和建议。”   “跟你无关?”凌远抬头,然后笑笑,“我们一般也见不到你们领导们,只能对见得到的人最不满。我今天回去,如果真出点事,要告,也还是告你啊。总不能告你们医院的制度。你看有几位院长副院长,在医疗纠纷里付直接责任了呢?”   “你……”那小医生气愤地站住,才想说什么,苏纯陪笑地道,“大夫,他身体不舒服,今天检查又没赶上做全,明天还得上班,心里担心,说话不好听,您别介意。”   说罢她拽着凌远往外一气走出了消化科门诊。   “划价拿药在那边。”凌远冲苏纯指着反方向。   “你真的要在这里拿药?”苏纯无可耐何地道,想着方才量的他的近38的体温,和他认真陈述的那一大堆症状,心里是真有点着急,“领导,您回家休息吧,我饿了。”她低头看表,“而且,我也该下班了。”   凌远瞧着她,乐了,“当加班吧。我个人付你加班费。”   苏纯叹气,瞧着他已经发灰的脸色,“你明天休不了吧?”   “除非真的那么不幸到需要回来看急诊的地步。我判断不至于。”   “回家吧,”苏纯再叹气,“你不是要完全把自己当个患者来考虑问题的么?那我跟你打赌,任何一个认真想看病的患者,有后门可走,绝对不会只走前门的。”   凌远哈哈大笑,之后胃里一阵灼痛,眼前有些发黑,只好闭上眼了好一会儿,再睁开,见她睁大着一双眼无限担忧地瞧着自己,手伸在身前,似乎随时准备扶他一把。   “你看日本漫画不看?”凌远仔细打量着她的脸笑道。   苏纯摇头,“中学时候同学很多都看。我大概看过1,2本,可是一套有那么多本,等同学传懒,都自己买很贵,不划算。”   凌远以一副看怪物的表情看着她,然后摊开手,“我刚才本来忽然觉得你的样子有点象小静,现在……”他摇头,“象蒸子了。”   “你现在可能烧得更高了。”苏纯闷闷地道。   “这是骂我么?”   “随便你想了。”苏纯认真开始郁闷,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为了看着别人着急或者尴尬手足无措觉得好玩好笑,连带着折磨自己都不在乎。具备这种自虐精神,那倒真是战无不胜。”   凌远的眉头猛地一跳,脸上的表情瞬间地僵硬,然而目光落在她脸上,与她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僵硬了的脸色,又渐渐柔和下来。半晌,他缓缓开口,“苏纯,我不是故意耍你,欺负你。我没有那么无聊---虽然在你或者很多人眼里,我可能是。”   苏纯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你想让我,作为一个一线大夫,看到的,想到的。我明白你说的,患者看不到院长副院长,不满是要发泄在最一线的小大夫身上;而任何一个有可能与不够科学的管理有关的医疗纠纷中,最容易被伤害的,是我们这些一线小医生。你实在用心良苦,”苏纯抬起头,认真瞧着他,心里面剧烈地挣扎,最终还是又没忍耐住,“可是这些,你可以,可以好好地说……”   “不是以对着‘这些愚蠢的人’的聪明,傲慢,高高在上地讽刺挖苦地丢给你们?”凌远扯动嘴角,“让你们反感厌恶?”   “我没有反感厌恶你,否则,就算你是院长,我也不会陪你看病。”苏纯闷声道,“而且,”她抬头,“我觉得,会告诉你他不喜欢你反感你,甚至告诉你具体的不满的人,第一不可能真的厌恶你,真正的厌恶是躲开;第二,如果是你的属下,那么感情上其实跟你颇亲近,否则,哪个属下会好端端地给上司来表达不满。”   凌远愣了好一阵,然后笑了笑,“王东果然还是闲。闲到立刻有空儿传了八卦。”   “他没……我,”苏纯一时之间特别后悔,他这样敏锐的人,什么不知道,自己又何必多嘴?这下连王东也连累进去,对面的,毕竟是院长。   看着她犹豫着,已经拿出了下属的恭敬,凌远心里本来因为她方才那句话,有些莫名的舒服的心思,又开始不痛快,才要说话,却听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   “你什么时候肯回家啊?就算你不吃药,总得吃饭吧。既然是溃疡,饿着会疼得更厉害吧?”   她的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关怀让凌远心里有瞬间的暖软,只是不过瞬间,他便压制过去,笑道,“好吧,不在这里拿药了。虽然我也想体验体验作为一个正在发烧胃疼的病人,从门诊到划价再拿药,又有什么麻烦和抱怨,这个烦恼的强度跟其他若干比起来,优先级是多少。”   他与苏纯并肩地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我从小到大,这确实是第一次,完完全全作为一个普通病人来看病。我想在这里的绝大部分病人,明天也需要上班,不见得有人陪着来,而且,病情会比我严重。”   苏纯呆了一呆,看他一眼,小声道,“对不起。我倒真是没有想过你这么认真关心病人疾苦的。”   “什么是认真关心呢?”凌远的嘴角有一丝冷淡的嘲讽,这让苏纯一时接不上话。   “说到底。医患,谁也离开不了谁。”凌远沉声道,“尽管大可以互相抱怨,势如仇敌。就医生把患者骂成了没良心的白眼狼,患者把医生骂成了丧道德的白衣狼,医生养家糊口还是离开不了患者,患者解痛治病还是要找医生。抱怨便抱怨,怎么也免不了,只是哪些是抱怨抱怨便算的,哪些是真正忍不了让任何一方没法抱怨着继续下去的,总要知道。”   苏纯沉默地听着,跟在他身边,低头往前走。   “这其实是个有趣的体验。”凌远若有所思地笑,“原来当你真正坐在另外一个位置的时候,想法确实会有不同。至少在问问题的时候,得不到准确答案---即使你知道这确实就是没有百分百的答案--还确实会很焦躁;在发现该做的检查因为一个‘3点停止所有常规检查,抽血’的制度,你确实会觉得这个制度非常让人不便,不发两句牢骚简直胸口发闷;那些鉴别诊断的检查,你知道做全了是件很可笑的笑话,可是忽然,也可以理解患者听了医生说了那些可能之后,真的一咬牙全部做了的心情---那么,当结果出来,一切正常时候,你想着那花掉的时间和自费部分的钱,一定是会把愤怒发泄在‘引导’你做检查的那个人身上的。这些你做医生时候可以想到,可是,不一样。理解与真正为此烦恼,愤怒,无可奈何……不一样。不管医学确实多么有限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不管是什么原因让检验科室只好在3点停止接收血样,一个身体痛苦,无人帮忙,头昏脑胀,看不下去地图指示,站不住30分钟来排队等待,明天要去上班,不上班可能被开掉的病人,他的底线就在那里。他并不见得真不理解医疗服务的限制,可能只是拒绝去理解。说理解有什么意义?”凌远嘲讽地笑,他在街边站住,风起来了,将他风衣的领子拍打在脸上,夕阳仅余的暖色的光已经从西边的天幕消失得几乎不留痕迹,凌远本来便棱角分明的脸在这深秋的暮色当中显得特别的冷,“如果理解就可以解决一切的矛盾,那么一本教科书就可以让乌托邦变成现实,哪会有那么多的战争和死亡。”   苏纯怔怔地瞧着他,好久,直到天色越发暗淡。她忽然地特别难过,莫名地,由这理解二字,记忆回到了很多年前,母亲带着姐姐离开了自己的时候。她一直理解母亲,一直;可是所有的理解之后,那种自己拒绝承认不肯面对的悲伤,何时离开过自己?那种悲伤由于了自己的理解,从来未曾具体,可是却是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曾有过真正通透明彻的快乐。所有的开心,都差了那么一点点,所有的快乐,都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隐约约的忧惧。   “我没有什么想让谁过得更好的理想,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做到一个可接受的程度。”凌远的已经发哑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消沉,“如今的医疗管理体制是从30年前来的。30年前的中国与如今差别太大。在从前可接受的,在如今,就未必能让任何一方接受。”   他望向苏纯,因她泪水盈然的眼睛而呆住,摇头,略茫然而抱歉地对她道,“这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你该是可以听,理解这些的人。会跟你说,甚至让你来体会……可能我真是烧得高了。”他闭眼微笑,脸上的神色,居然有种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的柔和。   苏纯动动嘴唇,有种极奇怪的冲动---让她竟然想要把脸埋在这个跟自己尚并不能算十分熟悉的人的胸前。他让她有种说不出原因的依赖和信任。而她又想用手掌贴住他的脸,让那份冷而硬的线条软和一点。但她却只是仰头望着他,说不出话,有许多的情绪,多年的不可让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明晰的委屈,每当对着他,这个被所有人觉得霸道也确实并不亲民的大老板,那种说不清楚的亲切,听他说话,许多并未仔细想明白过,却有模糊的感觉的理念变得清晰的愉快,以及---就是在今天,因为他的苍白,又不止因为他的苍白……而来的心痛……   这时候凌远深吸了口气,柔声对她说道,“其实你也还是个跟欢欢一样大的小姑娘而已。过生日是欢欢每年最大的日子,最快乐的一天。”他抬起手腕看表,遗憾地摇头,“太晚了。去年欢欢生日,我兑现诺言,请假陪她去了游乐场。坐过山车和勇敢者转盘。游戏很幼稚,可是在那儿,高兴得很彻底。我大哥答应欢欢,如果今年把护理本科学位的最后一门课拿完,23岁的生日,带她去日本的迪斯尼。”   “欢欢一直是让人羡慕到没法嫉妒的女孩子。”苏纯低声说。   “可是你是她的偶像。”凌远微笑,“而且我想,让你选择,你也未必选择做她。”   苏纯皱眉,失笑道,“可能是。毕竟我只会做苏纯了。”   “苏纯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摇头,“我从来不许愿。又不是真有圣诞老人这种神仙。爸爸能做到的愿望不用我说,爸爸做不到的,说了,会让他难过。”   “在心里也没有?”凌远多少地惊讶。   “想得具体的愿望达不到,会让自己难过。”苏纯坦然地道。   凌远有瞬间奇怪的神色,只是很快过去,伸手拍拍她肩膀,“来,我告诉你,人,尤其是女孩子,是要会一些撒娇耍无赖的。更别说提正当要求。你不说,就老错过。真就只能羡慕欢欢这种超级小无赖了。”   苏纯一乐,还没说话,却见凌远皱眉打量她的上上下下,她正奇怪,听见他道,“我确实得吃饭了。再不吃饭,待会儿真要你扛回家,恐怕你也扛不动我。不过,我……”凌远有些犹豫地道,“我还是习惯我带去吃饭的女孩子,穿得更舒服些……”   “我……”苏纯突然间听到这句话,有些法懵,随后看自己的新皮靴,算得很好牌子的羽绒短外衣,新羊绒围巾……而白围巾白靴子,蓝色外衣,不能算过分吧?   “我正好欠你加班费和生日礼物。”凌远不由分说地拽过她肩膀,“我除了给情人买内衣和香水口红,就只尽心给欢欢买过各种玩具做礼物。实在不知道能送你什么礼物。就这样,我买衣服送给你,顺便给你说,其实这不该是冬天穿的靴子,是配短裤的;而这款围巾,也不是这么用法……”   苏纯以这种震惊的神情被他拽上了出租车,他说了燕沙商城之后立刻双臂环着上腹部倒在车座上,闭上眼,对苏纯道,“到了叫我。”   苏纯咽了好几口口水润嗓子才终于小心地问道,   “我穿着不合适让你难受的程度……比再到商城里耗费时间多饿一阵……还严重?”   “嗯。”凌远闭目答。   “请问,我穿着真的有那么糟糕么?”苏纯固然不算爱美,然而此时,自尊心还是受到了重创,而且不甘不忿。   “也还好,”凌远还是合着眼,“非常代表医学院女生。”然后又睁了下眼,摇头道,“也没什么过分的,但是不能欣赏。尤其是偶尔兴致来了,买一两件不是那么平淡的衣服装饰时候,就尤其地……”   他没说完,苏纯一下想到平时自己确实冷天黑白灰三色高领毛衣,配长裤热天黑白灰三色t,配牛仔裤,而今天,因为收到这一堆礼物……她有些窘,忍不住愤然地瞧着他道,   “您生存下来也真不容易。一直在充斥着‘医学院女生’的恶劣环境里挣扎……”她总算还意识到这是大老板,把后面那句,“居然只是胃溃疡,相当地坚强啊!”给生生吞了回去。   而凌远却摆了摆手,淡淡地道,“这不一样。我很少带女人去吃饭,带去吃饭的,要看着舒服点,”随即又皱眉道,“我买衣服送给你,教给你怎么穿得更顺眼,这也不是坏事吧?这也是个女人该懂得的基本的本事。虽然不懂得的人实在比比皆是。我肯教给你,你该不会是那种小心眼别扭女孩子吧?”   “好。”苏纯狠狠地咬着下嘴唇,不断在心中默念‘院长,院长,他是院长’才算把那句‘有你在,谁能再小心眼,再别扭’吞回肚子,长吸了口气,“不过,穿了你买的衣服上了你教的课,你能明码标价吗?我不想就这么欠了高利贷,以后被无穷无尽地要求加班。”   凌远睁开眼,看着她仿佛认真有些担心的表情放声大笑,“我倒真是从来没想到,你也是个满有意思的小孩儿。简直……好玩起来,比欢欢还好玩!”   第九章 2   第二节   墙上的挂表已经指示了7点。   李波把吃了一大半的盒饭和上推到一边,目光再都回到摊开了一桌子的各种数据报告上,撑着额头发呆。   开始在一分区尝试缩短平均住院日已经有快五个月的时间。照以往的经验,入院等待手术的时间和手术后痊愈,等待检查结果返回的时间是两部分可以压缩,压缩了不该影响医疗质量的部分。检验科室和影象科室的工作制度已经有多年的规矩,2点停止收门诊血样,4点停止收住院部血样,停止接收平诊影象检查已经延续了多年,假如改变这一项,必然涉及许多资金,设备,人员调动的问题,于是,在尝试阶段,李波跟凌远商量,先从影响小的部分着手----强化培训临床医生,在门诊安排择期手术时,将可以在入院前完成的各项检查建议患者在入院前于门诊完成;管床医生收病人做住院检查时候,反复强调手术前注意事项,防止出现类似患者手术前因为没有做到禁食等注意事项打乱手术安排;所有管床医生强化及时送交医嘱的概念,避免因为错过送检时间而不能及时完成检查;督促手术科室各组负责人,严格对照手术安排表上的时间完成手术床周转,避并且及时根据实际情况调床,避免出现有患者已经推进手术室而原先安排的手术室前一台手术没有完成,患者与手术大夫浪费时间等待,同时若干个手术台空置的情况……   李波看着眼前几位住院总大夫和护士长交上来的报告,以上各项,大部分已经比以前有了很大提高,没有做到的部分,他已经随机抽查了几个具体病例,都存在着当时主管医生或手术室护士无法做到的合理解释。   在如此‘兴师动众’地强调,培训,更在本来已经工作压力很大的临床医生和手术室护士身上加了条‘严格按时’的砝码,固然将此加入考评项目与季度考评,奖金甚至职称评价联系,还是引致了广泛的牢骚埋怨---这虽然是意料之中,可缩短的住院日,提高的效率,却并没有达到李波期待的数字。   从这些数据上来看,在现有基础上靠规范临床医护人员的工作来提高效率,实在事倍功半,凌远说过,必然会改变检验科室的工作安排,这里才是大项,但是在此之前,当真就没有得可做?   李波总觉得应该还有其他通过管理改进的余地。譬如,他望着手里几个随机抽取的病例,都是阑尾炎,单纯性胆结石一类的病例,却都住院超过了10天。他已经分别找了管床的住院医生,管床医生都拿出来了日期明确的记录,都是因为上级大夫没有能够及时给患者检查,下级医生不能作住耽误着。而再往上追,一例,专业组组长是程学文,需要他的意见批示,但是当时一方面他病区有两个危重病人,若干恶性肿瘤,他又正在准备下基层培训基层医生,想必是将轻症托后了;另一例,属于韦天舒的专业组,而他当时正在主要负责亚洲若干国家的微创学术交流;再一例,专业组长正是李波自己,看到了病例他还颇有印象,在那期间,才刚接手一分区,若干重症,高龄患者,有复杂病史的患者,已经让他快要回到了刚开始独立管病人的紧张时代,更别要说还有桃李杯的准备,才刚接手的组带教工作……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把几个明显没有生命危险的病例会诊一托再托,压后再压后……   李波发呆地瞧着这几个病例---医生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如今的同事们,尤其是各专业组长,在临床工作上都已经承担了很大的压力,而类似学术交流,科研的工作,也不可能忽略,再说提高要求,既要顾及危重病人,又要兼顾轻症病人不压床,就自己的真实体验,已经根本不可能做到。   李波有些烦躁地站起来,抱着双臂在大办公室内低着头走来走去,这会儿听见几声敲门声,他回过头,门一直就开着,而杨立新站在开着的门旁边,并不进来,冲自己笑道,“李大夫还没走?”然后又低头看表,“但是已经是下班时间,不知道请示工作合适不合适。”   杨立新比李波长了5岁,因为是外地考来的研究生,最终跟李波同年拿到博士学位,折算工作年限,算是年资基本相同,在这之前,俩人不算熟络,但毕竟是在一个科室工作了多年的同事,向来象所有同级医生一样,直呼姓名,而如今,这李波的名字完全被尊称为李大夫或者领导甚至主任。而时常,跟在这尊称之后的内容,本该是直接的临床讨论,病例交流,却总要带了些完全不必须的色彩。   也不光杨立新。从桃李杯上刻了李波两个字之后,传说中的职称评定和行政任命将迅速下来开始,类似的改变,甚至也发生在一些李波甚相熟的原先师兄那里。只不过,没有这么明显。   “杨大夫请进。”李波微笑报以同样的尊称,“您说。”   “我手里两个病人。一个疝修补,一个胆结石,俩台手术都是打开后您去看了下情况,我做的,都是已经手术后3天,一切检查良好,但是今天查房,都没有轮到讨论。没得到领导意见。是可以等到周一查房,不过,领导们不是在抓缩短住院日?我想,您要有空,明天早上看一眼?如果没有问题,我就开出院检查了。”   李波从他手里接过来两个病例的检查结果,所有数据都甚正常,他才想说一句,杨大夫您是完全可以对这样病人做出判断的,话到嘴边,还是缩了回去,温声道,“我明天一早去看病人。您提醒我。”   杨立新离开之后,李波站在原地好久。方才看着报告数据理不清的思路,突然有些分明。   科里类似杨立新这样的高年主治和新副主任医师,各个具备扎实过硬的基本功和已经很丰富的临床经验,虽然在疑难病症,急重病症的处理上,尚欠火候或者缺乏天赋,也或者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最好的机会,在个别对手术精制程度要求更高,速度要求更快的手术上,尚无法独立胜任,可是,对于常见病,完全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事实上他们在专业上的素质,比许多下级医院的主任还要过硬。   然而因为疾病分专业组的传统制度,每一个专业组长,需要对自己本专业组的病人最终负责,于是,绝大多数已经有了单独处理常见病能力的医生,没有这个最后做主的权利和责任,一方面让专业组组长责任过重,另外一方面,是心理上的依赖。到了最后那一步,永远,还是有上级来请示的,也永远,要等待上级的指示。   这正如如今全国范围内,临床水平高的综合大医院与其他各级普通医院的畸形状态。前者超负荷,承担了许多本该由下级医院负责的病例,而因为超负荷,必然有类似服务态度不够细致亲善,患者等候过长的问题;而后者,却永远病床利用率极低,没有发挥出来应有的作用。   全国的医院责任畸形,大家说了又说,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改变,大家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往上的政策执行人的;而如今,当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的病区,自己承担责任拥有权力,是否,真的该改变?   关于医院责任畸形,大家纷纷都说,就该让不同级别的医院,管不同级别的病。不能阑尾也一定要到我们这里来切;这样的话,能不排长队吗?而长此以往,下级医院,能不一个切阑尾也不规范么?   那么,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又何必阑尾,都要最后专业组组长签字,查房,才能出院?更何况,医院责任问题,毕竟有目前医疗水平相差过大,究竟各级医院是什么水平,参差不齐,而在自己,自己的属下们的水平,几乎每一个,自己都有清楚了解,把握。   老主任曾经说过,一个医生的成长,除了天赋,也需要机遇。有时候这个机遇,就来自压力。   周明在将一分区林林总总的工作交与自己的时候说,1年之后我回来,你一定已经跟以前不同。必须自己做主的感觉,你考虑的方方面面,永远要比有个上级可请示的时候要周全。这样的一年,顶得上你有上级的3年5年。   这是实话。   固然说,若干最疑难的病例,危重的病人,依旧会在全科会诊,依旧会请示凌远和几位老主任,但是咨询与请示上级,作为主要负责人求会诊与拿着记录本记录上级意见照做,那种境界,完全不同。   哪怕就是一例阑尾炎。   杨立新们,在能力上,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个承担常见病例全过程诊断治疗的责任的。而如今,当一个年轻的专业组长横在头上,非但有所依赖,而且心理不平,于他们个人,于科室的气氛,都不好。   李波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是个竞争的世界,但更是个合作的世界,当竞争与合作成良性的平衡的时候,才会让最大部分的人,做事做得更积极,整体上,有个更有效率的环境。   若干的想法在李波的脑子里越发清晰,他快步回到电脑前,打开江淘传给他的近半年来普通外科所有病人的各项信息数据库。打开分析软件,录入命令,看着电脑屏幕上,结果栏列出来的近半年来全普通外科所有病例分病种的平均住院时间列表,缓缓拉动鼠标,扫过一组组数字,终于,他停下来,目光停留在阑尾炎一组上。他盯着那个8.8 ,轻轻击掌,然后又再拖动鼠标,选出疝,甲状腺肿瘤,胆囊结石几组,同阑尾炎一起从分析软件输出页输出到了文档里。李波盯着这几组疾病的平均住院天数好一阵,然后,再又回到全病种数据库,将包括了这几组疾病在内的若干疾病组标记了‘轻症’字样,把那本软件使用说明翻了一阵,终于找到要用的指令,返回软件编辑页面,录入指令。   李波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一组组与他方才猜测甚接近的数据印证了他的设想。   轻症组病种平均比率后面,40%的数字在他意料之中而又让他的思路越发清楚,而仅仅4天的轻症与重症病人住院天数的差距,更坚定了他心中的设想。   李波快速地将典型病例挑出,整合综合数据,打开文档,敲上了‘关于设立轻症病组的建议’,其后,他一一列出,诸如由具备中级以上职称,经专业组组长和科主任教授审核通过,任命轻症组组长,全面负责本组病人全过程的诊断处理;轻症组组长   轮换制度,以半年至一年时间为一任,有利对若干中级职称医师的锻炼,进一步强化诊断操作基本功,激发医师的主动性与责任感;而轮换制度,少于一年的时间,又可以保证轻症组负责医生在短时间的基本功,管理能力强化后,不至于脱离更高更新技术的专业培训,并应酌情评价工作成绩,与职称考核相联系,应采用综合评价系数,如专业组组长一样具有在临床职称评定上加分的权利;对于所有住院医生,应轮换进入轻症组,担任更大份额的工作,给与年轻人更多的机会;关于进一步保障轻症组工作安全,而不加大专业组负责主任的工作强度,保障各组合理工作量和有效工作,应请不再担任专业组组长,平时临床与教学工作较轻松的教授,主任医师作为轻症组顾问……   李波一气写了3页的报告,整入数据,修改了,打包发给凌远,关了机,伸了个懒腰,抓了车钥匙往外走,迎面看见王东,凌欢从手术室的方向过来,而居然,旁边还有郁宁馨。   李波站住,冲王东道,“你不是昨天夜班?今天你的病人有状况?”又觉得不可能,无论如何,自己病区的病人急诊手术,不可能不通知自己。   “这个土冒。”凌欢翻了王东一眼,“居然把苏纯给丢了。什么都给他定好了,他磨蹭着下班时间才去找人家,得,人家中午就走了。打手机也没接。他百无聊赖,回来为人民服务,等人复机……”   “我哪知道师太千年一回地人性化,还有生日假啊!”王东倒是笑呵呵的,“不过她也该休息休息了。跟她家里人过去了吧!反正凌欢那个场子也定了,要不,咱别浪费?”   “你倒是真想得开!”凌欢直翻白眼,看向李波,“去不去?一起吧。他们别人水平都太差!”   李波完成了件大事心情良好,点头道,“你们先去,我得回家给仔仔开饭。”又犹豫了下,看了旁边站着的郁宁馨,才要开口,见王东冲她大大列列地笑道,“一起吧一起吧?刚才台上,你不说你小时候也逃课溜冰去么?”   郁宁馨略微地不自在,倒是瞧了李波一眼,有点僵硬地道,“我,只会水冰。”   “师傅教你!”王东一拍胸脯,“就象刚才手术台上一样!”   凌欢噗地笑了,冲郁宁馨道,“你真认了这白菜当师傅?那你的滚轴生涯就算彻底毁了……”   “毁什么啊?咱这还有师傅的师傅。”王东拍李波肩膀,“你师傅顶不上时候,师傅的师傅出手,还是跟手术台上一样,断不能毁了你……”   郁宁馨不答,只瞧着李波,李波笑道,“只要你今天不值班。”   说了这话,忽然纳闷,郁宁馨,怎么居然会在不值班时候,出现在这里?   “她不值班!”王东替她道,“领导我们可都是加班!今天韦大夫加了台手术缺人,呼我,让我找个人,我迎面碰见小郁同志,人家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领导,您说是不是得表彰我等……”   “表彰表彰,今天我请客,”李波压下心里的惊讶,笑道,“你们先去吧,我伺候了仔仔就去找你们。”   第九章 3   第三节   接到苏纯电话的时候,王东凌欢和郁宁馨才在火锅店坐下,苏纯颇抱歉地说,临时有事,这么晚了才给回电话,王东一边点菜一边夹着电话道,“没事!我们正好加了班,跟欢欢会和了一起等你。就是朱博士大夜班,岑情圣接到女朋友传呼效忠去了,我们拉了小郁来,还拉了李波,你快来,这家火锅特别棒,我以前就跟你提过……”   待王东放下电话,就看凌欢咧着嘴冲自己摇头,“你可真是朽木不可雕……”   “我又怎么了?”   “你说你对苏纯,这跟对我们别人的感觉,有啥不一样,这么大大咧咧傻不啦及的……我告儿你说,等一不小心,真混成跟我们一样,你后悔都晚了……”凌欢说着瞥他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却被王东一掌拍在背上,“咱怎么啦,咱多亲啊!!!”   凌欢大睁着眼睛瞪着他,仿佛看到怪物,半晌才把脑袋磕到桌面,呻吟着道,“你……你……”   “我明白。”王东笑笑,“我只是觉得,我就这么个人啊,装也装不来。我是想跟苏纯谈恋爱,可她要确实不想跟我谈……那这样挺好呀。跟咱们似的,都成兄弟姐妹,也不错。我反正挺高兴的,就希望她也高兴。”   凌欢愣怔地瞧着他,半天才冲郁宁馨道,“你说他,是太傻还是太情圣……”   “那你呢?”郁宁馨耸耸肩膀。   凌欢吓了一跳,然后条件反射大声语无伦次地道,“我什么啊我又没喜欢过谁我……我……”   她边说边下意识地四处乱看,这会儿见李波,正从门口走进来,而身边一起的女孩子,居然是那天晚上,曾经一脚踏在持刀歹徒肩膀,让自己崇拜得一遢糊涂,一直以各种故事版本润色加料地给手术室护士们听的蒋罡。   凌欢又惊又喜的同时,望着一起走过来的李波和蒋罡,脑袋里立刻转了无数让她兴奋的念头,而她转着这些念头时候,李波已经看见她,与蒋罡一起走到了跟前,冲她道,“赶紧谢谢我,把你念在念兹的偶像带来了。”然后又冲蒋罡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整天拿你当武侠小说,警匪小说,幻想小说……女主人公来给别人四处宣传的粉丝,凌欢。”   蒋罡让他这一通介绍说得尴尬,瞧着凌欢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伸手准备跟她相握,说了句,“我是……蒋罡。那天,也是凑巧,我没有……那么高强的武功……”   她本来想要与凌欢握手,而没想到,凌欢却欢呼一声,给了她一个大大拥抱,快乐地道,“我准备在以后的1个月中,再有任何人骂李波,我都要义正词严地替他辩解!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居然就真让我梦想成真,跟偶像结交!”   李波已经拉了椅子坐下来,招手让服务生添两副碗筷两副配料,蒋罡被这圆脸嘟嘟嘴的小姑娘的热情震慑,先是尴尬,随后却又感动,而这小姑娘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她便也就挨着她坐下来,看了李波一眼,好奇地道,“为什么要有人骂他?”   “这说来话长,他本来是许多姑娘们的花痴对象……”   “凌欢!”李波赶紧道,“你又开始编故事了,这次幻想言情版。你真全能……”   “喂,你紧张什么?”凌欢笑嘻嘻地道,转转眼睛,正想着怎样别让蒋罡尴尬地来盘问李波如何认识了她的经过,就听郁宁馨说道,   “李老师,果然细致体贴地考虑年轻女病人的需求,非常重要。”她抬起下巴,脸上带着讥讽和某种乖戾的神色,“女病人,就可以变成女……性朋友。只不过,要按您说的,我们对每个病人的要求都这样考虑,给每个年轻的女病人都用眼科针由主任亲自缝的话,主任得有多少个女……性朋友?”   这话一出口,凌欢与王东自是愣了,想起那天确实仿佛是李波把蒋罡带进急诊手术室,难道就是从那,李波就与蒋罡‘开始’了?而郁宁馨的坏脾气,大家早就习惯,只是今天本来一直很快乐,却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又如此让人尴尬;李波皱眉,正要说话,却见蒋罡瞧着郁宁馨,   认认真真地道,“你可能有点误会。李波妈妈是我直接上司,我回北京借调半年,本来也是会要见他,那次就是巧合了。他缝伤口缝得很好,”这时她撩开衣袖,雪白修长的胳膊,肤色晶莹,她指着从臂弯到上臂的地方,微笑说道,“当时刀口在这里,你看,现在几乎没有痕迹。我们医务处的大夫夸了半天。可是,我也没因为要感谢他就成了他的朋友,会跟他再见面,一起吃吃喝喝,那是其他的原因。跟他仔细对待我的伤口,并没什么关系。我想,”她侧头瞧着李波,那颗略歪的小虎牙露出来,“没谁因为被仔细缝和伤口就要跟大夫交朋友吧,否则,他的手艺这么好,这朋友们多得,怎么安排得来!”   她的笑明媚亮丽,瞧着李波的目光又带了点儿俏皮,李波方才因为郁宁馨的突然刁难而有些恼火进而尖刻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弭,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下来,恰好着时服务生将碗筷,调料送来,他便调好一碗,先递给了她的手里,指着王东冲她道,“这就是我说的‘总厨’王东,其实我跟你介绍的馆子介绍的菜,基本都是从他那儿照抄……”   “啊,那我崇拜的应该是你呀,”蒋罡冲王东道。   “所以我特地把你叫来看真神啊。”李波微笑,“上几次带你吃饭,你说要跟我学点菜,我心一下儿就虚了。”   “你跟他学点菜!”王东夸张地拍胸口翻白眼,“这人是个没品位的,你让他教给你,那就全毁了!这师傅的水准很重要啊!你看,如果郭靖一辈子只跟江南七怪学习武功的话……”   “啊是么?”蒋想了想,坦白地说道,“不过,我好像还没有他有品位……”   李波哈哈大笑,自然地把手搭在了蒋罡坐的那只椅子的椅背,郁宁馨冷冷地瞧着,忍不住又想说话,这时各种肉,蔬菜上来了,凌欢欢呼一声,“开动开动,饿死我了!”   一阵涮的寂静,吃的悉悉苏苏之后,凌欢拍拍垫了点儿底的肚子,开始拉着蒋罡问这问那,全是绕着她怎么学习擒拿格斗的经历。   “蒋罡姐姐,然后呢?”听蒋罡讲到,奶奶觉得女孩子学着打打杀杀太不象话,不许妈妈再送她去体校,凌欢将半盘子肥牛倒进烧沸的火锅,再又去抓羊肉时候,被王东拦住,“你不要贪得无厌加那么多,太拥挤水温不够熟得慢火候就不对……”   王东说着自己照看着火锅,不时地用笊篱把已经熟了的肉捞出来分盛给大家,再加进新的材料,凌欢一边跟王东说‘下芋头我要吃芋头’‘给我来点豆苗’,一边把出锅的肉蘸了料塞进嘴里,嘴巴含混地嚼着,又赶紧继续望着蒋罡问道,“然后呢?你怎么又被送去体校了?”   蒋罡正夹起来一筷子牛肉正要放进嘴里,听她问话,又放下筷子,坐得端端正正地答,“我妈妈很倔强,虽然对奶奶孝顺,但是许多奶奶的观念,又都很不认同---比如,重男轻女,和觉得女孩子就该是男人附属,就该温顺听话……而我爸爸也觉得让我们学些强身健体的本事是好事,我妈妈更怕我以后被人欺负,所以我就还是去体校了。”   “啊,你妈真好!”凌欢塞着满嘴的牛肉赞叹,“否则你就去不了体校,就没有这一身功夫……啊,然后呢蒋罡姐姐?你是不是从小就特有正义感?打抱不平什么的?多棒啊,如果我……”   蒋罡摇头,才要说话,见李波冲自己笑道,“你如果想讲餐桌礼貌,把嘴巴的吃饭和说话两个功能分开用的话,想要回答凌欢的每一个问题,那就什么也吃不到了。这孩子迷恋上你了,绝对有足够问到明天早查房的问题,你还是先吃东西吧。”   “没错!偶像,先吃东西。”王东把刚捞出来的肉放到蒋罡碗里,然后却也忍不住问道,“偶像,你就只在体校学的功夫?是传统中国武术么……”   蒋罡让他们左一个偶像又一个大侠地赞得尴尬,尤其见李波微微笑地瞧着自己越发发窘,解释道,“这不算什么功夫。只是从小学点基本功强身健体,学会使用力量,后来在部队学习擒拿格斗的技巧,结合起来比较实用。那天真的只是运气好啊,那个人第一并没有什么经验技巧,第二没有想到会有人来管,是出其不意。如果真让我跟一个持刀的男人,面对面地,说1,2,3开始近身搏斗……”蒋罡偏着头仔细想了想,好像在计算自己的实力,然后坦然地道,“我想多半还打不过的。”   李波把一筷子牛肉吃到嘴里的瞬间正好瞧见她蹙着眉头的认真模样,忍不住大笑,牛肉夹带的辣椒汤汁呛到嗓子里,咳出了眼泪;蒋罡全然不解地瞪他,“有什么好笑?”   有什么好笑?李波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满心轻松而舒适的愉悦。但是不论是第一次见她,开始那种直接坦白也许不是特别‘得体’的熟洛,之后说起各自工作生活,居然很有些共同理念的,并不枯燥的交谈,还是那几个她改装的,会做操,会游泳,会说我要吃红豆饼的,寄存了许多少年时代梦想的机器猫玩具;还是今天,她对郁宁馨的刁难,大方温和的解释,平静而淡定。   李波终于用两杯茶压下了那几滴辣椒油引起的呛咳,忍着笑问蒋罡道,“你们部队有男女混合比试擒拿格斗吗?”   蒋罡才要回答,又停住,警惕地问,“干什么?你什么意思啊。”   李波往火锅里加豆苗,“就是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你……”蒋罡瞪着他,“你是不是又要取笑我?”   “唉,你问问他们,”李波无奈地摊开手,“我基本来说,是个老实人啊。”   “是!他一般来说比较厚道。”凌欢立刻接口,然后又上下打量着李波,诚实地道,“但是实话实说啊,今天呢,好像不是很一般。”   “我哪里不厚道了?”李波叹气,“凌欢,实事求是是美德,不要落井下石。”   “你今天很开心,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假装。”   这句话从郁宁馨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有几秒钟的愣怔,李波僵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一声,才想说话,却见郁宁馨挑起眉毛挑衅地直视着他道,“比如说,你平时需要假装一视同仁,不讨厌我,更支持杨立新,其实你心里既讨厌我,也不待见杨立新。”   李波抬起头,平静地答,“工作上,说不上什么讨厌喜欢,待见不待见。”   郁宁馨的脸色有些发白,半晌才讥诮地道,“你们都觉得自己很正确很公平对不对?其实哪里有公平了?就说你,”郁宁馨扬着下巴对着蒋罡,脸上的神色倒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你觉得制服了歹徒。很了不起吗?但是那个歹徒可能也是走投无路才去抢劫呢。那个被抢劫的,你又知道是个什么样人?你冒着性命危险去做这件事,自以为很伟大,其实根本就很愚蠢。”   蒋罡听得又扯到了自己头上,先是惊诧,然后摇头,“我没有想那么多。那个阿姨跟我妈妈差不多年纪,那个人当时在拿刀捅她。我看见了,不可能袖手旁观。”   “真善良。”郁宁馨扯动嘴角,斜睨着李波道,“你们善良得很志同道合啊。”   蒋罡再度发呆,才要说话,李波轻轻拍拍她手背,仿佛没有听见郁宁馨说话似的,只冲凌欢道,“你定的几点场?”   凌欢‘啊’了一声,尚未反应过来,郁宁馨双手手指紧紧抓着桌沿,突然爆发地道,“我怎么就有那么不好?!”   李波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就是因为你的要求,我已经很努力,我从来没有这么努力……”郁宁馨说这话的时候,是近乎崩溃的委屈和愤怒,“为什么你……你还是要这么讨厌我?”   李波将筷子放下,淡淡地道,“第一,工作上,我自以为有责任重新教你那些你本来早该在实习时候就懂得的责任概念。我说了,工作范围内,没有所谓讨厌不讨厌,这是实话。第二,你不是个小孩子了。就算你是,我也不是你什么人,并没兴趣在你无理取闹时候哄你开心。至于说到努力。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如果你确实还要在乎别人对你的感觉,讨厌或者喜欢,你不要总是做这些你自己也都知道,会让大家都不开心的事。”   第九章 4   第四节   在郁宁馨顺手抓起来了茶杯要砸到地上的那一霎那,王东就近眼疾手快地托住了杯子,且及时按住了她另一只正准备掀盘子的手。郁宁馨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凌欢已经挽住了她的胳膊,按着她坐下来,王东便松了手,回头夸张地冲蒋罡道,“偶像,你看我其实也是块学功夫的料子吧?这身手你看怎么样?你说我要是从现在开始勤学苦练,还来不来的及,过两年也能勇擒歹徒……”   郁宁馨本来气得发抖,被他先是及时阻住了自己怒极的发泄,又是这么一通搅和,那几乎要炸开来的委屈愤怒和更多的伤心,如同被温水撒了一层雾,被这样轻轻地柔和地阻了一阻,便就离那不可抑制的爆发差了些距离,再被凌欢拉着,积极地要让她尝试鸭血粉丝辣椒豆苗的最佳搭配并且干脆亲自从铜锅里捞了材料帮她调,而王东的笑脸……那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所见到的最善意最可信赖的笑脸……郁宁馨咬着嘴唇低下头,无目的地用筷子在凌欢递给她的碗里把粉丝捞起来,又放下去。想起来这近一年来的一切,尤其是对李波的情绪……那种,想看到他,听见他的做事说话,得到他的注意与关心,那种在她心里,说不出原因的信任与渴望……她的眼泪漫出来,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她把头低得更低,发帘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掩护住了滴到了碗里的眼泪。   凌欢冲着李波呲牙咧嘴,做了个凶恶的鬼脸,李波没有任何反应地继续涮肉,王东抓着蒋罡讨教自己学功夫的可能性以及究竟该从哪里开始,而蒋罡,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于是干脆便认真地跟王东讨论擒拿格斗的基本功,而在李波替代王东来负责加肉捞肉,加菜捞菜工作之后没有多久,王东便又把这个活计揽了回来,嘴里唠叨,“火候不对,口感……”   李波忍不住道,“你太不好伺候了。不知道以后谁嫁给你,能达到你对饮□益求精的要求……”   “谁嫁给我,只需要享受我的精益求精!”王东理所当然地打断李波,“只要不像你和你没有品味的猫一样不识货就好了!”王东想起来自己的厨艺在黄仔仔面前受到的羞辱,还是有着无尽的不甘和挫败。   “我和我的猫虽然没品味,”李波笑道,“但是他可以对任何猫粮和罐头没满足,我可以对任何汉堡和快餐外卖满足,我还可以负责每天买外卖。我觉得还是我们,相处容易一点。”   “喂,你们看这俩个人干什么?”凌欢夸张地冲蒋罡和郁宁馨道,“这么不遗余力地在给自己推销。”   蒋罡乐了,然后又感慨地叹了口气,很真诚地道,“这俩种推销都足够吸引人了。”   “哈?”凌欢立刻来了兴趣,追问蒋罡,“说说,说说,怎么吸引人了?”   蒋罡耸耸肩膀,“不要求女人全权负责家务且要做到精致,已经很不容易。其实呢,假如我爸爸妈妈在之前听见过这种推销,恐怕就算我不愿意,也会想方设法把我嫁掉了。可惜他们在推销我的若干年里屡战屡败,屡败屡起……”   听到这屡败屡起四个字,连郁宁馨都忍不住笑了一下,李波想起来那一次相亲,更是越想越觉得有趣,正想着,蒋罡的手机响起来,她接起来,叫了声‘参谋长’的同时下意识地坐得更加笔直,李波抬头瞧着,心里猜测母亲找她究竟是要做什么,想来该是公事;却见蒋罡毕恭毕敬地听着,神色却是越来越尴尬,几次张嘴想说话,又停住,终于低声道,“参谋长,是,是我后来推掉了……我不想见。因为……因为我现在不想想这件事情了。马上休整过后又要有新任务……”电话的另一边,徐竟先的声音提高到了这边李波都能隐约听到的高度,蒋罡用手掩上扬声筒,半晌才道,“参谋长,现在是真的不行。我在跟朋友吃饭……什么朋友?我……”蒋罡下意识地开始扯自己的短发,从来没有撒谎过,尤其是对这位对自己极为亲厚的上司,这几年近乎无话不说,比跟自己母亲还要更知音,更谈得来 ,倒反而像是介于大姐与挚友之间,这时实在想不出来,怎么可能解释,在陕西长大读书,工作之后一直在基地,从下个月开始才正式开始在总部作项目的自己,在北京有什么样的朋友。   终于放下电话,她长出了口气,咕嘟咕嘟喝了杯茶之后,冲凌欢道,“我上司。彻底加入到我爹妈的阵营里,开始推销我……”   “蒋罡姐姐,你的条件,怎么可能需要推销呢?”凌欢由衷地道。   “我其实本来也这么觉得。”蒋罡并不客气地答,“所以那么多年跟我父母和哥哥死扛。但是不幸前一段,一个头脑发热,被我上司推销了一下,结果不太成功。这下糟糕,我上司觉得这件事情都是她对不住我,于是定要给我找个好的。不瞒你们说,这次休假,我上司强令我早回来了一周。下指示,这一周为后一周的相亲作准备。去做头发,买衣服,学习化妆。要把这当作一个攻坚项目来完成。哦,还有,她说,休假期间,不许再穿军装。要像个女人的样子。”   听到最后的时候,李波一口茶喷到了自己的腿上,王东顺手递给他餐巾纸,疑惑地道,“刚才好像说,她上司是……你妈?”   李波坦然点头,“是啊。”   “你妈也满有趣啊。这么关心下级。倒真的对下属蛮好。不过这个一周时间变得女性化,也太……”   “我才不信所有男人都只爱弱不禁风的美人。”凌欢笃定地道,然后看看李波,“你妈这个理论有问题。没准,”她冲蒋罡道,“她就是照李波的审美理解男人审美了。李波他不能代表所有男人……”   “我……我什么审美?”李波忍着笑问。   “哎呀你别打岔,这又不关你事!”凌欢严肃地道,听得自己心中偶像参与相亲,居然失败了,对那个不长眼的男人说不出的鄙视,连带对这多管闲事的上司,李波的妈妈一并不满,“看来你上司肯定是给你找了个喜欢弱不禁风的美人的,所以不成功。这是她眼光不准,不是你的问题嘛。”   “无论有没有问题,反正我也变不了弱不禁风的美人。”蒋罡笑道,“在具体执行这个命令的时候,我跟人动手打架,还挂了彩。所以我现在跟我上司说了,不相亲了。”   “可是蒋罡姐姐,”凌欢忽然有些狐疑地道,“但是你……你对那个你上司选的人……好像不反感?”她说了又觉得并不合适,赶紧说到,“别理我,我这个人……比较八卦,人来疯,虽然才认识你,但是好像觉得这就很熟悉了一样……”   “我也觉得跟你和得来。”蒋罡微笑,然后瞧了李波一眼,坦然对凌欢道,“是的。不反感。不止不反感。但是我也真没有本事改变成他会爱上的样子。不过呢,”她笑笑,“我想他也并不反感我。我们简直几乎可以算朋友了。其实也很不错。”   李波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居然为了她的失落,狠狠地疼了下,就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握一握她的手,让那份遗憾消失,让那种爽朗的,自信的笑容回到她英气而又秀丽的脸上,只是……李波有瞬间的茫然。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有这种冲动,又是什么,阻止了自己。   也许……真是该彻底丢掉从前的时候了。   只是,为什么每当想起来重新开始,尤其是当有个真正可以让他将这个‘重新开始’的想法具体化的人就这样地出现在了眼前,心里,都有那么多的茫然和不安,不甘和遗憾呢?   也或者,那些不甘和遗憾,只是这生命中必然会有的部分,毕竟,是要带着那么多的遗憾,生活下去。   李波冲蒋罡笑笑,正要说话,听见凌欢欢乐地喊苏纯。   苏纯急匆匆地跑进来,而她才站定,凌欢就吹了声口哨,上上下下打量着苏纯,由衷地道,“今天好漂亮!果然啊,你平时就是不肯打扮,还说自己不懂不会!看看,你就是全能嘛,打扮起来,多么好看!”   苏纯动了动嘴唇,这时王东也已经挠着头说道,“你不穿白大衣确实挺好。”   “去去,你懂什么?”凌欢翻了翻白眼,再对着苏纯道,“这身衣服太配你了,雅致而又有点俏皮,特配你气质,真好看!”   苏纯笑了笑,身上这身行头,从镶皮边儿的深墨绿色呢子宽松短款外套和同系列的呢子圆帽,颜色略比外衣淡了一号的,一字领,九分宽袖的双排方形扣的羊绒毛衣,里面更贴身的紧身纯黑色高领底衫,纯黑色长裤,到2寸根的墨绿色镶边短皮靴,除了双肩黑色皮包之外全都是凌远带着她在燕莎女装柜台走了一圈之后的指定。从他边走边看边指连号码都笃定地说明,到他拿着单据去交钱她拿出军训的速度去换衣服,到以这种形象跟他从燕莎走出来,不过是半小时。而当她心想,好,终于可以吃上这口饭的时候,才在餐厅坐下,他拿着菜谱才点了餐,就接着个电话,她只听见他说了句‘Helen?’,然后就是皱眉在听,待菜上来,他管服务生要了账单便把账结了,对她道,“你自己吃吧,我有点事,走了。”想了想,又道,“生日快乐”。   苏纯在那儿自己坐了好一阵,有些恍然,心里其实颇多担心----到最终,他还是没吃上这顿晚饭,看行色匆匆的样子,倒像是颇要紧的急事,正事,于是她也就点头不再罗嗦,不再为了吃饭吃药喋喋不休,心里却是叹息了一声。   苏纯犹豫着怎么解释自己的迟到,抱歉地说“我临时……”的时候,就听王东道,“生日最大,寿星不需要解释!”大家纷纷点头,苏纯心里一松,然后就见凌欢叫服务生将他们一早带来让保存在厨房的蛋糕拿来,点了蜡烛,蜡烛的小小火苗映照之下,听见他们欢乐的起哄祝福,类似越来越漂亮,遇到好情人等等不那么靠谱的祝福和来年少夜班,少凶横病人,等等靠谱的希望,他们嘻嘻哈哈地,让她闭眼许愿,   她并不扫兴地微笑闭眼,然而从来没有过许愿的习惯,这会儿,有些空白 ,空白之中,突然就是凌远的脸,她下了一跳,而他们已经嘻嘻哈哈地在猜测她的愿望。   灭蜡烛,切蛋糕,这会儿苏纯的手机再度响了,她颇有所待地看号码,却是姐姐家里的号码,她有些奇怪,姐姐说带学生去比赛了,谁会从她家打电话给她?或者许楠终于还是为她生日提前赶回来了?   她接起来的时候,唇角还挂着个笑容,然而,在下一秒钟,这个笑容却在听见姐姐家保姆惊慌失措带着哭声的‘苏小姐,你姐姐出事儿了’时候僵住。   凌欢王东李波俱都瞧着她抓着手机,脸上的神色从笑容消失到瞬间惨白,凌欢站起来,打量着她,却听她颤抖着声音问,“陆阿姨,哪里……”   然后,她手明显哆嗦着把手机放下,都没有关,直愣愣地瞧着凌欢,颤抖着道,   “阿姨说,我姐姐……大出血……出了好多血……昏迷了……急救中心的人,正在过去。”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推开椅子,朝门外疯了般地冲了出去。   第十章 1   长或者短的概念,在李波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混淆。   这一段从火锅城走到背后停车场的路,究竟有多长,或者是多远呢?他不清楚,只是明晰地觉得,在这一段难说长短的路上,每走一步都麻木与虚空,而吸进胸腔的每一口空气,都冷涩而尖利。   大出血?大出血。大出血!   这个大出血的人,是苏纯的姐姐。是……许楠。   许楠。   当这个名字,那张已经久违的脸,突然间就与‘大出血’联系在一起,到了眼前的这个瞬间,李波手里的筷子和碗掉落在地上,碗里的汤汁撒在他腿上,碗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他却浑然未觉。   王东和凌欢是什么时候追了出去,蒋罡是什么时候收拾干净了地上碗的碎片,付了账,他都看着,又仿佛这些与自己隔绝。自己站在个奇妙的空间,一边是如同在水里雾里的许楠,她的身周有着鲜红的颜色,一边是眼前,蛋糕,蜡烛,还冒着热气的火锅,安静地在一边,似乎在等他,却什么也没有说的蒋罡。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的时间,他站起来,对她道谢,然后就往外走。他知道他要去停车场,却不知道,之后该到哪里去。   我要小宝宝,要两个,一男一女。   没来由的,又是那句久远之前的话,她吊在他身上,搂着他脖子,伸手伸进他的睡衣,挑逗着他的时候说的话,曾经撒娇地,甜蜜地,而又笃定地说的话,喧嚣的街上,穿透了身边纷杂的一切,轻柔地,荡在他的耳边。   你是医生嘛。你去问问专家,有没有什么办法?要两个,一男一女。你去问问。我好想要两个宝宝啊!   她腻在他胸前,抬着脸,眼波荡漾,长发如锦缎似的从她脑后洒落在他的臂弯,那种柔软的酥滑的触感。   他抱紧了她吻下去 ,每当她在怀里,他都觉得有某种不真实的沉醉。不自觉地,把她越抱越紧,不肯放开,仿佛放开了,这一切就如梦境般,会消失。每一次的得到,都如同懵懂的孩子一样的带着些迷茫的欢喜。每一次。   而她有时会流泪。微笑着。   眼泪淌到他的脸上,低声说很多的爱。   要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像你,女孩也像你。   这些早该同那加菲猫的门铃一起彻底离开了他的一切,这时候,这样鲜明清楚地回来。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脸颊那个浅浅的,若隐若现的酒窝。   她这是终于有了她想要的小孩了吗?是否是两个,是否是一男一女?   她又是否跟这个她孩子的爸爸,说过同样的话。然而,大出血?   这大出血三个字,终于把那早该消失的笑脸和声音,推离了李波的头脑。苏纯的姐姐。苏纯的姐姐。她现在只是苏纯的姐姐。而他所可以做应该做的,大概只能是,作为苏纯的同事和朋友,帮她,尽快确信她的姐姐得到最适当的治疗。   他现在只能是朋友。一个做医生的朋友。   凌欢正在不远处。走来走去,一边拨手机,一边气急地跺脚,“我靠,我哥干嘛呢啊。怎么不接电话啊?!”   王东拽着苏纯,一边伸长脖子试图在街上发现任何一辆空车,一边不断地道,“你先冷静下。既然急救中心已经把你姐姐接上,你早1分钟晚1分钟到,差别不大……”   王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拽着她,不让她冲到马路上去。   凌欢第n次拨了凌远的电话留言让他赶紧回复之后,回头看见李波冲她走过来,如遇救星,急道,“李波,我哥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不接电话。你认识不认识急救中心的人啊?我从来没去过那里,都不知道到哪找人。”   然而又突然想到,这是苏纯的姐姐。王东说,苏纯的姐姐,就是那个他们从前一直想见,没能见到的,李波的小仙女。   凌欢一时半张着嘴巴发了呆。   这可真是个很小,很狗血的世界。   “有个不算特熟的同学。”李波声音倒尚算平静,“你们先去,我找找他电话,我也可以回去问问韦大夫他们,有没有同学在那里。”   李波说着,朝苏纯望过去,风的声音很大,风声中她的声音吹得越发沙哑缥缈,   她喃喃地重复着重复着,“我姐姐说她在外地带着学生参加比赛啊……她说赶不回来给我过生日。可是,怎么会在家里?阿姨说,姐夫这几天不在,特意找了个护士陪她。为什么她怀孕了需要人陪都不告诉我?为什么骗我说在外地?”   “不想了,苏纯,不想。咱们见着咱姐姐就都知道。你看,有个护士陪着她。想必发现得早的。想必不会耽误,你别着急。”   王东在劝着她的同时终于拦到了一辆空车,苏纯立刻钻了进去。   凌欢冲李波喊,“我们走了。拜托你如果能认识什么人帮我们打个招呼!”就也跑过去钻进了车里,王东又拉开了副驾驶旁边的门进去。   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车流当中,李波开始找手机上的一些号码。边找,边往停车场走。   直到走到自己车的跟前,他已经打出了若干电话,而拉开车门的时候,才看见,跟在他身后的蒋罡,甚至,郁宁馨。   在看见蒋罡的关怀而略茫然的目光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满是抱歉,努力冲她笑了笑,   “对不起。把你叫来,这么不巧……”   “大出血……急救中心都到了,没事吧?”她犹豫地小心地问。   “任何一种大出血……”李波的声音发哑,只觉得这几个字说得胸口发疼,“都可以……造成生命危险。”   “这么严重?”蒋罡脸上闪过不忍的神色,然后,仔细打量李波,疑惑地犹豫地问,“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呢?你分明也是很担心。你毕竟比他们年纪大些,稳当些。这姐姐出事的姑娘,已经全乱了,欢欢,”蒋罡忍不住道,“实在只是个毛躁的小姑娘呢。”   李波闭了下眼,没有答话。   蒋罡终于说道,“要是我我就跟去。总比在这里干着急好。而且,他们都年轻,你若去,总会更觉得安心些。”   “他当然不好过去。”旁边的郁宁馨轻蔑地瞧着蒋罡,“你都没听说过他的美若天仙的前女友吗?嫁给著名地产商人了。他的宝贝猫的‘姐姐’,他唯一的爱人。那就是苏纯的姐姐。”郁宁馨微笑,带着种得意的痛快,“原来你都不知道?你都看不出来?你以为只是他同事的姐姐?所以你那么贤惠大方地给他收拾他砸碎的碗,帮他买单,还要劝他去看给别人怀孕了,又流产了,大出血了,可能会死掉可能会失去生育功能的……”   “只要你不辞职或者被开除,我以后来是会努力教给你该怎么做个大夫。” 李波突然冷淡地开口,“但是我完全想象不出,会有谁能喜欢这样一个毫无顾忌地来让别人尴尬难受,因此而得意痛快的人。我完全没有任何想象力,可以找出任何理由,让这种任性自私显得哪怕有一星半点儿的可爱。还有,”他突然提高声音,脸上带了从所未有的吓人的阴沉,“请你立刻离开我的视线。立刻,马上,否则我没法保障,我不会在下一秒,把你的下巴卸下来,让你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第十章 2   手术室的门,关得很紧。   偶尔飞快地开和,进出的是穿蓝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推着仪器或轮床进出,只一疏忽间。   远处有极尖锐的喊声,骤然地划破急救中心楼道的静寂,再突然地中断,然后,又是低沉的,沙哑的,颤抖的啜泣。   高高低低地,似乎是哭,又仿佛不是,断断续续地,象个喝醉的鼓手的最后的零乱的鼓点儿。   苏纯大张着眼睛,手下意识地抠着医院长椅的边沿,微微张着嘴,极其费力地,才能够勉强地呼吸。   “患者26岁,无子女,要求在可能的情况下保留生育功能。”   “邝太太是8周前在我院做的试管婴儿胚胎植入。”   “我们是警惕了输卵管妊娠的可能的。上周血液检查hcg值,我已经要求她来医院做b超检查。”   “她直到大前天才回复。还想拖延。我立刻联系在外地的邝先生。”   “前天来医院检查,发现植入的胚胎,一个在子宫内,一个在输卵管。我当时就要求立刻处理。她却不同意。说要再想想。我给她讲过厉害关系的,是她自己坚决不同意。我再打电话给邝先生,却一时没有找到。只好留言。然后派护士小英照顾她。”   “我跟邝太太说了呀,如果有腹痛出血晕眩这些症状要告诉我呀。于医生我真的说了的。她却不告诉我。还说不习惯睡的时候屋子里有人。”   “这还是多亏我觉得她睡得也太久了才强敲门,没有应声才叫阿姨来拿钥匙……”   爱婴医院的妇科医生于新和护士曲英的说话,一直在耳边响着。于新一脸的紧张和懊丧,不断再次拨打邝镇杨的手机。   凌欢搂着苏纯的肩膀,叹了口气,冲于新道,“我们都是做医护工作的。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是现在又没有要追责,您也不用解释这么多……”   “我这个意思是……”于新站起来,额头都碜出汗珠,不知道怎么解释也觉得此时没法向这俩个小姑娘解释,她与许楠,可并非一般公立医院医生患者的关系。她几乎可以算兼职了做邝家给许楠请的私人医生。报酬不菲。几乎就快要顶了自己一半的工资。自一年多之前开始……直到几周前看见希望。   那个血液检查的结果,她自己也不是没报半点侥幸的。尤其是,邝镇扬已经几次表示想去公立医院做试管比较有名的地方。许楠不愿意换,她也舍不得就放手了这个病人。   许楠的盆腔炎没有彻底痊愈,本不适合做试管,但是最近她强烈地要求,也签了所有自行负责的表格。   而于新,也存了侥幸一试的心思。   才报喜,又发现异常。她都是灰心到了极点。而邝镇扬夫妇,在得知一个胚胎在输卵管,另个胚胎却正常着床时候,一致地不舍得立刻做处置。都想,再打听再咨询,有没有保住正常着床的那个胚胎的法子。   她到了这个关头,怕丢了这病人的心已经不及这份责任的担心,于是建议,去这方面最权威的第一医院看专家门诊。她可以立刻出面,帮忙联系,立刻看到最权威的专家。   而许楠,在与她先生电话里的争执之后,奇怪地坚持,至少过了今天。   谁知道这是什么思维。可是,怎么就真的在今天出事。   不该存侥幸。但这毕竟是患者自己的坚持。   于新不断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看着手术室的大门,想着要面对精明霸道的邝镇扬,虽不断对自己说自己并无疏失,却总觉得胆怯而烦乱。无疏失---而如果邝镇扬迁怒了,便算就是以后不再光顾,恐怕在院长那里,自己都算是个‘软失职’。   忍不住地解释---不知道是对谁,虽然这个从来没有听过提起的,居然是第一医院妇产科医生的许楠的妹妹,完全一副一切听不进耳朵的样子,于新还是忍不住解释。简直好像是,作报告之前,自己对着镜子的演练―――毕竟,是要对邝镇扬交待的。   苏纯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门。   那些于新说的字字句句,那些熟悉的名词,那些平日里,查房与会诊,写在黑板上,写在病历里,跟病人交待的一切。如今,再听到,与之相连的,却是姐姐。而紧闭的门,就这样地阻挡着她。阻挡她看到许楠。   现在的许楠,是什么样子?   打开的腹腔,鲜红的血?无影灯下,被冰冷的仪器拨弄得血管?被讨论植入胚胎着床点与子宫角或者卵巢底部的距离?主刀医生讨论着操作的复杂性,进行这保留卵巢吻合输卵管断端的可能?权衡生命与生育功能的平衡点?   就如同……就如同她每天都在做的一样?而如今,无影灯下的那个生死未卜的人,是,许楠。   在舞台上陶醉在音乐里,根本没在意抛上来的鲜花,雷鸣似的掌声,于是居然在结束后含泪地微笑着呆立良久,然后,忘记谢幕就转身下了舞台的许楠?被那些不明白她的人批判为傲慢或者同样不明白她的人仰慕着‘个性独特’的许楠?   抓着她的手,对她说,纯,我们以后还会一起吧?不会分开,是吧,纯?那个生怕因为父母的分开,便疏远了姐妹的情谊的许楠?   把一盘盘的菜,一份份的点心,简直足够办一个晚会的食物,献宝似的一样样地堆在她的面前,她惊呼,怎么这么多,怎么可能吃得完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微笑着道,我想让你试这个,又想让你吃那个……那个期待地看着她,恨不能把她在外上学一个学期,错过的她的手艺,都补给她的许楠?   美丽的许楠,笑起来没心没肺的许楠,怕孤单的许楠,怕分离的许楠……   所有所有的许楠,交错,旋转,最终融合。   马尾巴已经被风吹得凌乱,红扑扑的脸蛋,望着天空,笑声如银铃似的抖落,许楠拽着风筝的线,冲苏纯喊,“纯,再来呀。再飞一会儿。我还不想回家!”   “姐姐,要写作业了。回去啦。下周再来。”她把手插在了兜里。   “不要,再玩儿一会儿。”许楠摇头,眼睛望着风筝。   “还要来的嘛!”苏纯劝说。   “今天先玩儿得开心。不管以后来不来。”许楠只是望着风筝。很奇怪地执着。她虽然贪玩,但是向来并不愿意跟别人争执―――尤其,当这个人,是苏纯的时候。   父母,却竟然都没有说任何的话,来强制许楠回去。   多玩儿一会儿。纯,我们一起的时候,多玩儿一会儿。   反反复复地,都是许楠拉着风筝,对她说的这句话。   为什么一贯并不执拗的许楠,偏在那一次执拗了?其实……她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却并不想在变为事实前仔细地想,只努力地,抓紧着一切,去快乐。   许楠是那么地渴望快乐。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悲伤。没有人可以教给她,该怎样应付悲伤。于是,她便把悲伤和恐惧,藏起来。不说,不想,不提起……假装自己,也忘记。   让所有的跟她喜欢的,爱的人一起的时间,都是欢乐。   会破坏欢乐的那部分……丢开,深深埋起来。   姐姐,这是你,让自己永远快快乐乐地,不哭不闹地在所有的失去之中一点点走过来的法子吗?   就如同我,从来不敢放肆让自己太快乐。是因为那些失去,让我觉得,一切的快乐,终归是失去。   姐姐,你努力快乐,我不敢快乐,我们都是那样地怕啊。   在这样的怕中,你从来不曾离开我,我也从来不曾离开你,而现在,你要到哪里去?   眼里的许楠,越发地变淡,要往远处走了;苏纯喊,姐姐,别走,你别要离开我。   她却喊不出声,眼看着许楠越走越远,苏纯想要抓住她,却又走不动,腿无力,心狂跳,看着她走远的背影。   用所有的力气去追赶。却眼见越来越远。压在心口的闷窒越来越重,重得无法呼吸,更无法张嘴叫出姐姐的名字。苏纯奋力地站起来,想要追过去,可是……   眼前的许楠模糊地笑着,周遭变得更加昏黑,在眼前的黑暗快要让许楠的脸无法看见的时候,苏纯依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然后,是谁在搭她的脉搏?   苏纯,你怎么样?   很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又仿佛是有着越来越远,简直隔开了一个世界的距离。   火锅店背面的停车场,蒋罡轻轻地抓住郁宁馨的肩膀,把她推开了一点,自己站在了李波和她之间,面对脸色阴沉得吓人的李波,她双手搭在他肩上,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道,   “走。我送你去急救中心。你去看看……”她想了想,柔声说道,说道,“仔仔的姐姐。”   李波愣怔地瞧着她,脸上的阴沉暴戾一点点地淡化下去,却被她伸手到面前,“车钥匙。”   他不由自主地给她,她打开车门,先把他推进去,关上门,自己绕过到驾驶的位置,关门之前,冲尚在呆立的郁宁馨道,   “赶紧打车回去吧。晚了,不安全。”   第十章 3   “苏纯,苏纯。”   有人在唤她,有点担忧,但是声音很轻柔。   苏纯努力地想睁开眼,但只觉得头疼得仿佛要炸裂,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手背上却是一阵刺痛,随即却被人抓住了手腕按住,   “别动别动,你想要什么,我帮你。”依旧是很温和好脾气的声音,苏纯终于睁开眼,眼前的人的面容由瞬间的模糊终于清楚。而周遭的一切,也进入了她的眼里。   “王……东?”   苏纯不解地低声问,皱眉望着周围---正有个推仪器的护士快步走过,这是医院的楼道吗?墙的颜色,为何变成了全白?手背微疼,看过去,自己的手背上扎着针连着输液瓶。后背躺的地方好硬,比宿舍里大家每天抱怨的床更硬,却是医院的长凳。   “这是……”苏纯沙哑着嗓子问。喉咙也痛,火烧一样。   “这是……急救中心。”王东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略担心而心疼地,看着她苍白得发灰的脸。   “急救中心?”苏纯缓缓地重复,王东小心地盯着她,见她似乎在想,在她突然想要坐起来的瞬间,加大了按着她肩膀的力,   “你姐姐还在手术中。”   “还在……手术中?”她怀疑地望着王东。然后向四周望,想要找到一个墙上的挂表。   “是,还在手术中。还没结束。中间有过点儿麻烦。当时……你晕倒了。”王东尽量地说得平静轻松。而忆及方才的一切,自己的心跳也有些过速。且在心里,按自庆幸,方才,当手术室门突然大开,若干医生护士因为许楠而进进出出的时候,苏纯还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昏睡着。   “我……怎么会晕倒?”苏纯仿佛不能理解这个似的瞪着王东,记忆里,参加过无数体育比赛拿了很多奖的自己,根本不曾因病吃过药,跟晕倒俩个字,实在距离太远。   王东下意识地抓抓头发,努力自然地道,“你肯定是前一段干活干得太辛苦了,本来就透支体力,然后今天又受了这刺激,哦,你还没吃晚饭,低血糖……”   这时的苏纯看上去还算平静,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个突然喊着姐姐,喃喃地说‘姐姐你别离开我。你别怕,我来了。你别离开我,我也很害怕’的苏纯,那个径直走向手术室,就要开门进去,被他跟凌欢抓住,不喊不叫不闹,只是低声自言自语地说着那些话却用尽了所有力气第往里走的苏纯,着实惊到了他。他与凌欢只是不断叫她的名字,死死地一边一个拉着她的胳膊,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时凌欢吓得掉了眼泪,哆嗦着一边叫苏纯的名字一边结巴着道,“这个这个是老人说的心智迷了吗……什么科学道理啊王东你说怎么办。你你,你,你接触病人的,不象我光在手术室,你见过没有啊?”王东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拽着苏纯,“病人抢救无效之后见过家属这样儿……”“我呸!乌鸦嘴!”凌欢不忘赶紧呸几下去晦气,苦着脸唠叨道,“我哥怎么还不给我回电话……这有40分钟了吧……我妈说给我找找有没有学生跟这里工作,也还没再理我……咱们该怎么办?这事儿值班医生护士管不管?我我,我从来没自己看过病啊,从小都是我爹妈或者我哥直接带着找人了……”“我也没去医院看过病!我们家人只信那种在家看病的老中医……我考西医学院我爷爷要打我来的……”王东心里希望苏纯或者自己清楚过来,或者力气耗尽,可是想着许楠在里面还不知如何,那个方才唠唠叨叨的私家医生,这时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此时许楠那边有任何的状况,自己跟凌欢,又该如何处置?   当听有人在他身后叫他名字,而且迅速反应过来,那是李波的时候,王东绝对有种经历了长征之后,与战友在陕北会师的巨大的喜悦和激动。   李波大概弄明白了情形,而蒋罡已经过去替代了凌欢拽住了苏纯,李波急忙朝急诊科那边去,过了10多分钟,终于带了值班的大夫护士来,给苏纯打了镇定计,量了血压测了快速血糖之后,又输上了葡萄糖。   在苏纯终于安静地合着眼睛躺在了长凳上的时候,王东长出了口气,一抬头,却见李波望着自己,似乎想说话,又没有说,脸色有点不正常的苍白。王东正疑惑,旁边蒋罡问道,“她怎么会这样?她姐姐……”   “还在手术中。”王东回答,“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就迷糊了非往手术室里闯。我们说什么她都好像听不见。”王东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李波听见了‘还在手术中’,如释重负地闭了下眼靠在墙上,半晌,只望着那扇手术室的门一动不动,直到一个颇高大壮硕的穿白衣带了胸牌的大夫,从门口朝这边过来,叫李波的名字。   李波迎上去,叫了声‘区老师。’然后不安地道,“您亲自来了……”   “废话。”那人嗓门儿很大,瞪了李波一眼,“他妈周明10多年了什么时候求过我办事儿?这半夜三更一个电话从德国打过来让我关照找人带你进手术室。告说务必马上。我不来我哪知道今天手术室谁值班,找个小的去说,能不能成呢?”   李波垂下眼皮,低声道,“这事我做过分了。只是刚才我找徐云,拜托她进手术室看了下情况,是主持抢救的医生说,情况比想象的复杂不少,她盆腔内的情况很……”李波的脸抽动了一下,深呼吸几下继续道,“徐云跟我说,恐怕这个手术急救中心没有把握做。正在联系急救中心的合作医院妇产科会诊。我想……”   区强皱着眉,“刚才过来时候我也问了情况了。说是26岁没生育过的女性。她私人医生表示说,患者和患者先生的意思是,一定要保留生育功能。这确实也是常规……徐云跟我说,照她私人医生提供的之前检查和b超看,位置也符合。可以做。可是第一我们这里的专科手术水平毕竟没有达到最高程度,加上,徐云说这个病人,等一打开一看,里面堵塞黏连乱七八糟的简直是一遢糊涂……应该是多少年前就盆腔炎症,迁延未愈,加上这次的破裂,出血,包裹,里面很复杂,手术要求太高……尤其是考虑到以后她的生育问题的话。他们已经联系跟我们合作的市三医院了,说那个私立医院的医生也去联系他们医院坐诊的专家了,不过这个点儿可真够麻烦的。李波,当然了,如果能联系到你们医院生殖中心那几个专家,那是最好。不过我们可没把握这个时间能请得动。她的状况……说是身体基本状况也不好。过敏体质,之前用促排卵药就有一定的副作用。这个我可得说清楚,我也跟徐云说了,咱们可冒不起险,救命要紧,我们的责任是急救。”   李波沉默地跟在他身边,经过王东他们,停了一下,问,“她的……先生呢?还没来?”   凌欢瞧了他一眼道,“那个私立医院的医生刚才说,苏纯姐夫的秘书回了一个电话回来。就说不要怕花钱,不惜一切代价要积极抢救……一定要救过来,也一定要……保留生育功能。”   “这哪家领导讲话?”区强恼火地道,“什么叫一定要。还秘书传达。他老婆快不行了,让个秘书传达精神?”   “说是……”凌欢答,“说是就这么巧,那边是儿子严重车祸,就今天下午发生多衰了,正在抢救中,他自己跟着进去抢救室了,手机什么的都没开着,秘书根本不敢进去打扰……”   “儿子?不是没生育么?”区强一愣。   “前妻或者外边的女人生的吧。”李波低声答,面对着区强带着各种惊诧表情的脸,平静地道,“区老师,所以……我不是故意麻烦您,我想我进去,会方便点交流,我也已经跟我们产科生殖方面的秦教授说好了,她一会儿就会到。”   区强愣了半天,才问道,“李波,这到底你什么人啊?周明也不说,我没别的意思,可是……你做得了主做不了?”   “急救中心的基本原则是抢救生命。我觉得这个,不用等她先生或者谁来做主。咱们都一定以此为最高准则努力。他人不在这里,也没法做什么主。”李波平静地答,“至于其他。”他停了停,声音里带了区强不太理解的悲伤,“程序上,需要签字的话,她妹妹在这里,是唯一最可以代表她做决定的人。徐云说,她已经清醒,但是状态很糟糕。而我……我想我进去,会比较方便跟她交流甚至劝她。会有一些帮助。”   太熟悉的无影灯,太熟悉的手术服,太熟悉的监测仪器的沉闷的节奏,太熟悉的……剪刀剪断缝合线,手术刀切割组织,血管钳卡紧的声音。周遭的这一切,对于李波而言,便就犹如每天都要经过的,家门口的路。   只是今天,他并没有能在惯常熟悉的位置,做惯常胜任的事,却是来陪伴,一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究竟真正‘认识’的人。   那个曾经不管不顾地闯进他的生活,让他淡静的生活有了从不曾见的绚烂的颜色,却又在他已经贪恋这份鲜艳的时候,把一切带走得断然彻底,让一切的欢愉甜蜜都荡然无存的人,便就近在咫尺,长发被包在手术帽里,脸苍白发青而浮肿,嘴唇紧闭,失却了他记忆里莹润的粉红颜色,干裂得和任何一个脱水的患者没有两样,她的眼睛半张着,目光却游离而涣散,并不知道,停留在了什么地方。   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遇到她。   更不是没有猜测过,如果再遇到她,自己究竟会是怎么样的心境。   他一直大概地知道,她有一份什么样的生活。他相信自己决不至于怨愤她的安适优渥,或者冷笑她的不如意,然而,李波也向来不确信自己,真能有诚心为她的幸福快乐而祝祷的大爱胸襟。   心里,确实还是有着那份不甘的。   尤其是,当把奄奄一息的肮脏的仔仔抱起来的时候,那种愤怒和失望,陪仔仔一起挣扎在生死线上时候,那种凄凉和悲伤。   她就这样的把他们抛弃了。他固然在所有人眼里,并没有与往日有着太大的差别,然而看着仔仔的眼睛,就可以看见他自己心里的荒芜凄凉。   美丽的许楠,天真的许楠,浪漫的许楠,温柔的许楠,如梦如幻般美好的许楠,而又如梦如幻地不真实的许楠。   这原本是上天,跟他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而因了这个玩笑,他甚至连许多自己笃定的东西,都开始不那么信任,更失却了从前,那种真正澄明快乐的简单心境。所有的别人,或许并不知道,包括最亲近最熟悉的亲人朋友,他们的眼里心里,他一直心如止水,一如从前,只自己,会隐约地明白,心里那种不经意间会突然冒头的不平和怨愤,那个偶尔会在身体里左冲右突的暴戾的小兽;让他不平,让他痛楚,让他怀疑,甚至,让他会也有了连自己都惊讶的尖刻。   而今,再见到她的地方,竟然会是手术室里,她是患者,躺在手术床上无影灯下,身体被那些冰冷的器械撕开再整合;他却并不是医生,只能是跟所有家属和急救中心的没有把握处理她的状况的医生们一样,看着墙上的挂表,焦灼地等待。   秦教授到达之前,两次心律异常,血压急掉,血氧饱和度骤降,除本来的急救医生之外,急诊一科的副主任也已经赶来,急调新鲜血浆,急呼麻醉科和心内科主任,手术床边的医生换了两圈,里面的人出去,外面的人进来……而他,一直,就只是在她所能见的非手术侧,一手抓住了她的手,一手,轻轻地放在了她脸颊的一侧。   “许楠,没事的。别怕。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别怕。”   “苏纯在外面等你。你一出去,就可以看见你妹妹了。你妈妈定了当夜机票,明早到。”   “仔仔在我那里,一直过得很好。等你好了,我就把它带给你,让你抱。他现在,乖了很多。”   “许楠,我会一直在。我不会走,我陪着你,不会离开。”   这是他反复地,对她说的话。   由心而言,没有思考和犹豫,居然就任由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就在这手术室外的时候,他打那些必须的电话,找那些同学老师,交待凌欢他们照顾苏纯……他尚以为自己,只是个来帮忙的朋友。进来,也是个可做些专业判断,方便再在第一时间联系该联系的专家的医生。   然而进来之后,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就在疏忽间崩溃。   他居然并不想去站起来,去看看手术的进程,去以他自己的基本常识,至少是在心里做一个最基本的判断。而只是想就跟她在一边,告诉她,我在这里陪你,我是与你一起的。他不再是什么青年外科专家,甚至不是个医生,他只是这个,与她一起被隔绝在非手术侧,拉着她手的,希望能分担她的恐惧,而自己心里,一样恐惧着的人。   他心里居然没有其他,没有任何从前以为会有的不甘,没有尴尬,甚至没有叹息和凄楚,那种‘何必当初’的假设。   唯独仅有的,只是希望她能好好地被从这间手术室推出去,然后好好地站起来,回到那个美丽的,快乐的,有时候不懂事有时候又太懂事的许楠,无所谓地把小提琴夹起来,拉一段她喜欢他不懂的曲子―――哪怕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见。   即使是在进入这间手术室之前,他都没有想到,会得是如此。   “究竟能不能保,现在可真不好说。看秦教授怎么决定了。”   第二次血压骤降之后,急诊中心的急救主任侧头由护士拭去了额头的汗,皱眉道。   李波加重了握着许楠的手的力道。   “许楠,如果你听得见,也明白我说的话,点点头。”   自从他进来,自从他握住了她的手,她就只是呆怔着,看着他,并没有其他任何的反应。   许楠的眉头轻轻地跳了跳。   李波望住她。   许楠的嘴唇动了动,眼睛,渐渐地潮湿,终于,一颗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点了点头。   李波才要说话,手中握着的许楠的手,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   “不要说。我明白。我自己来。”   他略茫然地停住,见她虚弱地笑了笑,然后,冲旁边的麻醉师道,   “你是……这里的医生?我可以跟你说么?”   麻醉师愣了一愣,过去,跟主刀医生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抢救过程中一直在场的急救中心一区主治医生向唯走过来。   “我希望保留生育功能。但是我接受医生的判断。如果医生认为必须放弃,来让我活下去。我接受。我可以……签字。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她努力地,说了两遍,然后,望着天花板,微微喘息。   向唯点点头,说了句“谢谢你的信任。”   “有什么需要签字的……我现在就可以……签字。”她继续低声说,喃喃地,“现在。别要我先生回来,万一我有什么意外,说不清楚。给你们……找麻烦。”   然后,她冲向唯微笑,“医生,谢谢你。”   向唯愣怔在当地,半天竟然说不出半句言语。因为这个微笑,因为这句谢谢,因为这个来头极大的病人,因为―――别给你们,找麻烦。   确乎会是个麻烦,他与上司,上司的上司,早已经感受到,这麻烦的程度和压力。   只是,这话从手术床上的病人嘴里说出来,却让他简直不能相信。   这患者跟所有因为促排卵药和整个ivf的过程带来的副作用而共同的浮肿的变形的脸,颈边过敏的潮红,和因了这次的失血脱水的枯槁的颜色。他看不出来她本来的模样。然而这个微笑,这突然有了些情绪的眼睛,便就在这张浮肿变形的脸上,居然让他看得呆了。   这么柔软的微笑,这么让人毫无怀疑她的真诚的感谢,这么……干净的目光。   从头至尾参与抢救,打开她的盆腔,见了那一塌糊涂的粘连,积年日久留存下来的,曾经荒唐的痕迹,他不是没有在心里如任何一次同样的情形时候,掠过脑子的,带了不少复杂情绪,然绝对不包括尊重这种情绪的叹息。   只是此时,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微笑和这样的一句谢谢,居然,让他莫名其妙地坚信了她的干净。   向唯的胸口和喉咙,居然有种极酸涩的难过,半晌才道,“谢谢你理解。我们会尽力。”然后,忍不住又道,“第一医院的秦教授马上就到,已经进了手术室刷手。她是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我想……嗯,我觉得,我觉得她或者会有办法。”   许楠这时却已经转向李波,一点点地打量着他,攥着他的手,终于缓缓地,吃力地,一字字地道,“李波。我会……好的。”   她说得很轻,向他微笑,浮肿变形的脸,干裂的嘴唇,全然没有曾经的美丽,然而李波只觉得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心里有过如此狂野霸道的念头,只想永远也不放开她的手,永远把她放在身侧呵护,甚至不论她的意愿。   然而他听见她继续极低声音地说道,   “你相信我。我会好好的。不管……不管这个结果是什么。我先生有儿子女儿。他们与他血脉相连,在一起的年头,也超过我。他要关心的并不止我一个。叙平--他的儿子。在山东那边出了很严重的事,要不,他现在会在这里。”   “我再也不会惹麻烦了,真的,再不会。尤其,尤其给你。”   “我很好。你不要……不要……为我难过。”   第十一章 1   红酒,龙虾沙拉,鲜艳的玫瑰。煎牛排的香味从半开放式的厨房传过来。   “eric,还有5分钟就好了。”有些许生硬的中文,声音却低柔,带着些魅惑的沙哑。   凌远皱眉看了眼餐桌,径直走到餐厅旁边的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来,拉过个沙发垫子,“别弄了。我不吃。而且我给你约了人。再过1个小时,新世纪酒店。”   那边并没有什么回应,直到过了5分钟,7分熟的牛排被放到了桌上,1/8南美血统---有着张很中国,却又比一般中国女人有着略搞些的鼻梁,深些的眼睛,卷些的睫毛的脸,和那副完全属于南美人热辣身材的女子朝他走过来,坐在了沙发旁的地上,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凌远并没有睁开眼,只笑道,“别浪费功夫了。你还有1小时。我也还有事要说。说完你难道不要去买件新衣服换?不想身上带着牛排味道去见器材科主任吧?”   “为什么要我单独见他?你的下属?”叫helen的女子撇撇嘴,十足委屈的神气,“我跟你谈妥,不就好了?”。   “金牌代理,不用问这样的问题吧?”凌远淡淡地道,“helen,咱们毕竟一起过一段时间,你是聪明人,不要做浪费时间的事情。我要的我已经说明白了,什么时候,我的要求可以让别人通过其他的事转变?”   helen轻轻咬着下唇,皱眉道,“x公司是已经全球著名的大公司。品质从来有所保障。销路也不是问题。你一下要求试用这么多台机器,这么长时间,这根本没有先例。”   “你谈下的合同,很多都没有先例。”凌远半睁开眼睛笑,“他们也并非唯一一个同类产品的公司。而如今,综合性公立医院对他们而言,吸引力绝对不小---更何况,你想要的,难道不是之后高价门诊的器材代理订单?而且,打开了我们医院这个门,后面系统其他六所教学医院,若干附属医院,也就有先例可循。”   “你这是投机。”helen微微笑,“eric,你用许多的空头支票,要换几乎是不花钱来增加一半你检验科和影像科的设备。而且,是最先进最省人力的。而这次我所能实际拿到的订单,不过是更新一批你们陈旧的耗材。一笔的所有的利润,还没有那些试机的1/3。即使器材科主任和其他负责人同意定了长约,也很久都赚不回来。而你说的那些可能虽然很吸引,不说别的,高价门诊究竟能不能拿到批准,在中国这个环境,很难说吧?”   “如果你不赌,老老实实地做,能不能成为中国区的金牌代理?如果你现在不赌不拼,中国市场这一大块,你不见得能守住阵地。”凌远瞧着她,“为什么你能比其他那些人做得好,是因为你毕竟了解这个国家,这个制度,如今的发展,和这种人情,在别的美国或者欧洲的销售代表还在跟技术部门去争,逼他们再高一点的准确率,再低一点的成本的时候,你已经可以通过种种其他的,让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地拿下最大的定单,对不对?”   helen沉默了好一阵,“你要的还是多了点。”忽然又笑道,“eric,这又不是你的医院。你知道,跟免费使用这么多台机器相比,我完全可以……”   凌远瞧着她微笑,她不自在地停住,犹豫了好一阵,“那些确实是很吸引。但是,关键是,你们究竟能否拿下批文。如果有任何的可靠的内部消息……”   “内部消息,你可以自己去找。”凌远和上眼睛,“主管财政的副部长郁青元,很精明,不好色,很贪财。你帮我把这批免费使用的机器定下来,我一定让你能跟他说上话。他会是最后签字批准的人。”   “你会给我拉这个线?!”helen抑制不住地激动,又狐疑道,“他可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就不怕他拿你的把柄……”   凌远不答,helen瞬间已经想得明白,仰头大笑,“eric,确实,我真跟他能谈好,等于你拿了他的把柄。我给了你这么大的好处,压在高价门诊上,自然也会用尽全力在这件事上,拿你不方便拿的方式帮你……你要不要算计得这么精明?而且,你就确定我能搞定?”她低头看他,却有些微的伤感,“还有,如今,你就当真只把我当代理了?”   凌远却并不答这句她几乎贴在了他胸口说的话,只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也不会骗你。这个老头子,虽然贪财,但是谨慎。我不给你搭这个线,你绝对没有可能自己找上。我说了我有把握给你搭这个线,自然不是空话。这条线虽然对我有利,可是对你,算不算就很值得你去游说或者用任何方式,从x公司给我签约定下这批机器了?”   helen站起身来,在他铺了羊毛地毯的客厅缓缓踱步,终于点头道,“我试试。”   “待会儿你去见我们医院的器材科长,那批耗材的定单能不能拿,拿多久,我不插手,你自己瞧着办。”凌远又抓过来一个沙发垫子,吸了口气皱眉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会安排你见另外几个副院长。尤其是妇产科那个。他们那边用的器材耗材,之前用的大部分国产货,现在很不满意,正在找其他合作。他们那边是最有实力最有钱的一部分,尤其生殖中心。在我之前,院长就对她们放得很开。这个机会你抓住抓不住呢,就完全是你自己的本事。不过我可以跟你说的是,”凌远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很平淡地道,“原妇科主任廖克难马上退休了。但是她说的话,尚管用。她一对儿女,儿子很出色,去年自己申请奖学金去了加拿大,她希望女儿也能去,以后也移民过去,跟儿女一起。但是女儿成绩平平,不大可能申请得到奖学金。她学的专业,倒恰好是医学技术。很可以跟这些公司乱七八糟名目设立的奖学金拉上关系。至于推荐信,奖项,最近我会办妥的。”   helen站了一会儿,看凌远抱着沙发垫子,陷在沙发深处,似乎已经睡着似的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想再说其他,她点点头,叹息道,“eric,其实做你的下属很幸运。想必我不是唯一一个你用上,来给他们福利的代理。”   “不多。”凌远微笑,“我也谨慎。我手里管的地方,人命关天。真到影响人命的地步,如果没有底线,自己早晚死得难看。你是我信得过的少数。我敢用的下属,一定是跟我有共同的底线,也就是临床安全第一,其他,都是小节;而敢于拿来给下属管理层福利的商家,一定是我确信,把产品质量安全,放在第一位的。旁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凌远说了这句话之后,就干脆撑着沙发背站起来,转身上楼回了卧室关上门,塞了几块饼干吃药倒头睡下,没有再管楼下那个美丽的,自己曾经的情人,如今的商业代理。   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   阳光从百页窗的缝隙照进来,凌远闭着眼睛,尚还不想睁开,准备再放任自己享受享受这半醒未醒的时刻。   记忆里的胃疼和乏力,在吃了略超计量的药之后,似乎都因了这多日来很稀罕的一整夜的好睡而不太感受得到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舒适。这会儿床头却响起来鼓声,密集的鼓点儿伴着‘快起床啦快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的吆喝。凌远低声咒骂了一句,那点迷糊彻底被又叫又闹的歌声鼓点驱散掉----这个凌欢送给他的多功能闹表玩具,是个相当敬业的闹钟,需要把他手里的鼓锤拿下来插到他背后背包里,否则会一直喊叫不会停止---你休想迷乎着把他按掉。   凌远坐起来,把那只小熊拿过来拆鼓锤,这个时候不经意地想,不知道如果苏纯送个礼物给自己的话,会是什么?   他为这突然而来的想法有些不适应。而此时,若干属于昨天的有苏纯的若干个画面,更措不及防地,跳跃到眼前。   昨天是她的23岁的生日。   他已经有些个时日,没有认真给女孩子过过生日了……固然这些年里并没少送出去过香水口红玫瑰乃至价值不菲的首饰。那些他会送礼物的人,无一例外地自然比苏纯要跟他亲近---至少,是有过一两夜的欢娱。   但是他并不想给谁过生日。认真准备生日礼物的对象,大约只是小妹凌欢,以及,从很多很多年前已经把她的生日刻在脑子里,怎么也忘记不了的林念初了。   凌远皱眉,失笑地甩甩头,也不过是个意外---意外地在诸事尚悬在半空,偏又事事环环相扣的当口,被个自己最不清楚该如何面对,如今还必须面对的人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话的内容对他而言该是不错的消息,而却因那人的身份--或者说是态度,让他有着说不出的屈辱和愤怒,却不能表达。   而后,居然,那个自己最看得重---甚至时常多有容让的下属,就明明确确地告知,不喜欢他。   其实不喜欢他的人何止一个,怎么会计较?   便就说很少数的过得上的朋友,便就如韦天舒,若干年来又哪里少过比这更直接甚至更激烈的表示?   可是,却不一样。为何不同,也说不太清楚。或者是,在自己心里,周明或者韦天舒,都还是曾经的少年,愤怒快乐得简单,而这多年,看着他从个‘毛孩子’长大的李波,却真的有点琢磨不透。有着可以说得清清楚楚的看重,有着说不太清楚却十分明确的信任,却也有某种模糊的距离。尤其是,这一年。   李波说,不喜欢他的态度,那种对‘愚蠢的人的鄙视’。   这句话,居然会象根刺似的扎进了他的心里。   愚蠢的人。   这句话真是熟悉。   那个人,在他每天需要吃大计量的抗抑郁药来摆脱在精神病院去世的生母最终那张变形的脸的时候,很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不要做任性的,很无谓的事情。不要象生你的那个人那样,总是做错的理解错的判断,一个人,不要让自己活得让人可怜。   那句其实是他在内心认同的话,让他开始不甘,愤怒,连同之前矛盾的情绪一起,让他想要证实些什么。   证实自己不是个可怜的,愚蠢的人?究竟给谁看?给那个人?!就好像已经开始糊涂的生母每当见到他,会念念叨叨地说,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那个瘫痪女人一辈子没给他生儿子,后来那个妖精没有生育!只有我给他生了儿子,他不要我,也还会要儿子!   那些早该在心里掩埋的往事,也是这两年来几乎努力地压抑了的往事,便就这么样地突然地回来。   他不会再如从前那样。   他已经有了控制的能力和淡化的本事。   一年多专业的治疗,自己的挣扎,甚至是曾经认真爱过的林念初的温柔的情谊和一直没放手的支持,她的分担,他并不再是濒近崩溃想过各种自杀的方法的凌远。   可是,心情便就又如若干类似的时候那样,沉了下去。   居然,便就又碰到了苏纯。   不算太漂亮的,更不算得上欢乐的,比实际的年龄过分理智的,聪明剔透却完全没有才女气的苏纯。   舒服的,不会让人难堪的,让他居然每每面对,都会有一点点心疼,又有些惊讶,心疼和惊讶的,都是那分说不清楚究竟是太坚强还是太脆弱的冷静。   而这一天23岁的苏纯,依然让他时而清晰地了解,时而又有些迷惑。突然发现她通透之中,竟还有些拙朴,那一身质量都不错,价钱想必不低,而搭配非常‘中国大陆女大学生’的装扮,在从前看到,会让他立刻丢了所有说话的兴致,然而在昨天,却让他觉得有趣。配着她的通透和偶尔的直率,有种前所未见的有趣,让他觉得欢乐。   这欢乐,很大程度地治愈了之前阴沉暴戾的情绪。   他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回忆昨天她的样子,她小心的细致的关怀,而又带着点大部分生长在这个城市的女孩子特有的,使得温柔俩字变得淡而又淡的直,甚至是些微刻薄的实话实说。   他再度想起来她说他的,‘假如你连带着折磨自己都不在乎。具备这种自虐精神,那倒真是战无不胜’,居然再度带着点不甘愤怒地笑了出来。   7点整。   小狗熊再次提醒:吃早饭啦该吃早饭啦!   凌远从自己乱七八糟而又莫名其妙的思维里清醒过来,这会儿见狼大狼二两个端正地蹲在落地窗前的背影,这会儿正整齐化一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却也并不动,规规矩矩地,只细看,狼二那只右前爪微微地想抬起来,身子也比最标准的蹲姿微微前倾。   早上起来安静等待,不许过来耍赖是他给他们订下来的规矩,曾花了不少时间反复地训,狼二尤其难,曾经总是想寻找一切时机地过来讨宠撒娇,甚至曾经是刚刚被关了禁闭之后出来本能地就要蹭过来委曲。   而如今,是真正地训好了。这简直是他的骄傲和鄙视他们那帮把猫狗或者孩子养成了祖宗的人的切实资本。   凌远朝他们做了‘过来’的手势,俩个一起朝他小跑过来。然后在他跟前半米再度蹲好,狼二还是比狼大到得早了一点点,站得也近了一点点,他站起来,摸了下它们的头。狼二仰面瞧着他,眼神里还是有着那种热情的光,可是并没有再象曾经的那样,一下站起来,将前爪搭在他身上,更不会再玩那些曾经被他责罚却屡教不改的恶作剧了---在当时,他多努力地克制了想大笑的冲动冷淡而生硬地强调了规矩,才有了今天啊。   凌远把手搭在狼二头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它们就也就静静地等着,凌远拍拍狼大的背,去厨房冰箱里取出来两块带肉牛骨,又倒了两盆狗粮。它们便就在厨房吧台前等着,直到他将他们的早饭放到了走廊边的指定地点,他们才过去,他说‘开动’,这俩几乎是同时地低头,呼吃呼吃---嘎绷噶绷,他喜欢听他们吃骨头的声音,那是种至简单而完整的欢乐。只是现在,狼二不会再象小时候那样在吃东西时候不允许任何打扰了。   凌远下意识地在它们身后站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己去洗了澡,给自己兑了温水吃了药,再烤了两片面包,等面包时候把四个手机一一打开---昨天晚上,因为胃疼发烧,他把除了专属于医院急诊总值班的那个手机开着,其他都关了机。先查看有helen和若干医药公司代表的手机,果然helen前后给他留了3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他跟副院长及器材科科长相谈甚欢,第二个说已经跟她公司总部销售总监联系上,说了2个多小时,凌远关于试用那批机器的‘无理要求’有可能有点希望,不过需要安排个时间吃个饭,总监恰好下个月要来中国出差。最后一个,却是问他为何不接电话,说离开时候似乎觉得他很累的样子,有点担心。   凌远夹着手机一个个地过着留言,嘴里叼着面包,已经把笔记本打开了,飞快地做着记录;到听到李波留言,说发给了他一份关于分设轻症病组并设专组管理的报告时候,他将电脑连上了网,收到了李波的邮件,下载了附件,快速地浏览,边看边另打开文档快速地敲着问题与意见,大概敲了1页纸的标了各种颜色的疑问与设想之后,看了眼时间,7点45,把剩下的半片面包三两口咽了,将电脑装了公文包,抓了车钥匙,边往外走,边开始查那个唯一没有任何工作联系的手机。   听到留言信箱里说您有11条留言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再一想,大哥和父亲都有他们医院总值班的电话,略略放心,再一看,所有错过的电话都是凌欢,他不自觉地皱眉,待听见她留言内容,不由得站住了,愣了好一阵子,没有继续听,边快步往外走,边查了大学同宿舍的老大区强的电话拨了过去,没有人接,凌远犹豫了一下,调出来了急救中心总值班的号码,待到听到区强接了,说道,“老大,我凌远。不好意思,私事。我问个昨天送你这里的病人……”   “宫外孕出血?许楠?”   “我妹妹已经找了你?怎么样?”   “你妹妹?”区□怒地大声喝道,“你妹妹是谁啊我不认识也没看见。不过李波呢,是跟手术室待了大半夜,然后1个小时之前才从我们这儿的icu离开,你给我打电话之前周明又从德国给我追了个电话问,你们医院妇产科的几大王牌儿之一的秦平可也5点多才离开。我说凌远,这位富商的小夫人,至于不至于把你们第一医院举院上下都惊动了啊?好家伙,周明一开口就是让李波进手术室,你这个一大早的打我总值班惊吓我……干嘛啊你们?”   凌远由他恼火地唠叨,把手机放得离耳朵远了些。从他话里,看来苏纯的姐姐至少是救过来了---他想了想,笑道,“咱们谁跟谁。哪次你老大要转病人要找会诊,只要你开口了,找到我找到周明,不是不问就先办事?现在我外科管事的是李波,他欠了你这大的人情,除了进了个手术室,又没真麻烦你什么,人毕竟是你们病人,秦教授过去,这还不是给你解决问题,你怒个什么---好了好了,这是我小妹最好朋友的姐姐……多谢多谢,多谢您亲自过去关照……人过来了就好,各项生命指标?……好好,得了,生育功能关我p事。好好,不耽误你,我上路了。回头把上次你看上那瓶酒给你送过去。”   他说着收了线,车上了路,把耳机拿出来塞上,拨了凌欢电话,那边一接起来,就急道,“哥,你没事吧?昨天打你电话一直没回,我着急了,后来我的事儿办了,干脆跑去你家了一趟,看你车也在,你门厅灯也亮着,我本来想开门进去,可是谁知道会不会你哪个小情人老情人的在呢。那个如果抓奸在床多尴尬……可是我还有点担心……”   凌远懒得理她的胡说,只简单道“我昨天太累,今天好多事儿要办,把手机关了。你现在在哪?”   “我已经在上班路上了。”凌欢答。“王东在那儿陪着苏纯呢。如果有什么事儿,也要搭把手。苏纯妈妈得中午才能到,姐夫得晚上。哥,你通融通融。咱们总有个事假吧?苏纯妈妈到了之后王东就回来上班……苏纯状态特别不好,我们都担心,昨天都上了镇定计了,跟傻了一样地听不见人说话,一门心思就要开手术室的门。我们俩都吓坏了,要不是李波来了,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着……唉苏纯好可怜啊,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说话,就瞪着眼睛看着手术室的门,还说什么姐姐我来了你别离开我……哎吓死我了,她姐姐终于给推出来我都想要给秦主任磕个头了!唉你说这事真够巧的,居然李波前女朋友就是苏纯她姐姐……”   凌远听她东一郎头西一棒子非常‘凌欢’地唠叨,虽然乱七八糟,却听得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抽疼,待到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凌欢还在跟他念叨昨天的惊心动魄,并且跟他提前打招呼,自己会跟护士长调几个班,会拿别人最不乐意值的班换,一定得陪陪苏纯,他打断凌欢,“把苏纯电话给我。”   “啊?”凌欢似乎不太理解。   他又说一遍,淡淡地道,“我今天会开完了事儿办过了,去看看她。急救中心也只负责急诊处理,之后转到什么地方,我跟她商量,你别跟着忙活了,这事儿交给我好了。”   第十一 章 2   “没事了。”   这三个字,从许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苏纯有短暂的恍惚。她望着她没有半丝血色的脸,几乎同脸一个颜色的嘴唇,那三个字从她费力地开阖的嘴唇里飘出来的时候,护士按铃叫医生,且走过来,给她做最基本的检查。   “纯,我没事了。”   许楠望着苏纯,扯动嘴角微笑,牵动了本来干裂的伤口,渗出血丝;她动了下输着液的手,苏纯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自己,却居然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大夫来了,与icu的护士一起做了检查,再又查看了监测仪器上的数据,冲苏纯道,“不错。再观察一晚上,就可以转出去了。”   苏纯半晌才哑着声音说了‘谢谢’二字,只是抓着许楠的手,似乎自己的身体的一切,都还不太能灵便地被自己支配。   “纯,没事了。等……”她喘息了一下,瞧着苏纯,“等出去了,我做你最喜欢的竹筒排骨给你吃……最近……最近作……做这个试管,好久没有给你送好吃的了。纯,你脸胖一点点好看呢。”   苏纯深深吸气,想要给许楠一个微笑,或者任何宽心的话,然而喉头堵住了一样,哽着。   许楠也只安静望着她。   “妈妈,下午到。”苏纯终于说道。说完,才想起,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母亲了。   “嗯。”许楠低声道,“我想妈妈陪我一段。”然后又笑,“好想妈妈做的点心。如果妈妈陪我,做了东西给我吃,你有空也来好不好。”   苏纯却没有答话。只是眼睛有些模糊,模糊中,仿佛就是小时候,妈妈在厨房做点心,自己和许楠闻着香味看黑白电视上的铁臂阿童木。许楠那时候还是个小圆脸,两条不长不短的麻花辫。看电视的时候,许楠喜欢把大床上的被子枕头铺成一个宽宽的‘宝座’,然后搂着妹妹,窝在里面。冬天,再又要一起裹上一条棉被。曾经不止一个认识她们的大人笑说,有俩孩子,真好。是个伴儿,就都乖,不捣乱。   为什么她一定要这样呢?   这个念头钻进苏纯的脑子的时候,她的眉头跳了跳。   她真的爱我们么?爱我们,怎么舍得?怎么舍得放弃我,怎么舍得让我们姐妹分开,怎么会……会让姐姐这样。   从手术室出来,许楠尚昏睡的时候,icu门口,秦教授说的话,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   “患者父母呢?”   “不是我说,女孩子搞成这样,父母有责任的。她现在也不过27岁不到,我看这盆腔炎,得有了至少10年!这么多年,父母就不知道孩子不对劲?”   “这么多人闹哄哄的,最该在的,父母,丈夫,一个影子也没见。”   “怎么会就让她盆腔炎都没治好就去做试管?而且是去私家的爱婴。认识你们这么多当大夫的,妹妹还是我们科的,不知道打听打听?那医院实际水平水分多少不知道么?”   “现在就是这样了。生育功能原则上算保留了。但是双侧输卵管实在无法保留。黏连成什么样子了。留着也是等着下次再造成宫外孕。以后只能再做试管。”   “这试管也不是有钱说做就能成。”   ……   苏纯闭了闭眼。   那些个往事便就很奇怪地清晰地到了脑袋里。   那一段,大概有2个多月的时间,许楠没有找自己,说是要参加个比赛。集训紧张。   怎么就没有奇怪?她又不是少参加了各种比赛,哪次‘认真’‘勤奋’到了连妹妹都没空见的地步了?   就好像,这一次……说是在外地没有回来。这么多年,许楠什么时候,错过过她的生日---错过过这一定要一起,也许妈妈还会来,最接近一家人的感觉的时候了?   为什么不多追问一句?为什么不多关心一点?还是说,太习惯太习惯,许楠总是那个热情的,主动的,给爱给关怀,也要爱要关怀的那个人了?她一直那么直白,怎么会有隐藏?那么多直白的快乐,原来还有隐藏的悲伤和恐惧?许楠,居然懂得隐藏?竟就,藏得这样的‘完美’?   最亲近的人,谁,都不知道。   秦教授说那些话的时候,苏纯下意识地抬眼看李波。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思,仿佛根本不在此处。   至秦教授离开,急救中心的医生又与苏纯交待了些嘱咐,李波仍静默地站着。   好一阵,她和李波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话,谁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生命指征平稳。应该没事了。”   终于,李波对她说。   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这不合适,可是……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李波摇头。涩然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她怔怔地瞧着他,“她也完全没告诉你。”   李波摇头。   “大约,跟不告诉我的理由,也一样。”苏纯努力抑制着眼泪,唇边有个微笑。   李波呆站了一会儿,再又查看了监测器上的数字,自己将自己两个手机,呼机,家里的电话都给了苏纯,只说,“只要你觉得需要,尽管找我。不方便过来,其他的事情,我想也许我也可以帮点忙。”   苏纯默默地接了,看着他又跟陪了自己一夜,如今在外面凳子上打盹的王东交待了几句便就离开了。她面对着icu的玻璃墙,眼看着李波的背影慢慢远了,看着他两次又停住,回头,看着他终于离开。背后,是那些连接着许楠的身体的监测仪器的各种乏味的声响,和许楠看上去平静的睡容。   四十分钟之后,普外中厅。   三个病区主管依此简单总结了上两周日常工作之后,凌远用了一分钟时间,语气平淡地宣布了个大家并不算太意外的消息---卫生部正式任命下来,李波任普通外科主任。他并没有照常规地回顾李波的临床,教学与管理上成绩,甚至没有半句回顾类似‘经过院领导小组,大外科领导小组提议协商,参考各分区主管意见,考虑住院医生与学生的评价反馈,患者反应’的套话。   只是他说的时候,若干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凌远背后那面‘荣誉墙’,金杯锦旗的锦簇之中,颇不少李波的名字。而其中最新的两个份量最重的金杯,显得格外夺目。韦天舒转头咧嘴冲李波乐,李波正抬头,便就冲他微微笑了笑,然后环视周围,不紧不慢地微笑说道,“临床与教学上,我会尽力和大家一起保持科里的好风气好规矩好环境,科里的工作,总是有提高的余地,今天该比昨天更有效率,明天该比今天少些纰漏。我有许多自己的设想与打算,但是我年轻,年资低,想得不周到,不合理的地方,各位前辈多指导,大家也多参与意见。”几句话说罢,就请程学文开始,程学文拿着资料走到投影仪旁边,将上周自己从郊县医院接诊,跟着急救车4小时开回来手术的小肠巨大肿瘤破裂的80岁患者的情况作了介绍,就若干棘手问题开始讨论。从这个病例开始,若干重症患者的病历检查一一地由投影仪打到对面的墙壁上,李波一直与各个病人的负责医生,该病种专业组组长就关键检查数据与治疗方案讨论并记录;他不单是每个患者的状况都熟稔,且随后安排协调从住院医生到教授的责任合作,也行云流水地自然。   刚刚将自己病区重症患者交待完后,韦天舒回去低声对旁边张教授笑道,“最近觉得这小子好有领导的范儿啊。从前可丝毫没想到。丫凌远倒是有识人之明。这对病人的记性一点儿不比周明差,当领导的气势可比周明当年还要理所当然多了。”张教授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然后微笑低声道,“是。我记得。周明第一次主持科查房一直低头说话不看人,一边说一边扯自己白大衣的领子,越说越快,我觉得自己快跟着他憋死了。查房完,他衣服第一个扣掉了。我给他捡起来的。”   这边俩人低声说话,李波已经在听三个住院总大夫报告icu几个床的周转安排,不时跟凌远商量与急重症科和手术室的协调以及需要与其他科室会诊的患者。说到肠癌的孕妇,李波瞧着护士刚送来的各项检查结果对管床的郁宁馨道,“这个患者这周一定要跟妇产科协调好提前结束妊娠手术了。一会儿你去一下妇产科,问秦大夫有没有做安排。”   “秦大夫的意思是希望安排在周四。她们做剖腹产手术然后我们手术。但是患者和家属的意思是想最好能拖到32周之后。我跟秦大夫昨天晚上跟患者父母又谈了。最后说是看今天出来的结果。秦大夫是已经把周四的手术安排空了一个出来了。”   郁宁馨身边,杨立新不由得惊怔地打量自己带了大半年的属下,一脸不能致信的神色。虽说最近她的工作态度已经大有改观,但是竟然主动积极地跟进自己病人,走到了上级前头,没等指示提前将要做的工作做了,这还是破天荒地第一遭。他正在心里称奇,见李波朝自己看过来,问自己意见,一时有点发愣,李波瞧瞧郁宁馨又瞧瞧他,说道,“跟患者定下来之后,杨大夫您跟我协调个时间,咱们一起和秦大夫把手术方案,应急协调周三之前找个时间过一遍。”   杨立新点头应了,忍不住狐疑地又打量郁宁馨,却见她正低头地记录李波查房意见。   查房讨论结束之后,大家纷纷地站起来往外走,李波看了眼时间,拿着打印好的关于建立轻症组的报告走到凌远身边,凌远看他一眼,示意他等下,跟专业组另外一个教授一个副主任又说了几句,冲李波道,来我办公室说。   两人一路往凌远办公室走,简单说了几句关于床位利用的杂事,凌远打开门走进去,李波翻着报告才要说话,凌远摆摆手,问道,“你今天上午没有门诊手术?”   李波点头,“本来的安排是带见习生观摩肝脏肿瘤手术作讲解。一大早术前检查出来,患者的心脏血压都有问题,暂时不能做。恰好今天张教授和曲教授都出门诊而且有几个有意思的病人,把他们分成两组跟门诊去了。”   陵远点头,李波把报告打开,凌远却摇头道,“不着急非得今天说。我今天一早看了。写了些反馈给你,回头再说。明天咱俩找个时间细讨论。”   “今天我正好空了这俩小时,你正好没会没手术……”   “昨天你在急救中心跟着耗了整夜,跟我这儿睡一觉吧。”陵远说着,并没看他,把自己宽大的办公桌上若干杂物扫到一边,抓了搭在椅子上的毯子丢上去,“我的‘高级床’借你三小时。”   李波瞧着他,半晌才道,“我也不是没有连续熬过2夜。”   “有机会歇时候非得拼什么命?”凌远不以为然,“有张有驰,松紧有度,不耽误了张的驰是更大的本事。”他说罢,想了想,并没看李波,只望着窗外道,“我跟欢欢说了。苏纯姐姐的事情,具体需要帮忙做的,交给我。我把今天要紧的事儿处理完了,过去看一眼。”   李波呆站着,凌远把钥匙丢在桌上,已经走到了门口,站住,又回头道,“你有什么具体想做的,跟我交代就好。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一个不小心搞复杂,对谁都不好。”   凌远说罢推门走了,李波一个人站在当地,半晌,机械地把那条厚重的毯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铺上,自己倒头躺下去,闭上眼。   一夜未眠,却只是些微的头疼,并不困。   原本装着许多血管脏器肝胆胃肠人事纷杂,一条条一款款,比往时更清明,而现在,突然告一段落,有了这几个小时的空当,竟然就反反复复是别人对他说的话。   周明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他的求恳,将他的要求办了,今天一早,打电话过来问他许楠如何,只听到他说生命指征平稳,周明便打断他道, “李波。我不跟你说那些没用的话,可这之后的事儿,你可真再没有半点儿在插手的立场了。”   凌欢小心翼翼对他说,你走吧,我们在,你看,万一……苏纯的姐夫来了,毕竟,毕竟这个……很不好看啊。   蒋罡也一夜未走,看见他出来,什么都没说,只把钥匙给他,嘱他小心开车。   如今凌远对他道,不要把事情搞复杂,对谁都不好。   ……   然而这所有的人,所有的说话,都不如许楠临被全麻之前低低地那一句,“李波,你走吧。我没事。不会有事。我先生对我,很好。”然后,就闭上了眼,之前被他握着,也轻轻地扣着他的手的手,松开,抽了出去。   她的声音很低,很弱,很平静,很柔和。   然而居然却如一根尖利的刺,不知不觉地刺进了他的心里,刺的过程浑然未觉,等到发觉,已经是鲜血弥漫,疼痛后于鲜血,弥漫开来。   不舍得。不甘心。   却再也没有了立场。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由着刀剪为了个未知的未来撕扯着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反应。似是安然地接受命运所能给她的一切。   对她不够好吧,对她确实是不够好,否则,怎么会竟至如此。   太傻,太愚蠢。怎么就可以在当时,已经觉得她的身体似乎不仅仅是过敏体质导致的娇弱的时候,跟她叮嘱过几次要去详细检查下放心,却因为当时恰恰是住院总大夫升主治,同时提前转博考试的最忙乱的时候,只与她说了,她也答应了他抽空去查,他却就没再细问她何时查,查的详细结果;主治医考试下来,去新疆的任务却也下来了,自从与她一起,他一直忙忙碌碌,便就是在家的时间,除了睡着的时候,倒是为了各种考核考试看书,把尚存疑虑的病例上网查资料的时间占了多数,本来过了考试和升职,该是有段相对轻松的时候,他动了想推迟去新疆的念头,想要好好陪陪她,偏就在当时,周明和刚回来的凌远明示暗示地告诉他,他一贯业务好业绩显著,这下去的任务是升副高的必须,早些完成了,他肯定是要比同龄人升得早的。主动积极地提前去,于别人看着,也好看些。   当时他心里,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琢磨了关于职称和相关的许多其实利益的念头。比如早些升了副高,早些安定了,便就将房子买了,换个客厅能宽宽敞敞地放下钢琴和琴凳的房子。许楠对首饰衣服都没太大兴趣,而他,老早的,就看中了一台雅马哈的三角钢琴,且当时拽着当年学过12年钢琴的同班同学帮忙去‘鉴定’了,那是他心里想要送给许楠的结婚礼物。甚而在心里,也还有过其他的想头,那些想头里包括了他与许楠那些日子总是不离口的未来的孩子。既然暂时没有,他想,何不就将这横竖要去的新疆去了,等许楠怀孕生孩子,他无论如何要在她身边,不能离开。   他那时候并没有过什么太高远的理想,只是想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地对得起自己身上这件白衣的同时,也给自己个稳当扎实的基础,以后,给自己和许楠,仔仔以及以后他和许楠的小孩子,一个舒服的家,一个实在的未来。那时候的心里,是从开始的悬晕迷惑,如在梦中,终于觉得开始变得很扎实的幸福,能做自己有兴趣能不太计较得失地投入的工作,这份工作尚还能给自己个不错的生活保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缺什么呢?   是对她不够细致,是少给了她许多的时间,只是当时,他以为,不急,不过是那一二年,他的心在,以后,他与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却就是那样,一点一点的忽略,就一点一点地疏远?让她失去了对他的爱的信任,于是,就有了那么‘完美’的隐瞒?   直至今日,所余的,就只是那一句柔弱而苍白的,你走吧。我很好。我先生对我,很好。如此而已。   许楠,今天,你这句很好,又究竟是不是另外一个更大的隐瞒?   第十一章 3   蒋罡到实验室测了最后两组新系统的功率,产热等几方面的数据出来,已经是中午12点多,正准备往食堂去,技术员小葛喊她,“蒋工,徐参谋长来了,在你办公室等你。”   蒋罡赶紧快步转回自己办公室,推开门,见徐竞先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低头看本微波杂志,听见门响抬起头,蒋罡习惯地立正,叫了声‘参谋长’,徐竞先点头,指指桌上,“我过来时候从川渝园打包了几个菜。有你上回吃了大半盘那个大虾串烧。”   “啊呀主公真是体恤属下!”蒋罡夸张地给徐竞先作揖,笑嘻嘻地把餐盒抓过来,撕开方便筷子的纸袋分开筷子立刻开动,边吃边问道,“您怎么提前回来了?不说下周吗?基地那边儿顺么?上批系统试用的怎么样?”   “不错。”徐竞先却没细说,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看着她十分专注地啃着粉蒸排骨,剥着虾皮,直到她吃得差不多了,才瞧着她问道,   “你昨儿晚上为什么不去见3所的小张?”   “啊?”蒋罡正一手抓了个麻辣烤虾,才要往嘴里放,听见这句话,僵在那里,垮着脸道,“您这顿饭原来不是白吃的……”   “少给我耍贫嘴!”徐竞先把杂志丢在桌上,皱眉,蒋罡已经机灵一下挺直腰板,抓过来纸巾擦干净手和嘴,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报告参谋长,我根本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什么3所的小张。我记得我只给3所调过一次放大器,一共过去了不到一个星期,我只记得放大器的型号和问题,根本不记得还有什么人。”   “谁要你记得了?”徐竞先皱眉,“这不是让你去见见,见了不就想起来了?小张条件可真是不错,t大的高才生,卡纳基梅隆的cs博士,回来在三所先后几个项目做得十分漂亮,在总部开会时候他作报告,我就对他印象特好,一听他们所长跟我提这个事儿,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小蒋,咱们现实地说,现在这么条件好的未婚男孩子,还不非得想找20出头小姑娘的,不多。可不想你错过了。”   “参谋长,”蒋罡小心地打量着她,“您那么想让我赶紧嫁掉,休婚嫁,产假,整天想着喂奶哄睡,三天两头因为保姆请假得自己也请假回家看孩子么?”   徐竞先一愣,忍不住笑出来,“我难道为了让你好好干革命,盼你嫁不出去不成?”   “参谋长,我只是给您说真话,我看着好朋友们,我哥哥,他们纷纷结婚之后的生活,尤其有了小孩子之后那种忙忙叨叨一团混乱,我觉得挺吓人。每次听见她们坐在一起,婆婆和喂奶以及孩子睡觉这三个话题,就能够从早说到晚,我的脑袋就要爆炸。觉得这实在太恐怖了。”蒋罡十分认真地道,“所以,结婚这件事,在我心里是个大麻烦。我做不到以为目的去努力谈恋爱。除非,是反过来,因为爱上谁,因为想要跟这个人在一起,而去结婚。”   徐竞先张口结舌,呆了足有半分钟的工夫,随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下打量着她,“哟,我倒是真没瞧出来,你也这么会扯歪理,胡搅蛮缠。”想了想又道,“也罢。这些事情,本来也是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我自己年轻时候,未必不是这个想法。只不过去年你妈来看你时候,跟我聊天,特地拜托我,有好小伙子替你张罗来的 。”   蒋罡出了口长气,再度把刚才吃到一半的饭盒抓过来继续开动,徐竞先坐在对面瞧着她微笑,“说实在的,谁要把你娶了过去,非逼你整天围着锅台和孩子转,三天两头七姑八婆,我看咱们也是不嫁也罢……”正说着,自己手机响起来,她掏出来接起,   “小波?什么事儿?”   电话另一边的李波,仰躺在凌远的办公桌上,听见徐竞先的声音,下意识地把手机握得更紧,“妈,你现在忙不忙?”   “要紧事就说。下午我要去测一组重要数据,聊天的话晚上再说。”   他犹豫了大约两秒,终于深吸了口气,问道,“当年,你们托人查过……查过许楠先生的背景,和他当时的状态,对不对?”   徐竞先大约有半分钟的沉默,之后皱眉道,“是。”   然后紧接着叹了口气道,“我们都知道不该。所以我找人时候,没有告诉你爸爸,更没有跟你爷爷说,后来才知道……你怎么现在想起来?是给你惹了什么麻烦?还是……”   “没有。”李波打断他妈妈,“我猜的。爷爷后来跟我说了一大通输要输得起的话,你们又从来没问过我许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想,你们也不可能忍得住当真那么淡定。”   “你……”徐竞先愣了一下,狐疑地继续道,“你当时怎么没说?现在,又找这个后帐干什么?”   “当时不想说。也不想听。也不想知道。当时就本能地不想再提起来有关的任何事情。不能想。我怕……我潜意识里怕真的追问了想了追究了,得到的是自己完全接受不了的东西。”李波慢慢地一字字地说,喉咙口有些干涩,说到这里,停了好一阵子,然后继续说道,“现在,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查的结果。”   “什么?”徐竞先完全不能理解似的问。   “我想知道你们查的结果,比如,”李波咬咬牙,闭上眼睛道,“比如,他以前结过婚对不对,前妻呢?为了什么离婚?因为……因为许楠?还有……还有,他是个大企业家对不对?是否也象,也象很多成功人士那样……太太是一回事,外面还有?另外,另外他自己家的情形如何,是不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母……”   “你现在问这个干什么?!”徐竞先起先听着,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当年都不想知道,如今两年都过去了,你问这干什么?!”   “我想知道。”李波低声道,过了一会儿,再重复一遍,“我就是想知道。”   “你知道干什么?这对你有什么意义?我们可从来并不清楚许楠离开你的原因。你连这个都并不清楚,管她先生究竟是什么样子做什么?”徐竞先听见儿子居然拿出了类似小孩子耍无赖的态度---这种态度便算在他真正小的时候,她都从来不能纵容半次,不由得火往上冒,一时忘了蒋罡还在旁边,“如果你现在就非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你分手这个答案,不妨去问她,这是跟你有关你也有权利问的问题;其他的,究竟关你什么事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拎不清了?”   “我不想问她。而且我也真的可以不介意了。那是过去的事情。”李波却执拗地道,“但是我想知道,她后来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在生活。”   徐竞先有几分钟的目瞪口呆,终于爆发地拍桌子吼道,“李波,你脑子坏掉了么?你罗罗嗦嗦,磨磨唧唧,这点事情过了两年还没完没了,你还像个男人吗?”   李波并不意外,只皱眉将话筒稍微离开自己耳朵远了些,“就算是吧。既然你们也把根本不该你们管的事情去管了,插手了,就当人都有情难自己的时候,没法坚持做正确的事。你们既然可以,也请原谅我也终于情难自已。如果你实在不肯告诉我,妈,我可能自己也会想办法知道我想要知道的。我会问你……是因为,我觉得毕竟,这样子,是有可能让我给自己个交待的同时,最不兴师动众,最不影响别人的方式。”   这次徐竞先足有几分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而李波只握着电话,一声不出地等,终于,徐竞先将已经抓起来的玻璃杯子缓缓地放在了桌上,冷冷地道,“随便你。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影响谁,就影响谁。你都马上满30岁的人,我又不是你监护人了,你就算去跟别人的太太闹绯闻,那也不是我有权力管的事情。”她说罢,不等李波回答,把手机按掉,手气得发抖,想要把手机放回口袋,却掉在地上,弯腰去捡,却是一阵头晕眼花,扶住了桌沿的当儿,蒋罡已经把手机给她捡了起来,放回她的口袋。   徐竞先有片刻的尴尬,静默了半晌,而后站起来,冲她道,“我先过去实验室了。你吃好了过去。”   她说罢站起来才要走,蒋罡在她背后扯了下她的袖子,她皱眉回头,“干什么?”   “参谋长,”蒋罡仿佛十分犹豫,只拽着她的袖口,然后是手腕,终于低声说道,“您别跟他生气。是出了点儿意外……”   “什么?”徐竞先完全不解地瞧着她。   “是这样,”蒋罡咽了口口水,“许楠还在急救中心,恐怕还没脱离危险。她昨天宫外孕,大出血,她先生却不在,说是什么……什么正在守着儿子……”   徐竞先目瞪口呆地瞪着她,半晌才道,“这……这究竟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怎么还跟你有关了?”   蒋罡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道,“跟我无关。跟我无关。我只是本来被李波拉去见他们的厨神,一起吃饭一起玩,结果……结果其中一个正好过生日的是许楠的妹妹……”   “许楠的妹妹!”徐竞先又惊又怒,“怎么许楠的妹妹又……”   “那是他同事!”蒋罡赶紧解释,“我们原本就是吃吃喝喝,想要去滚轴打球……这是个意外。但是……但是,我想,换谁,换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徐竞先上上下下地打量蒋罡,看得蒋罡浑身发毛,陪笑道,“参谋长,咱们去实验室?”   徐竞先却干脆把门锁上,瞧着她,问道,   “你跟他,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不可能吗?”   “没有怎么回事,”蒋罡继续陪笑,“我们就是认识了,然后吃吃饭,打打球,跟任何一位基地的兄弟,没什么两样……”   “我脑袋上写着白痴两个字吗?”徐竞先冒火地道,随即,瞧着对面的蒋罡,那层被自己儿子惹的光火,却逐渐被抱歉和些微的心疼替代,过了好一阵子,只叹了口气道,“小蒋,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对,把你掺合进去。”   “不是不是,这不怪您,您想让我跟三所的那个谁来的?我又忘了,”蒋罡抓抓头发,“这又不是您能做主的事儿……”   “你……你还真的对李波……”徐竞先愣怔地看着她。   “没有没有,没有至于。”蒋罡赶紧说道,随即甩甩头,干脆实话实说,“本来我大约有,但是他没有,我也没有那么有……总之,我和他不过是朋友,您不要像得那么严重……”蒋罡吁了口气,“您要实在想让我去见三所的谁,我去见还不行吗?我的意思只是说,我很理解李波。感情上的事,又不能像水龙头似的,安一个开关,说开就开,说停就停。对自己真心在意的人,希望她过得好,会担心会心疼,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参谋长,”蒋罡小声道,“您难道希望自己孩子,看见过去爱人遭遇不幸,幸灾乐祸或者无动于衷,才高兴吗?而且昨天那个情形,许楠情况危急,中间专家都换了两波,她先生也不在,她妹妹也完全傻了,我给您实话实说,我一点不觉得他去管,去关心她照顾她,不够男人,如果他畏畏缩缩,推三阻四,这种时候还要顾虑这个那个,我才觉得,不像个男人。太没劲了。”   徐竞先闭上眼托着额头,半晌才看着她一字子道,“我固然不希望我孩子会去幸灾乐祸,然而,难道我儿子因为不幸跟许楠谈了场恋爱,以后她自己的行为造成的任何不幸,他都要去救火?”蒋罡还想说话,徐竞先摆摆手,“算了算了,都是命。我呢,本来觉得我这个当妈的算是个最倒霉的妈,然而想着你妈,立刻觉得,我还有个革命伙伴。”   第十二章 1   “不用问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没说不知道的,答案也绝不可靠。”   icu病房门外的楼道里,原本抱着膝盖坐在长凳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苏纯,突然站起来,打断了许楠的主治医生向唯对她母亲关于许楠妇科病史的问话,表情淡漠地说道。   本来正在绞尽脑汁地启发许楠母亲回忆女儿从何时开始有月经紊乱,非正常出血,异常分泌物,腰腹疼痛,畏寒,发低烧等症状的向唯,僵住了握着水笔的手,猛地抬头--因为抬得太突然太猛,眼镜滑下来架在了鼻尖上,张口结舌地望着苏纯。而自己对面,那个完全对女儿的妇科问题没有任何印象的母亲,本来只反复地喃喃地道,‘小楠怎么可能不会生要做试管?不可能。女儿随妈妈。我怀孕生孩子都好容易。生小楠,都没有去医院。我为了怕人知道跑到老家生。就一个产婆帮忙。很容易’,这时听见小女儿的说话,抓住了自己羊毛披肩的流苏,茫然地望着女儿,半晌才讷讷地说道,   “纯。你知道妈妈……很多事情记不好。我也不……不知道怎么。我记得谱子,但是记不住日子。后来有了电脑提醒很好……我就把你和小楠的生日输入进去提醒。”   “我说呢。居然今年在生日时候收到了礼物。”苏纯淡淡地笑,脸颊却轻轻地抽动。这样的苏纯让向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想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此间诡异的气氛,却也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抓着病历夹子僵硬地站在母女之间,不自觉地回头,透过巨大的玻璃,看见许楠依旧昏睡,回过头来很没来由地说了句,“你们在病人面前,都开心一点镇定一点。不要给她再增加压力。如果她自己不提,暂时不要再对她提生育这个问题。”   许楠妈妈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却又忍不住追问,“不过她怎么会不能生呢?我想一定是搞错了对吧,我想……”   “自然界里,有很多雌性动物,在繁殖的时候死掉,也有其他的强壮或者幸运的,顺利地繁殖了后代并且存活。但是她们的后代也许没有那么强健而幸运,总之一切都是本能。出生或者死亡,觅食或者□。”苏纯依然带着那个微笑望着她母亲,而嘴角和脸颊,也依旧抽动,“到了现代的人的社会,这个糟糕的,沉闷而乏味的人的社会,这些枯燥的人,大概觉得一切依照本能与本性不够,所以大部分人,有了爱情要结婚,结婚之后要有各种责任,生了孩子要护理和预防许多可能有的问题……多么……痛苦而无聊,对么,妈妈?”   向唯只觉得后背有些冷,不自觉地低头,并不敢再看苏纯,也不敢看她的母亲,握着笔在记录本上胡乱划拉,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异常地沉重以致呼吸都变得困难。心里一片混乱疑惑,却又再不自觉地,回头去看icu病房里睡着的许楠---她的睡容安然,而看着她的睡容,很奇怪地让他的呼吸顺畅了些许。向唯甚至有种强烈的想要再返回icu病房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冲动,享受她安静的睡容,也护持她那样的安静和干净。   这时候他却听见有人叫自己,抬起头,看见有个男人冲自己伸出手,“急救中心的向医生吧?你好,我是凌远。”   听见凌远两个字的时候向唯一愣,这个最近时常被同事值班时候八卦起来的‘传奇人物’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比相象得更年轻的一张脸,似乎只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比传说中少了些飞扬凌厉的神情,向唯伸手与他握手,见他笑道,“应该说句多谢。我也电话里对你们区主任讲了。你们尽职抢救病人之外,我的几个同事,给你们找了不少麻烦。”   颇温和的语调,颇自然的神情,向唯却依旧觉得略微的压迫,想了想,说道,“凌院长想了解患者病情的话……”   凌远摇头,“患者的手术情况我会直接问秦教授。之后转院的事宜我跟区主任商量。这里只是多谢一声而已。”   向唯愣了一下,笑笑,说不上理由地,并不想在这位兄弟医院的最高领导跟前再把公式化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诚惶诚恐地说一遍---这时一股呆气莫名地冒上来,顽固地认定他们确实已经做了超乎本职的照顾,承担了些本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样的呆气让他并不想再在此间多所停留,只又回头看眼icu病房,看了眼苏纯,“如果有变化,立刻呼我。”   说罢又冲许楠妈妈笑笑,转身走了。   凌远低头看看苏纯,她沉默地垂着眼皮站着,不动,垂在身侧的手却在颤抖,他轻轻地用手握住她的,再侧头冲对面脸色苍白神情茫然的她的妈妈道,“我陪她出去走走。她得呼吸些新鲜空气了。您在这里陪着病人。有任何问题,护士就在门外。我们一个小时之内就回来。”   苏纯妈妈先是呆愣着不说话,然后,又拼命点头,有些胆怯地看看苏纯,低声道,“纯,你守了姐姐很久了吧。脸色这么差。你出去……走走。吃点东西,喝些水。啊,对了,”她忽然抓起自己的包,低头胡乱地在里面翻,若干零碎物件从包里掉了出来之后,她从里面拿出来一包瑞士巧克力,送到苏纯跟前,“纯。我在候机时候,看见有卖这种巧克力。你和小楠小时候都好爱吃的。却少有地方卖,我……”   她热切而渴望地望着苏纯,握着巧克力的手也在颤抖,苏纯沉默了半晌,接过来,闭了下眼,又抬起下巴,眼里湿润了一下,那层微红却又旋即消失,只淡淡地道,“谢谢妈妈。”然后转向凌远,才要说话,凌远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摇,低声道,“不用担心。我也就1个小时,下午还要回去开会。刚刚,我已经特别交待了值班护士多注意一下。不会有事。你得放松一下。你并不想躺你姐姐隔壁,对吧?”   苏纯怔了怔,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沉默地以落后半步的距离,跟在凌远身后,低着头随着他走,视线只落在自己身周一米的距离之内,从她身边经过的一切,架着监护设备的轮床,高呼让路的导医,哭泣着跟着轮床奔跑的家属;她所经过的一切,楼道,电梯,电梯里才下班的,正起哄要主任请客吃烤鸭的欢乐的小护士,不大的草坪,停车场;这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只是身周无数个大屏幕上放映的电影的画面,而她自己,在这所有的一切之外,只是个心不在焉的,看电影的人。   她跟着他走出急救中心,在午间喧闹的街上,跟着他在生意红火的卖煎饼的小摊前停下,站在那里排队等着,跟着他走进陈设别致的热饮店,看着他买了热苹果汁和热茶,跟着他横穿了马路,走进一个有树有藤架,藤架下面有几条长石凳,石凳前有石桌,石桌不远处有几样健身器材的街心公园。这个天气,这个时间,这距离居民区并不算太近的街心公园,并没有一个人。   凌远自己在石凳上坐下来,将热果汁和煎饼递给她,自己慢慢地喝茶。   煎饼的烫,透过牛皮纸和塑料袋,变得有些烧灼的温热,和果汁一样,她握着,有一些舒服的暖和。她轻轻皱眉,看看他,好一会儿,听见凌远道,“我下午还有个会,必须回去,听见欢欢昨天给我的留言,抽个空,过来看看。”   昨天。   苏纯有瞬间的恍惚。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将煎饼放在石桌上,双手握着果汁的纸杯子,缓缓地放到嘴边。   酸甜的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淌下去,一点一点,仿佛补充了她这一夜半天缺了的液体--而这补充,却首先充实了她泪腺的储备,一直是因缺水而没有眼泪吧---所以凌欢搂着她,王东望着她,对她说,只有我们,你不要忍着,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忍,胸口是那样疼痛,喉咙是那样苦涩,只是,并没有眼泪。而此时,才补充了的液体,却便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凌远瞧着她,笑笑,“煎饼冷了就不好吃了。刚刚那个摊,已经有10多年,一直是那个老头。据号称吃遍北京天津所有煎饼摊的区老大说,这是最好的。比我们医院门口的那些,强了不是一个两个档次。”   苏纯把那个煎饼拿起来,却没有吃,微微皱眉看着,然后,用手指捏起一片薄脆放进嘴里,似乎是仔细地品位。   “好么?”凌远微眯着眼睛瞧着她。   她却没答他的问题,却只瞧着那只煎饼,低声道,“我姐姐从小喜欢这些。糖耳朵,驴打滚,糖油饼,烤红薯,最爱吃的,就是煎饼了。她能吃出来这个摊子和那个摊子的驴打滚哪怕是滑腻程度上一丁点儿的区别。我却不行。”   凌远安静地望着她,并不答话。   “但是我们小时候,煎饼还满贵的呢。那时候,我爸爸妈妈又已经离了婚。姐姐经常很眼馋地看人摊煎饼,没有钱买。妈妈当时已经小有名气,作品卖得很不错,可是总是缺钱。或者也不能说……缺钱。她们时常到下一个作品卖出去之前,又是月末,妈妈的工资已经花光的时候,吃酱油泡面。但是姐姐还是有小羊皮的靴子手套,真正紫水晶的发卡,原版的全套花生漫画人物,高级日本原产的文具,和许多精致的小玩艺。更不要说,价值几万的琴,。妈妈有钱的时候想把女儿喜欢的所有东西都给她,钱花光了那也没办法。后来我知道,我时常买了零食,去找姐姐。她喜欢的零食。”   “爸爸妈妈离婚之后。应该说,我过得比姐姐安稳许多。不但是经济上条件上的安稳--爸爸一直没有再婚,而妈妈,换了好几个男朋友,我都并不真明白,从来没有抱怨过的姐姐,甚至把许多很恐怖的事情--比如他们砸烂家里每一样东西的争吵--当笑话讲给我的她,究竟在心里,有没有厌倦和害怕。是没有厌倦和害怕,还是……把这些当做有趣来想,是一种生存下来的必备技能。如果……如果她确实觉得有趣……为什么,她那么执着地爱上了李波,为了他可以放弃舞台,为那种平静安稳觉得幸福,她自己想要的是跟妈妈给的完全不同的生活?再后来,又选择了姐夫,做了个让我很不能相信的,柔顺贤惠的妻子,又……这么想要孩子。从前她想要孩子,我只以为是想要跟李波的孩子,可是现在……我从前不明白,到今天,更不明白姐姐了。”   “我比姐姐过得好一些。我相信是。但在当时,我居然是,居然是羡慕姐姐,可以每天都跟妈妈一起的。”   “她们走了。我,甚至姐姐,不知道她父亲是谁,在哪里。其实我在那时候才在心里知道,我更喜欢跟妈妈在一起多些。我一直是。虽然所有人都说我象爸爸,姐姐象妈妈,我也知道这样。可是跟妈妈在一起更有趣,她唱各种好听的歌,讲故事--跟书里不太一样的故事,她会把一张纸变成若干层的花篮,能随便用一把羊胡子草编各种动物,能在有一天,因为姐姐看着古装电视剧里漂亮的嫦娥羡慕,就立刻丢了手里的谱子,带着我和姐姐去友谊商店买头花,然后回到家来,翻出一条结婚时候朋友送的暗花刺绣的床单,摘了纱窗帘,就给我和姐姐一人做了一身古装的行头。她做饭也好吃,虽然平时不总做饭,她不想做的时候就给我和姐姐买江米条和山楂片,羊羹或者大白兔奶糖,或者方便面填饱,但是小时候,其实觉得这也比跟着爸爸吃米饭和炒得黑呼呼的菜,咬不动的肉,要开心得多。我一直知道妈妈会更爱姐姐一点,姐姐从小比我漂亮,聪明,姐姐学的乐器其实妈妈也让我学过,可是所有教过姐姐的老师,包括妈妈,都为这种差距沮丧,而并没有兴趣再教我了。我努力更乖一些。让妈妈更喜欢一些。奇怪吗?很小的时候,当小提琴,声乐和舞蹈老师对姐姐惊艳而后对我摇头,我就在心里又自卑而又欣慰。我想有了姐姐,妈妈就不会太失望了。那么我乖一点,做最乖的小孩,不会让她不高兴,那么她就还是快乐的。是的,奇怪,难道那么小,我已经发现,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并不开心了吗?于是,每当听见别人跟妈妈赞我们姐妹真好,妈妈真好福气,有这么美和聪明的大女儿,这么乖和听话的小女儿,俩个女儿还这样亲密,真好福气。我就在心里觉得踏实而安慰。”   “可是,别人说的,还是没有用。”苏纯扯动嘴角,似乎在笑,却有更多眼泪淌下来,“她还是走了。把姐姐带走了。她当时抱着我哭说舍不得。我却没哭。我不想让爸爸看见我哭。我和爸爸一起被抛弃了。虽然我和爸爸一直都那么努力地让妈妈别不高兴。我们也都只能让她别不高兴,而没有让她开心的本事。我努力做个乖女儿,我爸爸努力做个好丈夫,世俗观点上的。努力赚钱,做妈妈不喜欢做的那些杂事,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好,从不跟妈妈吵架。都没有用。那个晚上,爸爸对我说‘纯,对不起。爸爸尽力了,可是还是不能让你有个完整的家’的时候,我想的是,对不起爸爸。我本来以为,妈妈会为了舍不得我,而不离开我们。”   “我一直不能确定。妈妈的爱,她对我的爱到底有多少。但是我又一直跟我说,有的。我一直觉得,妈妈是非常非常地爱姐姐,她也说过无数次,包括后来没有再婚,她都说,姐姐是最重要的。只是,最重要的姐姐,最爱的女儿,她怎么可以,这样。让姐姐这样。她足够爱姐姐的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知道,那些作为母亲最基本的‘该知道’?为什么她都,不知道呢?我妈妈,我和姐姐的妈妈,她究竟,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们?”   苏纯反复地,喃喃地重复,眼泪不停地淌下来。只觉得头脑昏沉而胸口疼痛,痛苦地弯下身子努力地想停止这眼泪,却变成了更痛苦的,几乎有窒息感的抽泣,直到凌远把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扳起她的身子,将她的脸与自己相对。   “她爱你们。而且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一字字地说道。   苏纯茫然地看着他。   “她可能没有做到最普通的母亲所能做所该做的大部分的事情。但是于她,已经尽了百分百的努力。”   “别说那些事情很容易。苏纯,你该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能力。对你姐姐而言太容易的,10岁就可以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曲子,绝大部分人也许穷一生,每一分钟都花在练习上,都不会有那样的表现力;但是如果让她去考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医学院的最普通的学生可以及格的解剖组胚,她用远也通过不了。”   “苏纯,永远也不要拿自己所有的去与别人的比较。永远不要。那样除了不满和痛苦,什么也不会得到。”   “你有最好的爸爸妈妈,哥哥妹妹,最完满幸福的家,”苏纯喃喃地道,脸上带了个凄凉的笑“给我讲道理,说不要比较。”   第十二章 2   在手机被徐竞先挂断之后,李波执拗地再拨过去,却发现母亲已经关机,他抓着手机,昨天许楠的模样,那一句‘我不会再惹麻烦……尤其是你’和母亲最后冷淡的嘲讽挤兑,在眼前耳边交叉相错,那股戾气压在胸口,呼吸不能顺畅,他坐起来,抱着双臂在凌远的宽敞的办公室来回疾走,心里有种渴望,渴望可以面前有沙袋给自己来打,或者有小时候练功夫的红砖给自己劈。   而这时候,手机呼机却同时响了。   “女,约25岁,左腕,胸腹,多处刀扎伤,血压降低,补液800毫升未见血压明显回升,怀疑有脏器损伤,神智昏迷。”   “女,约35岁,额头玻璃扎伤,腹部刀扎伤,神智尚清。”   “男童,6岁,手臂挫伤,脸划伤。”   “男婴,2个月,头部严重撞伤,口鼻出血……”   急救车上鱼贯地抬下俩台担架,跟随担架的急救人员快速地跟迎上来的急诊一线大夫护士交待情况。俩台担架之后,一个急救人员抱下一个被厚毛毯包住的男孩子,快步跟着,那男孩子脸色灰黄,双眼下都带着明显的苍青色的黑眼圈,嘴唇没有半点血色;他无声地向前伸着手臂,连手都是淡黄色的;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第二台担架上睁着眼睛躺着的中年女人身上;再之后,俩个急救人员极小心地抬着一个很小的,连着许多监测器械的担架,一条纤细的发紫的手臂,毫无生机地耷拉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跟在旁边,哭腔地低声地反复说,我是柳小姐的月嫂。我今天快中午时候看生姜没了……给熬月子汤得用生姜,孩子也睡好好儿的呢我就下去买……怎么回来,回来就这样儿了?那个疯女她拿厨房那把我拆整鸡的刀……我的天哪满地的血。这丧良心的,俩月的孩子给摔地上了啊这多好的大胖小子,丧良心啊……杀千刀的疯女人啊……   第一台担架抬到抢救室的同时电梯门打开,李波边大步过来边将听诊器挂上,他几乎与从楼道另外一头赶过来的林念初同时赶到了抢救室。   接诊的侯宁简短交待患者情况时候李波已经迅速地进行了基本检查,第二台担架抬进来,护士和导医将伤者过床的同时,李波抬起头来,对护士长交待,立刻紧急测血型,血氧饱和度,不用送检验科,我们自己测;通知血库调匹配血浆400毫升备用,通知手术室将手术室内b超机准备待用;立刻开台准备手术;再回头跟侯宁交待,怀疑脾破裂,肠损伤,开腹探查,请他带一个住院医生护送伤者直接去手术室。侯宁答应着跟新住院医江涛一起,跟在担架后面小跑着冲电梯去了。   李波开始一边检查另一个伤者,一边交待护士拨韦天舒手机,接通之后,护士拿着手机举到他面前,他边做腹部触诊边对着说道,“韦大夫你把手头病人赶紧交待完赶过去手术室。脏器伤,大出血。”   然后回转头,吩咐护士开若干常规检查送交检验科加急,然后让祈宇宙将这个伤者送去急诊b超,这时这个女子突然努力撑住轮床边缘探起身子,嘶声道,“小宝呢,我的小宝呢。”   祈宇宙一愣,不由得回头去看被护士长安置在一张轮床上的男孩子,那男孩子依旧无声地张着嘴巴,望着这个方向,而小小婴儿跟前,林念初眉头紧锁,再一轮的复苏之后,接过来强心针,快速而准确地注射之后,盯着监护设备上依旧平的几条线,闭眼叹气,摇了摇头。   一直站在角落里哆嗦着看着的老太太这时打量着林念初的神情,再望向已经一动不动的小婴儿,哭了出来,“这造的孽啊好好的孩子啊……”她恐惧而愤恨地朝在轮床上被检查的女人看过去,低声怨恨地念“医生这是杀人犯。别救杀人犯。她要偿命的。这个该死的疯女人。拿孩子下手的疯女人!”   “小宝。”   轮床上的女人却并不理会,只再叫这个名字,林念初转过头,尚还没有确定‘小宝’是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的婴儿,还是那个瘦弱的幼儿,一直张着嘴却喊不出来的小男孩这时突然奋力地挣脱了旁边照看他的护士的手,从轮床上滑下来,尖而颤地叫着‘妈妈’冲女人奔了俩步,却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林念初和李波同时抢过去,分别检查他的瞳孔和脉搏,心跳,男孩子面色灰败,头耷拉在林念初的手臂上。   “肝脏缩小。质硬,”李波边做触诊边对林念初道,再察看他的眼睑和指甲,“明显黄疸。象是肝癌肝硬化……”   林念初已经给孩子吸上了氧,听着心肺,正抬头朝那女人看过去,想要问话,却见她呆呆地,忽然惨笑起来,“都完了吧。都完了吧。一起完了吧。我们都没有了,让他活轻松。”   她神经质地笑着,胸前腹部的衣服裂着口子,破碎的边缘都是鲜红的血,手臂上的伤口也还在渗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李波对祈宇宙道,“送她去做腹部b超。查血氧饱和度。”然后沉声对她道,“我们还不能完全排除你的脏器伤和胸部刀伤。胸外科的医生马上过来。你先做检查,我们救治孩子。不管你是谁,我们会全力救治孩子。”   “他还能治吗?”她绝望的目光中,那一丝惨淡的希望让林念初心中恻然,低头见孩子呼吸已经平稳,走过来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柔声简短地再重复了一遍李波说的,“请你先配合做检查。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孩子。”   “我会偿命的。我不怕偿命。我摔死的那小东西。是我。我给他偿命。嘿,我还宰了坏女人。我的肝反正不能给小宝。我的命给不了他。我就把那些抢他爸爸的人都弄没了。医生你们能救他么?我下辈子……”   她忽然神经质地抓着了李波的胳膊,李波轻轻抓着她手腕,示意祈宇宙和另外两个实习学生送她去检查,那俩学生各自抓住了她一个胳膊,林念初走到老太太跟前问,“孩子父亲通知了?”   老太太点头,“柳小姐男人出差呢。说立刻赶回来了。柳小姐的表姐就要到了。”   林念初皱眉望着这时安静地躺在轮床上的孩子沉吟,李波已经在写医嘱开检查,把几张单子交给护士之后,对林念初道,“应该是肝硬化或者肝癌。孩子的病史,既往病历,等他妈妈清醒过来镇定下来,再去他以往看病的医院调。林大夫,儿科能收住院么?”   林念初点头,“我们科应该还可以加进张床……我看跟住院总协调一下,有没有马上可以出院的。”   “那先交给您。等检查结果出来,调到他既往病历,跟凌院长张教授我们再具体看他肝脏的情况。”李波说着把听诊器摘下来,“我上去看一眼那个女伤者手术的情形。”   林念初点头,李波才走出抢救室,险些与迎面而来的一个急急忙忙往里赶的短发女孩子撞上,他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扶住了对方的胳膊,那女孩急急地问道,“大夫你知道一个20多岁刚生了孩子的女孩子怎么样么?我听,我听听听说她让人给扎了?那我表妹……她丈……她那个男……男朋友是……”女孩子结巴了几下又停住,这会儿里面的月嫂阿姨已经出来一把抱住了她,“郑小姐啊你可是来了……”   李波愣了几秒钟,只对她道,“你表妹正在手术,情况我现在也不好说。你尽量通知她直系亲属。”说罢也不再罗嗦,快步朝电梯去了。   第十二章 3   从街心公园走回急救中心不过一站多的路,苏纯走了一个多钟头。   走走,停停,站着,就只望着街上往来的车和人。看好久。   那些车,那些人,匆匆忙忙地赶路,不知每一个人,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的距离,而这一辈子,这些年,是否就是一个,不停地赶路地过程。   便是23岁的自己,赶了这么久的路,现在……现在又站在怎样一个地方?   大约是10多岁的时候,曾见一直颇提携父亲,也将父亲作为最得用,最心腹的下属的分行副行长来家里劝父亲不要放弃某个升职的机会,而这机会,也包括了去美国进修的半年,父亲当时并没有被说动,而副行长走后,她却正而重之地告诉父亲,爸爸放心,我会好好地。   父亲逗她,什么好好地?   她认真地答,好好长大,不会走错路。   好好地长大,不会走错路。   不要走错路,大约是她这么多年来,恪守于心的最高信条。于是认真读书,于是一丝不苟,于是不允许自己有半点的软弱和贪心---贪那些有趣的,甜美的,好玩的,懒惰的,隐隐约约,在她的心里,凡是放开了自制的一切,便都是有可能让自己走上错路的引诱。   为什么会有那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今日,她总算明白,原来,母亲,便就是她心里的错,而姐姐,就是那错的可能,终于,可能在今天变成了彻底的错。   只是,母亲和姐姐,却又同时,就是那美好,有趣,好玩,舒适,可爱,那些她心中所认定的----欢乐。   方才,当凌远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柔声地对她说,“我希望你能比我好一点”的时候,她突我想让你抱抱我。很冷,你抱抱我。   心里那个声音很强烈。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   妇产科很多的女同事背后八卦本院帅哥。最终一定会落在李波和凌远的比较上,对于李波,‘帅’是公认的结论,而凌远,却被妇产科的有些大夫称为‘美’,另外一些也说,凌远的好看,如果不用美,也只能用‘俊’形容。   只是凌远的线条却又太过凌厉,怎么都看着没有半分的亲切,再加上这人的作派,于是无论如何,是个能作为领导或者权威佩服,不能作为朋友交往的人。   而她,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从来不觉得他凌厉霸道,或者跋扈飞扬,却总觉得他,有着些脆弱的任性,任性的孤独,孤独的……柔软和温暖。   于是,她很想跟他说,抱抱我,我很冷很害怕,抱抱我。   然而她终于张开嘴出了声音的时候,却是连自己都不太明白与相信的,   “凌院长,我……我该回去了。我妈妈她马马虎虎的,总是耽误事情。她在那里,我毕竟还是并不放心。”   那一瞬间,她并没有抬起头,待得过了几秒,她脸上带了足够礼貌大方而又平淡笑容地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只静静地瞧着她,好一会儿,让她心里开始发紧,有些张皇,正不   知再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点点头,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这三个字冲出口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经过她的脑子,她说完后愣了,然后,低声说,“我想自己再走走。”   多么前后矛盾的说话。   一向逻辑明确的苏纯,在这一秒钟,痛苦地想扇自己一个嘴巴。   一贯不会在别人犯傻时候宽容的凌远,却只笑了笑,   “也好。”   他离开的时候,她一直就站着看着他走远,那个穿灰色短风衣的背影,在好远好远的地方,她都还能看得见,分得出,目光一直追到他真正地消失,然后,颓然地坐下来,吃了一点点那已经冷了的煎饼,用手背抹掉了涌出来的眼泪。   回到了许楠的病房,母亲正在楼道里拿着手机讲电话,见了她回来,匆匆地挂了,竟有些不安地赔笑地,如小孩子汇报作业一样地对她道,“纯,你姐姐刚才醒来过,说了几句话,护士也又检查了,都好;又说不要让她太累,我就劝她还是睡……我就找人,看看哪个朋友认识妇产科专家,得找人看看她这个病。不能生孩子总是不行的……”   “妈妈!”苏纯打断母亲的说话,才要继续下去,却见母亲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脸上那种不安与讨好之中,更加了不知所措,这让她才发现自己声调的冷淡尖利,她怔了怔,心里有点抱歉,又有更多的心灰意懒,再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凌远的话,只觉心中酸楚难言,倒是不知道究竟为谁。   “妈妈,”她努力笑了笑,“你别担心了。我毕竟,现在在妇产科。怎么也算比你们知道得多点。还有,姐姐究竟怎么想,可能你我也都不知道。能不能生孩子这事情,她不说,我们不要提,好不好?”   “可是,我……”母亲小心地打量着她,捏着电话,却没说下去,苏纯握着母亲的手道,“妈妈,姐姐跟我说,好想吃你做的点心。这次姐姐好了,你陪她多住一段,好么?”   “好,我当然要照顾她……”母亲使劲点头,复又为难地道,“我也想她得很。只是我也自由惯了,也不太会给人交往。她家里还有外人,我也不自在,她也不自在,人家也不自在。”   “外人?你说姐夫?”苏纯苦笑着问。   “我……”母亲有些尴尬,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   “我也一直总把姐夫当成外人。也因此,跟姐姐的相处都少了许多。”苏纯叹息,“但是姐姐她,原本是最怕孤单的。以后,不管姐夫怎样,”她皱眉摇摇头,“我们跟姐姐总是一家人。我们是最亲近的,我们多陪她。不管……”她咬咬牙,“不管谁是姐夫,她都是我姐姐。”   母亲伸手握着她的手,眼睛发红,低声道,“纯,妈妈这些年,这些年……”   苏纯摇摇头,“不要说了。刚才是我不好。我只是乱了。妈,你才下飞机就过来,又着急,怕身体吃不消,你先去吃饭,休息一下。”   “啊,对了,那小伙子给你送来了饭。还说做了至少3人份,所以一定劝着我也吃了。这医院旁边的小饭馆,做的东西还真的不错啊。”母亲想起来什么,回身在长凳上拿过来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有几个精巧的,大小不同的,有细致的樱花图案的日式保温餐盒。两幅用厚重的紫红色餐巾包裹的雕花长木筷。   “这是……”   “那小伙子说,既然我来了,他就不在这儿陪着了。他说,你一个在这儿,他们都不放心,所以本来说好轮班陪你的。纯,你的新同事真不错。他跟我嘱咐了几次,说你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说这个厨师特别棒。他以前就跟你说过。”   苏纯有点茫然,自是知道小伙子便是王东,一时想不起来哪个厨师他跟自己说过多次,倒也并没有心思捉摸这些无关的闲事;只是这大大小小的餐盒实在好看,显见是特地的准备,再又想着王东凌欢这一日一夜的陪伴,心里自然感动万分,赶紧翻出来手机拨了王东电话,他接起来,身周的声音嘈杂,像是还在大马路上。   “王东,多谢你……”   “啊,你吃了吗?好吃不好吃?”他那边的声音喊得很大声,努力压过周围的车声。   “我刚回来,还没吃,这么精致的餐盒,多谢你……”   “嗨,拿凌欢的话说,打你了哈,这么生分,没劲。”他大大咧咧地笑,“那些餐盒,不是好看吗。儿科林大夫说,哄不爱吃饭的小孩吃饭,就得让餐具和食物都刺激食欲!”   苏纯动了动嘴唇,还没说出来话,那边王东已经继续说道,   “病人就是小孩。病人家属也是。哄你们这些小孩吃饭,王大夫那是很在行的!”他似乎在大步前进,她听得到他有点急促的喘息,“还有啊,苏纯小朋友,你听过一个童话故事没有?榨菜鼻头的故事?”   “什么榨菜鼻头?”   “就是说,从前有个很美丽的公主,她因为厌食,吃来吃去只喜欢吃榨菜,后来,不得了,有一天照镜子,糟糕了,漂亮的鼻子,变成了一头榨菜!更糟糕的是,国王和王后的鼻子,也变成了榨菜。”   “啊?”   “是啊。美丽的公主伤心极了,她不但美丽,还是个很善良的姑娘。看着无辜的爸爸妈妈,后来,她终于开始努力地吃蔬菜水果和肉,啊,有一天榨菜鼻头就消失了,国王和王后的榨菜鼻子也消失了。所以,嗯,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小朋友,你要吃肉,也要吃青菜!”王东在那边,依旧努力地压过身周的嘈杂,喊出来的声音,却那么柔和,“苏纯,你若太难过,憔悴了,生病了,你妈妈会双倍地担心,你姐姐看着就怕更加难受。好啦好啦,我是不是特像小学老师?我到医院了,不多说了,你赶紧吃饭!回头凌欢来看你时候,会跟阿姨核对的哈!”   王东说罢挂断了电话,苏纯缓缓地收了手机,抱着那个大纸袋坐在了长凳上,将那几个餐盒一个个地拿出来,摆弄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当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而心里,因了那个显然被王东记错或者篡改的故事,轻松了许多,更莫名地因为那一句 “我们回来核对”而油然而生了了某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踏实来。   只是,苏纯并不知道,王东送来的‘小饭馆的饭’是他去了那家饭馆,尝了几口,却觉得油腻,于是软磨硬泡,给了5倍价钱,自己操铲,在人家厨房亲自做的,而做完之后,得到了大师傅和老板娘的惊叹。   她更不知道,他送饭来的路上,经过院子时候,正是她与凌远走出去的时候;王东站在当地愣了一会儿,拍拍脑袋,摇摇头,而后,依旧带着那个王东式的笑容,往病房去了。   第十二章 4   4点钟,凌远在市五院承办的肝移植新进展研讨会发过了言,中间休息时间跟半熟不熟的移植方面的学术领头人们各自寒暄了几句之后,跟主办人打了声招呼,提前离开;边往停车场走,边察看方才讨论时候,收着的短信。   李波发过来的短信是在两点四十,只简单几句,说收了个急诊,涉及刑事犯罪,组织了会诊,安排了急诊手术,急救人员已经报警,我们接诊后也按规定通知了警方,已交待所有同事不跟媒体就任何有关此事的细节发表意见,知会院办接待处理一切与此有关的,非临床处置方面的问题。   凌远不由得微微笑了笑,想起来从前不止一次类似的情形,院办主任和总务副院长恼火地抱怨接诊临床医生的处置不当---‘不把院办当回事,麻烦出来还得我们管’,而与此同时,周明无辜的,莫名其妙的,“那当口,我脑子里哪儿放得下那么些个乱七八糟的?”   凌远边发动了车边把耳机挂上,拨了外科护士台总值班的电话,值班的正是跟他认识最久关系最亲近的肖蕊护士长,听见是他,先是简要汇报了下他询问的这个有关刑事犯罪的急诊,如今的状况―――重伤者的手术还在进行,有4个小时了,韦天舒一直在里面,李波后来也进去了。一个婴儿抢救无效死亡了。一个幼儿,有肝病,儿科收下了,儿科说做了基本检查之后就肝脏的情况再跟外科讨论。另一个受轻伤的,检查做完了,没有需要处理的伤,但是发现轻度肝硬化腹水,也需要治疗,要听从警方意见。   大概说完,肖护士长就忍不住开始感慨,说今天可是真吓人也真够热闹,上演狗血大戏,这重伤的是小三,被原配砍了,昏迷,小李一边检查就让立刻备血准备手术室,把门诊的韦天舒给调过去了---不知道门诊的病人是不是得怒到要打人,反正韦天舒是10分钟就进去了,中间又紧急要血浆;没多会儿什么记者啊警察啊,全来了,这个乱活,多亏院办葛主任多年前在军队的关系,跟刑警队的人一说谁谁谁,立刻就成一家人,有熟人就是好说话好办事,也不跟咱摆架子了!警察来了三拨,刑警队好像最牛,老葛根他们一攀上关系,一下儿顺好多,也通融了,刑警队的头儿既发话说先救治为主,配合咱们工作,他们保证嫌犯不能脱逃,派出所儿那边儿也没得说。有他们跟这儿,记者也没太捣乱……   唉要说以前老觉得院办就找茬儿的呢。这小李当时让找老葛过来,我还说他走这官面儿干吗。今儿这么乱的场面,我当时说得立刻通知你,他说不用,你那头也好些事情,该谁管的谁管,不能什么都找院长,他会给你发短信。他还真就轻松镇住了。那么会儿功夫,就条条都理顺了。我看这孩子有俩下子。老主任,总护士长他们都说他是周明的翻版,我瞧他,却像你年轻时候一样。   哦,那个嫌犯,咳,其实就是杀人犯,倒是没啥重伤,可是检查出来肝硬化都腹水了。瘦得跟人干儿似的,她居然能拿刀把人砍成那样,唉,可惜了那小婴儿,完了,来了就没气儿了。这女人真是疯了,杀谁不能杀孩子,还当着自己孩子!可是话说回来,她也是没路走了吧,自己病孩子病,老公跟人还生了小的,唉。我看都是那男人真该杀千刀,人现在还没到,说是赶过来了。嘿,过来看看自己造的什么孽!   凌远一边开车一边听她唠叨了一阵,大致知道了大概情形,又再问了几句旁的杂事。想起来也有一条林念初的留言,说如果不太忙抽空回个电话给她。凌远看看路况,依然是毫不以外地堵成一片,便又拨了林念初的电话,上来便笑问,   “你找我公事私事?”   “哪个更有优先?”   “林念初的事儿,从来有最高优先权。”   林念初大笑,“凌远,你对我习惯性的调戏,还真是18年如一日啊!”   “对于一个骗子来说,最大的荣耀或者说悲哀,就是一不小心说真话的时候,一定会被当成假的。于是,”凌远微笑道,“骗子就是个成功得特别彻底的骗子。”   “嗬,这台词儿能给戏剧社拿去编进剧本了。挺哲学嘛!”林念初笑,“好了,说正事。凌远,咱们院你们科,我记得去年你做过一个7岁孩子的肝移植?今年初还有个6岁孩子的?就肝移植手术而言,你们的水平应该比儿研所高?”   “原则上可以……怎么,为了今天狗血大案里你收儿科的孩子找我?这个我得回去看,因为他妈妈涉及刑事犯罪,他父亲还没到,而鉴于这个特殊状况,他父亲究竟会怎么决定,到底怎么处理,我们现在难说。还有肝源的问题……你也知道,这不能完全拿临床水平判断。怎么着,你这次想多管点儿?”   “凌远……”林念初似乎有些犹豫。   “说。”   林念初叹了口气,“这个小孩的妈妈。也就是杀人嫌疑犯,我当时看着就多少地觉得眼熟,但是毕竟变化太大太大,没有看出来,后来给小孩子办理手续时候,监护人姓名那一栏,看见那个名字,徐淼,我忽然就想起来了。”   “徐淼?”   “你也还记得18年前?”林念初再次叹气,“也是,当时韦天舒这个文盲加无赖,拿着人家名字先念徐‘泵’,后来干脆念徐水,之后再喊徐三水,好好的一个名字,让他糟蹋得,后来这帮男生看见她就笑。”   凌远愣怔着,没有接话,却听林念初继续道,“那时候她特清秀,小巧玲珑的,弹古筝弹得很好,很要强,后来新生文艺汇演,一个班只能出一个民乐节目,辅导员决定选了我去弹独奏,她哭了一大场,好久不肯理我。后来,学前检查身体的最后一项结果出来,肝功能,她是乙肝携带,大三阳,儿科专业明确规定,肝功能必须正常……我还记得,所有新生拉去参观圆明园回来,车从校门开进去,她正提着行李背着琴,往外走。”   “当时我们还给她写信鼓励安慰,但是她都没有回,我们也知道她是要强的人,不乐意让人同情,我们又毕竟是才认识了不久的,没同学过的同学……不过后来听说跟她有个中学的师兄,严斌,大她2级,先考来的,俩人一直好,后来又知道,她重新参加高考,上了科大,我们还背后赞她真坚强有志气,也想知道她肝功能的问题有好转没有。”   “想来她最终还是没有跟严斌好吧。我也根本没听说过严斌后来怎么样。应该你们那级的?没有留咱们系统医院?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还能碰见,居然是……这么个情形。我想她也完全忘记了我,想不起来也好。”   “她嫁给了严斌。”凌远忽然接口,“她从科大毕业,就结婚了。”   “啊?”林念初惊讶地道,这才想起来,严斌跟凌远正是同级,是否同班,自己并不清楚,“那么,那么……”   “青梅竹马,爱情童话?”凌远的语气说不上是感慨还是讽刺,“当时韦天舒好像还感动来的。哦,对了,当时,韦天舒还说,你和周明,严斌和徐淼,那简直就是他能想象得出的真爱的样子了。”   林念初半晌说不出话,凌远终于又开口,“严斌没有留校。不是不能留,他成绩足够好。那年我是总成绩第一,而严斌是总成绩的第三或者第四,肯定在韦天舒之前。但是他想得实际点儿,他们家条件也不好,想早点多赚点钱,一毕业就去药物公司做药代了。”   “然后?”   “我一直跟他有点来往。他人聪明,也够努力,做药代,本来也作得不错,我也知道他不可能是乱来的人,所以一直愿意用他们的药;只不过后来生了孩子,因为知道徐淼肝有问题,孩子怀着时候就什么能做的都做了,却还是没逃过。1岁多时候就开始病,徐淼后来干脆就辞职专门照顾小孩,她本来就又要强却又很内向,在家了,性格越来越孤僻,不肯见任何人。严斌这几年,一边儿努力赚钱养老婆孩子付医药费,一边儿不乐意回家,跟酒吧混,那一阵儿,我在那几个酒吧,遇见了,就也跟他一起喝一杯。”   第十三章 1   手术室里,给重伤的柳徇的手术,一助位置已经由侯宁换了李波,她的破裂的脾脏被完全切除,其他各处出血点已经结扎,李波韦天舒两人,一个修补肝门处的损伤,一个修补破裂的小肠与网膜。   “女人真可怕啊!”韦天舒边接过护士递过来的剪刀边叹,“这干嘛这是。”   “那还不是男人花心惹的?”护士们从来跟他斗嘴管了,条件反射地就接。   “男人就是花花心,你见谁老婆出轨哪个男的扛菜刀杀过去来的?”   “不说市井小民。俄国有个著名诗人叫普希金。”配合李波的郁宁馨忽然开口。   向来不爱搭理人的郁宁馨对于闲聊斗嘴的参与,让几个小护士都甚惊讶,固然她是站在自己这边儿的,却一时都没有开口应和,而一直手不停嘴也没停的韦天舒,却没明白著名诗人跟自己的说话到底有什么关系,一下儿倒都沉默了。   “韦老师通常不关心古人,文人的八卦。”李波依旧低头做事,说了这句话,又纠正了一个郁宁馨打的结,才抬起头来看了眼韦天舒道,“普希金的老婆据说跟人有染,他去找人决斗,技不如人,死了。”   “不是技不如人。是对手下作,提前开枪。”郁宁馨瞧着他低声道,“你也……对古人文人八卦掌握不够准确。”   韦天舒哈哈大笑,“都是文盲。盲得有轻有重。李波你还笑话我!”   李波笑笑却不回嘴,继续安静做手里的事,时而低声指点郁宁馨的手法。   而这小小的一轮斗嘴却因为这位倒霉的诗人的存在,韦天舒败落,他也并不在意,继续胡扯,只瞥见郁宁馨认认真真照着李波的指点,那结扎缝和虽不能算纯熟,却也颇有规矩,尤其脸上,并没半点平时的不屑一顾与悻悻然,倒是暗暗惊讶。   “这女的看着真小。”麻醉师看着监测器上平稳的指数无聊,仔细打量伤者的脸,“看着也就18,9,怎么就当了小三生了娃……”   “废话,老了还三得了吗?”韦天舒接口。   “卡米拉。”郁宁馨再度低声接口。“查尔斯王子的情人。比王子还大。号称是破坏了王子和美若天仙的黛妃婚姻的元凶。”   “啊?”韦天舒一愣,旁的人都已经大笑,护士王晨笑道,“平时光被你气势镇住,说得好像多有理似的。其实净瞎扯。我经常回去一琢磨,就明白你胡说,就是脑子跟不上。”   “小郁同学八卦知识不但基础扎实,而且脑子快!”韦天舒笑道,“哟,小郁小郁,是块好玉嘛!来来,我看好你,好好跟着李老师学,把在八卦战场上的大智大勇发挥到临床上来!专业水平与八卦精神齐头并进!”   “那得您指点。”李波淡淡地笑道,“回头我跟她带教商量,把她调你那边去,因材施教。”   “我要跟着你。我保证以后,努力不让你那么讨厌我。”郁宁馨突然说道,声音很低,却说得斩钉截铁,她依旧还是低头扎着血管,眉毛都没动一下,那神情却是带着不容转圜的执拗,“你说的。我会改。我会……管着自己。”   李波说把她调组,本来是掖揄韦天舒的玩笑,这时突然听她认真的说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声音虽不高,手术室内的所有人却也都听得清楚,瞬间整个手术室安静下来,只有仪器声响,剪断组织血管和打结的线的声音。   “这个……这个女的,我看也挺小。”过了好一阵子,韦天舒才想起来接过了之前麻醉师的话茬,想要打破这层尴尬,“我猜怎么也就是大学刚刚毕业。”   “急救人员登记的信息是21岁。”李波道,“家人只有一个表姐来了。还不知道状况。”   “我看兴许也是个可怜小孩。这么小给人当三。长得还挺好的。也是为了生活?”护士于云猜测道。   手术室外等待大厅的长凳上,柳循的表姐给她妈妈轻轻拍着后背,低声道,“您,您先别急。也别忙着骂姨父……”   “我能不骂他?我不骂他我骂谁?循循如果不好了,我就随她去,让那铁石心肠的混老头子自己在这世上逍遥,我们都不在了也没人气他……我也对不起循循。我就不该听这混老头子的。我就该好好儿在她身边儿,好好劝好好讲,她要真一门心思走这个死胡同,那也是我闺女啊!好歹我在她身边儿,有人拿刀来,我也给她挡着。她做什么事儿,我也不能不要她。死老头说什么都是我惯得她任性了,无法无天了,所以这次就把她扫地出门,我们家养不出这种闺女。让她滚……我……当时老头子气得犯了心脏病,我也不敢再跟他争,还想,也许,也许他对。循循从来听话的,我们拿这个逼她,她舍不得爹妈舍不得家,就下定决心跟那男人断了,其实却是彻底把她推出去!可这孩子,从小乖巧,这次怎么竟然拧?”   柳循表姐扭头看大厅远处蹲在地下抱着头的姨父,想着小姨姨父一家,原本一直是别人艳羡的家庭,姨父在学术界成就颇是不俗,国家851项目材料方面的首席科学家,小姨性情一向温柔和顺,对谁都是轻柔细雨,小时候小辈最喜欢的就是听她拉手风琴带着孩子们唱歌做游戏,而小妹柳循,更是所有家长会羡慕的孩子,美丽单纯,聪慧过人,小学中学跳了三级,本来因为奥赛奖牌,直接保送p大,她却因为一定想上当时不能保送的建筑专业,拒绝保送,参加高考,考出来了全市第二的成绩,以专业成绩第一名,文化成绩第五名的成绩进入自己梦想的专业……   小妹小她4岁,却一直是父母拿来念叨她的榜样,谁又能想到从小到大这么出色这么优秀的柳循,居然作了‘小三’?!   而她回答郑瑛‘你究竟爱上了他的哪’的答案却是,   他善良。   再问,却就不说了。   当时她只想敲开妹妹天才的脑壳,看看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错。   后来,看着她跟小姨姨父决裂,提着简单几件衣服打的包裹坐在严斌公司门口等他,到她终于跟他在外同居,到惊悉她已经怀孕6个月,到听她坚定地说我不要名份就要跟他在一起,到看着她临产前深夜还在加班做私活赚钱,劝她别不要自己性命,抱怨那男人究竟给了她什么时候,听她平静地说严斌他赚钱不少,但是他孩子有肝病,无底洞,我从来也没想靠他养活,我也不用靠他养活……她能对自己说,天才么,那必然就跟常人,看问题角度,决不一样。   柳循表姐再叹了口气,给姨妈顺着后背,抬头呆望着手术室的大门。   凌远推门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柳循的手术已经接近完成,祁宇宙带着郁宁馨关腹,韦天舒和李波已经下来,在旁边瞧着,李波正对韦天舒道,“护士长和院办小崔已经过去跟挂你专家门诊的病人解释情况和道歉,我跟护士长说,把今天下午大概15个病人,尽量安排加一个本周的门诊,周三或者周五,我查了,你看能不能把某个下午的手术往别的天挤一下,把安排给你的单纯胆囊炎和疝手术,非点名的,给侯宁杨立新分出去。”   “都行都行。”韦天舒无所谓地答应,然后又瞧着李波笑嘻嘻地道,“你说为啥人们都爱当领导呢?这想贪污弄权的我就理解,不想贪污弄权的我就特别同情……”正说着,瞧见凌远正走过来,继续说道,“当然吧,有人天生就特自信和聪明,非看蠢瓜蛋儿们不顺眼,非得有把蠢瓜蛋儿们变得不那么蠢的强迫症,为此不惜殚精竭智,废寝忘食还不算,连带六亲不认。我通常觉得这就俩字儿,有病。”   李波听到一半已经条件反射地回头,韦天舒那一串话尚未说完,他已经朝凌远过去,   “这边基本没什么事儿了。”   凌远点头,挑眉瞧了韦天舒一眼,微笑道,“最近神经内科和临床心理学系联合交流,好些以前认为没有器质性病变的心理疾病表现,认为还是有神经生理学的基础。比如说,毫无意义的废话连篇,就可以去检查一下有关大脑语言中枢神经有没有受到损害,或者先天畸形。”   说罢冲李波示意,李波交待郁宁馨术后检查的注意事项,写手术记录,让祈宇宙检查,然后跟凌远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边往手术室外走,边简单交待了两句柳循的手术,再大概地把今天的情况讲了讲,提到那个叫严平安的小孩,凌远点头道,“林念初跟我讲了。我会过去看一眼。她给做的加急检查,现在结果也应该出来了。看看究竟什么程度。”   “这个情况挺棘手的。”李波皱眉道,“涉及刑事杀人罪,不知道孩子母亲是否立刻被剥夺抚养权。孩子父亲……”   “先看看孩子病情到底怎么样。林念初已经调到了他既往病历,指标是相当不好。我估计是要抓紧考虑移植的。”   “可是咱们……”李波有点吃惊,实在不太理解这个照以往,他一定会尽量推走的大麻烦,这次怎么显示出了这么大的热情与关怀,而他话没说完,就听凌远道,   “等孩子父亲到了,我和林念初一起跟他谈谈。看看什么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我尽力而为。”   李波被惊得发愣,也就干脆点头不再说话,听见凌远继续道,“那个关于建立轻症组的想法,相当好,你给的统计数据我看了,负责的人选你有什么想法?”   “你觉得杨立新行么?”   “理由?”凌远停了停,看着李波。   “他基本功扎实人细致,年资也不低了,对于普通轻症可以胜任做主。善于与患者和家属交流,态度方面从来是很受好评,对琐细事情的处理能力强。而另一方面,他也缺乏自信和创新能力,还有,缺乏我们科一贯传统很好的,带教教师应有的责任心,我觉得一定程度上,这种敷衍,不重视团队表现,是因为他在专业组里,一直被压着,没有任何机会成为‘做主’的人,没有机会把方方面面,下属表现,都跟自己的业绩联系起来。”李波坦白地道,“我觉得这是一个给他的很好的机会,跟其他几个我认为同样可以做好这个位置的人比,他是最需要去做的一个。”   “好。”凌远点头,“回头你大概拟一个合理的技术梯队的名单,你开始还要给我盯一下。”   “不要我吧。”李波道,“让程大夫行吗?作为顾问性质的?我想……”   “让他有当家作主的责任感?你也不需要这方面的业绩,平衡,哈哈,”凌远大笑,“好,我明白。很好非常好。”   李波却没回答,凌远继续说道,“这个计划稍等一等,x公司基本已经谈下来,给我们一批试用的检验器材,可以补充进去。这批器材到了,那边我早就开始办的,增加合同制的检验技术人员的事情也该办妥了,我想检验科室可以实现缩短检验等待时间,跟这个轻症组计划同时进行。”   “嗯,数字好看些效果明显,后面的事情好办。”李波点头,心里惊讶x公司居然真的答应了这么大批的检验器材,不知道凌远用的什么方法,给的什么条件,而增加大批合同制检验技术人员所设计的政策和资金问题,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解决。但是这一切,无疑会给提高效率缩短住院日,加注了最重要的硬件支持。而那高价门诊的部分呢?跟这究竟有没有关系?李波心里一直隐隐约约地有些不安,然而,凌远却只是跟他交待了结果,并不跟他提及个中的关节,他一直说不清楚地有些悬的心,突然放下了,而与此同时,头一次,对他,有了某种混了愧疚感激和心服的复杂情绪。   第十三章 2   “不是妈妈抓的。”   “不是妈妈抓的。”   “不是妈妈抓的。”   ……   林念初边走边看手里严平安的各项检查报告的时候,方才,那孩子紧紧地掩着前胸和脖子上的伤痕,瑟缩地,警惕地反复大声的重复的这句话,在她耳边盘旋不去,而那张脸那双眼睛,就又晃到了她的眼前。   她定定地站住。旁边的住院医小尹问,“林大夫,我们落下什么检查了?”   林念初不答,突然把手里的那些检查结果交到小尹手里,折返回病房,快步地走到严平安病床前,那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轻柔而快速地掀起被子的一角,撩起孩子的病号服,跟过来的小尹不解地问,“您不是说孩子状态不好,先不做全套入院检查,您要给他亲自做?”   她话没说完,突然愣住,见林念初撩起的病号服下面,孩子的背上,竟然隐约可见一块块的淤血青紫,显见不是今天的新伤,小尹喃喃地道,“脖子上的伤是那个小三抓的,一定的了,可是……这是不是那畜生爸爸打的?咱们要不要赶紧跟公安报告,办他个虐待儿童,这狼心狗肺的男人……”   林念初并不回答,将孩子的被子再度盖好,低头缓缓地往外走,边走,边皱眉出神,直到小尹叫了声“凌院长”,她才如梦方醒地猛地抬头,看见凌远已经站在跟前,正从小尹手里拿过了严平安的检查在快速地看。   “凌远,我想……”林念初斟酌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心理的猜测说出来。   “关于这个小孩的?你说。”凌远低头看着病历,一页一页往后翻,林念初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条延至手腕的不规则伤疤上,她心里一动,在那一瞬间,眼前如过电影似的掠过许多往事零散的画面,她怔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轻轻摇头,然后,抬起头来,对凌远道,   “我想,这个孩子,我们还是先做着支持治疗。后面,听从警方的安排以及他合法监护人的意见。不要多事了。”   “什么?”凌远抬起头。   “牵扯可能会太大。”林念初平静地道,“咱们现在也不知道受害人究竟是什么反应,她家里人是什么反应,而且,我们也不了解严斌。小平安确实很可怜,但是如果因为想要帮助他,牵扯过多的精力和时间,对其他病人也不公平。”   凌远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我说的不对?”林念初瞧着他,“还是你确实跟严斌交情不浅?”   “说得很客观很冷静很对。我与严斌也不过是曾经同学,后来酒吧里坐下,聊几句,喝一杯的交情。算不上深厚。”凌远微微笑,“不过,我不信,这不象你。”   “喂,院长,”林念初有点夸张地叹气,“您太打击人了吧。我以为,这些年,我好歹也长进了,不那么冲动了,客观了,考虑问题全面了。”   “好了好了,林副教授,您不至于这么敏感吧?”凌远扯动嘴角,“当年跟周明矛盾留下的阴影这么深刻,到现在还为他说你的,耿耿于怀啊?”   林念初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而后,望着他无奈地苦笑说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心里阴影,也许是,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我承认他当年说的大部分是对的,也确实觉得自己这些年成熟理智了些。难道,只是我自我感觉良好?”   凌远瞧着她 ,好一阵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一直都不是特明白,为什么你从头到尾对我很宽容。从来不跟我生气计较。我自己有时候说完话都觉得很欠抽,你却没有怒。按说,你也真不是个好脾气的老好人。”   “你是又在想引诱我说,咱俩有chemistry吗?”林念初笑道。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言行,看在不同人眼里不一样。林念初眼里,凌远就是18年前还不够成熟的少年大学生。跟才华横溢,功成名就等等无关,于是不会仗势欺人。---后来,这‘孩子’还很脆弱可怜。那么计较他的言语刻薄作什么? ”   林念初半天说不出话,凌远继续道,“没错。你这俩年跟从前大有不同。但是……那是做事的方式,管理的能力,内里,林念初就是林念初。这也不是院务会,林念初尤其不会跟凌远这么说话。说吧,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林念初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刚才把材料递给了凌远之后就又跑回病房的小尹跑回来,冲林念初道,“我刚才又去仔细查了,身上可真不少淤血陈旧伤。我看他爸爸真是畜生,我看一定是他爸爸有了小三和那边儿子,更欺负他,我瞧,刑警抓他妈,没有办法 ,可就这个虐待儿童,我看就能告他,饶不了这个畜牲……”   她并没有注意到林念初几次阻止她说下去的眼神,直道林念初打断她,   “我知道了。这件事情该通知有关部门我们会交给院 办公室按程序做。你去把今天下午收的6床的入院体检做了。周一可是主任要抽查全科住院医病历。 ”   小尹满腔的计分和热情被她这么不冷不热的压下去,心里有点不甘,但是这位直接上司,温柔和气固然是儿科所有人的公认 ,温柔之中,一直有着某种甚难动摇的坚决,却也是大家共识,于是,只好答应着走了。   凌远默然站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声音略哑,   “是因为顾虑我的心情?”   林念初皱皱眉,后坦然道,“是啊。---下班时间了,一起吃饭?”   说罢往办公室走,凌远便就缓步跟在她身后,到了办公室,站在门口,看着她脱下白大衣,很自然而然地拽得平平整整才挂上衣架,低头在办公桌上略收拾了一下,将外套穿上,包挎上肩膀,抬头冲他微笑,俩人一起走出去。   他走在她身边,侧头,看着她盘在后脑勺的发髻,插在发髻上的檀木发簪,从发髻到颈肩的优美的弧线,依然晶莹洁白的肤色,似乎又回到了快20年前,第一次见到她,跟在她身后琢摸着捉弄她的办法,盯着她简单束起的马尾巴在她的脑后微微晃的样子。不久之后,他的生活忽然有了惊天动地的巨变,他那天照常去学校乐队彩排,弹需要表演的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脑子里很空,直坚持到最后结束,所有人都走了,他不想动,老师以为他还想自己琢摸体会,也离开,他伏在钢琴上,很口渴,很累,心里很空,突然间,胃里尖锐地疼,他抓着琴键,大口的喘气,当时眼前有许多星星,耳边有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噪音---噪音的组成是女人的哭,夹杂着他的名字的哭,他眼前开始模糊的时候,听见她的声音,然后再很多金星儿之间看见她有点惊讶的,有点担心的,有许多关怀的脸,   “凌远,我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当时她对他说。   那是回来取落下的琴谱的林念初。那是在这之前,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所有哥们宣布要追到手的林念初。那天她陪了他很久。没有追问他怎么了,没有罗嗦他,但是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的一只凳子上,直到他那阵痉挛过去,缓过了口气,喝了热水,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就自行离开。   这么多年,竟然一倏忽,就过去了。如今,他经历了比当时震惊了他的事实更狰狞的真实,看不见任何伤痕地作为青年专家,院长,走在当年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路上。而她,他全心地爱和依赖过的她,曾经得偿所愿地嫁给了她爱的人,成就过当年他们口中的爱情童话,却又将童话破碎,散落了一地的鸡毛。   他忽然觉得幸运。他或者她。固然内里,也许并没有别人看见的外表的光鲜富丽,然而,却毕竟还是离狰狞很远。还是能从容地活着。   一路一直到在小苏州坐下来,上了茶,凌远才望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觉得,是徐淼因为精神状态的问题,虐打了孩子?”   林念初垂着眼皮,半晌才抬起头坦然道,“只是直觉。我不是这方面真正的专业人士。又因为如今徐淼涉及杀人罪,这个精神状态的问题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么虐打孩子的证据,必然会是警方会调查清楚的。调查过程,可能简单可能复杂,如果复杂的话,我想一定会很不愉快,如果让你作为他的医生,免不了地知道了解甚至涉及过程……我很不愿意你会重新重温一些很挣扎的记忆。是啊,未见得你没有彻底地放下,但是也未见得,一定要你做他的医生,他才能得到最合适的治疗。我们……何必呢?”   “未见得。”凌远淡淡地重复,闭了闭眼,再重复,“未见得。”   然后,给自己斟了杯茶,杯子在手里飞快地转,却没有半滴茶水泼出来,他的目光,只是落在那飞转的杯子上。而林念初,招呼了服务生,点了菜,安静地等菜上来,一道一道,齐了。   “她在德国国立精神病院去世之前,她抓着我的手问,小远,这里为什么有道伤疤。我回答她,我小时候淘气,上树掏鸟蛋,摔下来时候,被树枝戳伤的。因为不敢告诉父母怕被责备,没有及时治,所以伤疤很难看。她后来就没再说别的。精神病医生也不能确定她最后的精神状态--虽然她反反复复的,经常可以达到认为稳定的标准出院。最后她是因为心脏的问题,普通医院又不能接受,还是回到精神病医院住到去世。我也不知道我心里还恨她多少,怪她多少,或者是否已经原谅她了。才这样回答的。我不知道。”   “小远。”   林念初柔声道,“还是那句话,一切的一切,你是最不需要负责的那个人。无论做多做少,又做到什么地步,都已经够好了。”   凌远突然将转着杯子的手停住,将已经冷了的茶喝干,对林念初笑了笑,“是。坦白讲,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再度面对一个很可能是精神有问题的患者母亲,这个人毕竟又不算路人的情况下,会将自己的心情影响到哪个地步。只不过这个病人我已经决定接了。就象很多其他事情,不见得都能容我理智地取舍。念初,我已经短信严斌,我们会一起跟他,好好谈谈。如何在这个时候,尽量将已经一塌糊涂的状态,理清楚一点头绪,不再变得更糟糕下去,而且,都是命,命到谁头上都得认,”凌远声音忽然变得冷淡而讥诮,“他再倒霉,只要没有能彻底不负责或者说有勇气到给自己一枪的地步,就还得担下去。”   第十三章 3   “邝镇扬当过兵,最优秀的兵;立过功受过奖,本来是破格提拔准备送去军校的对象,却‘生不逢时’----因为学历不够,也是关系不够,赶上百万大裁军,遗憾退伍,之后不甘心做机关,白手起家,从小包工头赶起,肯拼肯吃苦脑子灵活有眼光,又算得上时机恰好,很快在诸多小包工队中脱颖而出,4年之后,成立了百来人的装修公司,干了这些年,他看准京城的房地产必然会升,狠下赌注,投资于房地产,此后在商场上一日千里;而大赚之后,却又思想解放,改革管理,引进人才,学习先进规范的公司管理体制,公司很快上了轨道,逐步发展成股份制的大型集团公司。娶许楠的时候,他已经是数得上的地产商,当时正投资京郊度假村,名气不小。他前妻是跟他少年夫妻,他一穷二白时候就跟了他的。跟他熟悉的商场朋友或者以前的老战友都知道,他一直很尊重他前妻,生活上不算太乱。应景儿的女人也有,据说不太当真。不过他前妻身体很差,很早就去世了,之后,很多年,一直到许楠之前,他都没有再娶。至于对许楠,他应该没有任何对她事业的提携,当时她确实正在筹备一个唱片,做一套mtv,但是不但不是他支持或者投资,且许楠跟他结婚之后,这套唱片,mtv就停止不做了。并且邝镇扬给当初跟许楠的签约投资方按合约赔偿了4倍的违约金。他也没有把许楠关在家里,她照样参加一些纯专业的比赛,照样做原来大学的音乐教师。李波,这就是我们当时查到的所有。没有其他了。如果你还不满意,你自己去问也好,去找也好,去打扰别人的生活也好,看你的本事随你的便。”   这一条不算短的手机留言,留言人徐竞先的语气平淡,从始到终一个声调,仿佛交待一项实验报告----不,听留言的李波很确定,她在交待工作事宜的时候,语气都远没有这么平淡。   能够让从来喜怒都形于色,最不善掩饰的母亲,如此这般地说话,且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那只能是,她失望到了根本不愿意跟自己再讨论再交流甚至再发脾气的地步。   李波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整个胸腔,让那种说不清楚是烦乱,还是愧疚,还是委屈,还是茫然的情绪,四处乱撞得闷痛。   他终于从留言信箱里退出,然后干脆把这个只用于家人朋友的手机彻底关了机,仰头靠在椅背上,呆望着窗外,直从天边尚有亮色到漆黑一片,他看看表,已经是快八点钟,他直起身子想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拿两份晚上要看看的资料回家,把一本在最上面的病历拿起来,里面没有粘好的化验单却掉落出来;李波闭了闭眼,那股烦躁却越发强烈,把面前办公桌上,各种要发的文章,打印的资料,需要给凌远过目的试行性报告,一股脑扫到了一边,一个已经喝空了的一次性纸茶杯,被他的手腕碰倒,骨碌碌地滚到桌沿,他在它要滚落桌边的瞬间抓住了,团成了一团,照着门口的纸篓丢过去,却使力太大而又失了准头,几乎砸中了正往办公室走的人,却又被来人轻轻巧巧地抄手抓住。   李波尴尬地抬头,才想说句抱歉,却在看到来人的脸的时候愣住。   蒋罡在门口站住,将手里那团揉皱的纸杯丢进纸篓,望着李波笑道,“我想问你,你以前提到的一个吃老北京特色菜的地方,给你打电话,直接进了留言信箱,我实在无聊,也没有什么在北京长大的朋友,恰好昨天凌欢也留了电话给我,我……我就打了给她,她说她也不太清楚你说的哪家,她说好像你还在办公室没走,也似乎没有手术,没有在忙……”   “走吧,我请你吃饭。”李波站起来,干脆桌上的东西什么也没带,只脱了白大衣丢到了椅背上,将车钥匙和钱包外衣一起抓起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见她似乎并没有缓过神来,尚半张着嘴瞧着他办公桌的方向发愣,便在她身边略等了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她跟他并肩地从办公室走出去,迎面,今天晚上值班的三线杨立新吃了晚饭回来往办公室走,站住了跟李波打招呼的同时目光落在了蒋罡的身上,迟疑着问道,“这不是那天送被歹徒扎伤的老太太的……”   蒋罡微笑道,“谢谢大夫,我后来给大妈的儿子打过电话,说手术做特好,当天中午就能喝粥了。”   “这种不复杂的处置,还行。再危重复杂些的,就得请示李大夫了。”杨立新瞧瞧旁边的李波,不太自然地客气道,这时再度打量面前这位曾经被片儿警,老太太的儿子,手术室护士津津有味地讨论了好长时间的‘巾帼英雄’。那天只在匆匆了解伤者情况的时候看了一眼,却就是眼前一亮,心里惊讶了一下,只觉得这样漂亮的姑娘,居然是制服歹徒的英雄,实在有些传奇,所以此时打了照面还识得;而如今在眼前的蒋罡,黑色的军款双排扣大摆长风衣束着宽腰带,肩背挺拔而腰肢竟是极纤细,短发偏分,完全不施脂粉的标准瓜子脸,笑起来,甜美得有些象女儿最喜欢的老动画片--花仙子里的小蓓;她与李波并肩站着,一个挺拔俊朗斯文温蕴,一个高挑英爽容色如花,连一向对李波有着那么股放又放不下,说又说不出的苦酸情绪的杨立新,都暗暗地在心里觉得实在好看。   杨立新与蒋罡颇寒暄了几句,李波倒是并没怎么插话,之后一直走到停车场的一路,碰见了好几拨值晚班的大夫护士,俱都是跟李波打招呼的同时忍不住地上下打量蒋罡,尤其是手术室的梁护士长,跟李波关系甚好又直爽惯了的,才打了照面,便就瞄着蒋罡将李波抓到了一边去,‘低声’说,“呦,你可是有日子没跟女孩子一起同进同出了。这姑娘是谁啊?”   “梁姐,”李波低声道,“我怎么听着,您这好像是在说我变态不正常。”   梁护士长一掌打在他后背上,李波也没躲,只笑笑,抬眼见蒋罡站在一旁瞧着自己,抿着嘴唇,嘴角儿却又忍不住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又仿佛不好意思,手指却在下意思地绕着自己的腰带。李波的心里有瞬间说不清是苦涩还是酸楚---更说不清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酸苦的茫然。   已经是八点多钟,从第一医院往老北京炸酱面馆的一路,已经不似1小时前那样拥堵,却也依旧是开开停停,李波一直只看着路,并没有说话,蒋罡也就沉默着,看着车窗外时快时慢地倒退着的,黑暗中亮着数不尽的街灯的京城。   炸酱面,菜码是豆芽,青蒜,黄瓜丝和水萝卜条;四样菜,三不粘,麻豆腐,溜肝尖,白灼虾,酒是老白干。李波低头看菜谱的时候问蒋罡,“喝酒不喝?”   蒋罡答,“可以喝。”   李波和上菜谱递给穿着白色对襟短褂,肩头搭着毛巾的小二,“2斤白干。”   当时小二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地打量他们二人,李波微微一笑,“喝不了,我带走,你看我像不像撒酒疯闹事儿的人?”   小二一愣,赶紧拿着在这家店惯有对客户的称呼恭维道,“您客官一看就是斯文人。却原来这样海量,那是真人不露像。”   李波也不再多话,见他提着大茶壶搭着毛巾唱喏着他们点的菜往厨房去了,拿起茶杯,吹开浮茶,对蒋罡道,“我大概年轻时候是一斤的量,你随意。”   “年轻时候。”蒋罡低声重复,“你很老了吗?那么,我是不是也真得承认,自己确实老大不小?”   李波却没有接她的话,慢慢地喝茶,直到小二将酒与陪酒的花生和萝卜皮上来了,他给自己斟满,也给她斟了一钟,轻轻推到她面前,然后,两口干了自己的,再斟满,再干了,再斟满,蒋罡的心里约略地不安,而一直所在的环境,无论是在家,还是后来在部队,却并没有阻挡别人喝酒的习惯,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便也将自己的酒干了,然后,向他举杯示意,再斟满。   菜上来的时候,他俩的花生萝卜皮下去了小半,酒却是已经下了大半,蒋罡的脸颊带了些粉红,再去要给自己斟酒的时候,却被李波按住了手背,   “你从来都这么实诚,别人怎么喝,你就怎么陪吗?”   蒋罡一愣,想了想道,“你说你量是一斤。这还没到我的量。”   “你就那么确定,我说的实话,没有骗你?”   “你干吗骗我啊?”蒋罡完全不解地瞧着他。   李波一时说不出话,再次将自己的酒斟满,干了,抬起头,望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交往,对不对?”   蒋罡手一个哆嗦,酒泼出来,抓过了餐巾纸抹着面前的桌子,心仿佛已经跳出了胸腔,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他。   “其实,你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对我有个好印象?”李波自顾自地吃菜,喝酒,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妈妈对我很失望,连话也不想再跟我多说。你很能干,很坚强,很大度,很有趣,而且你也,”李波抬头笑,“蛮漂亮。怎么会答应我妈跟我相亲?还是,你们工作真的太忙了?没功夫去谈恋爱,觉得因为我妈妈好,所以我可能也不太坏?”   蒋罡沉默着,并不答话。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李波微微地耸耸肩膀,茫然地望着蒋罡,“却又总觉得你,好像认识了挺久的朋友。蒋罡,讲实话,我想,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过正常人的生活,尽正常人的职责,这个人是你的话,当真是很幸运的事情。你说呢,我们,要不要,试试?”   他自顾自地说着,将先前那个酒盅已经丢到了一边,把酒倒进饭碗,端起来喝。望向蒋罡,颓然地笑。   蒋罡也将酒盅扔到了一边,抓了饭碗过来,直到满到了边沿,单手端起来,一仰头,全部喝干,李波正发楞,却见她已经抢了他面前的饭碗,酒瓶,沉声对他道,   “李波你听好,是,我曾经想跟你交往,但是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喜欢你。我想象不出来,如果没有很喜欢,怎么能为了过正常人的生活,来尽正常人的职责。我觉得那才不正常,简直就是神经病。别喝了,结帐,把面打个包,我现在送你回家。你有什么不开心,想不开,转不出来,我愿意听你说,我可以陪你喝酒,我还可以跟你拼球。但是你没有那么幸运,我不会做跟你过你觉得正常,我觉得变态的生活。”   李波默然地坐着,看着蒋罡招手叫服务生,吩咐打包要帐单,他才要掏钱包,却听她说道,“得了,不就是顿家常便饭。别那么计较。”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只好继续瞧着她麻利地收拾分装打包系塑料袋,动作行云流水,他忍不住叹道,“如果我老师看见你这个‘操作’,没准要游说你去做外科大夫。”   “我虽然是做技术的,因为是在机动部队部分,也要过野外生存关。包扎打结,就要个利落快,粗活。”蒋罡淡淡地说,已经付了钱打了包,提在手里,望着李波道,“走吧。”   李波依旧坐着,垂着眼皮,半晌,苦笑,托着额头低声道,“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这么混……你也没有招惹谁……”   蒋罡瞧着他,忽然心里有着柔软的酸楚,随即又甩甩头,脸上是那个让杨立新想起了花仙子的笑,她推了下他的肩膀,“得啦,别这样,耍赖皮和犯混,那不都是跟最好的朋友面前?我失恋时候呀,还抱着我最好朋友哭,非得逼她跟我一块儿过日子呢。咱们是好朋友不是?喂,你别否认啊,真跟你急了!”   李波呆望着她说不出话,蒋罡微微弯腰,侧头对着他道,“帐也结了包也打了,别说酒,连茶人家都收走了,你在这里占个桌子,等小哥来赶吗?”   李波站起来,摊开双手,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脑袋, “我……脑残了。我会……说话了。你别介意。你走吧,我还不至于需要被护送回家。”他努力扯动嘴角想笑一下,方才急灌下去的酒一下上了头,一阵眩晕恶心,他晃了几晃,抓住了桌沿。   “你10分钟喝了至少有7,8两,”蒋罡叹了口气,“昨天一夜没睡,再又忙了一天,我看你酒量至少减了一半。为了你和其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打车回去。”李波努力压下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恶心,“你也没比我少喝多少……”   “就算你睡足觉精神抖擞,”蒋罡挑挑眉毛,“也未见得能陪我喝酒喝到我醉。得了,走。”   她伸手拽他的袖口,那个瞬间,李波低头而她抬起头来,与他相拒不过几公分的距离,她突然怔住,他这一刻的神情,竟然就像极了不知所措,而又受了最大委屈的孩子。那样的李波,那个努力想挤出来的微笑,居然让她的心脏,仿佛过了一重电波似的,颤了颤,麻而酸楚,然后,柔软到仿佛便要溶化。   蒋罡愣了几秒,深深吸了口气,轻轻咳嗽一声,望着他,压低声音笑着对他道,“好啦,你也不用猜了。我是满喜欢你,谁让你继承了参谋长的好容貌―――长得好的男人在如今比漂亮姑娘少得多,就是赚便宜。可是,我也没这么浅薄,就至于真的爱上。所以,放心。我没生气,更没受伤,也不会因为你的胡言乱语,赖上你。李波,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和我是朋友,抛开性别的朋友,象我在演习场,你在手术室的那样的朋友,好不好?”   李波一时之间脑子一团混乱,再也想不清楚什么,只跟她并肩往外走,拦了车,跟她一起坐到了后排,喝下去的酒,却开始在胃里翻搅,不敢开口,只能集中精力地压制恶心,她也并不开口,直到跟他一起进了家门,他顾不上迎到了面前的黄仔仔,冲进洗手间里,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眼前昏黑而后是如有水雾般的虚枉,虚妄之中,依旧纠缠着许楠的话,秦教授不满的埋怨训斥,母亲冷淡的留言。眼泪就那样漫上来,他洗了脸,然后,眼泪再漫上来。就宛如这些年压了这么久的所有的一切,就在这狭小的空间之中,彻底地将他包围。   蒋罡看着面前这只黄色条纹的猫。它先是警惕地瞪着自己,然后,却就又守在了卫生间门口,没有叫也没有抓门,只安静地蹲着,望着那扇锁着的门,一动不动。   蒋罡的目光在屋里搜寻了一下,看见了客厅角落精致的铁架猫碗,旁边摞着的罐头。她走过去,打开一个,倒进碗里,那猫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蒋罡走到那只猫的身后,蹲下来,对着它的后脑勺说,   “那,他只是喝多了酒,没有关系。我给你打开了罐头,可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们家总有白米?我现在给他煮一点粥,也许一会儿,你想跟他一起吃晚饭。”她说着站起来,往厨房走了过去。   李波扶着墙从卫生间里出来,蒋罡在厨房里回过头,瞧过去的第一眼噗哧乐了,举着勺子指着李波道,“你看抗日片儿么?”   “什么?”   “好多片子,”蒋罡一挥勺子,“都有那种鬼子扫荡,我军战士躲进芦苇丛或者干脆跳到河里的情节,鬼子一走,我军战士从河里冒出来----基本就你现在这模样。”   “哦,那您野外生存时候,跳河不跳?”   “我军现在强大了,小米加步枪的日子过去了,”蒋罡笑咪咪地,“高科技快速反应部队。我的职责,是在有潜水艇里破解密码推算。喂,你去洗个热水澡换个衣服。这粥还得熬一会儿。”   “打包的有面……”   “我看你要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得吐。你呀,不想明儿以我军这种狼狈憔悴的英雄形象去上班,去……看人家的话,赶紧的,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吃粥睡觉。”   李波听见‘看人家’三个字一愣,还没答话,她已经转过身去不答理他,搅和锅里的米。   李波不再言语,去卧室找了换洗衣服冲了热水澡,果然身上舒服了许多,而走到客厅,闻见那股米香的时候,那份40多小时中不正常的亢奋,终于开始消散了。他走过去,见蒋罡给他盛了粥,自己却打开了所有外卖正吃得香甜,边吃边赞道,“我喜欢这家店,真不错呀。”   李波坐下来,慢慢地拿勺子把粥一口口送到嘴里,喝到了一小半,放下碗,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那是你很爱很爱的人,曾经,也许还是现在,对吧?”蒋罡突然放下筷子问道。   李波皱着眉,似乎是仔细地想了,“曾经,自然是。如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见她那样,象一个……一个布娃娃一样,被剪刀,镍子,止血钳,电刀,这些我每天形影不离的东西撕扯来去的时候,我突然,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一个大夫,因为,我每分钟,都想把她抱起来,带走。”   “她到底过得好吗?”李波怔怔地自语,“其实当年,她在我支援新疆医疗时候,突然就离开,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是的,当然没有,因为她那个人,从来不会说谎话。她不想骗我吧,于是干脆就不说,就等我回来,只知道,她居然,嫁了别人了。不可思议对不对?可是,也可思议。更多的人觉得正常。就是段恋爱吗,同居吗,没意思了,决定结束了。何必费劲解释?我当时只知道那已经是事实,无可挽回。我不想追问不想再想,不……不敢想。对,不敢。放着,放着,觉得,总有天就淡了,可是,象一些很胆怯的病人,肝有了一个阴影,不想细查,想忘记,然后就消失,有一天,就越长越大,今天,检查报告出来,告诉我,哦,是很复杂的,很危险的肿瘤。已经把肝脏,占了大半的位了。”   “秦教授说,这是历史的问题。是从少女时代就有,从来没有好好治疗过。秦教授问,为什么,她的亲人谁都不知道,谁都不关心?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我怎么会……怎么会居然没……没发现?我其实,其实觉得不对劲,但是……但是我,太迂腐,我想,我想那也许是女孩子家,不那么想提起来,提起来会不太开心的往事。我不要追问,不要让她难堪,只要我对她好,她明白,那些不开心不乐意再提起的事情,过去了,永远都过去了。”   “我没有想到会那么严重。没有想到她那么能忍耐,更没想到……更没想到她那样一个透明一样的人,什么心事都藏不住的人,会能对我藏了这么大的事。可是……可是,就算是判定终身不育,又怎么样呢?我今天就一直忍不住地想,难道这就是她离开我的理由?可我还是想不通。如果是这样,也可以试着治啊,她现在也在努力地要孩子,怎么……就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们呢?”   “两年之前,我不敢追问,就那么地闭上眼睛,任由她去,任自己站在原地,再见她,居然是……是在手术室。她不开心,整个人变了样。我……我究竟该不该,再闭上眼?可如今,我能做什么?”   “李波,”蒋罡突然打断他,“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总差一步的故事。该两小无猜的时候,偏偏猜,矜持,没有说;等青春年少,他有了女朋友,纵觉得脸面不是个问题了,可是,总不好生生去抢夺;待发现,自己那份感情,比想象的要深厚,下定决心让他选择了,哦,他们领了证。再后来,发现自己崩溃了,什么道德规范,抢吧,结婚证书不过是张纸,结果他说,来喝我孩子的满月酒吧……”她说着笑了,“喂,我可不是说小三有理,小三无罪,我妈听我跟朋友讲这个笑话时候,差点扇了我一个嘴巴……你意会一下。意会。还有,更关键的,李波,你都拿肿瘤来形容了,你……你再不手术,是要等死吗?”   “我……”   “如果你曾经很爱她。如果你现在还是放不下。”蒋罡忽然望住他的眼睛,当真是认真分析起来,“你为什么不能去问问她呢?你总不要做那个步步后悔的人是不是?只是问问。如果她先生当真对她很不好,如果她当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另嫁---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看,你跟她先生不同啊,她先生有儿有女,她很爱你的话,就会想你什么都不缺。那么,觉得去跟个有孩子的男人结婚,是不错的选择吧。你既然,在这里说,就算终身不要孩子,也不算什么,干什么不跟她说?如果还有转机,自然是好,就算已经晚了,就算什么都不能改变,至少,也是给当年的一个交待啊!让她知道,当年相爱的人心里,她是最重要的,能一起生活是最重要的,这样最重要的幸福里,有一些遗憾,也还是可以很幸福地一起走下去的。你看,也许她就不知道,她就以为生不了孩子就不能幸福了,才这样子拼命去要个孩子。如果她先生不能让她知道,她自己,本身,她这个人,比‘会生孩子的女人’要重要,你这么关心她,这么牵挂,这么想她能幸福,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李波怔怔地瞧着她,这十全五好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的不太普通的言语。不知道,假如爷爷和母亲,听了她从‘差一步’的感慨,到这‘告诉她她最重要’的劝,这让别人听起来不够模范,更有些异想天开的天真的言语,还会不会把她当做最好的结婚对象,介绍给他。   “蒋罡,你为什么喜欢机器猫呢?”   他忽然开口问。   蒋罡正在慷慨陈词,简直快要有了抓起他立刻把这事办了的激情,而且特别为自己感动,听他忽然扯到了机器猫,脑子一下短路,   “什么?”   “因为野比很笨,很懦弱,却还有点小善良,小天真的愿望……而聪明的机器猫,怎么都肯跟野比做朋友,帮他一起去实现那些有点傻的小愿望。”   “小时候只觉得机器猫真棒……那个神奇的口袋,无所不有,而他,无所不能。只是长大了突然想,每一次,虽然机器猫很有本事,但是没有一回,这梦想能够实现。”   “可下一次,机器猫还是会帮野比想办法。一起去兴冲冲地尝试。”   “你说,其实机器猫,是不是比野比还傻呢?帮这个懦弱,笨,还有点自私的小孩,去实现那些傻梦想。”   “在机器猫的心里,野比可能有点笨,但是不会懦弱自私,即便他懦弱自私……也是机器猫最好的朋友。”蒋罡握着李波的手,“野比和机器猫永远是好朋友。野比长大之后,会娶到小静。这个童话很好看,所以……我们都喜欢它。”   第十四章 1   这是许楠从急救中心转入第一医院妇产科的第十四天。   主管医生陈瀚语。   她转入的那天,尚还躺在急救中心的移动轮床上不能自己活动,由急救中心她的主管医生向唯陪送过来,这边,是给她手术的秦教授早跟住院总医生打了招呼留了床位―――居然,是极少数带卫生间的双人病房中的一间。   那天妇产科全科收到了50个花篮和一面制作别致的锦旗,―――许楠的丈夫邝镇扬亲自将一束极名贵的兰花送给秦教授,态度谦恭诚恳而不失气度,由衷感谢秦教授连夜出诊,亲自手术,救死扶伤,妙手回春;还请秦教授继续关注许楠的治疗,说,他本人,许楠,和以后的小孩子,都是会感念秦教授的恩情的。   苏纯的姐姐许楠和她的这位四十来岁,已经是全城有名的地产商人,且这样疼爱妻子的先生,成了产科年轻护士大夫热衷议论的话题。这种种的议论,并不可能完全地避开苏纯,每每恰巧没有避开的时候,她都只淡淡地笑笑,包括俩个年轻护士在更衣室聊,俩人打赌,许楠是不是个小三,现在的成功男人,是不是都得找个年轻貌美的小三。越有钱,三儿越美,那么凭许楠这美丽程度,她先生也不是一般的有钱!那天那俩人正说得兴起,苏纯安静地换了衣服,站在她们背后,打了招呼,并没有解释。   她曾经跟许楠商量着说,希望她能同意转到第一医院,一是秦教授是她手术大夫,二是自己最方便照顾,怎么也人头儿熟一点。况且,还有欢欢。   当时许楠怔了会儿,然后就点头。   苏纯松了口气,“我真怕,你不肯,我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劝你。”   许楠摇头,“我跟他说了,我不会再惹麻烦了。”   苏纯不明所以地问,“什么他,什么麻烦?”   许楠笑笑,低声道,“我看病,检查,怎么都不愿意到你们医院,就是怕,你在那,他也在,万一,别人议论,让你们多尴尬?结果,我惹出了更大的麻烦,让你们都更着急为难。我不自以为是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且好好调养自己,就是了。”   许楠的主管医生陈瀚语,从来没有加入过这样的议论,然而,心里对自己的患者许楠,居然有某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陈瀚语已经到了博士毕业论文答辩期,能否留在第一医院,也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成绩很好论文不少,自己的博士导师,却出国走了;这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但是,尚未必完全绝望,最终临床表现的评定在于带教的秦少白副教授的评定,而能否在决定出来之前,有突出的临床成绩,也很要紧。   在这个时候,产科,有了一个羊水栓塞的患者。   很难碰到的病例。   而且,那本来就是她管的病人。   只不过是那天晚上她因为要赶篇马上要交出的论文,请了个假。   苏纯就赶上了这个患者的急救。在这个全产科所有教授都参与了的抢救中,被委任为主管医生。一线守护病人。而这个病例,最后抢救成功了,是个太好的业绩。   秦少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后,一个一定会复杂,涉及多科合作的孕妇合并直肠肿物,胆囊结石的患者,秦少白再度安排给了苏纯。   苏纯,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本科毕业的外校生。再怎么说,临床技术和知识,如何与自己这个妇产科博士相比?   原来,有这么个因为美貌,嫁给了有钱人的姐姐,有钱人的钱,当然什么都能搞定。   钱和权。   有权人家的女儿郁宁馨,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被极少收女生的大外科收进去,而原来,苏纯也不简单。   说不平,对郁宁馨与苏纯不平,然而说到艳羡到酸楚到不忿,却是对着自己这个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懂得……简直一定有个肮脏的过去的患者。许楠就是因为美貌吧,自然地拥有了别人辛苦奋斗一辈子,也不敢想的一切。而她,仿佛对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无所谓。   心里虽有种种想法,陈瀚宇却对许楠比对其他的患者都更和气亲切。毕竟是同科同事的姐姐,便算这同事也不是自己多么关系亲近的朋友,这个面子,却怎么也要作得周全,否则,在其他同事与上司那里,也都说不过去。   然而让陈瀚宇越发不高兴的是,许楠却完全没有一个做患者哪怕是作为一个人的自觉。   通常,主管大夫与患者这种关系,如果大夫主动友善亲近了,一般来说,不管是什么身份的患者,总归是会给个更加亲密热情友善的反馈,许楠,却并不‘一般’。不能够用傲慢或者霸道来形容她,只是,对于陈瀚宇主动的亲近与亲切,她却完全没有反应,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她说5句话,许楠只短短地回3个字,除了跟自己妹妹苏纯,大多数的时候,许楠都好像思维并不在这个空间一样地,发呆。   陈瀚宇并没有往更邪恶的角度去揣测许楠,也非常客观地并不能认为她是在仗势欺人,自高自大,却是很明白地知道,这位患者,对于跟自己交流毫无兴趣,并且,不愿意费力去掩饰这种没兴趣。懒得应酬自己。   陈瀚宇只能将这理解为一个被捧惯了娇惯了的美女的不懂人事。而想到,偏偏就是有这样的人,人生中可以不存在‘非做不可’的事,可以总是随着性子来,不管惹出了多大的祸事,都可以被原谅被接受被容忍……她就深深地觉得愤怒和不甘,觉得这实在是个太不公平的世界。   陈瀚宇对许楠―――或者说由许楠的出现而越发加深的对命运的愤怒与不满,在李波过来探望许楠的晚上,达到了顶点。   李波高陈瀚宇2级。在本科的时候,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长,系篮球队队长。他是当时被在校女生议论得最多的男孩子之一,人长得好,书念得好,球打得好,家世不凡,却是从没有纨绔子弟的跋扈或者玩世不恭,但是,确乎有着某种不张扬的距离感。当时同参加体育部的一位师姐评论几个被女孩子打了高分的男生,说,李波,适合观赏,其实蛮难靠近。教养是绝对的好,但是太好,好到,很可能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感情。   陈瀚宇深以为然,于是,在体育部,在实习医院,一直就那么欣赏着,绝没有走近过半步。自己有了男朋友,依旧在欣赏着,横竖,只是欣赏而已。她在心里觉得,他这样的人,其实不太可能对哪个女人有什么太激烈的情绪,一定是时间对了机会对了,就会有个和谐而安稳的婚姻,然后,他还是可以被欣赏着。   不是没有听说过,李波曾经有过个极其美丽的女朋友和一段伤他到了极处的感情,然而陈瀚宇却很固执地认为,那只是别人加了许多想象的传言,女人们热爱言情故事的编造,李波不会。而且,何尝见他有过半点失魂落魄的样子,颓废的举止?李波一直是李波,该拿的奖拿着,该做的手术做着,该破格提升的职称,提升着,见面,总还是那么得体温和的笑容。   陈瀚宇一直对自己说,就是有这么一类该供欣赏的男人,李波是其中的一个,处处好,赏心悦目,可是,他们的心,不会完全地属于谁;他们就不会对任何女人,像自己的男朋友对自己那样,致死摩他,全心投入,把自己看成生命里面最重要的东西,为了自己,什么都能不要。陈瀚宇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方面非常通透,从小到大,都将可欣赏与可相爱分得很清楚,于是,才有了自己这个,被很多人羡慕的24孝男友。   可是,那天她值班,正和护士长一起往外走准备去买晚饭,碰见李波来找许楠。   在楼道口遇到,站住打招呼,她问,“来会诊?”   李波摇头,“来看看朋友。”   “朋友?”她一愣,“我们科患者?”   “是。许楠,苏纯的姐姐。”李波大大方方地答,“前几天出去开会了,今天早上,才回来。过来看看她。”   陈瀚宇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护士长暗暗拽她胳膊袖子,才略尴尬地点头道,“我主管的患者呢。好你去看吧,她情况挺好,也没有睡。”   李波道了句谢进去了,陈瀚宇却依旧在发愣,护士长拽着她往外走,有点不能置信地道,“小李这可不是疯了吧?我前几天没见他过来,还想,总算回到自己医院,又是如今前途这么辉煌的时候,还是顾及影响的,却原来只是出去开会了。”   “什么?”   “嘿,你不知道,这个许楠,就是小李以前的女朋友啊。后来因为看上有钱人,分了的。噢,不知道那个有钱人,是不是就她现在这个丈夫?看起来倒是也真不错呢。一点不像暴发户,挺有股子气质。怪不得赢得美人归了。”   “她就是李波以前的女朋友?”   “可不是?还有个八卦,这是赶上了我告诉你,可别往外说。也是那天秦教授跟我随口唠叨的。你当谁都能请动秦教授半夜去急救中心手术?你当秦教授是花钱就能请动的?不是,是周明的面子,周明从德国打的电话求的,为的是李波。那天手术,李波从头到尾在人家急救中心的手术室里,一动不动就在麻醉师那边,抓着人家的手。”   “怎么……可能?”陈瀚宇喃喃地道,“李波完全不像那么不理智的人。他不会做没有分寸的事情。”   “谁没有点儿正戳在心窝子上的人和事?”护士长摇头不以为然地瞧着她,“看什么时候了。你记得他去赛系统基本功大比武时候么?恰好是一分区让那帮记者和报社折腾得翻天覆地,周明被卫生局下内部文件通报批评,院内记过一次,让他认真反思医德问题那会儿?基本功大比武那是咱系统手术科室最大的事儿―――最有含金量的比赛。当时他拿了金杯之后例行发表感想,说什么来的?当时可是把好多人惊坏了。比以前任何一个金杯得主说得都少,可是真叫敢说。‘有许多表彰很虚假,也有许多批评很可笑,站在无影灯下拿起手术刀来,最实在的就是把每一步,做到好,更好,再好,精益求精,甚至是吹毛求疵。这是我的老师,让我看到的最实在最厚重最不能放弃的医德’。小陈,你说说,这算不算任性和狂妄呢?算不算没‘分寸’?”   那天,她回去的时候,李波还在病房里,在看着许楠在用一套木偶在说唱演戏,而旁边的病人,也看得专著。   那天夜里陈瀚宇很久都睡不着,说不清楚地难受和烦躁。美貌女子嫁给有钱男人的故事,其实并没有什么让人大迭眼球的稀奇,固然邝镇扬这个有钱男人,显得不那么暴发户,却也毕竟不是名门,而他自己,也还尚算不得贵族,且,对许楠再好,也不过是一天换一批的花篮,每天不会超过2时的陪伴,而他,也真的年岁不小了,两鬓,都已经斑白。连女儿,都已经18岁。   可是,如果这美貌女子,选了物质之前甚至是同时,竟然还霸占着李波的至情至性,而李波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的温和的距离……只是因为,这些‘别人’不是许楠,不是那个能有份量让他至情至性的人。就好像,教过他课的老师很多,他尊重每一个,而他们之中,却只有一个周明。   陈瀚宇在半夜翻看许楠的病历,下意识地翻看。她的盆腔炎,她的切断的输卵管,陈瀚宇突然间想起来那天邝镇扬对秦教授说的话,提到了,提到了以后的孩子。   邝镇扬,明显地,还是想再要孩子的。   陈瀚宇看着许楠的病历,不自觉地冷笑。   而后,在和上的那一瞬,忽然想起来每次邝镇扬来,对科里的医生们很认真地尊重客气,每次与自己热情的攀谈,从来就没离开孩子二字。   陈瀚宇拿着许楠的病历很久没有睡着,总觉得脑子里有个说不太清楚的,又不太敢想的念头,挥之不去。   第十四章 2   2   “手术安排在周三早上9点开始。除了已经协调好请儿研所以前给严平安看过病的梅主任过来之外,我跟周明已经基本说定,他恰好为了东亚消化年会的交流和手术直播回来两周,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给我做助手。他其实本来的方向是肝移植,也是我们院第一个做成功的,最近才因为非学术也非临床的原因做得少了。但是手底下的活,没有人能比得了。”   “手术么,就都有未知数在里面。材料我也早给你了,我想你也都知道。这里也不用再重复一遍了吧?严平安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这个我也跟你详细谈过。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么?”   凌远将手里的资料和上,抬起头,望着办公桌对面的严斌。   严斌缓缓地摇摇头。   “作为供肝者的风险和问题,你也都清楚了?”   严斌低下头,笑了笑。半晌,才抬起头来,对着凌远道,   “我当然,早就清楚。从梅主任说,安安可能需要肝移植开始。凌远,你说,有没有其他的父母,为了怕那些风险和问题,不愿意给自己的孩子一部分自己的身体?”   “有机会需要给自己的孩子捐肝的人实在不多。”凌远淡淡地道,“即便是做了的,心里又有没有犹豫,我的患者也不见得会跟我剖白心迹。所以,我不知道。”   严斌闭上眼,沉默了好久,低声说道,“凌远。我……我本来不是这么怯懦的人。这些年,真的被这个‘病’字,磨掉了一切勇气……一切勇气。还有,信念。”   凌远没有说话。   “但是……但是,你知道么,我现在才明白,知道怕,就是还想要,还没有绝望。”严斌惨淡地笑,“现在我不怕了。所以,那些风险和问题,我也完全不在乎了。这些年我像头牛一样地工作,而且为了钱可以说不要颜面,不择手段,存了些钱,比徐淼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可是我没乱花过一分,更没给柳循花过一分。她也不知道。她还给了我一笔她的积蓄,还说要帮我存给孩子治病的钱。给孩子治病,呵呵,给孩子治病,偏偏我毕竟是学医出身,偏偏我知道,这病,能根治,治成一个完全健康的人的可能,能有多少?如果给我一个保证,给我一个数字,存到这个钱,平安他就可以痊愈,那么该多么幸福和容易呢?移植,移植之后会不会有并发症?远期的那些问题?我不知道,我不敢想,更不愿意再为了未知的以后,搭上自己身体,有可能有各种问题。我只有,一直攒钱,给平安攒钱。似乎这样,才能给我一些,一些安全感。”   “我知道你们会看不起我。可是我……我真的受不了了。”严斌双手蒙住脸,“自从生了平安……就是噩梦。开始是总抱着希望的,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怎么……怎么努力……都越来越坏,越来越坏……徐淼她,也越来越古怪可怕。她爱孩子爱到发疯,可是不止一次了,她打孩子,发泄地发疯地打,她也打我。我不怪她。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种无助的疯狂。她辞职在家只对着孩子,那么一定比我,更害怕。我知道,我理解,可是,我再也没有勇气和能力照顾她了。我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   “听到他们跟我说,出事了,我都并不太意外。”严斌撤着自己的头发,惨笑,“其实,从跟柳循在一起之前,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一定有这样,这样一切都毁灭的一天。她来了,积极地,充满希望的,我有时候幻想,她能给我一些力量和希望。可是,事实上,明白,这不是希望,这只是饮鸩止渴。现在,终于毒发,凌远,我不怕。到了一切都毁灭的这一天,我终于不怕了。”   凌远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幕,手掌按在冰冷的玻璃上。   “一切都毁灭的这一天?”凌远轻轻地重复,眼睛微微地眯起来,突然,他转过身,走到严斌跟前,一字字地说,“在我的跟前,把一切都毁灭这几个字收回去。或者,你现在取消手术。”   严斌愣怔地抬起头,喃喃地道,“不。不,已经安排好了……这,这手术做了,我也了却了心里的一件事……”   “我给人做手术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让做手术的人健康或者改善。”凌远冷冷地道,“我的手术刀,不是为了安慰你的灵魂好让你安息。你可以毁灭,徐淼也可以,你们俩可以抱在一起毁灭或者互相对砍。而孩子,既然你选择让他接受手术,那么我跟你说,手术的结果有可能是成功或者失败,可是,手术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给他一个新的生的机会。”   “你选择了给他手术,就等于选择了他活下去的可能,选择继续扛这个可能的负担。要么,”他抓住手术同意书,“改变主意,放弃手术。”   严斌整个身体扑在桌上,压着那张同意书,大声道,“不,不,他是我儿子。现在如果不手术,他就完了。他会死,我不让他死。”   凌远瞧着他,不说话。   他护住那些同意书,又木然坐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笔,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以及其他相关文件上签了名,然后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凌远将文件分门别类地收好,贴了标签,扫描存底后给他病区的新住院总大夫王东打电话交待他明天一早上班,过来将这份文件归档,然后,缓步出门,往妇产科儿科楼走过去。   已经是9点多钟,楼道里很静,三线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凌远站住,扣了下门,听见林念初在里面道,“请进。”推开门,却见背对着门看片子的人回过头来,竟然是周明。   “你不是明天早上到?”凌远一愣,瞥见靠墙的行李箱,笑笑,“从机场直接过来的?也是,这么大的手术,即使是给我做助手,你不做足功课,想必也不踏实。”   周明微微皱了下眉,瞧着凌远道,“我正要过去找你。过去你办公室说?”   “跟严平安的手术有关?”   周明的眉头皱得更深,只嗯了一声。   “那就在这儿说吧。”凌远径直走到柜门前,打开写着林念初名字的柜门,把一台咖啡机一台磨咖啡豆的机器,和一个绣着古怪文字的粗布袋子拿出来,推到林念初跟前,“给来点儿咖啡。好东西要分享。我也尝尝这国际友人巴巴地从法国给你寄的珍稀咖啡豆多香浓。”   林念初望向周明,“你们要在这边讨论,还是回去?”   “当然在这里。”凌远瞥了周明一眼,“患者一直是在儿科住着,念初管着,全面的情况,比谁都更熟悉,所有的检查,即使我开的我看的,现在也都是在这边。所以周明你一回来就过来这边看材料,招呼都没来得及跟我打,这会儿,有什么讨论不能就在这儿说啊?”   周明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将双臂抱在胸前,皱眉盯着地面,半晌,才抬头冲凌远道,   “你觉得,这个孩子的情况,真的很适合做移植吗?”   凌远靠在椅背上,轻轻地缓缓地拍手,目光从周明身上转到已经开始在磨咖啡豆的林念初身上,笑道,“难得啊,你们两个,居然能终于就这样的问题一致了。可惜,我猜,念初你一定没说你的‘私人’想法,周主任从机场特地赶过来作功课,你的责任就是提供资料和回答问题;而他,一定是怕你过于情绪化,怕有你在,没法客观地理智地讨论问题,又不想再跟你为这种问题张牙舞爪地争执,所以,要避开了你。人和人的理解与误解可真是件最最奇妙的东西,就算是已经心有灵犀,也难免依旧猜疑。”   林念初沉默地磨着咖啡豆并不答话,而周明,确实是愣了,动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直到林念初把磨好的咖啡粉加进机器里去,再加了水,转动开关,咖啡香气在屋里慢慢地弥漫开来,凌远才继续带着微笑缓缓地,仿佛在讲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淡漠地说道,   “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各项指标,检查,片子,都告诉一个外科大夫,这个手术有多么难做。失败的可能有多么大。即使手术成功,孩子能挺过围手术期的可能又有多么小;而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之外的其它状况,又让他在远期所能得到的照顾,护理的情况非常未知,一个接受了肝移植的孩子,一个身体状况十分差劲的,完全没有自我生活能力的小孩子,没有绝对投入的,有能力又有爱的父母,极和谐的家庭的照顾,确实,即使手术成功,挺过围手术期,也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延长了他一段非常受折磨的生命。”   林念初把一杯咖啡递给凌远,再又递了杯给周明,自己却只盯着那乳白色杯子里深色的液体发呆。   “我知道这是孩子到了这一地步唯一可能延缓死亡的方法。也是家属要求的。可是,”周明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片子,脸上全是犹豫,“这手术是真不好做。就算一切都能惊险过关,再安全过了围手术期,之后呢?让他再面对一直照顾他的母亲因为杀害亲生弟弟而入狱,父亲……非常现实地说,这样的孩子需要人全方位的全职地照顾,从前,父亲的职责是赚钱养家,母亲辞职在家,往后,没有母亲照顾,谁来管他?”   “那又怎么样呢?”凌远望着他,玩味地笑,“父母坚决要求手术,孩子身体情况虽然不好,但是也不见得不能承受移植手术;他们交得起钱,他们签署一切文件,他们不大可能在失败后闹事,他们即使闹事,有这么狗血离奇的故事在前,小三方的表姐还是x社记者,舆论上不大可能对我不利,如果做好了,哪怕就是挺过了手术,没有挺过围手术期,这也是我们科的一个新课题新成绩。我有什么理由,坚决不做呢?”   凌远说罢,把喝了一半的咖啡杯放在桌上,站起来,“周明,电话里你答应我参与这个手术时候,并不完全了解情况,如果你现在觉得参与这样一个手术,有违你的个人原则,我不强求。你好好准备东亚消化年会的直播手术和那台给30周孕妇的经腹腔镜结肠和直肠肿瘤切除术就是了。”   他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值班室里,周明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反应过来,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干什么?!”   “你就当他是跟亲人撒娇发泄。”林念初苦笑道,“这一段,跟这个病例……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一件省心,他也实在不容易。”   “我知道。”周明烦恼地道,“我完全没有他刚才说的那些想法。凌远会拿一些病例做做秀,会考虑种种现实问题,我都明白,可是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把个这样的孩子的手术,拿来做什么筹码。所以我才想跟他好好讨论一下,他……这说这么一通废话把自己气的脸都青了,何苦啊?其实,如果我真照他说的这么想,也就不问了。且不说我跟他的交情,就说为了外科集体利益,这是让我手术又不是让我杀人,我有什么不能做的?其实我是……”周明停下来,摇头,林念初望着他,笑着叹了口气,   “你是想起来那个孩子心疼。但是更多的,是怕凌远这次太意气用事,太投入,然后,看着严斌依然不可能担起做一个病孩子父亲的责任,最终还是逃避放弃。你不想让凌远过分投入之后,面对从希望到失望。你跟他讨论,其实只是想把一切最糟糕的说得明白,如果他还坚持,你一定会地支持他的。”   周明惊讶地抬头,“你什么时候这么……”   林念初怔怔地瞧着他,低声道,“你还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很显然的,只不过,该明白的那个人,偏偏就要猜测。”她甩甩头,冲周明笑道,“好了好了,你是一根筋的人。你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凌远这个七转八弯的怪脾气。”   周明无可奈何地道,“李波说,凌远是美女脾气。不但美女,还是绝色佳人。”   林念初哈哈大笑,“想不出来李波一个老实孩子,居然这么损。没错没错,你看,他‘美女’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我,我对着他,‘美女’方从来就是他!”   周明摇头苦笑,叹气道,“我就是不太清楚他的期待是什么。如果说,期待奇迹,我总觉得,我们做了这么多年临床的人,不太可能。而如果这次真是,那我确实为他难受。这个孩子,出现奇迹的可能,太渺茫了……算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们都尽力而为。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十四章 3   敲门声响的时候,李波正埋头在定于周五手术的结肠多发肿瘤合并30周妊娠的患者的病历,血生化检查,b超片ct片肠道造影片之中,笔记本电脑上打开的页面,是郁宁馨写的这个患者这一周的状况总结,包括了从妇产科那边记录的胎儿状况。   他没抬头地说了声进来,以为是郁宁馨,说道,“挺详细的,有些措词不当要改,这个不着急,明天先跟周大夫讨论病历……”他说着抬起头,却见门口站着的,是个个子不高,宽肩厚背的中年男人。   “李大夫,你好,”来人冲他微笑,走近来,伸出手,“我姓邝,许楠是我太太。”   李波愣了几秒钟,站起来,隔着办公桌跟他握了握手,将病历和笔记本都和上,片子从墙上撤下来收好,拉了旁边侯宁的椅子过来,   “邝先生,您坐。”他往周围看看,抱歉道,“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一口水都没有。”   “没关系,”邝镇扬坐下来,打量着他,“我并不是来找你喝茶。”   李波便就在他对面坐下,并不说话,只瞧着他,静等他开腔。   邝镇扬打量着他,笑了,“好像,你料到了我要来找你似的。”   “没有,”李波摇摇头,“只不过您来了,我也不觉得特别意外。”   “嗯,不意外,”邝镇扬点点头,扬眉瞧着李波,“不意外,是因为李大夫也觉得,作为前男友,在她丈夫每天走后,利用工作之便去每晚必到地陪她,让你的同事,她的主管大夫和护士都议论纷纷,这不太合适?”   “在她丈夫每天走后”李波重复,“她刚转过来时候的状况,是要求家属24小时陪护的。”   “原来是,打抱不平。”邝镇扬眯着眼睛玩味地看着李波,“李大夫说这话的立场是什么呢?前,男友?”   李波并不回答,只沉默地站着。   “好了,李波,我不跟你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看来你很忙,我也很忙,我们都不是有时间来上演台湾八点档的男人。我只说一些你真正想知道的有关的。尽量少耽误你我的时间。”   “我挺喜欢许楠。在遇到她之前,我是打算这一辈子不再给任何女人邝太太的名份的。但是遇到她,我觉得,她让我觉得舒服,想要留在身边,她值得我信任,她不会算计我的孩子,她是我发妻去世后,10多年来,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符合这三条条件的女人。”   “我不可能像热恋的小伙子那么对待她,”邝镇扬笑笑,“人过了一定的年龄,经历了一些事情,会现实而平淡很多。而且,我的一儿一女,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所以,在我儿子性命攸关和许楠性命攸关的同时,我陪着我儿子……我庆幸我这么做了。我儿子……走了。我庆幸我最后陪着他。”   他说到这里,闭上眼睛,好一阵子,睁开时候眼睛微红,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许楠是自由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是。什么时候她想离开我,我不会阻止,但是我不会抛弃她。她在我心里,介于喜欢的女人与亲人之间。即使她以后永远生不了孩子,她也永远是我邝镇扬的太太。她是除了我女儿之外,唯一一个我可以不计较得失地保护和照顾,并且甘心为之的人。”   “许楠,爱你。”邝镇扬说到此,放慢了速度,缓缓地,一字一顿,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声调和什么样的心情,而后,站起来,将手搭在椅背上,身子略前倾,望住了李波,   “如果现在,你去,对许楠说,离婚,跟我走,许楠一定会不顾一切,不管这个幸福有几天,也要像飞蛾扑火一样地跟着你走。”   “但是,你呢?”   “你曾经爱她,即使当时,都没有疯狂到不顾教养地去找已为人妇的许楠要一个真相。现在呢?现在如果你还爱她,但是根本不可能知道当时她离开的真相,你能不能真的不介意当初的原因,一切从头开始,不怀疑,不猜测,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况且,你如今爱她吗?呵呵,我是说,许楠那样的爱。不考虑任何现实地?还是,只是不甘心,也不放心,觉得她嫁得没有那么好,没有你认定的那种好?”   “她离开你跟你无关。其实也跟她小时候的无知,甚至不孕不太有关。我猜你问过她了,我猜她依然不能跟你说。有些疑惑,有些痛苦,对爱人,很难出口,但是对亲人,可以追问可以倾诉。”   “她显然只把你当□人,而你呢?爱人,路人,朋友?我想,也并非亲人。”   “李波,关于许楠的私事,我无法替她转述,在她决定离开我之前,她是我的太太,我们一体,她的隐私和痛苦,我替她保留。而我的想法,我都非常坦诚地告诉了你。”   “之所以坦诚地对你说。是我知道,很多事情,对于当时你一个年轻人,很不公平,而你的教养,确实让我非常欣赏。更重要的是,我想,你是个明白人,我想我基本解释了你心里最担心的---邝镇扬是否强抢民女,许楠是否遭受非人虐待---这个问题。其他的,你做个利索决定,决定带她走,我绝对不为难,决定不,请不要再干涉许楠的生活了。给我---这个许楠的合法丈夫,一点尊重。”   邝镇扬说罢,直起身子,便就向门口走去,才推开门,忽然听见寂静的楼道中若干处的电话铃尖锐地响起来,本来打盹的护士向着电话机急赶,不过半分钟之后,原本安静的楼道,响起来了尖锐的警铃,   “请普通外科总值班李波大夫,骨科总值班徐乐评大夫,心外科总值班于欣大夫,胸外科总值班……立刻安排本科值班人员,到外科急诊等候伤员。请普通外科总值班李波大夫,骨科总值班徐乐评大夫,心外科总值班于欣大夫,胸外科总值班……立刻安排本科值班人员,到外科急诊等候伤员……”   邝镇扬正回头,见李波已经抓起来了听诊器大踏步地冲了出去,边走,边对着手机讲,   “护士长,通知王东,郁宁馨立刻到急诊值班室,给四线程大夫电话,请他随时准备过来支援。”   第十五章 1   李波与王东,郁宁馨几乎是同时到的电梯口,王东念叨,“这种广播各科三线总值班到急诊集合,我从实习到现在,就记得不超过5回,这是出大事儿了呀。”   而这个时候,广播中,急诊总护士长的声音正在继续,   “请手术室总值班准备。请检验科室启动所有检验仪器。请大外科所有科室,呼吸科,心内科,妇产科各科总值班……”   王东望向李波,目光中带了紧张,“这,这是……以前没有过这么大阵式呢。我说,老大你新三线,我新二线,咋就正好赶上这么大考验?”   “你让我安静会儿。”李波赶紧阻住王东有可能进行下去的话唠---他越紧张越话多,而李波自己,却是需要片刻安静来清理头脑;护士长想必在跟程学文交待,线占着,李波脑子迅速转着,猜测这场事故一定规模不小,并盘算现在检验科室影像科室的能力,手术室的容量,病房还有几张床可以挪,病区有几个可以赶紧出院的患者,以及明天一上午的手术中有多少可以延后。   凌远想来该已经被第一时间通知,虽然似乎情势惊人,但毕竟情况尚未明了,李波就也还不便就通知其他不值班也不电话值班的同事,正想着,电梯到了,电梯门打开,8楼的心外主任及总住院,9楼的胸外主任及一个主治一个总住院俩个住院医生已经在里面,心外主任正打着哈欠唠叨着,“不知道是公车翻了还是工地事故……也就这俩样至于把大外全招呼出来吧?哎哟,咱们icu可也够呛呢,我昨天刚送进去个搭完桥的80岁的,心内有俩心衰的也在呢。”   “我们昨天送了个呼衰的……”胸外总住院接口,冲李波笑道,“据说院座接了个要做活体肝移植的小孩,身世还特扑朔迷离,他妈杀了小三的孩子,小三还跟你们科呢?据传说院座那是却不过儿科林美人的温柔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听说为了这个小孩,连周大夫可都叫回来啦。李波李波,你给点儿内部消息,周大夫回来,这是看在林大夫面子上,俩人旧爱情还在呢,还是跟院长故交?还是他俩大牛都是为了林美人,同台合作?还是……”   “就你知道!”胸外主任一掌拍在他头上,笑道,“你小子他妈的还是不累,整天跟我这儿唉声叹气的。这么有工夫八卦。”   “这不就是上班时间太长,整天就泡医院里?我要不老泡这儿,我非关心院座八卦干吗……我早去更有追求地关心江///core///了嘛!”   电梯里的所有人爆笑,李波却没接话。心跳,是加快了的,而手心已经汗湿。王东其实完全没有说错,一个新二线,加上他这个因为如今施行改革而破格放到了这个职位上的外科行政主任,居然,便就正正在自己总值班时候,赶上这个也许是五年难遇的急重大形抢救,要跟面前自己上学时候,已经是各科骨干,如今早已经是著名专家的老师们要担起同样的责任,做出这个位置上必须做出的判断,安排,指挥所有年长年轻的同事,与各临床与辅助科室,以及手术室甚至有可能的社会团体,家属,协调……李波闭了闭眼,努力让脑子里,有片刻的宁静。而逢紧张便话唠的王冬,跟恐怕一个习惯的胸外总住院俩人几里瓜啦地究竟在胡扯些什么,他基本都当做了白噪音来处理。   然而就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郁宁馨的呼机响了,她打回去之后,对李波道,   “2床,那个合并肿瘤的孕妇,突然腹痛,腹部鼓胀,血压降低,心率不齐,□处有血性分泌物,妇产科认为有梗阻迹象,怀疑结肠肿瘤出了问题,叫急会诊。”   郁宁馨说完的时候,他们已经穿过了楼道,急诊抢救室就在眼前,骨科副主任和几个值班医生已经等在那里,护士长正带领护士们劝说正在等候的外伤患者换其他医院,几个小护士带着导医正将可调集的轮床,轮椅从各个地方推过来,查点输液设备,可移动心电监护设备,全院总护士长还在边接电话边做记录,神情凝重到了让心外主任吓了一跳,对胸外主任说,“我说老王,你听,曲老师声儿有点儿颤。”   “别见鬼了,”胸外主任看了看表,又伸脖子往门外瞄了瞄,“曲老师谁啊,40年了,我看是你自己肝儿颤……”   “李老师?怎么回复妇产科那边?”另一边,郁宁馨握着呼机,望着李波,脸上,平素那股子漫不经心竟不知不觉地换上了紧张,抓着呼机的指节,已经发白,   李波抱着双臂闭上眼睛,沉默了半分钟,在这半分钟,努力将脑子里若干的可能,若干的头绪尽量理清,当门外,由远及近的,几声交错的急救车的长鸣刺入了每个人的耳朵,曲总护士长也恰在此时放下了电话,诸位医生自觉地围拢过去,曲总护士长朗声简短说道,“各位总住院立刻将科内所有可调回来的同事全部调回来。我已经下达给各科各分区的护士长,全体护理人员配合。已经通知血站开通绿色通道准备最大可能的支援。这是一场巨大事故。在学府路与京八高速交接处,小公共汽车违规严重超速,失控翻车,造成另外两辆吉普车滑下主路翻车,两量辆旅游车追尾,其中一辆超载的翻车。市急救中心过去的第一批同仁展开现场急救,他们也已经请求全国红十字会属下急救中心以及120同时协作,距离最近的第三医院已经接诊了部分伤员,我们这里的第一批送来的伤员有6个。现在明确有3人昏迷,血压下降呈休克征,认为有严重脏器损伤,其中两人有开放性骨折,另外三人均有骨折,尚未能确定的胸腹部伤,脑振荡,呕吐,一人有休克征,一人是妊娠35周孕妇。请值班的各位同事先安置这批伤员。随后,将有更多伤员送到。请大外科各位主管做好最坏准备,我们很可能会超过接诊极限。另外,还有一点,与医疗无关但是该知会各位主管的,这两辆旅游车,是y省政协的一个考察团,准备进京进行为期10天的考察。所以,估计立刻会有大批记者到来。”   说到这里,3辆市急救中心的车已经依此在急诊门前停下,曲总护士长一挥手,沉声说,“开工。”   郁宁馨半张着嘴,抓着胸口的衣服,望着门外的被急救车灯闪得不再平静的夜,看着三辆急救车的后门依次降下,身穿蓝色工作服桔色条纹背心的急诊工作人员矫健地跳了下来,着地的同时已经转身,与里面的人配合,一台台连了输液瓶和监护器的担架卸了下来,而身边,方才还在玩笑着八卦着的的医生们已经鱼贯而出。王东等几个总住院,各自在对着超过一个电话讲,联系召回本科所有同事。   郁宁馨的手在抖,说不出的紧张,呼吸都有些局促。实习的时候和工作的半年,固然经历了不少急救场面,但是,却似乎从来不曾如此紧张---又或者,她最近,心态,也已经发生了些自己还并不能太清楚的变化,居然在这个时刻,移不动脚步。   “郁宁馨,”她听见李波的声音在耳边,“你立刻过去妇产科,给那个肿瘤合并妊娠的孕妇开加急b超,做肠道检查,然后最快速度过来跟我汇报,我想45分钟之后我应该可以去看她,你先把该做的检查都开出来,做了,送过去。”   李波边说边往门外走去,郁宁馨忍不住跟了几步,这时,心中的慌张,只想跟在他身边才能得到些许的踏实。   李波突然站了站,回头对她笑了笑,“你可以的。别紧张。”   “我可以?”她茫然地说。   “你可以。”李波飞快地说,一边往外赶,“与妇产科苏纯好好协作。你们都是已经工作1年的医生了,不是学生,你们的临床技能能够胜任我交代的任务,而你的心态,一定会很好。”   “我?”郁宁馨不能相信地说,“很好?”   “你母亲袁松老师曾经是我们系统最出色的女外科大夫。”李波并没有看她,已经站在了台阶上,望着正在被抬过来的昏迷伤员,将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塞进了耳朵,一手握了小手电筒,“我的老师说起来袁松老师,从来都用镇定,冷静,从容,临危不乱来形容。我不迷信血统论,但是我却相信那种传承的信念。否则,郁宁馨,你的家庭条件,你何必要上医学院,更何必要进入最辛苦的临床一线?”   李波拍了下她的肩膀,而在这一秒钟,他已经伸手,搭在正在往台阶上送的担架边上,仿佛已经忘记了郁宁馨的存在,一边快速读监视器上的数字,一边,已经在继续行进中开始了腹部触诊。   郁宁馨深深吸了口气,擦了把涌上了眼睛的泪,迈开大步,拿出了中学时代200米校冠军的速度,向妇产科儿科楼冲了过去,一路上,耳边,只是他刚才说的,   我却相信那种传承的信念……否则,你何必要进入最辛苦的临床一线?   妇儿楼就在眼前,而郁宁馨眼里有泪,带着泪的脸上,神色间头一次这样从容坦然。   第十五章 2   “肋骨骨折,呼吸困难,吸氧后未见改善。血氧饱和度降低,怀疑肺部损伤。”   “加急肺部x光片。血气分析。”   “肾上腺素2毫克,每分钟3次。经脉推注。”   “加急心脏采超。胸部CT。---不,来不及了,直接送手术室,床旁加急b超。准备开胸手术。跟手术室确定!”   “曲老师,现在能调出多少全血?血站能拨给咱们多少?”   “凌院长正在跟卫生部主管干部沟通,协调立刻在相关部门开通各个应急绿色通道,全力支援我们。”   “各位主任,凌院长已经跟检验科同事交流,调回检验科和影象科全部同事,全力支持临床各科室。”   ……   一时之间,抢救室内,几位大夫各自飞快地给患者检查,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心外科主任于欣对着一个一个已经一路15分钟内持续推注肾上腺素,一直补液,而血压心跳却依旧不能恢复的深度昏迷的患者迅速做了基本检查之后,先是对护士道,‘安排床边心脏彩超’,随后又一挥手,闭目了10秒,再睁开眼,摇头道,不,来不及了,立刻送4号手术室,开胸探查!   而这时,李波正在给此患者做腹部触诊检查。他两分钟前,将两位经补液后休克体征得到明显纠正的,经脑外胸外医生检查认为无脑损伤心血管损伤的骨折患者做了快速检查以及查看监测数据后,分别交由从宿舍赶来的住院医生林立和严海山送去做腹部b超,交代他们,如果无明显腹部脏器损伤,就送骨科手术;而另一位昏迷的患者,他已经对赶过来的四线值班的程学文交待清楚了情况,怀疑肝损伤,请他带祈宇宙与胸外科共同协调检查,观察,决定是否需要手术;当于主任话音刚落的时候,李波正盯着继续在下降的血压,在内心交战,如何做,才是对目前各个患者相对最优化的安排。   该伤者,可以肯定有腹腔内出血,一样需要立刻开腹探查,然而,凌远来了一下之后,一直在与曲总护士长一起,与送下一批伤员过来的急救人员交流,协调医院各科室的合作,短时间内,无法作为普外医生来接这个患者的手术,侯宁与杨立新刚刚到,而他们二人,并不保证能具备处理腹腔大出血的情况;两位老主任与韦天舒,已经通知,也正在准备过来,但是至少要40分钟之后;他自己,尚还有一个妇产科正在做检查的孕妇,还没有检查腹腔脏器情况。更况且,并不知道郁宁馨那边的孕妇,究竟有多么严重。李波下意识地望向墙上的挂表,限自己在30秒之内做出一个决定---在这5分钟之内综合所能看到的检查判断的基础上---这个患者,还有没有40分钟可以支撑?而自己,究竟是跟上去帮这个患者的生命抢时间,还是留下,确信这位似乎还不十分危急的孕妇,没有腹部脏器的损伤。   跟上去,抢得过时间吗?   自己是否确实具备在腹腔大出血的状况下,在最短时间找到出血点,且修复的本事?这在以前,仅有一次经验,而那位患者,并没有同时的心包损伤。   从自己上去,与韦天舒到,或者凌远可以抽空兼顾普外情况的时间段,侯宁能否担负责协调处理后续伤员问题的责任?   这所有的所有,在一分钟之内,于李波的脑子里,飞快地旋转,而当郁宁馨的电话恰在此时过来,带着焦急,然而却又有种笃定的声音对他讲,“李老师,2床,怀疑肿瘤破裂梗阻肠管,且有肠扭转肠坏死。2床各项指标都很差,已经有休克体征,妇产科的寥主任认为,需要立刻终止妊娠进行手术。”   李波的眼前,有瞬间的恍惚,然后,又复清明,心里,有片刻的空悬的难受之后,又仿佛强力迫降似的,再复稳定。   生死面前,总会有这样的时候,需要做一个并不知道结果的选择。也许是对,也许是错,但是总要做这样一个选择,在此刻,认为双赢的机会更大的选择。   结肠恶性肿瘤梗阻坏死的手术,侯宁与杨立新是确定没有能力进行,而自己,有过周明作为主刀,承担责任,在旁,却一句没有提示,一下没有上手的几次经历。加上顾及这边,更与原计划和拍,自己有这30分钟的时间,将另外一名孕妇检查过,并等到下一批伤员来。   侯宁与杨立新创造奇迹的可能,并不大,然而,如今看来,相对牺牲这个自己创造奇迹的可能也不大的一个,更有效率。   牺牲。   李波却并没时间为这两个字付以任何感情,只冲侯宁道,“侯老师,您与杨大夫一起……”   却在此时有人叫他,猛地回头,却看见周明与林念初一起,从远处快步赶过来。   “我提前一天回来,刚在外面吃饭,念初接到曲老师的通知,说是巨大事故,我想可能人手不够一起回来了。”   “周老师,”李波此时既顾不上兴奋也没有半丝精力激动或者替这个患者感谢上帝,只简短地对周明道,“现在,一个是腹腔脏器损伤大出血需要立即开腹探查,与胸外协同手术;一个,是电话里跟您说好本来要用腔镜做的,结肠多发肿瘤合并妊娠的。如今肠坏死,休克征,需要1小时之内与妇产科合作手术。”   “你更确定两边的状况。”周明平静地道,“你安排。”   “好。请您立刻去手术室,4号,心外刚患者已经送去。您到的时候,麻醉应该已经完成。”   周明点头,没再说话,直接朝往手术室方向的电梯大步过去。而李波与林念初同时走向刚刚完成妇科检查的受伤孕妇,李波边检查边交待护士需要做的检查时候,林念初问秦少白,“有可能今天晚上生么?”   “胎盘有剥离,要今晚剖腹产。”转而对哭成泪人儿的孕妇道,“孩子要提前出来见你了。没关系,35周4天,已经到达临床足月标准。孩子脏器都已经发育好,”转而望着林念初道,“过程中,儿科医生随时待命。别怕,别说35周,林大夫手里,曾经在非洲创造了当地的奇迹,依靠当地相对简陋的仪器,将29周早产婴救活,现在那个2岁半的黑小子,会用中文叫林大夫妈妈了。所以,你要有信心。”   那孕妇止住了哭的同时无比仰慕地望着林念初,才要说话,李波已经吩咐护士推她去做b超确定没有腹腔脏器伤,在她被推走,而第二批伤员尚未送到的那几分钟的安静中,林念初挑起眉毛冲秦少白道,   “你也有这么煽情的时候。”   “她悲痛成这样儿,简直好像35周孩子出来,就是要死。我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对患者,有时候讲科学确实不如讲故事。”   “而且,非洲那孩子是30周,不是29。”林念初笑,“他能坚持下来,与我的关系不大。”   “我的美人儿,容我再说一遍,”秦少白摆出凶横的脸,“在这种情况下,故事的魅力比科学要大。我讲得再科学精准,她不听,就是哭,我有个什么办法。”   “好,20分钟后手术室见。我趁机吃点东西先,”林念初甚从容地提起手里的外卖,笑道,“可怜周明,不肯凑合,宁肯排位15分钟也要等他中意的餐馆。结果菜刚上来,就被叫回来了。”转又对李波道,“万一你在手术室碰见他,他后面不忙的话,跟他说,他要的俩菜我不动,给他保温瓶里存好了放办公室了。”   她说罢转身往休息室去了,秦少白略疑惑地问李波,   “他俩难道准备复婚?这,我跟他们俩同学6年,这热恋时候,都没见这么友好过啊!”   第十五章 3   凌晨两点,第一医院急诊楼前,亮得如同白昼。两辆加长红旗轿车居中停着,两边各有一辆采访车,而后面,跟着两辆黑色的皇冠,两辆军用吉普。采访车旁边,已经有几个穿摄影背心,扛着大型摄像机的工作人员在调试灯光和镜头,机器,一个短发,身材瘦小的女子,穿白衬衣,藏青色套装,胸前别着写了‘x社,新闻部副主任,谢小禾’胸牌,她回身低声而快速地跟几个扛摄像机照相机,举着灯光的人交代,几个人低声应着,纷纷往各个不同位置而去,谢小禾将自己的采访机调试好,这时,从后面几辆车里走过来4个中年男人,1个中年女人,都是干部模样,另外1个肩上两杠两星,3个肩上两杠一星的军官,袖章上是中央警卫团的字样。   一辆红旗轿车车门打开的同时,人还没有露头,谢小禾轻轻地冲分站两边的两位同事示意,摄像机的镜头立刻锁定了这个方向,谢小禾自己也打开采访机,略往前走了一步,并没有超过军官。   从轿车上下来的人,全白的头发,六十几岁年纪,穿了黑色的中山装,这时旁边一个40来岁的男子立刻将呢子短大衣递过来,他却摇头道,“这就进去了,就几步。”   说罢,他回了下头,冲那10几个人中,一个头发微秃,带无框眼镜的人道,“老郁,我们这也算不请自来。体验一下医院的生活。完全没有通知他们。怎么样,你来带着我们走走吧。赶上今天这样的急救,让我们看看这个被人说成是你们卫生部‘招牌’的医院,各个方面做得如何,存在什么样的问题。”   那人赶紧几步赶过来,笑道,“这是抽查我们的工作啊。不过跟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听说出了事情,我与刘主任杨司长就立刻赶到了第三医院。一是协助他们的工作,一是检查他们的工作。”   那人不置可否地点头,往医院门口走去。他一抬步,身后的十多个便装军装的人,所有扛摄像器材的记者,所有的灯光与镜头,齐齐地跟着他的速度向急诊楼门口移动,谢小禾已经将话筒打开,跟在那人旁边,将话筒递过去,微笑地冲那人道,   “邢市长,在这个时间来到医院,能为我们简单说几句吗?”   那人旁边的年轻秘书接过话筒,摆好,他继续缓步往急诊楼走,边走边道,   “x省考察团的25名同志遭遇车祸,我接到通知时候,得知几个急救机构已经联合行动,对受伤的考察团的同志们,以及其他车祸涉及的几十位市民,紧急救助。在这个时间段,出现这么大规模的交通事故,是对我们的医院应急能力的考验,也是对管理的考验,我今天来,和卫生部的同志们一起,就是来看看,我们的医院,有没有接受这个考验。有什么样的问题。有问题要解决问题啊,人民的医院,随时,要为人民的健康,生命财产安全,站好岗。”   不知道多少台采访机的磁带在快速地转动着,而按动快门的声音,在静夜中此起彼伏。   谢小禾正准备提第二个问题,这时候,邢市长已经踏上了第一节台阶,谢小禾才要说话,   见从里面,走出来几个人,正中那人,绿色的手术服,外面披了白大衣,他在门口站了一站,向邢市长快步走过来。   “这位是第一医院院长,凌远。”   郁青元向邢市长介绍道。   “果然年轻。听说这是卫生部有史以来任命的最年轻的一位院长?”邢市长与他握了握手,一行人一起往里走。   郁青元点头,冲凌远道,“小凌,情况怎么样?”   凌远一面跟他们一起往里走,一面说道,“我们院今晚截止到12点半,一共接诊了26位车祸伤者。除了1位在送到时已经死亡,三例轻伤已经在与家属联系后出院。8例有骨折和中度皮肤擦伤的患者,认为无心脑内脏损伤后,正在观察室输液观察之外,我们从9点开始,到我从手术室出来,共完成心外科手术1台,胸外科手术2台,骨科手术4台,普通外科与心外科合作手术一台,如今还在进行中,其他普外科手术5台,有3台还在进行中。另外,有一位孕妇,已经顺利产下35周的婴儿。在妇产科和儿科的通力合作下,已经做了新生儿评分。一切正常。”   他们边说边往里走,转眼间已经进了楼,凌远为邢市长略作解释急诊楼接诊的结构各个部位的各项功能,应急措施,随行的人有的记录,有的跟从,那人看看凌远笑道,   “其他领导同志也很重视,许乐风同志,特地询问情况。”   凌远只笑笑,“好,我们感谢一切协调帮助,接受一切检查。请。”   此时医院急诊楼里,除了比平时更多的临时架起的输液用轮床,仿佛并没有太多异样。在邢副市长到来之前,原本已经有许多各报社的记者先后赶到,当第一个扛起摄像机拍下考察团中某位已经推进手术室的局长的妻子给卫生部长打电话的镜头时候,这位记者摄相机连同身上的包,都被两位身穿制服的人下了。这位记者也是见过世面的老记者,在这被夺走摄相机,下了包,且在瞬间搜了身的几分钟内,敏感地发觉这两位的身手,气势绝对不是医院保安,甚至不是片儿警。于是,并没有反抗,一瞥眼间,发现制服下面,腰间鼓出的轮廓,该是佩枪,更是暗自心惊,便在 对方从摄相机里撤出记忆卡收了,干巴巴地教训他不要影响医院抢救工作时候,完全收起了平时抢新闻时候得许多扯皮的话,半句没有多话,低头收了家伙走了;其余见到了这一幕的记者,大都是有着职业敏感的,往旁边看看,诸位‘医院保安’一个个行动敏捷,神色冷淡,几个人一起走过来的步子,都是齐的,大家各自看看,虽被这种‘异常’更是惹得心痒难挠,不甘心就走,可是便没有人敢于打开摄像机或者相机拍摄了。   当凌远与曲总护士长一起,引着邢副市长一行,从急诊抢救室开始,边走边介绍情况的时候,医院的楼道里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来回走动的,只有负责输液给药的护士或者监护重症患者的护士,检查患者体征的医生;曲总护士长心里都有些嘀咕,不明白自己跑了一趟血库,打了几个电话联系会诊,回来之后,那些让人头疼,一直吵吵嚷嚷的局长夫人,司长夫人都到哪儿去了?不管是没有受什么伤,在大呼小叫要‘找你们上级’的局长夫人……还是自己上臂骨折了,一边哭着疼死了,一边却还嚷着说‘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给我一起带来没有?我那可是价值上十万的首饰,那些急救员是正式工还是合同工?要是外地合同工,手脚不干净,拿了我的东西我到哪儿找去?’的副局长夫人,一下怎么都不见了?骨科有空收去立刻手术了?不应该。没伤的受伤干部家属,又哪儿去了?   曲护士长瞧着井然有序的楼道,心里疑惑着,凌远已经打开了抢救室的门,站在门口,指着里面,对邢副市长不疾不徐地介绍,“我们的急诊抢救室内科与外科共用,共六个床位,每张床都配有全套的监护设施,呼吸机;小门那边是单独的复苏室;通常情况下,我们抢救室的床位月平均利用率是80%左右,内科急诊接收的心内科患者占了其中大部分比例;但是每月总有一些普外科,骨科,心外科在手术之前需要利用急诊抢救室的时候,今天是一个相对极端的情况,现在里面的六位患者,四位是今天的车祸伤者,经我们的心外,胸外,普外,心内各科高年资主管医师判断,在我们已经全负荷抢救最危急的患者,我们从人员与设备上都比较吃力的情况下,这几位伤员可以观察,但是生命体征不稳定,需要随时监测;而另外两位,一位是10点钟内科急诊接收的三级心衰患者,一位是消化科急诊接收的食物中毒,经检查发现电解质紊乱的患者。”   “我们进去安慰一下伤员。”   邢副市长冲凌远道,曲总护士长看了凌远一眼,见凌远冲邢副市长微笑点头,便也就并未张口,但见邢副市长与秘书,卫生部副部长郁青元,以及谢小禾和另外一位扛摄像机的记者走进之后,凌远冲后面的人做了打住的手势,随手将门虚掩,这时秘书才声音洪亮地对其中一位患者说,‘邢市长来看……’邢副市长瞧了眼关上的门,对秘书作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背着手在每张床前站立了会儿,对每个躺着的伤员或者患者说了句,“安心养病。祝你早日康复”之后,似乎是甚有兴趣地仔细地看了看监护仪器,与抢救室内值班的内科主治医生徐晓,陈松,几位护士一一握手,说了,“辛苦辛苦。谢谢你们为我们的市民站好这个非常重要的岗”,谢小禾跟随录音,拍照,另外一位同事摄了像之后,便就转出去了,出门后,对凌远说了句,“不错,竟然有序”,而此时,若干的镜头,已经又对了过来。   “我们一直贯彻卫生部规定的各科高年资主管大夫院内总值班以及三线制度,并且,基于我院常年急诊量高居全市前三,重症急诊率高,并且承担了下级医院急诊转院的责任者中情况,我们在三线同时,配备四线主任电话值班的制度,并且在根据内科急诊误诊率高,低年资医生难以真正把关的状况,规定了每天的内科急诊一线,一定要有一位心内科或者神经内科的高年资主治医生或者副主任医生与年轻大夫共同值一线班。事实上,我们平均每天都能接收到因为呼吸不畅,头晕,高热而来求诊的心衰,心肌炎,脑血栓,脑出血的患者。高年资医生协同一线值班的制度,为明确诊断这些疑难易混淆病例提供了保障。而当类似今天这样的重大事故发生,我们的高年资主管医生总值班制度,四线主任医师电话值班随时待命制度,为最短时间内启动整个急救体系,第一时间对伤患做出正确判断,分诊,创造了条件,而总护士长负责制度,总护士长对院长副院长专线汇报制度,为各临床科室协同合作提供方便。内科高年资医生的一线值班,再这种情况下,有利于协助安全转移患者,也在大外科各科室紧急行动,资源配置暂时偏重于大外科方面时候,稳定年轻大夫的情绪,在检验科室需要应对大外科的加急检查的时候,内科高年资医生在一线,可以利用经验,暂时精简检查项目,并在检查项目有限的情况下,尽量做到不漏诊,不误诊。”   凌远边说着,已经领着一行人由急诊抢救室,经过了内科急诊室,观察室,外科急诊室,观察室,消化科急诊,骨科急诊,影响科室,停在检验科门前,凌远对郁青元笑道,“郁副部长,今天正好给您有个交代。这是我一直打报告申请的关于建立检验科室24小时值班制度的资金,您给我批了实验资金,说先启动起来,置于需要添置的设备,和人力不够的部分,让我自行解决。我东拼西凑,总算在上周启动了这个实验项目,今天就用上了。没有检验科室撑上来 ,我大外科再神功盖世,也等于瞎了眼睛。”   旁边的人听到最后一句俱都笑了,邢副市长依旧是进去对每位工作人员鼓励了一番再出来,对郁青元道,“这个项目不错。小凌说得非常有道理啊。我这个不懂行的,都觉得有理。”   郁青元连连点头,与凌远一起,簇拥着邢副市长上了电梯,凌远按了5之后,对邢副市长道,“我们去年开始使用的外科大楼,内部与急诊楼,妇儿楼相通,内设各个方便轮床行进的最近通道,现在,”凌远看看邢副市长,目光又掠过郁青元,市长秘书,后面若干工作人员,再又回到邢副市长脸上,“我想邢副市长最揪心的,恐怕是如今还在进行的手术,以及手术后尚未脱离危险的重伤员的情况。”   “是啊!”邢副市长感叹,“如果能知道具体手术进行得情况,这是最好,可以带我们进手术室么?”   “不需要。”凌远笑笑,“如今我们已经可以通过中央监控室,透过大屏幕,看到每一间手术室的情况。平时,这项功能用于教学,交流,会诊,也是保留手术资料,今后万一有纠纷的时候作为讨论依据。”   电梯在五楼停下来,凌远领着一众领导穿过了一个长长的楼道,拐了两次弯,用密码打开了双开门的中厅,安排各人坐下,这时两位技术员已经等在这里,按动大屏幕的按钮,调节遥控器,将遥控器递给凌远,凌远站在邢副市长身边,大屏幕上一阵白噪音之后,逐渐清晰,   “这是四号手术室。今天最危重的一位患者。在当时没有时间进行影像学检查,为了抢时间,我们的一位心外科主任,一位普外科主任同时需要对他进行开胸和开腹探查的手术,在我完成了肝修补的手术,从手术室出来,接到曲老师的通知迎接众位领导的时候,那台手术的患者刚刚经历了今夜第三次血压骤降和心跳骤停,被两位临床经验非常丰富的主任沉着地抢救过来。让我们看看现在的情况……”   中央监控室内,一时间一片安静,谢小禾握着采访机的手,略发抖,闭了下眼睛,而这时,大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十分清晰地锁定在了若干双在患者胸腔腹腔内操作的手上,声音,也已经调试出来,   “周明,我这儿惊险过关,差不离了。”   于欣主任的声音。   “看他造化能不能挺过去,”周明没有抬头,“我这儿该我做的,是已经齐活了。”   第十五章 4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近凌晨两点半,打电话给总护士台,说没有再需要立刻等待手术的伤员了,本想就出去,走到门口,又转回去,碰见正往外走的麻醉科副主任,问道,“修老师,您瞧见李波在哪间没?”   “跟产科一起那台?”,修航答,“不是十三就十四。好像完了,我看寥主任出去了。那台的家属好像不是善茬。”   周明答应着,上了层楼,往十三手术室走,迎面见李波往这边走,似是担着甚大的心事,竟然快走到自己跟前,都没有看见。   周明拦着李波,“怎么样?顺利吗?”   李波一愣,见是他,象是松了口气似的,没顾上答他的话,等回过劲来,竟然一把抓着他胳膊道,“周老师,您得帮我个忙。”   “怎么了?有问题?患者状况不好?”周明略为担心,打量着他,却见李波摇头道,“我这边没问题。一切顺利,可是胎儿不太好……”李波说着,脸上忧色更重,周明不明所以,半晌才道,“胎儿不好……这,这也不是咱们能管的部分啊!这是产科,儿科……”   李波摇头,放低声音道,“我现在跟您一下说不清楚。您今天不属于正式上班,不用跟这儿守着。我们是今天一个也走不了。您别管这边的事儿了,天大的事出了,人不够,那也怪不到咱们,您去看一眼寥老师。我手术时候顾不上,可是一出来,怎么想怎么不踏实,我从来没见寥老师那样过……您出去之后,去产科看一眼,寥老师在,您无论如何拽着她聊聊也好,拽着她去吃饭也好,联系她女儿,让她女儿来接她。”   “这到底是怎么了?”周明全然不明所以,愣怔地瞧着李波,“还有,怎么你们一个都不能走?”   李波却不理他后面这个问题,只飞快地低声道,“进来之前,起了争执,家属很激动。他们不同意孩子31周就结束妊娠,当时情况很危急,患者明显肠坏死,出现休克体征了。他们一定要求用腔镜,不影响妊娠,我给他们解释我做不到……”   “这不可能。”周明皱眉道,“便是我来做,也不会选择冒险在这种情况下行腔镜手术。我相信现在咱们国家根本没有这种先例,而这种情况,完全不值得以产妇生命冒险来尝试这个第一。”   李波黯然道,“跟患者家属,解释不清楚,尤其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尤其,赶上今天这样的事情,他们本来已经认为我们没有对她尽到责任,把她‘放靠后’了,检查的过程,都是两个住院医生做的,寥老师一直在,但是产科有另一个孕妇不好,她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到后来,我给他们解释,他们见我年轻,一直咬住了,不答应,一定要等老大夫,要等主任,教授,他们知道原先安排的是您手术,是教授,不答应临时换人。认为我们拿她做实验,一定要等到教授来,说确实不能继续妊娠,必须提前,才可以,是寥老师过来,强硬要求他们立刻让产妇进手术室,立刻手术,说孩子胎心已经不好,而产妇的种种指征已经非常危险,他们才勉强签字。可是,非常不幸,孩子剖出来,并不只是早产儿的问题---其实如果不是早产儿,一般不会立刻检查如此详细,但是,”李波摇头,“林大夫查了全套,认为心音有些问题,寥主任立刻叫了心内主任来看,有先心,但是,本来也不严重……很有可能自行愈合,”   “这都是常事儿啊?”周明听得一头雾水,实在不明白,这如何就让一贯沉着镇定遇事不惊的李波慌成这样。   “问题是家属,将孩子的先心问题归罪于提前结束妊娠。而且认为孩子不能要了,”李波苦笑,“而且,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功夫,怎么打听到了寥主任之前出的事情,这边我还在继续给产妇行肿瘤切除,肠吻合手术,凌欢跑进来说,他们把寥主任打了,扇了好几个耳光,边打边骂说她根本就是个道德败坏的庸医,刽子手,扫把星,治不坏人也能妨死人……凌欢为了护着寥主任,嘴角都让打破了,小姑娘急了,跑进来就喊,说我们不干了,太欺负人了。我当时只能喝止她,心里不想这个事情,本来想让个稳当的,也说得上话的,去陪下寥老师,当时也没有合适的人。大家都忙着。等完了,我出去就想先看眼寥老师,结果收到凌院长的短信,让我确定所有人,原地待命,不能回家,不能出去,特别交待我把凌欢……”李波说着又停住,后面的话终于又咽了回去,对周明道,“反正,您没接到短信,也不归我管,今天根本不在编制……”   周明呆立半晌,再没说一句话,几乎是跑的,往手术室门口而去。   李波靠在墙上,心里松了下,然而那种不明所以却挥之不去的难受,却还是那样浓厚,24小时甚至48小时的连续工作,在他而言,并不能算十分少见,而今天,虽然紧张,却也并不能算是极限,可是,某种从工作以来,便没有过的某种厌烦与疲惫,就这样的在他的身体里打转,似乎,没有一点力气,再支持下去。   大屏幕的画面连续切换了5个手术室,分别涵盖了心外普外的协作,胸外与普外的协作,骨科腰椎手术,骨科颈椎手术,最后一个画面是车祸中提前发动生产的孕妇,屏幕上是秦少白轻拍婴儿脚底,婴儿哇的一声哭叫,手术室的医生护士都笑了,手术护士冲产妇说,别看个儿小,气儿足得很,你就放心吧,等着好好地产奶喂孩子!   大屏幕前,若干领导,俱都因为这一副画面而啧啧称赞,邢副市长连连说,好,好,做得好,争分夺秒,与死神抢时间,而这场悲剧中,我们看见的是新生命的力量,好!   谢小禾边调整着话筒,并快速记录,边在脑子里计算时间,既然市长已经如此说了,今晚的通稿也就定了基调,最终一定是要落在这个车祸中出生的孩子上。一定要做主管医生与患者的专访。   凌远看了看时间,冲邢市长道,“x省考察团的几位干部,伤势不重的,我们暂时加床安排在了几个床位尚有空的病房。现在您要去看看他们么?”   “我们今天,最主要的是关心抢救的情况---并不只是为了x省考察团的同志,而是借此机会,看看我们市民健康的岗,各位守得如何。结果是我非常满意。问题呢,也是有的,比如我看啊,一部分医生对患者说话的态度,不是很温暖,比较生硬,在这种情况下,患者很恐惧的情况下,多说一句话影响抢救吗?我看不影响,就是理念的问题啊。这个也是一直以来我们医生的问题。强调过很多次了,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方向上么,组织,管理上,效率上,非常不错,我满意---老郁,你说呢?”   “您说的正是重点。”郁青元笑道。   “总体来说,非常不错,忙中不乱,训练有素,沉着稳定,我要说谢谢参与抢救的所有同志。   ”邢副市顿了顿,目光扫过郁青元,凌远,曲总护士长,“希望他们再接再厉 ,以更专业和更热情的态度,做好市民的健康卫士。”   若干个闪光灯同时从各个方位闪亮,凌远微笑微微躬身,“谢谢邢市长。”   听见邢副市长跟郁青元说“那我们就不耽误凌院长了,我们回去也还有些总结的工作要做。”的时候,曲总护士长心里出了口长气,第一阶段的抢救虽然过去,后面一连串的麻烦,从病床安排,协调病人,围手术期处理,到这么多的外省病人,其中有本来就有心血管疾病的,如何与当地医院协调调病历,到明天早上的择期手术如何后错……这些种种还需操心的问题,一直就在她脑子里打转,总算是还算成功地送走了突然驾到的检查团,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更是十分庆幸,哪儿哪儿都没出乱子―――这本来倒也不意外,但是通常,这样的场面,总会有不少原本在看急诊的家属不理解,要嚷要闹的,而那些官儿太太们,又都哪儿去了?好像顺利得,不太真实。而身边,做完一台肝修补手术还不到10分钟,本来正在120急救中心的某位负责人讲电话的凌远,接到这个市长突然驾临的消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半丝慌乱紧张,更不见为了之后一段时间内,原本已经紧张的工作节奏又多了这一系列额外的负担而见丁点烦躁焦虑,简直好像展示一件参赛作品般沉着淡定成竹在胸,曲总护士长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凌远的大将之风。   邢市长一行离开之后,记者们却并未离开,谢小禾耸肩冲凌远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恨不能我们立刻走干净。不过我们也要干活,体谅一下。”   凌远作了个‘请便’的姿势,淡淡地道,“还用我招呼各位吗?”   “不敢要求这么高的规格。”谢小禾敛眉拱手。   凌远笑笑,跟曲总护士长一起出去,又交代几句,转往自己办公室而去。进了门,坐下来,打开手机,望着5个小时前的几条留言,发了会儿呆,烦躁地站起来,踱了两圈,终于还是拨了个电话。   “邢兆基走了?”他尚未说话,那边就问道。   凌远嗯了一声,停了停,“那帮跟着老公到处观光,买首饰买名包乱嚷嚷的蠢女人们,你到底给弄哪儿去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那边问道。   “那里面有几个是有伤的,还没有来得及做全面检查,”凌远说不清为什么焦躁,“我毕竟是第一接诊医院……”   “跟你说,没有问题,自然没有问题。”那边的声音依然平淡,“该让你知道得事儿,已经都让你做足了准备,你管不到也不该管的,费这个心思干什么?”   “这批人里可有重伤现在还在icu的,”凌远一如从前地对对面那个永远居高临下,永远以一种安排好一切的口吻说话的人,怎么也不能有任何平和的心态,“随时可能出问题。家属不在身边的话……”   “在外地因公考察,遭遇意外车祸,难道,家属应该在第一时间内,出现在身边?”   “你,”凌远一时噎住,半晌说不出话,心里那股无名火随着对方那轻轻讥诮的语气窜了上来,冷笑道,“至于这样兴师动众小题大做吗?老邢是不是你的人我不清楚,无论如何,今天随行的都是朝廷台的主播,记者,就算拍到不和谐音符,也一定会剪掉的。就算有那么几个真正敬业的根据蛛丝马迹挑出来问题----那些家属,也不过是随丈夫出公差观光旅游,占了辆公家的车,这么点便宜,这难道不是官场的‘惯例’?至于四处买的名贵东西,挥金如土的劲头,固然根他们本身所应该在的收入水平不相符,这点很可以做文章,但是,第一,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同样的‘不清濂’我看处处都是,这是清廉的了;第二,就算要拿着做文章也可以,很可能牵扯出什么大事情,更可以无限制地上纲上线,尤其在这种换届的关头,把某人扯出来---可是,这难道不是和了你的意?这点子文章如今不做过期作废,你还想拿着当把柄卖不成?”   “幼稚可笑。”那边四个字打断他。   “好好,我自然不明白你们这种层层叠叠一环扣一环的心思,不过,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你自己需要的一场表演。我并不需领你的情。”   “你何时领过我的情?”那边笑了,“没有人要你领什么情。你如今院长都作了快1年,还在矫情这些,也确实可笑。我没有空跟你罗嗦,你还有什么正经事情找我没有?”   凌远片刻的沉默之后,挂了电话。再度回到留言,两个小时前,凌欢慌乱而惊怒的留言,“二哥,你在哪儿,混蛋们太过分了,他们打了廖老师,他们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廖老师!没有王法了,我要跟他们拚了!”   第十五章 5   “我得来只鸭子,我至少得来只鸭子补补!”   李波还没走到9号手术室门口,就听见里面韦天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伴着起哄的,“您得带上我们”“刚躺下就给呼回来,困昏饿昏了都,缝到最后我直抖”“我也是!晚饭我就一包面,为补昨天手术记录跟病历都没空去食堂!”   “可不,咱从上到下这可是全凭内心深处崇高的责任感,使命感,坚持着。什么是医德,你们说什么是医德?不管咱怎么半夜三更该睡觉时候在这儿饿着缝肚皮也没夜宵,就光因为该看20个人的门诊咱得看50人时候着急了点儿少咧了俩下嘴就说咱缺德?我瞧咱们不缺德,谁说这话谁他妈的不说缺德那至少也是缺心眼,缺脑子,缺他大爷的每月三更半夜拉出来练!才能说出那么不着吊的话。”   韦天舒的声调先是纯耍贫的玩笑,说着带了点儿激愤,而旁人,本是哄笑,到后来,倒是一片静默。   “韦老师,您这边儿也基本完事儿了吧?没什么特殊的?”   李波走进去,见韦天舒已经下来,摘了手套,在旁边看着住院医和实习医生缝皮。   韦天舒回过头儿,“还有5分钟的事儿。这个就是摘了脾。小肠有点伤。后面没新的了吧?”   “现在没听说。但是暂时还不能走。准备下级医院有可能会有转院,或者兄弟医院要求会诊支援的。”   “我瞧是集体待命给记者看,咱有多么欣欣向荣吧?正好前些日子市五医院出了事,闹得厉害,明明是紧急事件当时反应不过来,他们医院规模也根本不够,求助过程中已经死了人,结果就让移花接木能手记者们拿平时在我们这种人山人海的医院拍下来的医生‘态度冷淡’的片断,照片跟这个事儿一起摆,从医生这个群体上论述医德和爱心缺失的问题,最终必然造成‘健康卫士’变成‘杀手’的结果。”韦天舒咧嘴一笑,瞧着李波指了指屋角的摄像头,“放心,关了。其实不关,凌远选手术直播的也不会选我这儿。他可不缺心眼儿。我看咱们这回保准能踩着同行冤死的尸体大放光芒,作为有医德的典型,配合如此重大事故无死亡的事实,作为正面教材。”   韦天舒身后,几个方才还跟着嘻嘻哈哈的住院医生,护士,年轻的麻醉师俱都一声不吭地或做最后的缝和,清洁,或清点器械,李波心里越发地沉,想来他这边还并不知道寥主任的事情,不知道听说之后会爆怒到什么程度,这时还只能打叠起精神说道,“今天确实是来了不少记者。反正咱们做咱们的事。怎么讲怎么报,是他们的事,但是他们在或者不在,其实咱们怎么做没有区别,区别也是形式上。”   韦天舒上下打量李波,撇撇嘴,想要打趣他两句,话没出口,却见他一脸的疲惫,这话说的,反不象给他听,而是给自己证明点儿什么;也不过是3,4年之前,李波就还是个略有些腼腆的医术异常出类拔萃的年轻大夫,做的事多,说的话少,脾气温和,进修医生和实习医生最爱求他帮忙,偷偷地替别人干了活时常被周明骂‘毫无原则’‘带教基本功我就该废掉你让你从头再来’的时候,并不紧张,认错诚恳,下次依旧扛不住别人的相求’。那时候的李波,即便是失恋之后越发沉默了的他,依然是单纯而安静着。更不要说从前的从前,这个简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发愁,开开心心地投入地辛苦着的大男孩了。这半年,实在是变得太多。也许,变得也不光是李波。韦天舒心里略微地感慨,望着李波,想了想,笑道,   “要说么,咱们真挺棒的。”   李波一愣,望向韦天舒,后者脸上是认真的神色。   “不是么?咱们干得不错,相当不错。”韦天舒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看看,这么重大的事故,一个人掉链子都是完蛋。咱们没有。不给别人看,老子自己瞧着,其实也挺高兴的。李波,你今儿更是干得漂亮。真漂亮。”   韦天舒说着,脸上竟有丝孩子气的得意,这样的神色,看在李波眼里,竟如一朵带着刺的花般,先是让心里亮了一下,随即,那份刺痛,却直入心里,弥漫开来,伴着凌欢受伤的惊怒的带着哭腔的控诉,更伴着自己当时本能反应的厉声的‘闭嘴,别跟这儿发疯。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不想干,立刻换衣服走人’的喝斥,而之后她不能置信的,更加受伤的望向   自己的目光……他只觉得周身重滞,既而麻木。   “行了,放心,”韦天舒大大咧咧地道,“我怎么也知道有里有外,待会儿出去,一定躲着记者走,万一不幸碰着,一准专捡积极向上,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热爱党的说。咱干都干了,犯不上拆自己的台。只不过话说,”韦天舒嘴角撇向手术床上,“这记者,也别光挑咱的毛病找呀。你看这批某省的领导,说是考察来,怎么夫人孩子都带得齐全?我跟急诊忙活时候,还有一位吵嚷着她的包儿的。你说说,这x省可是穷省,需要国家支援的县不知道多少,怎么个司局级干部,夫人跟个地主婆似的手上大钻戒,惦记着‘我特地在北京买的那仨路易维登的包。那些钱是小,家那头可省会也没这多款式’。哎你们说记者同志报这个不报?”   李波深吸了口气,才要说话,韦天舒冲他摆手,“好好,我不忧国忧民了。摊这么大事有你忙的,找空儿你歇会儿。我今天横竖也不回去了,也不困了,要是需要你叫我。”   李波又嘱咐住院医生,今天的手术记录和补病历不能拖,手术完后立刻给他送过去,那俩年轻大夫答应了,韦天舒手一挥,“行了,他们小的也都累得跟狗似的了。待会儿不还得盯着病人。放心,今天这个我待会儿就写了给你。”李波道了句多谢出去,走出门口没几步如脱了力似的站住,迎面看程学文和杨立新跟着台轮床一起走出7号手术室,迎过去,程学文点头笑道,“挺稳当,没什么意外。我的第一台我们这边完事我让侯宁跟着一起接着做骨科手术了,这台就是肝右边缘有点伤,修复了,挺顺利。我出去跟家属交待了,就回值班室,后面再有需要,你呼我。”   李波点头,想了想说道,“您应该也接到凌院长短信,今天很多记者,大概要找几位大夫在病房做些专访。也可能拍几张照片。凌院长的意思是,除了注意保护患者隐私之外,随他们拍好了。您那头的抢救记录手术记录,还有补急诊病历,大病历,回头让住院医赶紧写了给我。一下多出这么多人,我想病房结构得重新调整。”   “我有数。”程学文笑笑,跟杨立新一起出去,李波脑子里盘算了一下,自己转了这一大圈,将普外的所有今晚的手术也都有了谱了,除了还有两台手术在收尾,其余的都已经结束,而自己那边,当时离开之前交待了王东带着郁宁馨开始清洗腹腔和关腹,算算时间现在也应该差不多了,而凌欢---自己在接到凌远指示之前,其实已经让实习麻醉师把她带到手术中心休息室看着,不许离开。其实,当时凌欢在自己那几句声色俱厉的呵斥当头砸来的时候,已经呆了,并没有再说出别的话来。   第十五章 6   妇产科办公室。   苏纯坐在大办公桌前。病历,手术记录,诸多辅助检查的单子,一一地摊开,她手里握着笔,却是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没有写下一个字,只是仿佛无目的的,望着大办公室斜对面,值班室那扇紧闭的门。   一切都仿佛梦境一样的不真实,噩梦。   只是最近,仿佛已经有太多的噩梦,以致于今天的一切,她都竟没有觉得十分的震惊。   这就是她要过一辈子的生活。羊水栓塞的突然而来,可算得妇产科‘倾巢出动’的急救,不能离开医院的守护;卵巢癌计算化疗计量的紧张,高危妊娠孕妇的突然子痫……手术刀,药水,纱布,鲜血,脂肪,内脏……呻吟,哭喊。   今天。   当这个原本安排了下周由周明做不结束妊娠的状况下,腔镜摘除结肠肿瘤的孕妇,从昨晚开始情况急转直下,到今晚发生肿瘤破溃梗阻肠段,到迅速发生肠坏死出现中毒性休克体征,需要紧急会诊决定手术,再到得知发生了大型事故,全外科忙于急救,而产科另有一个怀双胎的妊娠高血压综合征患者突然抽搐……   作为结肠肿瘤妊娠患者的主管大夫,第一次与向来不好相处的郁宁馨合作,很奇怪地合作良好,那位人称眼睛长到头顶的大小姐,似乎也与其他任何一个医生没什么两样,而她是头一次,在奔跑着送化验,取结果的道路上,有了一个可以和她一样体力强健的同事---对方人高腿长,倒更显利索。检查,判断,讨论,请示,一切忽忽而过,她俩做着触诊看着化验结果异口同声的肠梗阻肠坏死,中毒性休克,外科那边尚没有人来,寥主任在交待了妊高征孕妇的处理之后过来,检查孕妇的同时没忘了微笑赞许她俩,虽然只是两个字‘不错’,却让那位传说中从来傲慢的大小姐,有了丝说不清感动还是欢乐其实还很羞涩的神情。   然后,李波匆匆赶来,肯定郁宁馨的判断,与家属谈,需要立刻开腹手术,结束妊娠,家属对李波嚷着‘小毛孩子懂得什么’,‘别拿我家人当练手’,拒不签字,新一轮的血液检查结果出来,恶化迅速,李波第四次第五次地重复,声音依然平静,郁宁馨的脸上再度有了戾色,曾经握拳欲待张口,却被李波按在肩膀上,便又忿忿地退后了。   患者还是被送进了手术室。在一贯柔声细语的寥主任,冷然的简短的几句话之下,“手术,孩子已经31周,如今早产儿的护理手段成熟,不会出大问题;不手术,会死人。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产妇哥哥下周才能从外地赶到,如果死了人,我们会将今天所有情况如实阐述,不排除她娘家亲人把你们告上法庭的可能。”   她与郁宁馨举着输液瓶推着轮床向手术室疾走,身后,是家属大声的喝骂,“我家孙子如果不好,我要你们一个个都有个好瞧。”她当时回了下头,寥主任就在身后不到两步,用手按着胸口,她心里一动,想起来最近寥主任一直身体不好,曾经一台手术,到了关腹的阶段,放松地出了口长气,而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们都担心,让她去看看,她却摇头,只说最近胃病犯了,不过,也干不了几天了,月底就满六十岁,退了,彻底休息,不返聘了,哪个医院都不去,到加拿大跟儿子过一段,看看出生都1年了还没见过的孙女。   苏纯却还是担心,手术室里,戴手术手套的当儿,低声问她,“寥主任,您脸色特别不好。您要不要叫袁大夫来?这台,咱们科这边,反正就是普通的剖腹产。”   她冲她柔和地笑,“我有数。没问题。这台,咱们技术难度不高。可是家属脑子不太明白,小李年轻,如果他们不是以前查房时候看见过我带全科大夫查房,牌子上是教授,今天怎么也不能让这手术做下去。”她说着,淡淡地笑了笑,“我其实也说了有点不该说的话,不过也无所谓了。横竖我是要退了。不返聘,哪也不去,再也不干了。”她再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那样的神色,让苏纯突然觉得特别悲伤。   这种悲伤,一直持续在苏纯的心里,到产妇继续手术,孩子由林念初直接送去早产儿监护,她与寥主任一起出去打算与患者家属谈,到得门口,正巧凌欢从另台手术下来,寥主任忽然停住,对她道,“小苏,你不要一起谈了。现在孩子有点状况,家属又不太好说话,你们年轻人还是少说话。一会儿你还要补手术记录和病历,还要看护病人。我自己与他们谈,你和凌欢两个,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她尚未答话,凌欢已经很不见外地拥抱了寥主任一下,“全妇产科,我就最爱您啦!您是我妈教过的学生里,最温柔漂亮好人的一个!”   寥主任抚摸着凌欢的头发笑,再度嘱咐她们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便就转身出去,然而,一切就是那样地发生了。   苏纯站在几步之外,挪不动脚步,甚至动不了一个手指,连呼吸都困难。   凌欢冲过去,拼死了力气拽开那个揪住寥主任手术服,扇她耳光的老太太,用后背挡住了老太太的手掌,脸上,却被迎面那个声音最高的老头击中了嘴角。   苏纯挪不动脚步,也喊不出声音,然而很奇异地,仿佛并不震惊,只是那重悲伤,越发地浓厚,仿佛就要将她彻底淹没。   而纷乱之中,对方的呼喝,那个产妇丈夫似乎很怕似的小声的喊‘爸,妈’的声音和畏缩不敢上前的样子,凌欢狂怒的高呼,“疯子,你们俩个老疯子,停手!”而寥主任,没有任何反抗地被撕扯,斑白的头发散落下来,苏纯看到了她的眼睛,眼睛里,自己如此熟悉的悲伤。   那一切,不知是如何开始,也不知究竟是如何过去;也不过前后就是1,2分钟,那俩个骨科跟着老师上手术的住院医生,电梯门一开,听见凌欢的喊叫,冲过来,一人一个地按倒了老头老太,其中一个,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口罩,恨恨地道,“先送寥老师去治疗。我不要再给这些没良心的患者手术。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彻夜工作?!”   “他们不是你患者的家属。”寥主任淡淡地道,声音有些哑,缓慢地梳理自己散乱了的头发。而这时,凌欢却跳了起来,“对,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上你们的手术。我去告诉李波,我去告诉林大夫,让把他家的大的小的,自己领回家去自己治疗!畜生,他们就是得了疯病的畜生!让他们去看兽医,不要来找我们给人看病的地方!”   她飞快地冲进去,手术室带着红色大字的门被推开,又重重地在她身后撞上,寥主任的眼睛里,依然是那样的悲伤,却也依然是那样的平静,她很仔细地把那骨科住院医生的口罩给他再带上,轻轻地,推了推他。   苏纯并不明白为什么,在许多的时候,都没有眼泪的自己,突然,在这一秒钟,泪如泉涌。   “苏纯,别怕,这只是意外。”   一起走回科里的路上,寥主任对她这样讲。   她摇头,“不,我不怕。”   寥主任低声叹气,怔怔地道,“是么,不怕。但是,苏纯,我很怕。不是怕他们打我,我怕,我又错了。”   “什么?”   “我很害怕。我心里很害怕。”她喃喃地低声道,“这一段时间,我总在想着那个我手术了的女人。我是不是错了。我为了保她的生育功能,第一次手术没有全摘除乱巢,我当时犹豫了很久,她的状况很边缘,怎么做,都说得过去,可是她,她的家人,都求我,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他们那么想要孩子,太想要了……我终于决定,保留她的生育功能;然而,之后,她怀孕了,却复发;我为了保她的命,只能中止妊娠,孩子没了,她却也……没有能活下来。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医学科学这个世界的太小的一角。却总是需要做决定。总是……如赌博一样地做决定。今天,这个产妇的肿瘤,会不会在日后复发?她会不会因为之前状况很差,经受不住手术打击,出现问题?会不会是,依旧再有一次,一尸两命?”   苏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却又迅速地握住寥主任的手,“不,不,那个孩子,心内的刘大夫说了,只是很常见的室间隔缺损,很大可能自行长好;便算长不好,4,5岁时候手术,目前也已经很成熟;那个女人,方才病理不是出来?是高分化,高分化啊寥老师。李大夫说了,预后最好的一种。她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寥主任往着她,缓缓地摇头,“医学上,没有绝对。医学上,会有各种意外,知道么苏纯,各种意外。我确实很怕。很害怕。”   苏纯还想再说什么,她却摆摆手,“我去值班室休息一下。除非病人出事,别让人打搅我。我不太舒服。我要睡一下。”   外科楼。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乘手术楼专用电梯到了交通楼层,快步穿过三层狭长的楼道,迎面几个大约是实习学生的年轻孩子讨论着今天的大抢救走过来,看见他,有人颇惊喜地对另外几个道,“咦,这不是周大夫么?我们看的教学录像带里?”   “说周大夫去德国了呀,所以我们没机会看真人手术”   “听说这几年的亚洲消化年会的直播手术都是他做,就是下周三开幕呀,他是不是回来做直播手术?”   周明无暇为了年轻学生对自己偶像般的崇拜自得或者尴尬,在其中一个学生尝试地低声叫,“周大夫?”的时候,他没有理会,经过他们的身边,径直地过去,往通往妇儿楼的电梯那边加快脚步走,才转过楼道,见电梯前面背对自己已经有了两个人,都背着摄影包,正在凑着看着摄像机里面的录相,   “……我这么凑巧给拍下来了,这老头老太可真生猛。”   另外一个接口,“肯定是大医疗失误,没准死人了。要不,那也一把岁数的人了,置于气那样,上手打人?我看你是抢着珍贵镜头了。”   原先那人却笑着摇头道,“我看今天这个意思,是不能提这个的,邢副市长已经定了调。”“回去给谢主任看看,听领导的意思……万一咱体会错了呢?”俩人正说着,电梯门打开,周明跟在他们后面进去,他们瞧了眼周明,有一个笑着搭腔,   “这位大夫,您参加今天的大型抢救了么?”   周明点点头,“刚下来手术。”   “辛苦辛苦,”那人很自来熟地掏出根烟,“还要去看病人?来根烟提提神。”   “戒了。”周明摇摇头,抬头看着电梯的指示灯。   “大夫您既然刚下来,听说2小时前手术出什么事儿了吗?是不是有患者……”   “我没有听说有任何出问题的。”周明打断他。   “哦,这样,可能你们手术室太多,您没听说,”那位记者点头,“有患者家属情绪很激动啊。”   周明皱眉,并不接口,那记者继续重播自己录下的镜头,摄像机里传出来凌欢的尖叫,骨科小张的愤怒的抱怨,而在此之外,一个老头的声音在大声道,“把孩子弄哪儿去了?先把孩子给我们送出来。我们不放在你们这个破医院。把我们孩子呢?”   这当口电梯已经在妇产科的楼层停下来,那俩记者先抬步出去,周明才要出去,突然方才老头的声音在耳朵里打了个转,犹豫了一下,又停住,退回来,按了儿科的键。   周明赶到新生儿加护病房的时候,林念初正抱着双臂,微笑地冲着跟前两位老人,一个30来岁的男人和声细语地道,   “您看,这是我们的医疗程序规定。您确实有选择如何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在哪里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甚至是给不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的权利。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可以会诊,然后给出意见,然后……”   “ 你别费这么多话,”老太太打断她道,“说半天你就是推搪,占着我家孙子不给。跟你说了,我们就要今天把孩子抱走,不让孩子跟你们这破地方受罪。”   “我再来给您解释,”林念初依然保持着微笑,“孩子早产近10周,并非是一般自然产的孩子---即使是普通新生儿,我们也需要做一些常规检查,观察2-3天才让婴儿与母亲一起出院。现在这个孩子的状况,是需要更大强度更精心的护理,更多专业的支持,更何况,孩子的妈妈,如今还在手术中,您怎么可能把孩子这个时候带回家呢?我们还要考虑母乳喂养,母子感情联系,等孩子妈妈从手术中下来,如果情况尚可,孩子情况也尚可,我们要抱孩子去给母亲看。”   她说到这里,那个30来岁的男人,抓着老太太的胳膊低声小心地说,“妈,人家大夫说得也有道理,洋洋还在手术,怎么也出不了院……”   “你闭嘴。”老头喝止他,“早说了你找的这个女人什么都不行。看看,挂个孩子都挂不住。人家都10个月生个胖儿子出来,她7个月就挂不住了。你现在还要让孩子被她拖累?再说这破医院破医生,那个什么教授,以为是个好的,却原来治死过人,2尸3命的。好些报纸都报道过!连医院都通报批评给人家里赔罪了。你还让孩子在这里呆着!”   老头说着,又向林念初欺近一步,“你跟我们废了这么久的话。都是屁话。我不跟你废话,你给我把孩子抱出来。”说着他要伸手推林念初的肩膀,还没碰到,被从后面抓住手腕,   “你是老人,我本来总该给你点尊敬。但是你们再在这里影响正常诊疗秩序,”周明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道,“我马上报警。”   “你报警,我们还报警。”老太太的吐沫喷到了周明的胸口,“我们好好的孙子,让你们庸医7个月就弄出来。我好好的三代单传的大孙子,我告诉你们,让你们搞坏了心脏……”老太太说着眼泪哗哗地下来,抓着周明手术服的胸襟,“我10条老命都比不上我孙子的,可是,我一条命就跟你们黑心肝的庸医一命换一命!”   周明被她抓着胸前的衣服,一时呆了,手却并没放开老头的手腕;旁边儿子抱着脑袋低声地道,“妈,不是这样儿,您先等等,等洋洋手术完了,咱们……”   “周大夫,徐洋的手术,结束了吗?”林念初望着周明大声说,“你既然下来了,那边也应该完了吧?”   周明突然地福至心灵,赶紧对那男人道,“那边也结束了。现在也许手术医生正在找家属,总要交代她的情况。”   那男人一愣,对老太太道,“妈,先去看洋洋。”   老太太一口啐在儿子脸上,“老婆灌了迷魂汤的没出息东西!孙子重要那女人重要?”   “我们今晚特别紧张,”林念初盯着那男人飞快地说道,“如果徐洋的手术大夫出来,没有家属,他们也要上另外的手术了。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跟你谈她手术的情况,譬如,肿瘤的分型,有没有扩散,预后……”   那男人咬咬牙,飞快地说了句,“爸妈,我得去先看看洋洋。”说罢转身大步跑了。   老太太顿足骂,“没出息的东西。”   林念初站直身子,轻轻抓着老太太的手从周明的衣服上掰开,温声说,“阿姨,现在孩子的真正合法监护人,都不在这里,您二位并无监护权利,您看,要不您二位回去先休息休息,等到孩子的监护人作了决定,或者是明天一早,我们的会诊结果出来,咱们再来决定孩子的治疗护理方案。如果您不走,那门咱们就在这里慢慢聊。孩子,我是不能让你们抱走的,那非但违反我们的正常医疗程序,可能涉及违法。您二位就算把我撂倒在这里,那新生儿室的门,也是重重的锁,您们要是砸门,会激发自动报警系统的。您看,孩子的情况还不清楚,咱们能不能就冷静地再等一天?”   老太太还要说话,老头狠狠地‘嗨’了一声,“先去把混小子找回来再说!”   眼见两人一起消失在儿科楼道门口,周明抱着脑袋长出了口气,林念初摇头苦笑,遂又略奇怪地问,“你来干什么?会诊?”   周明摇头,“我凑巧听见俩记者的录像,怕他们找你麻烦,果然是来找你麻烦了,”他望着门口,掏出手机道,“我现在得去看看廖老师,我看我还是报警,这俩人万一再回来跟你纠缠。”   “不用。”林念初按住他,摇头道,“别说并不至于,就说至于……”她皱眉轻轻摇头,“今天也绝对不能兴师动众地找麻烦。”   “他们打了廖老师!”周明急道,“你刚才也看到了,谁知道他们一会儿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我必须得去看看廖老师,我不放心你这边……”   林念初怔怔地望着他,转开头去,再回过头来,微笑道,“不过是一对脑子不太清楚的老头老太。你不用不放心我,其实,”她耸耸肩膀,“非洲人民,与我语言不通,人种不同,那半年的交流,还是要更难许多。我也好好地回来了。”   “这不具备可比性,念初,你……”   “好好,我现在就把小祝小傅,我这俩182以上的实习学生从宿舍叫来保镖护航,比周大夫您可靠多了,您放心!”她说着打了传呼,然后冲周明笑道,然后,敛了笑容,“快去看廖老师……我现在是两个早产儿都在监护,不能走开,要不我就一定也去。廖老师太……”她垂下眼皮摇头,推推周明肩膀,周明犹豫一下,转过身,她又跟上一步,柔声说,“你别太难受。也别上火。这些事情,得看得开。没法计较。”   周明一愣,林念初柔声道,“你自己心里都是愤怒委屈,又如何劝廖老师?周明,你也看见了,他们只是一对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太。有时候,有一些人,总是需要比另外一些人,承担得多点。没有办法也没有公平。”   第十六章 1   很多年之后,李波依旧能不经意地想起那个早晨,听到廖主任死讯的那个早晨,那个早晨的一切,每个人,程副院长无声的痛哭,韦天舒丢在地上的白大衣,秦少白怒极的质问,周明‘太天真’的对凌远和谢小禾的恳求,许多旁的人的叹息,伤感,抱怨,牢骚,以及……让所有人的愤怒或者悲伤,都更到了顶点的,凌远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   那之前的10分钟,李波正在主持早查房,就头天晚上的抢救做一个简短的总结,也就因此必须对病区床位所做的调整,与几位住院总大夫,协调安排。当时全科的大夫几乎都在,大多是从昨晚抢救结束后,就干脆没有离开的;王东努力地撑着随时要和上的眼皮,祁宇宙的脑门已经跟会议桌亲密接触,凌远大概说了3分钟关于昨天,邢副市长突然来视察的情况以及批示,下面一时议论声起,低声的议论中,原本一直仰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的韦天舒,突然直起身来睁开眼,目光落在凌远脸上,   “市长没有就患者家属无理殴打手术医生,有什么批示?”   “事情发生的时候,邢副市长在中心监控室,只看到了手术室内的情况,”凌远平静地答。   “那院长现在总是知道了,院长的批示是什么?”韦天舒望住凌远。   “具体情况我们也都还正在了解。”凌远语调依旧平淡。   “正在了解。”韦天舒重复,“这很复杂吗?那么我就再问个更简单的问题,请问院长,您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我是说,存在或者不存在医疗事故或者失当的情况下,患者,有没有在对医生进行法律追究的权利之外的其它权利?有没有私自‘行刑’的权利?”   “没有。”   “那么院长作为我们的代表,”韦天舒微笑着瞧着他,“将如何捍卫我们的利益,为受害同事讨回公道?”   “管理层自然会和受委屈的同事及其家属协调。”   “于是不关我们的事?”韦天舒挑起眉毛,“恕我不能同意。即使这位受害同事特别宽宏大度,理解以及原谅了打人的患者家属,我也要代表不那么大度的同行说,我们可以接受隔三差五地大半夜被从暖被窝里揪出来走进手术室,但是不接受从手术室出来,饭没吃觉没睡地先跟家属解释病情的时候,因为家属不能理解或者接受事实,对我们拳脚相加。”   “我下午就会和书记,几位副院长以及医务处主任讨论相关事宜。然后会专门就这个方面的问题召集大家集思广益,讨论交流。但是现在是普通外科查房时间,我们不适合这个时间讨论太多非临床的东西。”凌远说罢,对李波道,“你们继续。”   韦天舒脸上挂了个冷笑,没再说话,李波才要继续方才的总结与讨论,会诊中厅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分区护士长站在门口,旁边站着个20多岁年纪的女孩子,头发散乱,身上穿的,居!然是件居家的棉睡衣。而脸色,苍白得没有半丝血色,眼白,却被血丝充满了。   “李大夫,凌院长……”一分区护士长十分尴尬与为难的神色之中,带着沉痛,话还没说完,周明已经站起来,冲着护士长身边的那个女孩子道,“小于?你,你妈妈……”   那女人望着周明,声音嘶哑地缓缓开口,“周大夫,谢谢您昨天的悉心,在我来接我妈之前,一直陪着她……但是我现在,一定要让您给我说明白,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明愣了一愣,飞快地瞧了瞧周围,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瞒你,是廖老师特地跟我说,不用跟你说太多,免得你担心……”   “免得我担心!”那女子突然大笑,眼泪却迸流,再重复,“免得我担心!是不是她不说,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是,以后再也不用给她担心了……再也不用……”   “怎么了你妈妈呢?”周明走前一步,颤声问,韦天舒,李波以及好几个廖克难主任教过带过的,与廖主任关系不错的大夫,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她却站着只是流泪,一分区护士长叹了口气,低声开口,“廖主任,没了。”   “没了?!”李波只觉得耳朵翁的一声,眼前略有些模糊,就在这一分钟,好像回到昨天的手术室里,廖主任一边行云流水地做着剖腹产手术,一边对他说,“李波,患者年轻,之前身体不差,在梗阻发生之前,全身情况还不错,我有信心她能挺得过这一关。”   “我昨天把她接回去,她只说累,什么都不说,我不放心我知道一定出了问题,她这么多年,那儿有让家里人接她回家的时候?问,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后来,说一切明天再讲……我睡得并不踏实,一大清早就起来我想给她量量血压,但是她躺在那里不应声,我觉得不对,我过去,她……她已经没有反应……我叫120,120的人说,已经……我不信,我坚持要他们送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的眼泪漫了整张脸,她不断地摇头,周明已经走到她跟前,却被她突然抓住手腕,“谁是凌院长?请问谁是凌院长?”   周明一愣,回过头,凌远站起来,看不出来脸上的神情。   “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她紧紧地盯着他问道,“我妈妈什么都不说。我之前也不敢问。但是我知道这一段一定出了事。我前几天看见了一份材料,关于撤销我妈妈妇产科主任以及院内处分的材料。今天早上,那份材料就在她的手边,昨天她回来之前,却一定不在床上的。所以,她昨晚一定还在看。我现在想知道,我妈妈,一辈子,把工作看得天大,可以错过我家长会甚至错过了我哥结婚,错过她第一个孙女儿出生的我妈,她到底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于是要在退休之前,撤职,处分?否定了她的一辈子呢?”   “廖老师现在在哪里?”凌远站起来,向门口走过去,在廖主任的女儿面前停住。   “廖老师还在心内科抢救室。”护士长低声道,“程副院长和产科的几个老主任,几个副主任,都在那儿。”   “我问了程阿姨。我问了程阿姨最近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怎么会要处分我妈妈。昨天晚上又是怎么回事。”于白月望住了凌远,哑声道,“程阿姨说,只有凌院长您能解释清楚。所以,我请程阿姨替我在那里陪我妈一会儿,我要过来,问问您。”   “我去看看廖老师。”凌远缓缓地道,看不出任何的心思,转头对李波道,“你们继续。开完会跟手术室打声招呼,把我那台肝血管瘤挪到明天一早。李波,你去亲自帮我跟家属解释一下。”他说罢,向于白月点点头,正要朝门外走去,却见韦天舒已经大步地跨过了长凳,朝门口走过来。   李波望望四周,所有的人都盯着门口的凌远和于白月,以及大步走过去的韦天舒,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的病例,讨论和争论。   “韦大夫,”李波定定神,在他身后叫,“下面是您病区的病例讨论。”   “侯宁替我。”韦天舒头也不回地道,“我要过去。我要看看廖老师。”   “你并不具备行政职务,并不需要这个时候,参与这件事情的处理。”凌远淡淡地道,“尤其是与你的工作有所冲突。”   韦天舒站住,冷冷地瞧着凌远,一动不动地,足足有几分钟,旁的人俱都愣愣地望着。   没等凌远说完,韦天舒突然两手各自抓住白大衣的一边衣襟,双手一扯,扣子崩开,两枚扣子骨碌碌地滚落在地,而这时候,他将那件白大衣脱了下来,走到凌远跟前,一松手,那件白衣从手里掉落,铺在了地上,他又从脖子上拽下听诊器,丢在了白大衣之上,向着凌远掸了掸双手,一字字地道,“我现在要去看看廖老师。当年在去我们县招生时候,跟我说,‘当医生好啊,你的双手,可以给别人把幸福给找回来’的廖老师。我耍无赖说,我没有鞋,不去那老远,她当即领着我买了双白球鞋。我的第一双球鞋。她用那双球鞋把我带来北京,这个学校,这个地方。现在她走了,我要去看看她,我要看看,在我心里穿白大衣最好看的人,她现在什么样儿。她后悔不后悔。”   韦天舒说罢,也不等别人,自己大步地出了门,凌远脸上的神色依旧平淡,对护士长道,“陈护士长,麻烦你把衣服和听诊器帮韦大夫送回他办公室。”然后冲于白月道,“我们过去。”   第十六章 2   中厅的门,在凌远身后和上,李波想要说话,张嘴,没有出来任何声音,他定定神,自己回身在饮水机旁边拿了纸杯,接了半杯冰水,缓缓地咽下去,冰水淌过喉咙,似乎让节律不太正常,每一下跳动,都有种窒息的难受的心脏,恢复了些正常;李波垂着眼皮,象每一次要进行一个难度很大,且是第一次进行的手术一样,让自己稳定心神,然而,在从前,哪怕是第一次独立手术之前,都能让自己迅速地进入无任何杂念的状态的方法―――深呼吸,在心里过一首很简单的歌的旋律,这时却没有明显作用。   胸腔里,心脏跳动的节律,依旧让自己不舒服,而脑子里,怎么也不能让昨天夜里的那些零碎的画面在眼前消失,仿佛还在手术室中,廖主任低头手术,她的不好的脸色和流畅的动作,她说起来不返聘了,就这几天,干到退休就去看孙女时候,眼底的向往失落和茫然。凌欢怒极失去理智的大喊大叫,几分钟前,于白月完全不能置信的神色。   李波不由自主地望向周明。从前的许多时候―――从住院医时候第一次主刀一台最基本的手术,主治医时候第一次抢救高处坠落伤的患者,又或者是,走上基本功大比武的擂台,虽然那些时候他不再指点他,却因为周明在附近,他习惯了望向他的方向,然后,以十足的信心,走向自己的那个新的挑战的战场。   然而今天,他望向周明,后者却是弯下腰,捡起来被韦天舒丢在地上的白大衣和听诊器,低头专著地,把白衣抻平,缓缓地,那双在无影灯下,血泊之中,纷乱的血管之间,永远稳定的手,居然有些抖。   李波再度把杯子里剩下的冷水强灌进喉咙,抬起头,将喉咙里梗着的那个硬块强压下去,走到方才韦天舒的位置上,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几本病历,在脑子里回忆了前天与病区主管过危重和疑难患者情况时候的记录,从中拿出两本,翻开,抬起头,不疾不徐地说道,“17床胆囊癌胰头转移的患者,管床大夫来把患者几本情况和所作检查的结果,讲一下。”   管床的住院医生言平显示愣了一下,见李波望着自己,慌忙站起来,拿了病历走到白板前,开始一边讲,一边把重要数据,用标记笔,记在白板上面。   会议中厅各处细碎的议论的声浪,终于在这个时候变淡以致消失,只有言平讲病历的声音和标记,水笔与白板摩擦的声音。4分钟的简单介绍之后,他习惯地望着几位主任,他们却都没有反应,一夜不眠的争分夺秒的紧张,一个太突然的意想不到的消息,这消息前前后后,所相关联的一切,以及方才韦天舒的断然而去……似乎让这里的很多人,一时间失去了往日的专注,疲累沉郁与不安,写在了每一个人脸上。   李波才想说话,却见郁宁馨举手,他看向她,郁宁馨拿着笔记簿站起来,“言大夫讲的病例,我有几处有点问题,想弄清楚。”   李波点头,“你说,”然后,目光掠过在座的一众年轻医生,“会诊讨论,并不只是主管大夫汇报,专家给治疗意见,这也是年轻人学习的宝贵机会。大家有任何不清楚的,都提出来,趁着各位教授在,一起讨论。”   郁宁馨将问题提出来,言平有的详细解释,有的记录在白板上,打上问号;周明深呼吸了几次,甩甩头,走近几步,就其中两个问题从基本概念结合往患者的实例讲了讲,李宗德开始给出一些建议。   李波暗暗地长出了口气,而眼前,终于逐渐将那些不该属于此间的画面压制下去,只剩了眼前这些属于普通外科疾病的诊断治疗的一切。   会诊查房在30分钟之后结束,门打开,几位需要10分钟后上手术的大夫匆匆出门,而站在门口的医务处葛主任笑呵呵地走进来,身边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却是身穿了考究的深灰色套装,胸前别了胸牌的谢小禾。   “凌院长呢?”葛主任目光在屋里搜寻,“xh社的谢主任要就昨天的抢救情况再需要一些补充资料。今天晚上的新闻联播之外,还要再做个1小时的专题节目。市长和其他领导同志非常肯定我们的工作啊!―――凌院长呢?谢主任已经到了20多分钟,坚持不愿意打断咱们大夫们的工作,一直在门外等着。”   大夫们陆续地出了中厅的门,周明经过谢小禾身边,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现在凌远肯定走不开”,也就走了出去。   谢小禾一愣,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发愣,心里略微地有点意外和担心。   “凌院长暂时有点急事处理。”李波走到跟前,冲谢小禾抱歉地笑笑,对葛主任道,“程副院长一时恐怕脱不开身,言副院长和书记应该在,要不您带他们去休息室跟他二位先聊聊。”   “哟,李波,你也开始使官方版乾坤大挪移啦?”谢小禾展眉冲李波笑,见着他,心里有几分亲切,“放心,我们今天不是来找麻烦。再说,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如果要是找麻烦的事我可早就打发别人来了,决不自己讨人厌---不用老象躲瘟神似的吧?”她身边儿的俩同事都乐了,李波尴尬地赔笑道,“凌院长真的有急事,刚查房讨论着匆匆茫茫地走的,待会儿的一台原定的手术都要推后,我这还得去给病人家属解释。让葛主任,言副院长他们先说,凌院长一空下来肯定会过去找你。”   “好好,不开玩笑了,”谢小禾笑道,“既然凌院长忙,我们就等等。我们这次是要追加采访一些抢救细节问题。希望能采访到没有脱离专业的专家,最好是参加了抢救的,能讲得专业一些,当然我就是希望得到凌院长亲自接待,他表达能力特别强,总能把很专业的东西讲得生动,让没有什么医学常识的我们也能听明白,还更想继续听下去。我们加这部分采访,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在热点栏目,逐渐加入一些在老百姓生活中会发生的意外,比如突发事故,疾病,我们希望专家把相关的医学常识,尤其是在最关键时刻,在急救人员到达之前,普通人可以为亲人朋友做到的,对抢救生命有利的一些知识讲一讲。以往我们也请过专家,开过节目,收视却不理想。我调研的结果,觉得老百姓,工作生活压力之余,不太有耐心再去‘听课’,但是这种突然发生的,比较震撼的事故,又或者是一些跟现实生活可以联系起来的一些情景,更容易吸引老百姓的目光,在目光吸引过来的时候,我们把重要的常识以浅显易懂的形式普及出去,与这种事故相联系,给观众的印象,会更深刻。我今天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一定要找凌院长,他忙我知道,我们可以等,李波,你就别把我往纯行政干部那里推了,等他的功夫,我能不能随机找参加昨天抢救的医生,比如,你?聊聊?”   李波瞧着她,努力打起精神,却实在没有在此时回顾昨天算得完美的抢救过程的心情,“你说的这想法真好。我也想帮忙,不过你看,我真是一脑门子的事儿,昨天多这么多伤员出来,大部分是1周内不适合转院的,我们本来就满,还有,手术安排也得往后错,还有……”   “好好,知道知道,”谢小禾抿嘴笑,“可总得吃饭吧?中午行不行?中午我请你和其他昨天参加抢救的,今天不用在午间参加手术或者其他医疗工作的大夫吃个饭,随便聊聊,也在正式请教凌院长之前预先有个概念,成不成?”   李波才待说话,一抬头,却见周明站在门口,他微微一怔,却听周明对着葛主任说道,“我今天没有手术,参加了昨天的抢救,能够格跟xh社的同志谈么?”   葛主任瞧着周明的神情,心里打了个突,虽然想不出任何他‘不够格’的理由,本能地就觉得对xh社主管新闻工作的同志,把握新闻联播节目走向的重要媒体的同志……让他来说话,非常不合适。与周明打得不算多的交道中,葛主任却也很清楚,他通常是个挺讲道理的人,可一旦决定要做什么,那就不是自己一个医务处主任能挡得住的,他抓了抓脑袋上不多的几根头发,才要说话,却见李波已经走了过去,   “周老师,恰好我……我这儿有几个患者,想跟你商量商量。”   “需要吗?”周明定定的看着李波。   “什么?”李波努力地迎着他的目光,心里是某种钝痛轻轻地弥漫开来,却努力平静地答,“一些细节,没来得及在会上说,我想趁你难得有空,我们细说。”   “需要吗?”周明再重复。   李波只觉胸口重滞,竟然不敢面对他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讨论患者的问题,我有过因为忙,没空说的时候?不管是疑难病症,还是你刚拿手术刀时候的问题?”   李波不由自主地抓着了身边的椅背,心里的钝痛变得尖锐,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却见谢小禾低声对俩个同事道,“你们跟葛主任去,与书记和言副院长就昨天的抢救组织工作谈谈,做好记录”那俩人互相看看,再望向她---上司的脸色不容置疑,而葛主任也知道谢小禾与周明颇有交情,这个情形,自己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合适地做,只给李波使了个眼色,带着俩个记者离开,谢小禾跟到门口,将门关上,转过身,瞧着周明,   “你是想跟我说,昨天有患者家属粗暴对待手术医生的事情,对吧?我本来不确定你知道不知道,看来,是知道。是,我有同事给我看了段不太清楚的录像。但是只一小段,前因后果都不太清楚,所以,我压下来了,最近采访任务也重,课题也多,我跟他们说,对于我们不太清楚具体原因的某些现象,要慎重,不要冒然报。”   “如果,我和李波在这里,也许再请一位年轻护士来,能把前前后后所有的细节,都给你说呢?”   “这,”谢小禾心中不安,半晌才道,“周明,我跟你也没什么必要说官话。这次呢,报道的方向……报道的方向,是医患和谐,医生齐心协力,也反映出管理上的优势和强项,还有领导也关怀。我们,这次报道,是绝对不能加不和谐因子的。”   周明半晌不说话,终于开口时候,眼睛竟微微地红了,“小禾,那个被打的大夫,是我们老师,她马上要退休了,就还有几天。她是知名妇科疑难杂症专家,一辈子兢兢业业,学术成就极高,也一贯特别为患者着想。昨天,患者情况危急,家属难以交流,我们大部分的专家都在抢救车祸伤员,李波年轻,如果不是她在,以威望取得患者家属部分的信任,患者的情况,不堪设想。”   谢小禾怔了一怔,忍不住问道,“但是,手术失败了?”   周明摇头,望向李波,李波涩然道,“手术很成功。只是,为了抢救大人,必须提前结束妊娠。孩子提前剖出,不幸心脏有一点问题。患者家认为是我们作了错误的决定,导致了孩子不健康。”   谢小禾咬着嘴唇皱眉,过了好一阵,抬头,“我真为这位大夫难过。但是这个患者医疗常识有限,在无知而又激动的情况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也确实不止这一次。”   “你们报新闻,不是越有社会意义的新闻,越应该报?你刚说,趁这个机会,可以科普急救常识,想法真好,我能不能请求你们,也就这个老百姓关注的机会,也以现实的例子,吸引下老百姓的眼球,拿这个让人痛心的例子,做一个沟通双方的开始?”   谢小禾怔怔地望着她,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那些行业明确的,有着国情特色的不成文的规定,那种有的时候对于‘和谐’的极端执着,而另外一些时候,对于‘矛盾’的执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对这样的他解释。   “周老师,”李波咬咬牙,走上一步,开口,“昨天来的是市长,整个卫生系统的班子,拍下来的全是积极的镜头,最后市长定调,这真不是小禾能做主的事情。”   周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目光里有着受伤的孩子样单纯的痛楚茫然甚至是慌张,“我不是傻子。”他哑声说,“我明白。可是,韦天舒以前就说,自从凌远上任,咱们很有踩着同行的尸首,大步向党和政府希望看到的积极向上迈近,顺便得利的趋势。他说归说,我们都明白,想做事,是要妥协的,我们能在救死扶伤的同时,符合大规则,那是领导者的本事。咱们从来没有想卖了同行,至于客观的效果,并不是咱们的过错。以前,其他医院的同行,因为技术所限或者其他因素,没有达到理想效果的时候,被指认为失德;我们因为本身技术条件好,管理者的精明,作为正面典型,得到嘉奖的同时得到了实际的方便。可别的同行,是我们没有看见的其他人,如今要踩……踩着廖老师的……往前走,得到些,哪怕是与救死扶伤的精神不相违背的利益,这实在太难。就算李波你能说服自己,我能说服自己,很多人不能,凌欢不能,当时许多看到的年轻人,他们也需要一个解释,需要足够的,让他们面对着那么多的困难和压力,把这件白大衣穿下去,把听诊器用下去的支持,内心的平衡。今天是韦天舒一个人把这件制服丢到地上,他能这样做,其实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缺了这个解释,也在心里,把这件衣服,丢到了地上。”   “周老师。”李波下意识地更抓紧了身边的椅背,想要说几句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更想不清楚,对他,这个在从前的许多年中,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存在就会让自己有了最放心的依赖,他的执着,就给了自己最大的坚持的动力的人---究竟是该劝,该解释,该安慰……还是就最简单地,就如并不算遥远的过往的许多次一样,微笑地点头,答,“好,周老师。”   而此时,周明却只望住谢小禾道,“抛开我们医院的愿望,抛开领导同志的意思,你觉得呢?我就想听一句实话,抛开领导的意思,抛开你新闻处主任的身份,你觉得我的要求,建议,到底合理不合理,符合不符合你作为一个普通新闻工作者最基本的职业理想?”   “我,”谢小禾仰起头,轻轻动了动嘴唇,然而那句在喉咙口的‘领导的意思,怎么可能抛开。’却始终说不出来。而那一句很简单的得体的也是非常适合的,‘我们最近的节目已经固定安排,你提的这部分,很有意义,我们可以慢慢讨论,详细了解情况,以求不偏不倚,多方位多角度地看待这个问题’却也不能对着他,说出来。   三人便就这样各自地站在原地好一阵子,直到门声响,凌远走了进来。   第十六章 3   谢小禾叫了‘凌院长’的同时凌远已经走到她跟前,微笑伸手,“不好意思,谢主任。让你久等。”   “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是我们不好意思。”谢小禾与他握手,得体地微笑。   “那么我能不能得寸进尺,”凌远笑道,“再要求半个小时,跟周大夫就些要紧的事,说几句?请李大夫先跟你谈,他是昨天一线工作的主持者,非常熟悉情况。”他说着将自己办公室的钥匙丢给李波,“去我办公室说吧,我跟周大夫说完就过去。我抽屉里有很好的咖啡和很好的茶。”   “非常感谢。”谢小禾点头,“您不用着急,我已经空出了今天的一整天,什么时候有空了,给我电话,我让我同事过来跟我汇合。”   从普外会诊中心大厅出去,李波和谢小禾一路走到了院长办公室,关上门,李波站住,冲谢小禾道,“小禾,我跟你解释一下,那位……那位昨天被患者家属打的大夫,她,我们刚刚,就一个多小时前,才知道,她……她在家中猝死。昨天,是周老师陪着她直到她女儿来,我们以为没事,怎么也不能想到,不能想到会……”李波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转开头,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才转回来,抱歉地对谢小禾道,“对不起。我想这是个意外,可是,”他苦笑,好一阵子才低声黯然道,“可是接受这个意外,不将这个意外必然地与昨天她被患者殴打的意外联系起来想,实在……很难。而周老师,他是廖主任的学生,他更瞧着韦大夫因为愤怒,将听诊器白大衣都扔了。你别生气,别跟他计较。他决不是针对你,其实,他也不是不懂得这些的人,更绝不会给凌院长拆台,如果今天不是你,他可能就不会把这些说出来。”   “谢谢你。”谢小禾瞧着他说。   “谢我什么呢?”李波苦笑,“这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完全不知道后面又该怎么办。为了已故的廖老师深究,报道,这是大家的愿望,也是该做的,但是,别说从医院利益,不能扩大这件事的影响,有了昨天的领导视察领导定调,上面也绝不会让我们破坏和谐。但是周老师说的都是实话。大家看着,廖主任这样一个一辈子兢兢业业工作,而昨天,又恰恰是为了挽救患者的生命,以自己的技术,威望,帮助患者,帮助我们年轻人,工作。她没有一丁点儿的错,却是这样的结果。这不仅仅是对她不公平,对所有相信把患者生命看成最高优先是我们基本职责的医生们,都是对信念的打击。”   “李波,我当然明白。所以我说谢谢你,不是谢你想帮我解围,是谢谢你,对周明这么好,这么维护。”她微笑,“你阻止他,并不是把我当成xh社新闻部主任来防备,你自然知道我们社与你们医院的共同立场,更知道我跟他的交情,你不是防备我。你只是……把我当做他喜欢的女孩子,怕他太咄咄逼人,让我误会,也不想让我,把那些其实很跟他的理想信念相违背的现实,一点一点地给他罗列出来。”   李波愣住,谢小禾耸耸肩膀,叹了口气,“其实,你不挡着,我也说不出来。就象你说的,他说的都是事实,是我们很多人在心里面特别宝贝的东西。李波,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思,因为……这个现实的世界,如果再连一点不合时宜的天真都不存在,就太没有意思了。我不会被他冒犯,反而替他幸运,其实能在这个年纪,这个位置,保持这样的纯直,虽然是他的性情才华和他所做到的一切,也一样是他身边的人,不管自己怎么妥协了,却真心认同他的坚持,更尽力地维护这种坚持。这让我觉得很好.”她抬起头冲他微笑,“你也不要太难过。也不要失望。我觉得,能存在着周明的环境,真的就没那么糟糕。另外,我跟你讲实话,最早的时候,我非常地不喜欢凌院长,很头疼跟他打交道,我从前就把他当做一个实在很不‘医生’的老油条来对付,对他不以为然。可是这次,我要说,不管昨天发生了什么意外,不管他怎么做了秀,都不能掩盖一个基本事实----在他的管理之下,大外科与其他所有相关科室的应急能力,在如此重大事故中的反应能力,已经超过了其他同级医院。我这些年一直在跟医疗节目,也不能算是一个完全‘无知的记者’了,这次这个事故,我是总负责所有新闻报道的,我不仅看到了你们医院的反应,也看到了其他你们的同级医院的。有些东西可以做秀,而有些东西做不来。我们甚至在昨夜立刻请卫生管理学专家分析了一些数据,比对几个大型医院在类似事故中的科间合作,速度,配合度,后续处理,我们看这些做不了秀的东西,可以肯定地说,第一医院昨天的表现,就是明显超过了其他医院,真漂亮,真棒!我觉得,说没有如此的优秀的反应的医院,就是医生缺乏医德,否定了参与抢救的大夫的投入,这很不公平,但是如果完全说第一医院的有条不紊,配合默契,是幸运,甚至做秀,我更是万不赞同。”   第十六章 4   会议中厅里,周明依旧站着,凌远找了张沙发椅坐下来,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缓缓地道,   “大面积心梗,应该还有脑出血。还没最后确定。”   周明垂下眼皮,扯动嘴角,“人都已经不在了,究竟有多少病因,重要吗?”   “重要。确认不是外伤,也不是自杀,”凌远点头,“对我来讲重要。如果是外伤,那么我们确实考虑要起诉殴打廖老师的家属,而如果是自杀,从道德感情上,我就显得更难辞其咎一点。不是有人议论么,家属是因为患者还在手术中时候,查到了以前报道,说廖老师有‘劣迹’,这劣迹,大家都认定是我给廖老师的冤枉。虽然,即使不是自杀,韦天舒也一定会认为我难辞其咎……”   “凌远!”周明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抓着他白大衣的前襟,“你能不能至少在在这种时候,收起你这样的态度?你……”   “好啊。”凌远抬起下巴,“好,我自做外科以来,竟然在急诊过分幸运地没有被患者及其家属扇过嘴巴,推搡过,连衣服都没被扯过,今天,请,我的人生里,你是唯一一个揍过我的人,这次换个身份,换个理由,换个打报不平的对象,再来,你也做个激动的‘受害者家属’,我不还手。”   周明抓着他的衣襟,终于还是狠狠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转身走开,抓起一个纸杯,揉皱了又撕成了条条。   远便就陷在沙发里,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对周明道,“我怎么了?我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对?难道诸位不是做如此想法?”   “我,”周明气的再抓起了一个纸杯,在手里捏扁,在屋里来回疾走,凌远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水杯里的水,缓缓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不对?最实事求是的周大夫,决不会将铲子说成一把勺子的周明,请问,我究竟哪句话,有臆测或者夸张的成分?”   “凌远,”周明气结,“你说的是实话,可是你能不能别在这个当口说这个实话?你能不能也考虑下别人的感受和感情?你别在这种时候,拿出这样的态度这么冷漠地……这么,”他忍不住举起双手,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汇,闭目摇头,“我明白你自有难处,但是这真不是你来任性而为的时候,既然你是院长,既然你现在人心所系,担这个担子,你能不能收起来你的情绪,先稳定住大家?给大家一个可接受的态度?”   凌远窝在沙发里,抓着水杯,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某个地方,过了好一阵子,“好吧。收起我的情绪。我们先来讲个道理好了。”   “什么道理?”周明略为狐疑地瞧着他。   “从冷漠的实话说起。”凌远站起来,抱着双臂,慢慢地踱步,边如背课文似的说道,   “去年4月,有两个关于你的投诉,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噢,关于你的态度的投诉,实在太多,有的我根本懒得跟你说起,已经处理掉了,那么现在,咱们说说若干投诉中,去年四月的两个。”   周明不明所以地靠在会议桌上瞧着他。   “当时很凑巧,先后收进两个患者。一个是急诊送来,胰腺癌末期,肺转移骨转移,肿瘤医院认为已经没有手术意义,劝回家,家人不甘心,买了多种中医抗癌药,神医抗癌药,老军医抗癌药,灵芝孢子茶……等等轮番上阵,患者全身电解质紊乱,又胆囊炎发作,送来时候大口吐血和胆汁。81岁。另外一个,胆源性胰腺炎,壮年。”   “我记得。”周明皱眉回忆,“81岁那位老先生,当时已经多器官衰竭,所有血象紊乱,患者十分痛苦,不具备任何积极救治的意义,他们恰好又是全自费,我当时建议尽可能地用镇痛剂来尽量缓解患者痛苦,不建议再上其他措施,至于另一个,虽然当时很凶险,但是手术很顺利,术后情况很好。”   “对,但是他们先后投诉了你。”凌远微笑,“第一个,投诉你态度冷漠倨傲,高高在上,歧视没有医疗保险的老人,认为他们看不起病,就草率放弃对他的治疗,之后就消失了,他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听人介绍,冲着这个名字而来的周明主任;而另外一个,虽然术后效果良好,但是一样投诉你态度冷漠倨傲,高高在上,不给患者更多的选择机会和时间,武断地自以为是,而且,术后第二天起,再也没有看到你。”   “这第二个这个病人情况稳定,当时我已经特别交待了李波,我们也有其他的主任医师在岗,我第二天去给近郊的12所二级医院做培训一周,回来他们已经出院了。如果他们真的有顾虑,完全可以再去看我的门诊,甚至到病房找我……”   “我知道。”凌远轻轻摆手,“所以当时作为大外科主任,从医务科接到这两份投诉时候,我根本没有走标准程序,浪费你我的时间。”   “我承认我不太善于与病人交流,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误会,我这两年也在努力,”周明懊恼地道,“但是你这时候拿这个出来做什么?因为我‘冷漠’你就有理由冷漠?我……我不觉得我自己冷漠了,第一我当时没有时间过多解释,我认为,我现在还是认为我做了两个正确的决定,对已经不可能康复的老人,过度医疗,会让他承受更多的痛苦,所以我没有在第一位老先生身上浪费医疗资源,患者家并不宽裕的金钱来造成他的痛苦;第二位患者,我不认为他们有这个知识作出正确的选择,他们当时的犹豫不决只是因为害怕,担心,而我不能让他们错过手术时机,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我不承认我冷漠。”   “我也不觉得你冷漠。我也完全同意你事实上为他们做了最佳的选择。但是,你认为我认为,不等于他们认为,你当时没有时间多做解释,或者说你个性如此,能力有欠,不可能做到在那几分钟内,让他们觉得温暖,得到了足够的同情和尊重的解释。然而他们的受伤的感受,那种被侮辱,被蔑视的感觉,也是真实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凌远定定地望住周明,一字字清晰地说道,“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好时机让大家换位思考。这几年的医疗环境,确实不像廖老师他们年轻时候,那样美好,大家越来越多地因为患者的‘无理’而‘无知’的苛责,受到了不够公正的对待,觉得被践踏了所有的尊严和感情,并且认为他们不可理喻。那么,好,周明,咱们抛开我冷血或者无心这一条,现在只说事实,在这一刻,当这个不幸发生在了大家亲近的,关心的人身上,大家是如何反应的?有几个人,能非常理智地,去看待不幸走了的人的临床上的死因?还是悲伤与愤怒,让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迁怒?这种迁怒,是否确实能给大家的悲伤和愤怒,一个发泄的出口呢?”   凌远抱住双臂,仰头望着窗外北京冬天灰蓝的天色,继续说道,“是的,确实发生了一些或许与廖老师的不幸有关联的事件。但是以各位的医学常识,如果以科学严谨的态度来理智看待,这其中,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吗?那么如果追法律责任,有可能将廖老师的不幸,跟这些事情联系吗?以廖老师的死因,谁能把我凌远,或者患者家属,以非常明晰的明文规定,告上法庭?可以1234地说,我们究竟如何与廖老师的死因,相连系?没有,对吧,但是,因为不幸发生,人有感情,于是,大家说的是感情,心,道德。而追究具体死因的做法,被你们认为冷血。这种说法真的不熟悉么?就譬如,当一些明文规定的医疗法则没有被明显违背,但是患者确实不幸了,我们因为并没有违反条例,或者说,即使所做的不完美,但与患者直接死因无关,我们认为患者的责难是苛刻,甚至无理取闹,而他们,认为我们冷血,没有心。”   周明张口结舌,半晌才道,“我并没……”   “你并没。对。但是你至少十分理解他们的愤怒和接受理解他们因此扰乱临床工作常规的行为。其实我也很理解,非常理解。”凌远点头,微笑,“所以周大夫,周老师,我今日对你解释这番话,如果你有一天真的认同了,也许你有机会更加理解我们作为临床医生如今处境的‘合理性’,辛苦你,慢慢地对那些信任你的年轻大夫,影响,传达。也许如此换位思考了,有助于大家有一个更冷静平和的心态来工作。”   周明愣怔着,却见凌远垂下眼皮,收敛了脸上讥诮的神色,半晌,略带喑哑地道,“周明,就像你做你的周大夫,固然不是每个患者所认同的完美,你却很执着地以你最能认同,也最力所能及的方式,来做好你的本份一样,我,也是在以我所认同的力所能及的方式,做这个院长。这中间有许多暂时不能顾及的地方,但是我扪心自问,我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力做到对全院员工,我们所面对的这些患者,达到一个利益最大化。我不瞒你,这一次,市长突然来视察,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突然,所以有一些不那么和谐的因素,甚至是其实与我们无关,但是上面不愿意看到的不和谐因素,都在我从手术时出来,得到消息,至市长到达之前的一个小时内完全地清理掉了。所以,我们才有昨天的完美画面。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对我们本来被押着审查的若干项目,比如为了24小时检验科执勤的投入,任用一批医专学生作为高级导医,提供看简单化验单,带没有家属陪同的患者检查这方面的批文,资金……这些项目,会因为昨天的好画面,随后的好宣传,被批得更快些。而风向出来,投资方也会更有信心。我相信高价门诊,会在不久的将来,通过,开始运行。这个当口,我不能为了大家心里舒服,对得起廖老师,而让记者追究这件事情或者说与这家患者家属撕,冒上可能扯出之前若干的危险。如果这样,我何苦当时做那个决定,这个本来就两难的决定,便失去了它的所有意义了。”   周明沉默地听着,见他坐下来,将头枕在胳膊上,闭目不再说话,终于摇头道,“这些是硬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医院,究竟最重要的还是医生,你的团队。现在悲剧造成,就这样不公平地压下去,怎么服众,怎么还能让年轻人全心投入地做事,今天韦天舒……”   “是的,他在我面前把白大衣和听诊器丢弃了。”凌远淡淡地道,“那么我想他自己也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他以后不会在这里,再穿起来。就算他想,我也容不下他。容不下一个公然地在我这个管理者面前,将意气凌驾于规矩之上的员工。 ”   “你……你是说……”周明猛地抬头,几乎不能置信地瞧着凌远,摇头,“不,这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违规……”   “美资的‘博爱’一直想挖他过去,”凌远平静地道,“我想今天,他是做了这个决定了。这个环境,不再让他有足以弥补收入差距的快乐。他走,我不会留,他不走,我会撤消他二分区主管的职务,因为他今天的行为,对这件白大衣的轻视,不足以为年轻大夫,做一个好的榜样。”   “他一直是领域内最杰出的青年专家之一,你……”   “如果他不是,博爱会花这么大价钱来挖墙角么?”凌远微笑,“但是,其他那些不满的同事不是。所以,即使在愤怒,也不能够在我跟前,把白大衣丢到地下。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社会迅速转型的不稳定期,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缩小我们与私立医院待遇上的差距,或者说,让这种差距,在我们的其他的有利条件可以弥补的范围内。周明,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认同不认同,我要对你说,并非所有人,都是像你一样,是为了理想而努力工作的成分更多。绝大多数人,是为了养家糊口,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些,而努力尽本份工作。所以,我要尽量满足的大部分的人的最重要的需求,并且在满足了需求的同时,严格执行各项规章,使约束大家行为的,不是道德,而是切实的利益与制度。我也绝对相信,如果我做到这点,大家固然会在心里牢骚不平,却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脱下白大衣的。这是我的基本底线。”   第十六章 5   “凌院长,我想求你一件事。”   听见李波以某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紧张的声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凌远转过头,微皱着眉头,打量着他,没有回答。   李波坐在他对面的皮椅上,左手还放在方才才讨论过的,关于建立轻症病组的试行报告最新修改版的纸页上,而右手搭着左臂的臂弯,轻轻地握着刚才记录凌远意见的红色墨水笔。   李波低头望着地面,那两道舒展好看的浓眉,微微地抖。   凌远将笔记本电脑推到一边,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瞧着他,“我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说出‘求’字来。”   李波闭了闭眼,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双手十指交叉地,抵住下巴,   “给廖老师一个荣誉。一个表彰。一个因为抢救患者,带病坚持工作,这样的,表彰。一面锦旗,一个……一个金杯,这样的,这样的纪念。”   凌远皱眉,微微眯起眼睛瞧着李波不说话。   李波避开他的目光,双手十指紧紧相握,指节压得发白,而肩膀略微颤抖,他飞快地说,“我知道,这简直听起来滑稽好笑。人已经不在了,这些,其实她的一生中,已经得到过太多的东西,似乎没什么意义。而发生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拿这种东西来,仿佛是讽刺。   ”   凌远不置可否地笑笑。   李波却盯着地面,继续说道,“但是,你知道么?今天下午,我拿着一张数目实在不算少的银行卡去看小月,卡是韦老师要我转交的,后来周老师,侯老师,曲老师,我们护士长,我自己……我们都想尽点心。除了这个又实在不知道哪里还能尽什么心。他们说让我去,我年轻些,跟小月也熟悉,也许可以说得来些。小月当时,居然抓着我说,这个都不重要,但是求我,她爸爸哥哥回来时候,让我们医院的人,保密,别把廖老师最后被人打,之前又受处分的事情,告诉他们。”   凌远的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深,却见李波带了些伤感,继续说道,“产科和麻醉科好多人都知道,廖老师和她爱人,关系不是那么好。特殊年代的婚姻,学识观念都相差甚远,没有很好的交流。廖老师工作忙,她爱人一直牢骚不满。小月说,从小就见,父母又吵架之后,她爸爸打开电视跟着唱京戏,廖老师,就自己一张一张看自己的奖状,荣誉证书,病人写的感谢信,她给做过手术后终于做了妈妈的母子的照片,然后就平静了,就笑了。小月说廖老师一直有这个习惯。看着这些荣誉,对自己的肯定,挺欣慰。这些‘虚’东西,一直是她很大一部分快乐的来源。而她爱人,其实,在家虽怨她不顾家,在外面却也‘显摆’老婆能干。连带她儿子媳拿着奖学金出国读博士,又有了孩子,她爱人提前退休过去帮忙,旁人总要问,奶奶怎么倒没过来?这时候,她爱人,儿子媳妇,连孩子姥姥姥爷都说,孩子奶奶是大专家,妙手回春的,那多少病人从全国各地专门来找她看病呢,好些多年生不了的夫妻,终于治好病生了孩子,都是请她起名字。他们在埋怨她亏欠了家里的同时,又忍不住以她为骄傲。这种骄傲,就是这么多年,她对于她的家人的亏欠的最好弥补。小月对我说,她看到她母亲那份处分通知的时候,只觉得她母亲一辈子的付出,宛如笑话一场,请我们不要让她父亲和哥哥以及更多的亲戚朋友再觉得,也是笑话一场。我当时太能理解小月的心情。作为一个从小,母亲一年有半年以上在基地,错过家长会,各种比赛,颁奖,重要考试,生日,生病的孩子,母亲的军功章,这种现在的非军队家庭,尤其对我们这个国家的制度,有反感的人提起来是一种可笑的讽刺的东西,曾经是伴随着我长大的,以骄傲弥补了缺憾的重要部分。”李波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我知道这在你听来很好笑。更不屑于这样的幼稚,甚至是愚蠢。但是我还是想再说一遍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没有那么聪明和坚强,有着各种你觉得难以理喻的可笑,但是,确实存在着。”   良久的沉默。   李波与凌远各自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天色越发地暗,凌远伸手拧开台灯的开关,橘色的光线弥散在暗的房间里,李波终于是迎上了凌远的目光,“我知道你有你觉得更公平更好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比如,给小月找公派出国跟她哥哥去同一城市的机会。”   凌远眉毛一抬,才要说话,李波摇头,“我当然没有跟小月明讲,当时听见廖老师提起时候,她特别担心是女孩子家走了什么捷径,我也自然就说,现在这样的跨国公司派年轻员工出国学习,也很常见,您觉得小月资质普通,其实虎目无犬女,她的潜力可能很大。但是我心里明白,一定是您做了些努力。毕竟最近一段,因为检验科室进新器材,咱们科也有一部分的试用器材,而我既然管事,免不了跟他们也有些接触。凌院长,我想我没理解错。”   凌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将枝钢笔在手指间转动把玩。   “还有件不像话的事儿,我私自作主做了,我不知道算不算违规,如果算,您处分我,降职批评记过我都没怨言。撤职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干我手里的这些活。”李波抬起头,平静地道,“我今天,下午,查房之后,利用我手术医生和病区主管的双重身份,把我和廖老师昨天手术的那个患者的丈夫与今天才到的她大哥叫到办公室,把病情交待了之后,告诉他们,可以选择大人孩子立刻转走,但是家属殴打手术大夫的事实,我已经传真通告所有同级医院外科和儿科的主管主任---我也确实做了,目的是对兄弟医院的同行负责。我跟他们说,带猫狗去看兽医的时候,如果猫狗特别凶猛,比如我的猫,曾经咬伤第一接诊的医生护士,于是之后再看病,检查,都有个案底记录,特别标明‘易激惹。曾经咬伤抓伤医护人员。伤口3厘米乘以5厘米。需打狂犬疫苗与破伤风针’并且详细记录,此猫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激惹的,以防下次再犯。医护人员,会根据己方能否避免激惹此猫,以及有没有足够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考虑接诊还是不收。自从我的猫的病历上加了这一笔之后,我一直需要在再带它检查时候全程跟陪,而且放弃收钱少生意好的医院,还得努力地去找特别能对付凶猛的猫的兽医。”   “你……”凌远不能置信地瞧着李波,那支钢笔从手掌滑落到了桌面上。   “凌院长,你知道我唯一必须请假的时候就是带猫看病需要全陪,你知道我并没胡说,对吧?”李波淡淡地道,“患者丈夫当时哭哭啼啼地跟我道歉,她哥哥大骂她公婆根本就不是东西,眼里只有孙子,就没把媳妇当个人。我跟他们说,不要在我这里说了,我就是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得告诉他们一声,如果留下呢,我是会尽医生的本份做好治疗的,我也不是被打的人,被打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至于说年轻大夫,护士们有没有什么情绪,我尽量控制,但是也不敢打保票。”   “然后呢?”凌远忍不住问。   “然后?”李波皱皱眉,“患者的丈夫立刻定了花篮和锦旗感谢廖主任带病坚持工作,自己到小月跟前,跪下道歉。哦,还有,”他耸耸肩,“还有,患者她哥当时就气得冲了出去,据儿科的大夫说,抓着患者她婆婆扇了俩耳光。”   李波说得平淡,说罢站起身来,把方才的文件收拾了,冲凌远道,“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不该做的,我也都作了。对于我不该说的,您有什么看法,我都理解,对于我不该做的,您有什么处置,我也都能接受。”   他说罢,转身往门口走,拉开门柄的那一秒钟,凌远在他身后说道,“如果患者家属不投诉你恐吓,我也无从处罚,如果家属投诉,医务科怎么处罚,我决不拦着;至于你之前说的,你跟程副院长,葛主任商量着办,这种发奖状锦旗的事本来我也不管。廖克难同志的追悼会,也由程副院长作主。除了不能涉及上一次的处理决定之外,这次愿意怎么煽情地表彰她在此次抢救中的表现,我都没有意见。追悼会的规模上,愿意大一些的话,比如请一些老同志,以及卫生部领导,甚至是老患者过来,有资金申请的话,我跟财务处打声招呼,从奢。另外,”凌远眯起眼睛,冲李波微微笑道,“李波,如果你觉得,什么父母的军功章,奖状,锦旗能带来骄傲,而一个降级处分就是难以接受的侮辱,就让生活变成了笑话一场的话,我恭喜你们,你们的生活很美好,因为从来没有机会,懂得什么叫做侮辱,叫做笑话一场。”   第十七章 1   “周明,你还在医院吗?”谢小禾终于和两位同事一起,将追加采访所需的最后一步―――以夜幕下亮起红色红十字标记的急诊楼,夜班医生的背影,和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为背景,以一段主持人旁白作为结束语的部分录制完毕,将所有资料交与下属,让他们先回去准备整理,待他们离开了,掏出手机,打了周明的电话。   “哦,正准备走。”周明将手中即将要在亚洲消化外科年会上做手术直播的资料和上,听见是她,想起来早上自己那一番克制不住地冲动,而那之后,就还再没跟她说话,这时,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声调,便也就并不自然。   “我刚刚做完事,”谢小禾靠在自己越野吉普的门上,“一起?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   “啊,什么?”周明怔了一下,“我……”他想起来自己对她那颇不客气的质问,之后凌远的交底,以及廖克难老师猝死,韦天舒即将离开,诸多其他同事情绪低落的事实,心里是一片理不清头绪的烦乱和黯淡,这时想,她要找自己多半跟自己那个如今想来,过于天真的要求有关,不知道是要向自己解释,或者辩论,或者……自己也真的刺激了她关于职业理念的执著?无论什么,这个时刻,都是他暂时完全不想面对的东西,周明叹了口气道,“小禾,早上,抱歉,是我太鲁莽了,不和事宜,信口开河。”说到这里,他忽然情绪低到了极点,那种无可奈何偏又在心里不甘的难过,竟然超过了当年,自己受卫生部通报批评,被十多家报纸指为医德沦丧的典型的时候。   “周教授啊,”谢小禾听见这样提不起精神的语调竟然来自周明,心里如同被刺了般狠狠地疼了一下。自认识他,他有过愤怒有过伤心有过委屈,但是从来都有着明朗的自信与执著,何时有过这样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呢?谢小禾闭了闭眼,然后,扬起眉毛,夸张地道,“你想起来我,就只有公事吗?”   “什么?”周明一愣。   “你这么贵人多忘事?”谢小禾微笑道,“说过的话,算不算啊?”   “我……”周明茫然地道,“我说过什么?”   “鲈鱼鲢鱼罗非鱼武昌鱼黄花鱼……”谢小禾上嘴皮碰下嘴皮,噼里啪啦地报出几十种鱼的名字,“我这俩天可都挨个儿超市考察了,就等您一声令下,告诉我,哪种鱼是您做得最拿手的,什么时候最有空,临到驾临前半小时,我买回来备着。”   “啊……”周明拍拍脑袋,还没有完全想起来。   “你,”谢小禾已经忍不住笑,却故意仿佛恼了似的,“男人的话可真不能当真。当真的那都是傻子!我吧,本来那天好想自己在家吃条鱼,请教请教您怎么做,您不指导也就罢了,还蔑视了我学烹饪的潜力,蔑视了也就罢了,偏许了个诺,说什么我爱吃您给做,我就该给您录下来---‘什么时候你要吃了,我给你做就是’!本来嘛,人家当时或者乱七八糟地做一条,也就吃到了,或者出去点个菜,也过了瘾,偏偏一个美好的愿望让人家等着盼着……”   周明听她叽哩呱啦地抱怨,这才猛地想起来当时的许诺----当时还在德国,她在qq上跟他请教如何煎鱼可以不沾锅,他冲口而出,‘教你也没用。一下儿练不好。等我回来,你什么时候要吃,我做给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心里有着柔和的甜蜜了?只不过,一回来,竟然措不及防地发生了这许多事,而这许多事,偏又涉及到她,而他懊丧的一部分,又何尝不包括了与她因此而拉开距离的担心和懊恼?   他抓着电话,竟然脑子短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正发着呆,听见敲门声,握着电话过去开门,正是她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周明低头看看电话,又瞧瞧她,越发地发呆,谢小禾却拿过他的电话,关了机,继而夸张地在他兜里掏出呼机,一边关机,一边说道,“横竖我今天跟你领导都打听过了,你今天根本不上班,于是,什么123456线值班,都不关你的事儿。我呢,刚才利用领导特权,把手下打发回去加班做好准备,自己也关了工作线的呼机了。”霸道地关了他的手机呼机,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今天,就要吃周教授老早许诺给我做的鱼!”   “小禾,”周明手足无措地瞧着她,许久以来自己心里的愿望,突然就在这一刻,最不敢想的这一刻,似乎落成了现实,反倒是茫然,除了叫她名字之外,再度地头脑彻底短路,完全不知能够有什么话说。   这时,却被她牵住了手。   “周明,就是这个工作让我认识了你,让咱们从针锋相对的对头,做了朋友,然后,又……比朋友多了点儿。”她说着,有些羞涩地微笑,过了会儿,才又继续道,“但因为好多客观情况,各自不同立场,我想,你我以后一定也还有机会冲突……但是,其实我想说,既然咱们都很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答应我,”她抬起头,望着他,极认真地道,“可能我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以后并不只是新闻处的谢主任,但是,就像我相信你永远是周明一样,你要知道,我一直是你喜欢的小禾。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确实怀疑了,认为我的权衡和妥协,让你不能接受,那么我可以回头。不做这个新闻处的谢主任,或者以后的其它,我做你喜欢的小禾。”她将他的手握紧,望着他的目光,柔情无限,“因为,到今天我才知道,生活里,有一个周明在,被周明喜欢,这是最重要最不能放弃的……”   电梯间门口,林念初和凌远一起,站了已经好一阵子。   远远地看见谢小禾一脸笑容地讲着电话走过去,她就停在那里,凌远没有说话,便也就与她一起停下;然后,他们手牵着手走出来的时候,林念初下意识地退后,靠在了拐角处的玻璃窗边。   很久。   直到,凌远叫她。   林念初微微苦笑,“你知道吗?那么多年里,除了最初,因为男孩子们的起哄,我尴尬了,周明很义气地挽起我手,做出‘她是我女朋友,你们再欺负我饶不过你们’的架势,除了那一次,从来,他不愿意在工作的地方,跟我拉手。我曾经就为了这个,心里特别不乐意,却也不愿意自己说出来,觉得自己说,没意思,就找了不知道多少其它的别扭,跟他吵架,他持之以恒地跟我就每一个我找的别扭,与我据理力争,却从来没有明白过,我为什么这样不讲道理,总找别扭。”   “念初,你的别扭,我从来都明白,程学文也明白,恐怕连三牛都能猜出一二”凌远笑笑,“唯独周明,永远不会明白。永远特别愤怒而惊诧地,觉得你为什么只有对他,永远都在无理取闹。”   林念初站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冲他笑道,“好了,看来我是多虑。其实死乞白赖地找你们一起吃饭,是怕因为这件事……”她摇摇头,耸耸肩“我又---用个学生用的新鲜词---又茄子了。你要做的,周明要做的,自然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方向。这个方向,到最后,也一定是一起的。”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想起来,还有套材料答应了无国界医生组织要写,不耽误你,我回家了。”   “没有周明,这顿晚饭,就不能跟我一起?”凌远望着她。   “我……”   “或者说,不再需要以私情协调公事,你就没心思跟我吃顿晚饭了?”   “凌远,”林念初皱眉,却再度被他打断,   “还是,其实你不过只是怕这件事,伤了周明?”凌远微笑,“你只是想跟他解释,让他知道,强权派凌远,也有其它考虑,也尊重理解他的坚持,始终,你死乞白赖地非要他理解我,就是为了怕他不痛快。”   林念初叹了口气,再度好脾气地赔笑,“院长啊,是你说你忙得要命,是你说你只有一个钟头时间,这一个钟头,如果浪费在这儿了,全都是要记在我的人情上,以后得还你,我这不是担心,以后保不齐还要用你我之间的人情,很怕用得尽了,我得省着用啊!”   “你我的人情,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怎么都不会尽。”凌远突然望住她说道,“这一点你从来都知道,跟我装什么傻。”   “哎呀,得到保证就好了。”林念初微笑,“那么,你今天想吃什么?我请你好了。”她想了想,做出凛然的神态,“哪怕你想让我做给你吃,我……我都给你煮面!炒饭!我还会做什么来的……你提醒提醒……”   “我想听你弹琴。”凌远打断她。   “弹琴?”林念初一呆,心里十分抗拒,有些不安,这时,却并不知该如何拒绝。   “你弹琴,唱歌,唱罗大佑的童年。”凌远望着窗外,停了好久,嘴角再度挂上讥诮的笑,“只是何苦呢,我明白当你弹那首曲子唱那首歌,所有想起来的,都是从前没心没肺的周明,和那时候的单纯的快乐。”   他说罢,转身大步走向电梯,边走边道,“你去写你的资料。我不打扰了。”林念初还想说话,电梯门打开又关上,数字的灯,已经换了楼层。   第十七章 2   精神卫生研究所。   凌远站在门卫跟前,登记了名字,打了个电话,过了4,5分钟,从里面快步走出个稍矮微胖的中年大夫,旁边跟个30来岁的女大夫,一个高个儿壮硕的年轻男护士,三人走到跟前,中年大夫一边跟凌远握手一边对那俩人介绍道,“这位是咱们系统第一医院凌院长。来看看徐淼。”然后又对凌远道,“凌院长,这是徐淼的主管大夫和护士。她状况挺平稳,基本不需要镇定剂。一直挺安静。但是有案子在身,所以是铐着,在特殊病房,外面也有个民警。您见她,还是要走足程序的。”   凌远边跟大夫和护士握了手,边点头道,“钱主任,多谢。她孩子的手术定在后天,我跟她交待几句。”   “凌院长真是一切为患者考虑!”钱主任笑道,“听说她能按精神异常收进我们这里,也是凌院长为了孩子的努力……”   “钱主任恐怕误会了,”凌远正色道,“是儿科医生发现孩子身上新旧伤痕,按照去年卫生部才出台的关于临床一线大夫,尤其是妇科儿科医生,必须将察觉家庭暴力的现象作为自己工作一部分的规章制度,上报请求调查,经过与其他家属核实,考虑徐淼其他方面的状况,也根据贵院专家的讨论确诊,认为她存在精神异常。”   钱主任听他如此把规矩摆出来,大悔自己冒失,更在心里暗叹,怪不得人家青年得志,自己40多岁两次竞选副院长都失败,什么业务啊才华啊先不说,这看问题的角度,说出话的架子就不一样,自己连赞美都没赞到点子上;不由得尴尬地嘿嘿赔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凌远却也并没有在意,随口问些探视制度以及类似有刑事案件的患者的不同防护。   跟着钱主任走了一应程序,看守的警卫已经将平时只带手铐的徐淼换了让她不能站起及到半米以外的特殊钢椅,徐淼的主管大夫又对凌远仔细交待了些她的情况,让凌远签了个字,与钱主任一起离开,凌远便跟那个护士一起,输入密码,推开徐淼病房的门。   她平视着门的方向,被剪短的头发垂在耳后,拷着的双手,很规矩地放在了膝上。望着凌远走进来,只呆呆地瞧着他,并不说话,神色也依旧木然。   凌远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公文包里的一摞手术同意书,一摞详细手术计划与各种可能并发症的分析,应对放在她身边的小桌上。   “手术定在后天。这是严斌签字的同意书和我们的详细手术计划。后者,本来不必要给家属看。一般家属也看不懂。不过严斌毕竟读了那些年医学院,又一直在医疗口做,更涉及他是捐肝人,所以,我是跟他详细解释和讨论过的。”   徐淼瞧着凌远并不答话。   “手术是我跟周明以及儿研所的梅主任合作。可以说,算是目前这一领域最好的团队之一,但是,情况并不乐观。但是严斌既然坚持,也愿意承担一切风险,我们决定给严平安一次机会。做这个决定时候,因为你已经被剥夺了监护人权力,所以,没有与你讨论,但是人情和血缘上,你是严平安的母亲,我还是来知会你一下。你有什么担心和建议,尤其是类似关于孩子的护理方面的注意,习惯,也可以对我说,有什么想对孩子说的,我也可以酌情转达。”   徐淼垂着眼皮,沉默了良久,在凌远已经站起来,说,“如果你没有什么说的,我这就走了。”   “他想要个遥控飞机。3岁多时候看见别人玩,羡慕过,但是乖,我们当时钱都花他治病上,顾不上这些,我说不给买,他没闹。后来,我也没顾上。麻烦你再提醒严斌一声,手术之前,买个给他。”   “好。”凌远点头,“还有吗?”   “其实,多半是没什么希望的,是么?”徐淼依旧望着地面。   “从现有的统计数字上,是。”凌远平静地答,“但是从个体上,没有绝对。而作为幼儿,再生能力强,所以,也很难说。”   徐淼点点头,不再说话。   凌远将那些资料在她身边的桌子上摆正,转身朝门口走过去,拉开门的瞬间,忽然回头,“如果,手术之前,你想再看看孩子,我也可以替你提出申请。从规程上,不是绝对不可能。”   徐淼摇摇头,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这时只缓缓说道,“如果治不好,也没什么不好,他就彻底解脱了,不用再疼和难受;如果真的有什么奇迹,我也不想再见他。孩子小,最好是经过这么大的手术之后,好多事情忘了最好。”随即笑了,“我和严斌,就是一直不甘心,不认命,死活地跟命扛,到后来,就习惯了扛,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扛什么,毁了自个儿,苦了平安。”   凌远扶着门,半晌没有言语,直到保安走过来,才抬起手,那门在面前和上的那一秒钟,他忍不住又伸了一下手,仿佛想要撑住似的,迎上了保安有些惊讶的目光,遂将手立了下自己风衣的领子,没再回头地走了。   坐进车里,他闭目靠了好一会儿,掏出刚才震了几次的手机,对着那个号码,呆望良久,终于是打了过去。   “什么事?”一如既往的开场白。   “这个周六,你过来,有几位客人,你很可以见见。”   周六那一天在日历上的位置映到凌远脑子里的那一秒钟,某个应该已经遥远了的,颤抖的,怨毒的,绝望的,仿佛在哭又仿佛在诅咒的,第不知道几百次在他耳边念这个简单的数字的声音,突然又刺耳地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胸腹之间仿佛被利刃戳中一样地疼痛,迅即弥漫到了全身,他不自觉地身子前倾,微微张开嘴呼出口气。   “我,”他用手撑住方向盘,“周五有一台很重要的手术。很难,后续的应急几乎是一定的。我不大走得开。”   “换给别人做好了,”那边的声音很平淡,“这几个客人对你以后的意义,比你做成功10台全国闻名的手术,更大。”   凌远的手指抠住了方向盘,略微颤抖,而声音却还是如同叙述件甚普通的常事,“情况比较特殊。6岁孩子的活体肝移植。母亲有刑事罪,父亲……”   “你怎么这么罗嗦?”那边显然地不满,“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做事情抓主要,不要枝叶旁杂地什么都放不掉。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你有时候会缠杂不清。我并没有要求你必须来,可是现在是介绍你认识的最好时机。”   凌远微微皱眉,“一个姓朱?那批来考察的,大部分是他当年提拔起来,如今在x省,是他的班底的人吧?”   那边微微笑笑,“你不胡闹时候,脑子也还是算清楚的。”   “那批大嘴巴乱说话的蠢女人你交给他们处理了?”   “这你就不用操心。”   “我说过,我是第一接诊医院,她们中也有人有不算轻的伤,”凌远只觉得似乎全身血液流速都快了,无数尖利的言语想说出来,然而,多年来的习惯,依然在这人面前保持着冷静或者冷淡,只许说事实与道理,绝不可谈情绪的法则,“如果真出了问题,我也有麻烦。”   “各个健全着,”对方无所谓地道。   这‘各个健全’四个字进入凌远的耳朵,让今日早晨,廖主任灰白的脸突然到了眼前,而当时韦天舒跪在她遗体跟前,喃喃地说的话‘您说过,作为医生,没有该死的病人。所以,即使是杀人犯,他们在我们面前,我们还是医生,他们还是病人。我一直没能学好这个。我不甘心。昨天那些人,贪官和贪官老婆,也许一辈子没干过半件值得称道的事情,却过着比大多数旁人更舒服的生活的,他们在我们手下活了,而您,却死了。我三牛,到今天,也做不到您教的,我不想做这样的大夫,也做不了。从今天起,我永远只卖我的本事,只对要让我动手术刀的人讲钱。’   凌远嘴角抽动,无声地点了下头,继续着一贯的语调,“手术,我不能换人。周六我去2小时。我这个不脱离临床一线的院长,让他---尤其是他们---看在眼里是个兢兢业业心系患者的形象,也比较说得过去吧?”   那边’‘嗯’了一声,“也好。”   “我需要给你的结婚纪念,送什么礼物才能在叔叔伯伯跟前,不失了身份?”他唇角的笑容在扩大,而胸腹间的刺痛,也越发尖锐。   “你给你阿姨打个电话问问她觉得什么合适吧,我不管这些事情。”那边说着,又问了句,“还有什么事么?”   “没有。”凌远带着那个微笑,“谢谢许伯伯,想得周到。”说罢,收了线,打着车子,开上了路,顺手打开车里的音乐,而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并非医院总值班的号码,没有理,而过了几分钟,却持续地响,他再低头,却见方才的陌生号码,换了凌欢的号码,他接起来,那边的声音,却不是凌欢,   “凌院长,”那声音略微的有点犹豫,“我是苏纯。我……”   凌远先是略微意外,随即一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欢欢呢?她怎么了?”   “哦,您别着急,她没事,就是喝多了点,唱了好多歌,现在……在医学院操场上投篮,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太晚了……”   “我就过来。”凌远打断她,没再多说,把手机扔到一边,调转了车头。   第十七章 3   苏纯将凌欢的手机和上,再绕回篮球场,凌欢还站在三分线的位置,一边投,一边记数,如今已经数到了一百二十七投,三十五进,投出第一百二十八投之后,追着向苏纯滚过去的篮球跑过来,短发已经都被汗黏在了脸上,外衣也脱了,1月天里,只穿着件羊毛衫--也已经汗湿了一半。   她在苏纯跟前一米的地方抱住了球,喘着粗气,却笑着,小圆脸也已经花了,还泛着方才醉酒的潮红,嘴唇也是通红。   “给你姐姐打通电话了吗?”她问,“你姐夫如果走了,你回去陪她吧。我要,”她笑呵呵地,喘着粗气,“打破自己投三分的记录。”   “你不回家的话,我陪你。”苏纯瞧着她平静地道,“我姐姐最近迷上了木偶戏,同屋患友和她的家人,也迷上了我姐一人分饰几角的木偶戏,少了我这一个,也还好。”   凌欢抱着球,冲苏纯道,“那,我们玩中学那个输球说心里话的游戏,好不好?”   苏纯皱皱眉,仔细回忆,“我记不起来了。”   “三十轮。”凌欢道,“每个人先投5次,先投的人决定这一轮的距离和方位,可是如果没中,就算输了。如果一直平,到了十轮,就继续,如果已经分了输赢,就先赢的人问输的人问题,输的人说心里话,然后再一直打到10轮。”   “好。”苏纯点点头,心想,她方才一通大杂汇地唱小时候动画片的主题歌,唱到吐了一通之后,这酒,现在看来倒是醒了大半,也许打完了这球,便就可以劝她回家,倒是后悔方才见她又哭又笑又唱的撒酒疯,自己怕管不住她,给凌远打了电话。   俩人石头剪刀布地决定了苏纯先开始投球,她一贯保守,找了最中规中距的罚球线,球稳当地进了,凌欢跟着打平,换凌欢先发,她想了想,也找了个相对容易的斜线,俩人如此这般地投到了第17投,还平着,凌欢干脆跑到了三分线上,默祷一下,球出手,进了,到了苏纯,不知道怎么竟然紧张了一下,手略偏,球便擦着蓝框飞了出去。   凌欢一声欢呼,飞跑过去,将球抱回来,侧头看着苏纯,先是笑,渐渐收敛笑容,瞧着她,   “要讲实话。”   “嗯。”   “如果你实在不想讲,也别骗我,就换一个问题。”   “好。”   凌欢抱着球坐下来,拽着她的手,俩人并肩坐在一起,凌欢瞧着她问,“苏纯,你会因为廖阿姨,恨我二哥吗?”   苏纯摇摇头。   “廖阿姨对你很好。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一个大夫,一个老师。你要告诉我实话。”   “廖主任是很好的大夫,凌院长是很好的院长。这就是我看见的事实。”苏纯平静地道。   “可是……”   “欢欢,你已经问了我这个问题了,我们继续吧。”   俩人一直平到了29,凌欢终于又从三分线上后退了快半米的距离,量了好一阵,终于球脱手,而这次,却是打在了蓝板上,连铁圈都没有碰到。   苏纯过去,将球抱回来,与她再面对面地坐下,   “那,欢欢,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肯回家。”   凌欢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低声道,“我不想回去听爸爸妈妈抱怨二哥。我心里特别特别难过,我……我为他难过。”   “为他?”苏纯愣了一下,抬头,却正见凌远从自己对面篮球场的入口疾走进来,球场的灯光下,他脸紧绷着,看见她和欢欢的背影,他绷紧的脸略略放松下来,站住,停在了离他们有10多米的地方。她心里一动,“欢欢,你为谁难过呢?”   “为我二哥。”凌欢坐在地上,脸埋在了弓起来的双膝之间,双臂抱住了头,声音闷闷的,却在这只有风声的夜幕下,十分的清晰,“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他。”   “帮他?你是说,你想帮凌院长?”苏纯将手放在她的背上,缓缓地清晰问,目光却落在停在了凌远身上,她望着他的眼睛,轻轻拍着凌欢的背,“你不是恨他么?”   “我只是伤心廖阿姨。你知道,她是多么好的人。我当时,脑袋已经傻掉了。”凌欢的声音哽咽,“但是我也替二哥难受。连我,当时都那么生气,生气到会对他口不择言,忍不住拿最能让他难受的话丢给他。然后,我就好后悔啊,为什么就要把难过愤怒发泄到他身上。我这样,别人更会这样,我明白着喊了,别人会任由自己在心里怪他。爸爸妈妈本来就不认同他做事的方式,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心里一定是担心他的,但是会怪责他。韦大夫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他们俩从上大学时候就一起惹祸捣乱追女孩子……可是现在成了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这个时候,我好想能拉着二哥回家吃饭,好好一起吃个家常饭,但是我爸爸妈妈,又一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即使我撒泼耍赖地要他们装不知道,又怎么能瞒过二哥呢?我想啊想啊想,什么办法都没有。”   苏纯听着凌欢说着,抚摸着她的头发,却一直望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的凌远。   “苏纯,我不知道怎么办。现在似乎怎么都不对的。我又觉得廖阿姨好可怜,好不公平啊,二哥那么对待她不对,可是我又不愿意别人怪他,骂他,他不是那样的,我知道他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   她喃喃地说着,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口齿也开始含混,句子越说越凌乱,竟然是坐在地上,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苏纯轻轻叫了她两声,她全没反应,想着她从晚饭时候,肆无忌惮地喝酒,之后就一直折腾着,这时,怕真是倦极了。苏纯脱下来自己的外衣,把她裹住,把她的头把拉到自己怀里,又靠在自己的肩上,一边撑着她腋下想把她扶起来,一边低声对她道,“欢欢,坚持一下,我们去床上睡。”   “不要,不要,”凌欢闭着眼睛胡乱地摇头,“我要再玩儿一会儿。”   苏纯搂着她……凌远走过来已经蹲下身,伸手,将凌欢抱了起来,凌欢努力睁了下眼睛,似乎很迷惑似的,低声喃喃道,“二哥?”   “欢欢,乖,回家了。你今儿好好回家睡觉,下个礼拜,再带你去新开的水公园。”   说罢,抱着凌欢往外走。   苏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到操场边,将自己与凌欢的包,凌欢的衣服,都拿着,一直跟着凌远走到停车场,看着他小心地轻轻地把凌欢放在副驾驶座,然后把座椅躺倒,把苏纯裹在她身上的衣服,给她仔细盖上,自己在驾驶座坐了,冲苏纯说了句‘多谢你’,苏纯把凌欢的衣服和包放在后座,抓着车门站了半分钟,终于,她看了凌远一眼,低头,自己坐了进去。   凌远回头瞧了她一眼,却没有问,也没有说任何话,等她扣好了安全带,就发动了车子。   “我不能送她回家去,这个样子。”凌远说道,“我把她带回我那里,凑合一晚。灌点儿姜茶。”   苏纯嗯了一声。   “然后,”他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尽管说就是了。”   20多分钟之后,苏纯跟在凌远的身后进了门,迎面,那俩条德国牧羊犬端正地蹲着,凌远只用抱着凌欢的手微微地打了个手势,他俩便就让开了道儿,俱都侧着头瞧着苏纯跟在他身后进来,再瞧着他们上了半层走进卧室,这两条牧羊犬让苏纯略微惊讶地一直规矩地保持着最标准的姿势,在她的心里,家养的狗,见到主人回来,是一定会扑上来撒欢讨宠好一阵的。   凌远把凌欢放在床上的一瞬,她睁开眼,叫了声,“二哥?”   “嗯,”凌远把枕头给她垫好,鞋子脱下来,“接着睡吧。”   凌欢眼皮实在发沉,又闭上,“我冷,嗓子好疼。”   “你没酒量,以后记得别起哄乱喝酒了。”凌远仔细地给她盖被子,起身去卫生间打开热水,浸热了了两条毛巾,出来,坐在凌欢身边,一点一点地给她擦被眼泪和汗冲花了的脸和脖子,然后是手,冲旁边站着的苏纯道,“你也去客卫洗把脸吧。”   大约地帮她清理干净了,凌远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凌欢把头偏到一边,缩到了被子里。   凌远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她睡得沉了,才起身出去,把门关上,下楼,见苏纯还坐在沙发上,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从冰冻拿出俩条牛骨给狼大狼二,然后将电热水壶对了水按下开关,从柜子里找出碗面撕开包装,把开水倒到方便碗面里去。问苏纯道,“你晚饭吃保饱了吧,没有的话,我给你也泡一个。”   “你有蛋,青菜和挂面的话,”苏纯瞧了他一眼,“我可以帮你煮面。”   “我不开伙。”凌远摇头,“油烟起来很麻烦。”   “我以为,”苏纯低声道,“家都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供的呢。”   凌远皱眉,才要说话,又听她继续说道,“我爸讲究养生。不愿意我们吃垃圾食品。在我们很小时候给我们说,方便面里有的防腐计,会慢慢堆积,人吃到第1000包方便面的时候,就要死掉了。我没当什么,我姐却很害怕,每次看我要吃方便面,就得阻止,后来我上外地上学,她就给我买大包小包的零食,干蘑菇,给我琢磨简单的方便的做新鲜食物的法子。”   “1000包,”凌远大笑,“那算起来也许我吃完这包就该死了……”   “不要乱说。不要说死字。”苏纯猛地抬头,脸上真切的痛苦和惊慌,凌远看见她红肿的眼睛时候,愣了一下,就要出口的玩笑便忘记了,心却越发的沉,很奇怪地,这个时候,也许是已经过了一整天,也许是这一整天,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也许因为哭花了脸的凌欢……他此时,只是觉得很累,累到了没有力气假装,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疲惫的本事,过了好一会儿,他瞧着苏纯,“廖主任是个好老师,对吧?”   苏纯点头。   凌远闭了下眼睛,而后只是按着面碗的盖,看着那只面碗。   “你也是个很好的院长。”   苏纯继续说道。   凌远抬了下眼皮,“这就是你跟我来,想说的话?”   她抬起头,望着他,“这件事,你别太苛责自己,好不好?”   “我?苛责自己?”凌远皱眉,扯动嘴角笑笑,才要说话,看见苏纯望住了自己的眼睛,原先要说的话,竟然说不出口。直到泡面大概好了,他掀开纸盖,才想拿筷子,那钻进鼻子的方便面固有的味道,突然让他一阵恶心,紧接着胃猛地抽了起来,他撑着吧台的大理石台面,努力调匀呼吸,苏纯赶紧拉过一把吧台椅,扶着他坐下,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凌远待这阵恶心过去之后,勉强冲她笑笑,弯腰压着上腹,低声道,“看来我信了你的,有了心理阴影……不挑战1000包了吧。扔掉,帮我……扔掉。”   苏纯赶紧把那碗面垃圾桶,转身打开冰箱,找了了面包和牛奶出来,将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了,把面包在面包炉里烤上,过了两三分钟,把面包和牛奶端给他,“先垫一下吧。”   凌远接过来,慢慢喝了口牛奶,吃了半片面包,胃里稍微舒服了些,冲她说了句“多谢”,才要再说话,俩人的呼机,却先后响了起来。   第十八章 1   某件事,某个人,出现抑或消失的时间,对于一个人生命的轨迹,两个人相遇相离,到底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蒋罡在之后的某些时候,确实曾经想过‘假如’。   至少―――4年多之后,当她回到家,看见维维又咳嗽了,温度也升高,抱着维维哄喝水的时候,笑笑不知怎么,居然就几分钟的工夫,把高椅推到了五斗橱跟前,又把玩具箱推了过去,在保姆阿姨的大叫时候,她抱着维维跑过去,发现笑笑已经高高地站在五斗橱上,而原本在五斗橱上的花瓶已经变成地上的碎片,蒋罡在这一分钟,得知在自己20个月的儿子刚刚开始叫爸爸妈妈的时候,自己20个月的女儿,已经可以按顺序书写26个英文字母,小写跟在大写后面,并且,选择了利用工具,展示运动技能,爬上高处,将这项新本事,用红色水彩笔写在了白色的墙壁上这样惊人的方式来表示―――在那一瞬间,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蒋罡,在几分钟的混乱之后,终于把维维交给保姆,自己哆嗦着努力镇定着带着平静地笑容,在笑笑想要直接从五斗橱往布满瓷器碎片地地板上跳的一刻抱住了宝贝女儿,安置到安全的卧室之后,她突然想到了这一天,‘假如’在这一天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有些提前,而有些错后,那么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就变了样子,至少,不用这样幸福或者不幸地做这一双被幼儿心理教育专家认为,分别属于最难带的两种典型的儿女的妈妈。   这一天。   蒋罡终于还是与张晰面对面地坐在了一家环境颇高雅的意大利餐厅里。   这一天是空军总参谋部与科学院合作所有新项目的开题报告,六院三所的张晰的报告额外引人注目,而之后的茶歇,当蒋罡拿了杯冰茶,一份不知道名字的甜点坐回到自己位子上,一边看着打印出来的幻灯资料,琢磨着刚才没太听清楚地几处问题,猛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抬头,是自己在总部做项目的上司,七院院长,他身边是六院院长和上午才作了报告的张晰。   蒋罡赶紧站起来,对方三人都是科学院方的研究人员,不带衔,不用敬礼,然而她还是习惯地照对部队首长的规矩,立正站好,对面六院院长却已经将她在看的资料拿起来,边看她划线的内容,边指着张晰对她笑道,“这套系统我们最先是给民航做的,之后拿到一些其他国家订单,做了些改进,这次国防部,总参想要作为军用,成为c计划中的核心部分,我们已经交流了多次。小张是这一套系统的总负责人,其中最重要程序的设计者,你们会需要对这套系统更深入了解,我们也希望更细致了解你们的要求,小蒋你也是c计划的主要技术人员,你跟小张,多多交流。”   七院长也微笑点头,对她说道,“小蒋,咱们以后要与六院多有合作,了解这套系统很关键,你不明白的地方,多向小张请教。小张和你也算校友,比你高了4级?”   “5级,”张晰伸手与蒋罡握手,“我毕业了就出国,所以可惜,虽然都是工程院,却没有见过师妹。”   蒋罡心道,自己读书时候,并不活跃,即使是同级的,连电子系的同学,除了本班的,也不认识几个,更何况计算机系的同学,可是张晰说得亲切,自己也只好微笑不答。   “现在认识也不晚。”六院院长呵呵一笑,与七院院长一起走了,张晰却自然地坐在蒋罡身边,自然地拿过她画线的资料,蒋罡也就自然地把自己不甚明白的地方问了。   那天一直到会议结束,蒋罡往外走,张晰就跟在她旁边,蒋罡见马上就到停车场,他还跟着自己,正犹豫着该说句什么,他已经微笑道,“上次师妹来给我们调试放大器,就想好好聊聊,可惜时间太紧,今天我请师妹吃饭。”   蒋罡愣了愣,冲口而出道,“你就是……三所小张?”   “哦?”张晰跳起眉毛笑,“张这个姓太普通了。三所实在有不少小张……你说的是哪个小张?”   “我……我,”蒋罡结巴着,不知道该怎么把‘参谋长说三所小张看上了我’这个意思委婉地,礼貌地,大方地表达出来,而刚才的几个小时之内,自己一直把张晰当成个学术技术上的高人,自己的校友,师兄来请教问题,完全没法跟之前那个‘三所小张’联系上,这会儿只是大睁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单看样子,师妹真不像我校女生。”张晰乐了,“更不像军工科学家。”   “什么?”   “Too young and too sweet to be a scientist.”他忽然说了句英文,冲着继续发呆的蒋罡道,“看你对会议的甜点好象挺有兴趣。带你去家意大利餐馆,他家的甜点,算是我回国之后,吃到的最正宗的了。”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拍拍她肩膀,就往自己车的方向走过去。   一直到在那家餐厅坐下,蒋罡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就从本科的食堂回忆到了自习教室,从自习教室会议到了精工实习……中间蒋罡查了3次手机,10多天了。自打那次李波喝多了酒胡说了话,她把他送回家,听他讲了与许楠的所有过往,看见了他的颓废也看见了他的软弱,看见了他的无奈也看见了他的迷惑……李波与从前心里的样子,有了些不同,没有那么淡定不再那样从容,然而说不清的,在这之后,她心里却对他更加记挂,几乎是每天查20,30遍的手机留言,更是有无穷地猜测,他到底会不会去真的对许楠说,说了之后,结局会是什么---而自己,又会希望,这结局是什么?   只是朋友。她想。也已经认认真真地与他这样说。然而,在那个晚上之前,‘只是朋友’让她有很多的欢乐和淡淡的遗憾,之后,却隐约地觉得,自己心里关乎他的一切情绪,实在不只是朋友了。   蒋罡长到这么大,仿佛是第一次感觉纠结二字的味道。一面的理智是告诉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赶紧撤退,朋友也不要继续做了;一方面的本能,几乎是在任何一个有关无关的时候,都在想象他在做什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而更有许多时候,再度反反复复地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对他说‘机器猫与野比永远是好朋友。’更有更多更多更多的时候,自己都为自己脸红羞耻,快29岁的人,居然,还真的对漫画和童话,有着某种说不出的执念,大学和研究生的时代,当同宿舍的女伴们纷纷在讨论简爱,傲慢与偏见,红楼或者巴黎圣母院里面的爱情的时候,自己永远插不上话。只因为,固然也在中学时代,当作提高文学素养地读了那些书,像记公式一样地记住了所有情节,然而提到爱情,蒋罡心里却永恒的是小叶子对一休哥,野比对小静,李嘉文和小蓓。而如今,所有的幻想中,伤心难过地喝酒胡说流泪的李波就是野比,跟她开着有趣的玩笑的李波就是一休哥,而对工作沉稳从容,听她说话时候温和包容,带她出去吃饭,逛老书摊时候体贴细致的李波,尤其是他的笑容,总是会让她想起来,花仙子每一集结束时候的李嘉文。   只是,她想,她不是小叶子,当然不是小蓓,也不是小静……她想,她就是没有那么万能的机器猫吧。   而他,在这10多天里,并没有再找她。   也许,她也还没有做机器猫的资格。她只是   相亲对象。   与张晰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两边,蒋罡呆望着桌上的鲜红的玫瑰花,飘着圆蜡烛的磨砂玻璃盏,对面一边看菜单,一边给她介绍的不算难看,斯斯文文,举止优雅的男人,情绪十分地低落,打不起任何精神,终于,当他给自己和她都点好了,微笑瞧着她时候,蒋罡放弃了让自己得体,和时宜,将与张晰的关系保持在最有利于之后双方工作上的合作的程度的卓绝努力,她把冰水抓过来,喝了半杯,然后坦然地对张晰道,   “这算是补了那天的相亲么?”   “哦,你终于记起来了呀。”他笑道,“我觉得,不如算作,突然看见了让自己十分动心的女孩子的男人,开始追求这个女孩子。”   蒋罡托着额头,“可是我真的完全对你没印象。”   “没关系,慢慢会有。”   “可是我……”蒋罡为难而坦白地道,“我真的没有任何心情来慢慢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张晰微微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她,再度笑了,“可是如果我慢慢地努力,只是吃顿饭,讨论讨论工作问题,也不算特别让你为难吧?或者,我们也都不小了,我追求我动了心的女孩子,你就当作---希望我没有过高估计自己---当作一个各个方面而言,还不错的结婚对象来试试?”   蒋罡愣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怎么,却是说不出曾经在听见李波说‘试试’时候,那番斩钉截铁的话,半天才闷闷地道,“你当然不错。不过我……”她叹了口气,“随便你。不过,如果你要跟我吃饭,我们说好,各自付钱。”   “我是按美国标准特聘回来的,”张晰微笑,“真的比你工资高。”   “关我什么事儿呢?”蒋罡冲口而出,随即轻轻咳嗽一声,“不好意思。不过,如果你们系统的问题,你会因为你的‘追求’给我点优先,我可以请你吃饭,还有,你能吃中餐么?”她无可奈何地瞧着他道,“我可以用刀叉,其实也用得很好,但是我习惯用筷子,习惯吃中国饭,在美国进修的半年,每天晚上吃西餐,每天夜里都觉得没有吃饭,只能起来煎鸡蛋。”   张晰再度大笑,“好,好,其实我还可以请你到家吃饭,尝尝我的手艺,我自己生活了这些年,不但会做西餐,也会做中餐,在国外时候,经常请人回家吃饭。”   “我也一个人生活了多年,”蒋罡真诚地地道,“我觉得本科食堂不错,研究生食堂也不错,总参食堂还是不错……我除了煮面条和煎鸡蛋,什么也不会。也从来不打算学,张师兄,你说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呢?”   张晰摊开双手,耸肩微笑,“喜欢是件可以说出无数理由,又没有一条理由可以解释得清楚的事情。怎么样,算给我点做男人的面子,这顿不要跟我aa,下顿我请你回家吃饭?”   “我答应了我妈,绝对不单独去男人家里。”蒋罡斩钉截铁地道,这会儿忘记了自己到过李波家不知道多少次,而上一次,一直呆过了夜。   “这个习惯,其实真的挺好。”张晰点头,这会儿服务生已经托着大托盘,将头盘与酒上来,蒋罡确实饿了,不再跟他说话,开始闷头吃。这一顿饭吃到最后,蒋罡将看资料时候所有的问题问了一大半,而说到与自己所做电路的关系时候,她几乎就把笔记本电脑从随身包里拿了出来。而张晰,一直微微笑地,仔细讲解,不仅清楚细致,另有蒋罡平时所接触的同事上级,从来没有的有趣幽默。谈项目的张晰,让蒋罡心中感叹,假如他不是那个‘三所小张’,恐怕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新偶像来敬仰,而假如这一天发生在认识了李波之前,蒋罡想,会不会真的,自己在母亲的巨大压力下,会不会真的能把他当成个结婚对象,慢慢来―――他也确实是个太不错的结婚对象……   这一天,当他和她一起从餐馆出去,张晰提议‘再走走,消化消化’,她也没好拒绝,想起来需要给小侄女买生日礼物寄回去,便提议了附近一家有名的玩具店。   走到那家玩具店门口的时候,店却已经关了,蒋罡转身才想走,却听见了歌声。   很好听,很清亮的歌声,很活泼的曲子,关键是歌的内容―――舒克贝塔―――让蒋罡忍不住停住了。   于是,这一切不太可致信的巧合,就真的这样发生―――这个晚上,蒋罡与‘不错的结婚对象’张晰一起,捡到了当时让第一医院妇产科和儿科的值班大夫正心惊胆战地四处寻找的许楠和严平安。   第十八章 2   苏纯坐在凌远车里,双手握着手机,一动不动。   “现在邝先生在这儿,追问我们许楠为什么这么晚不在病房,苏纯,你姐姐到底哪儿去了?!”   “她现在的健康状况已经允许以及鼓励出病房散步,我们不能无时无刻地看着她,她也特不爱搭理人,再者这是你姐姐,我们更给点儿方便,可是她怎么这么不懂事?快11点不回病房?!现在邝先生问我们,对咱们医院咱们科很有些不满,苏纯,你说怎么办?”   “那你说她上哪儿去了呀?刚给你妈打电话了,你妈也是一问三不知,现在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找李波……”   “可是他们外科说先后俩个昨天的车祸伤员,出现围手术期并发症,他一直在手术室和icu呢啊!”   “这11点了,你这位宝贝姐姐到底跑哪儿去了?!”   许楠的主管大夫陈瀚语又气又急带着极端不满的声音,尖利地透过手机,刺激着苏纯的耳膜,又仿佛细细的,勒人很疼的细线,一圈圈地把她缠住,让她觉得呼吸困难,只好张开嘴,使劲的吸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1点了,外面很冷,大手术后,伤口才开始愈合,尚重度贫血的许楠,这样的夜里,跑到哪儿去了?   苏纯发起抖来,眼前甚至开始模糊,纷乱,急救中心的电话,紧闭的手术室的门,大出血,大出血,大出血……而那时候,还确切知道她就在那扇门里,推开,就能见到她……而今,她去哪了?她会不会,会不会就此消失?   若干个从实习到工作,所听说的,育龄女子因为生育功能丧失而以各种方式轻生的例子此时不由控制地钻进苏纯的脑袋,许楠曾经说过,认真地说过,不会再惹麻烦了,说得那么认真,可是,可是这,这不象她的样子,她说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如今,本来有儿有女的邝镇扬失去了儿子,他这样的有如此庞大资财而又传统的男人,能不能允许自己没有儿子?那么,如今虽然不能说真正丧失了生育功能,却机会渺茫的许楠,面对了什么?   又或者,是李波?最近几乎每天去看她,陪她直至她入睡,让整个妇产科议论纷纷却仿佛并不在意似的李波?   所有冲撞来去的猜测,恐惧,在苏纯脑袋里东奔西突,她的头,疼得仿佛要炸开,她抱住自己的脑袋,拼命地摇,仿佛想把那些可怕的念头,摇出自己的头脑。直到,被凌远一手抓住手腕,强行地迫她对着自己的眼睛,   “苏纯,没事。”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我”苏纯张大眼睛望住他,对面的凌远的脸显得沉静,而他握着她的手的手臂,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苏纯直直地望着他,良久,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我好怕啊。凌院长,我好怕啊。”   凌远没有说话,将车靠边停了,把她的头,揽到自己胸前,轻轻抚摸她后脑的头发。   苏纯紧紧贴着他,努力地深呼吸,终于努力地压下了颤抖,他仿佛也感觉到了,拍着她的后背,“离医院也没几分钟的路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纯点头,从他胸前默默地离开,用手指整理自己乱了的头发。   “你姐姐毕竟已经是26,7岁的成年人。现在状况也还好。如果你觉得她最近情绪都还不错的话,尤其你又讲,她已经跟秦教授约好,这次出院之后就看秦教授的门诊治疗不孕,没有任何道理还没尝试就绝望。”   苏纯想想,该是确实如此,点头,但是又很快惊恐地道,“但是她这样子一个人,一个人这么晚出去。你看过我姐姐的,她是那种太引人注目的女孩子,她……”   “苏纯,”凌远拍拍她的手背,“她长到了26,7岁,也没有被流氓抢走。这个现实世界不是满大街都溜达着流氓的。”   “可是你不知道,她特别,特别单纯。”   “这么大的人了,”凌远摇头,“她大概是跟别人有点不一样。但是也不会就是个白痴。苏纯,”他看看她,“倒是你,稍微放松些自己。你是她妹妹,并不是她妈,对吧?”   “但是,但是,”苏纯闭上眼,“算了,你不懂。”   凌远听见‘不懂’二字时候,苦笑摇头,却没有说话,车开在环路上,他接了耳机再跟林念初和儿科值班护士又问了几句今天晚上整个儿科的情形,刚才他和苏纯分别接到传呼,苏纯惊慌地立刻跟他说了‘他们找不到我姐姐’他只说回医院看看,并没有提,接到林念初电话,说小平安不见了,问他,有没有可能联系到平安的妈妈。   林念初只说,自己下去急诊看一个高热的孩子之前,严斌在陪着平安,而等急诊完事,她直接回了值班室,过了一会儿,晚查房的医生就跑来说,平安不见了。被子下面塞了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大狗熊公仔,背对门,还被套上了平安自己的毛线帽。值班护士声音都带了哭音,说,一直都在护士台,只有一次,三病房按铃,她过去看,三个孩子却都睡得好好的,再回来,也没当事,难道就这会儿的功夫,严平安就跑出去了。他一个身体那么弱的6岁孩子,怎么会那么精明?   “那倒是也没什么,我四岁时候自己偷跑出家,溜上过去青岛的火车。”凌远皱眉,想了想,“念初,你让妇产科值班护士,值班医生,儿科值班护士,值班医生,一起到妇儿会议中厅。我马上就到。”   “妇产科?”   “嗯,他们那边有个患者一直没有回来。”   “什么患者?会不会是……”林念初心里一动,丧失生育功能的妇女,在心情极度崩溃的情况下,将儿科的孩子带走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确实是宫外孕流产大出血,切单侧输卵管的患者。”凌远答道,“不过如果真是那回事,也应该是去新生儿那边。”   “新生儿的管理非常严。几层保卫措施,”林念初答,“这边就松得很多。”   “先不想这些,”凌远沉声答,“你安排好应急措施。找到严平安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   “都安排好了,既然你能过来,就更放心,我本来想安排一个你们科的人,但是现在你们那边,都忙着。我打了三次电话给李波,不是在手术室,就说在icu,我想还没确定的,就先不捣乱。已经通知了所有值班的大夫护士,注意,会不会就还在医院里。”   “总之一会儿再说,没什么过不去的。”他笑了笑,然后说道,“但是这反应出来一个管理上的很大隐患。我其实已经在管理年报告里写了草稿。尤其是儿科。念初,这件事情,你先不要紧张,一会儿我们正好细致看看,讨论下儿科病房的防护制度。”   凌远挂了电话,苏纯望着他问道,   “儿科,丢了小孩子?”   “嗯,一个后天要移植手术的。苏纯,”凌远微微皱眉道,“你姐姐,喜欢小孩子?”   “我也说不清。”苏纯茫然,“比如说,她也并不是喜欢所有的猫猫狗狗,有时还怕,有时也怕麻烦,会躲,可是说不清怎么喜欢了哪个,就爱得要命。她一直想要小孩子,但是,我也还并没有看到她对小孩子特别喜欢。她自己,就好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凌院长,这,这会有很大的麻烦么?会不会,会不会被人批评我们医院管理问题?”她望着他的脸全是担忧。   “先还不用想这些。”凌远握了下她的手,笑笑,“也许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个大孩子遇到了一个小孩子跑出去玩了而已。”   “这,”苏纯张口结舌,又摇头,脸上忧虑更重,“怎么可能。一个要做肝移植的小孩……”   “不管是什么样的小孩,都还想要找妈妈,要想玩,还想让童话变成现实。”凌远瞧了她一眼,“苏纯,大概从小,因为你姐姐一直在做个孩子,你就太不习惯自己也是个小孩了。”   凌远与苏纯从停车场出来,往妇儿楼走的路上,接到林念初的电话,说是接到一个电话,严平安找到了,和一个女患者一起,现在正在回来。大约20分钟之后能到。打电话的人说,孩子看上去还好,神志很清楚,她在车里打开暖气之后大概检查了下孩子,没有摔伤擦伤,没有发烧,她在上车之前还带孩子去小便了一次,基本正常。林念初说已经安排了所有检查和可能需要的应急,只等孩子回来;凌远答应了,挂了电话,对苏纯说 ,“你姐姐已经找到,别着急了。我需要去中厅根林大夫他们开个短会,也要检查一下需要手术的孩子,状况有没有变化,你还是去妇产科病房等你姐姐好了。”   苏纯看看他,并没反对,自己的手机又响了,她接起来,是妇产科的总值班,口气不算好,但是也还平静,对她说,邝镇扬对咱们探视和住院病人管理制度提出很多质疑,说想见见医院领导;我是怕说话不得体,犯错误,让他等明天可以去找医务处主任或者其他院级领导,咱们科室住院管理本身并没有任何违背医院总体上的管理制度的方面;然后又说,邝镇扬也并没有无礼,没有胡闹,但是确实明确表示,当许楠在急救中心救治时候,他恰巧在外地,不在现场,所以对于请专家,后来专家所决定的转院,并没有能够参与意见,他说他基本对我们医院这一段对你姐姐的治疗比较满意,但是,关于手术方式,转院的意见,究竟是我们医院妇产科的专家甚至是非妇产科的一些医护人员自行作主给患者做了一些医疗上和转院的决定,还是这些决定是你做的,他还是想弄明白。说到这里,总值班停了一下,声调有点冷,“苏纯,我们不了解你姐夫姐姐,但是确实有看在你面上的原因。现在一边儿是你姐姐不顾住院规定跑出去,一边儿是你姐夫大有要追究的意思,治疗转院都是秦教授作主的,没有秦教授说话,管你姐夫是什么富豪榜上第几人,咱们也未必就破例收进来。我看咱们科最近真是背晦,不知道廖主任之后,是不是秦教授也要跟着倒霉。”   苏纯拿着电话只说了句“我会……会跟我姐夫交流。都是我做的主。”那边已经挂了,这时她抓住凌远的袖子,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抖,“凌院长,我到底该……”   凌远站了半分钟,“这样,你还是跟我一起来开会吧。你姐夫如果问,就说是急救中心发出要求,你走的我的关系,请来的。记着不管你姐夫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既然他装了,那么,不要提李波和周明那边。”   “苏纯,”凌远想了想说道,“你跟着我一起过去,恐怕以后会有人说闲话,会给你点麻烦。不过,”他笑了笑,“没准在有些人那儿,也能给你点便利。”   苏纯点头。   “现在只有这样最简单。从你姐夫来说,恐怕他自己开始时候,把你姐姐跑出去,是猜到李波头上去了,又不好那么发作,所以迁怒我们,想要兴师问罪顺便借题发挥,现在,他需要下个台阶。给他个台阶,邝镇扬不会是个不知分寸胡闹的人。你姐姐确实受到了我们超过常规的照顾,这个情,全让你承,不算很公平,单是至少比让不相关的别人,比如秦教授,比如周明,要公平些,也更比让有点相关的李波来承,好办得多。”   苏纯沉默地再度点头。   “行了,没什么大事,”凌远无所谓地笑道,“你看你的样子,好像你姐姐真的丢了。”   苏纯抬起头,想说句话,却不知怎么,眼泪淌了下来,她转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低声冲凌远道,“谢谢你。不耽误了。我没事,咱们过去吧。”   妇儿会诊中厅里,儿科的值班3线,副主任医师林念初,值班一线的住院医生,妇产科许楠的主管医生陈瀚宇,以及邝镇扬,严斌都在会议圆桌的一侧坐着。凌远推门进去的时候,林念初在对邝镇扬说着什么,而邝镇扬似乎颇赞同地点着头道,“确实如此。”   凌远微笑着走进去,陈瀚宇和儿科值班住院医生有些拘谨地叫‘凌院长’的同时,邝镇扬第一个站起来,向他伸出手。   “凌院长,神交已久。我与令兄,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交情非浅,经常,朋友盛赞令兄商界奇才时候,他总是谦逊,说自己不过是特别努力,说到天资,因为有个太过天才的弟弟对比,一直觉得他自己是平庸的。”   “邝先生也说了,我大哥,是谦逊。” 凌远与他手掌相握的那一瞬间,轩眉轻展,“邝先生今天,该不是让这多人作陪,只为见我吧?听说,邝先生对我们的住院管理,医疗处置,都有些疑问?”   “确实,”邝镇扬笑容依然还挂在脸上,“我对贵院若干专家对我太太的特别照顾,是十分感谢的。只是我这人确有个事事想弄明白的习惯,所以很想知道,当救助半昏迷,家属不在身边的患者时候,医生做不作主,如何作主,作主到什么程度;而我太太所得到的,又是不是任何一个普通患者,都能得到的。”   “当然不是。”凌远答得干脆,“我们妇产科尤其是不孕不育专科,是代表了全国最高水平,几位教授,不可能对全北京的急诊患者随叫随到,通常情况下,急救中心不太可能请到我们的专家,邝太太享受到的是很大的人情。”凌远微笑着看了旁边的苏纯一眼,“我大哥应该也提到过,我们有个小妹,跟您夫人的妹妹苏纯同学多年,交情极好。您夫人出事的当时,我小妹正在给苏纯过生日。如果邝先生说,这对全体患者不算公平,我们也无话可说,这层人情,才让您夫人得道了超出常规的医疗服务。”   邝镇扬微笑点头,望着凌远,“那么除了人情,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得到这样的服务么?”   凌远心里微微一动,“坦白说,目前,没有,今后,我希望有。”   “我也希望。”邝镇扬用手指轻敲桌子,“希望今后,除了医生与患者家属之外,我与凌院长,还有另外一层合作的关系。”   “邝先生,也是高价门诊项目,有意向投标的投资商之一?”   邝镇扬哈哈大笑,“凌院长果然脑子清楚。是的,我们集团,正在对此考察之中。”   “那么今天,也是考察中的一部分了?”   “不不,”邝镇扬摆手,“如今知道我太太安好,才又有心情想到生意。当时才得知出了状况,我的心情,是和任何一个患者家属一样,只想兴师问罪的。现在,听小陈大夫解释了一些,又听儿科的林大夫解释了一些,我基本了解了这个状况。大致有了个概念。”   “怎么?”   “贵院,或者说,也许是绝大部分医院,在住院管理上,是存在着这个硬伤的。但是,”邝镇扬笑笑,“我是个商人。一切都会自主地去做成本效益核算。于是我核算之下,认为以贵院有可能从国家或者其他方方面面拿到的,作为此项管理的成本而言,做到这样,是合理的。而且考虑新生儿,幼儿病房与成人病房的不同需求,贵院可以算很大程度上优化地利用了资源。具体说到我,作为患者,消费者,”邝镇扬和上双掌,“我自然是期冀有机会付出更多地投入,得到更好的服务。”   凌远笑而不答。   “我还另有个,不知道算不算不情之请的愿望?”   “请讲。”   “既然凌院长已经提到了,我也没有否认,我们集团对于贵院提出的高价门诊项目的浓厚兴趣与考察,那么我也就直说,借此机会,我非常想多方位了解一些,贵院不同层次的管理人员,关于抢救患者的优先度,投入人力比例,住院管理的意见与设想,这些问题具体聊聊。我十分理解资金有限的情况下的做不到完美,但是作为可能的投资者,我需要知道,潜力有多么大。”   凌远点头,“完全理解。”   “自从知道我太太平安之后,我就一直在与各位不同层次的责任医生,了解这个问题,非常感谢儿科林大夫的解释,让我明白了不少。关于高价门诊项目的考察,我们有个提案,也就是我们愿意出资,在某个小范围内,试行一下高投入高标准的可行性,并且分析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来推测未来高价门诊的现实性。”   “很有意思。”   “我希望,假如可能地话,拣日不入撞日,可否今天,让我与贵院其他科室的主要负责大夫,可以见到的值班大夫,都聊几句,得到更多的意见和解释,另外,也‘突袭’一下,在昨天那样重大的事故之后,贵院各主要接诊科室的精神状态。”   凌远微眯着眼瞧着他,玩味地笑,一字字缓缓说道,   “邝先生,可真是一举多得。”   “这一惯是我的选择。一举多得,是个节约时间提高效率的体现。凌院长,可以么?”   “儿科妇科同时走失患者,虽然现在已经得知无妨,但是我们确实是要因此全院通报,检查各科的管理疏漏的。邝先生不提,我也会召集各科室的负责人回来,就这个住院病人管理问题,开个简单的会。既然邝先生提到了,就请邝先生列席好了。”   大外科各科行政主任中,代理普外主任的李波,是最后一个推开妇儿会诊大厅的门的。   昨天车祸伤员,一位出现肾衰肝衰指征,而今天急诊,又接到一位重症胰腺炎患者,另外一位昨天白天手术的患者,一直哭诉腹痛,李波自与凌远谈过关于廖主任身后事的处理问题之后,就一直没能离开,3个小时之间,在病房,抢救室,手术室,ICU轮转。   当收到传呼,凌远急呼各科科主任到妇儿会诊大厅开会,通告妇科儿科刚刚发生的住院病人擅自离开而工作人员未能觉察的情况,以及就此讨论的时候,李波还在手术室带杨立新,王东与郁宁馨做一个修补手术。   “这真是事儿赶事儿,”王东忍不住道,“怎么全接一块儿了?”   李波并没有顾上感慨,也或者说,完全没有可以用给感慨地精力,听着手术时墙壁上电话里,值班护士大概给他讲了妇科儿科出的问题,只觉得脑袋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地方,又在进一步地挤压,边将这台手术的主要部分完成了,且给王东郁宁馨讲解之后,他边摘口罩,脱手术袍,边大步往外赶,实在不确定,科里其他患者的情况,能否让他有1个小时,去开这个会不被再临时叫走。   看到邝镇扬,和心不在焉地坐在邝镇扬身边的许楠的那一瞬间,李波心里有些茫然的错乱。   于是并没有再注意到,现在正在中厅的一个角落,低声和儿科医生交代小平安情况的蒋罡和张晰。   李波也并不太清楚,就在他进来之前的2分钟,蒋罡与张晰才刚刚将许楠与严平安送回,而在座的凌远已经与各科主任交待清楚了今天发生的状况,也请各位主任谈了谈看法和问题。   李波说着抱歉,拉过张椅子坐下来。   这时候邝镇扬揽着许楠的肩膀,对陈瀚宇说,“麻烦陈医生,将我太太送回病房,全面检查。”   陈瀚宇忙着应声,轻拉许楠的胳膊。   许楠怔怔地坐着,仿佛并没听见邝镇扬的说话,更没有注意到陈瀚宇的谦卑的笑容和请她回去的要求。   邝镇扬将一张支票轻轻推到桌子中间,冲凌远道,“我刚才说了,我们愿意在小范围内,尝试高投入之后,试看管理上的效果。这里,我先不代表集团,谨代表我个人,愿意以个人名义捐赀50万,不必说先行项目这样正式,我更愿意说,这是我在与各位探讨过这个不太尽人意,但是非常可理解的住院管理问题之后,一方面是感慨我太太幸运,没有出大事,同时也为了客观上,我太太的任性为各位带来的麻烦深表歉意;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意外,深刻觉得,这个不太完美的管理制度,实在有提高的必要,于是我以我和我太太的名义,建立这项基金,用于贵院对于住院部管理制度完善的研究和完善之用。”   他说罢,在凌远和副院长接收致谢之后,突又转向李波,“李主任来得晚了,不知道就这个问题,有没有其他看法?”   李波的眉毛跳了跳,此时门又被推开,普外护士长站在门口,冲李波道,   “李大夫,昨天那位x局长还是大喊大叫着肚子疼。咱们已经做了全套检查,没有任何问题,您看……这个,您刚才说了,是心理上的事儿。可是咱们已经跟他解释了这么久,现在他一定要在让您给检查。”   “我这就过去,”李波平静地答,“您先给他肌肉注射蒸馏水20毫升。”   “蒸馏水?”   “蒸馏水。记住不要用生理盐水,那不够。”李波淡淡地道,“我们已经做足所有检查,患者不存在隐性脏器伤的问题。至于他觉得疼,是轻度撕裂伤所致。至于他坚持那不是轻度,咱们给他肌肉注射蒸馏水,让他可以清楚疼痛的级别概念。”   他坐下来,低下头,垂着眼皮,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任何的话。屋子一角,已经跟林念初交待完,打算离开的蒋罡,在听见邝镇扬用‘任性’来概括许楠的‘走失’时候,颇觉不大公平,甚有冲动想要替许楠解释,而后,目光落在李波身上,在那一瞬间,心里突然如坍塌了什么似的,所有属于理智的防线,彻底崩溃。   之后,徐竞先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过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真正看上了她儿子。   蒋罡一直嬉皮笑脸地说,自从发现,他真是继承了您的好容貌且发扬光大之后。   然而在她心里,却十分明晰地知道,爱上他,是从这个晚上开始,从这个晚上,她看见了这个努力地维持着冷静礼貌风度……的,为了力所不能及的一切而伤心的,无奈的孩子。她爱上了这个孩子,这是爱,确实是,因为在这一瞬间,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她会在他身边,只要他需要,不管今后,无论结果,只要他怕或者难过,她一定会在他身边。   第十八章 3   陈瀚宇低声催促许楠回去病房,许楠却没有发觉,瞥见了正在坐在一张轮椅上被林念初推出去的严平安,忍不住向林念初扬起手,“等一下,我还没给他讲完舒克和贝塔的故事,还有,我答应给他拉一首我写的曲子,我的琴在病房里……”   林念初一怔,温声道,“他必须休息了。这本故事书我也有,明天一早,我让我们实习的学生念给他。”   “不是的。”许楠固执地摇头,“这是我讲给他的故事。这是我给他的舒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舒克。我可以跟他去病房讲完。”   “楠楠,”邝镇扬伸手拍她手背,“你也要回去休息了。”说罢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肩膀,而许楠居然固执地挣开,“我可以跟他去病房。你不是要在这里说你的正经事吗?我要跟他去病房。我要给他讲完这个故事。”   “小人鱼,你带我去海里吧。”   坐在轮椅上的严平安,忽然抬起头,冲许楠张开双手,“我不想在这儿。你也别在这儿了,王子以后会娶这里的公主的。你再不走,就会变成泡沫。你带我去海里吧。”   在座的各科主管俱都目瞪口呆地尴尬地怔住,陈瀚宇赶紧纽开头,不敢去看邝镇扬,邝镇扬眉头深皱,才要说话,苏纯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拽过许楠的手腕,力道竟是不小,许楠吃痛地‘啊’了一声,有些茫然地瞧着妹妹,疑惑地道,“怎么了,纯?”   “怎么了?”苏纯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而却是发颤,“姐,你是在问我‘怎么了’吗?”   “纯,我只是想把故事给他讲完。他喜欢听故事。他还会讲许多故事。他从小就只能听故事和讲故事。纯,你知道么,我好久都……”许楠望着苏纯,眼睛里竟有了某种久已不在的,固执而热切的神采,像每一次跟她意见不合似的,想要解释。   很久之后,苏纯不断地回忆这一瞬间,许楠的神情,都生动而清晰,那是苏纯未曾真正了解,却曾经十分熟悉的许楠。   只是在这一分钟,苏纯却并没有感受到之后她觉得明晰的一切。   她打断了许楠的说话,“回病房去。马上,立刻。”   说罢,她加重了手里的力道,一口气不停步地,把许楠拽出了会议中厅。   “纯,”被苏纯一路拉着往产科疾走,许楠一路仍在想要解释,“纯,你听我说完啊,我……”   许楠不合时宜的固执,突然变成了压垮苏纯所有克制和冷静的最后一根稻草,长到23岁,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忘记了身在何处,无视了周围的人,甚至,好像也并不是真的对着许楠在说话,只是那些话,似乎存了已久,究竟有多久,她自己也并不清楚,只是在这一时刻,就完全不受她控制地,从她嘴里冒了出来。   在通往妇产科病房的大门前,苏纯突然停住,对着许楠,一字一字地说道,   “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活得很恐惧,总是怕妈妈或者你,有一天会再也不能被这个世界容忍;我就一直一厢情愿地非得要拽着你们,还拽的心惊胆战。我现在只觉得,我特别蠢,一直在一厢情愿但是又费尽心力地做一件你们根本懒怠去理解,更懒怠稍微配合一丝半点的蠢事。姐姐,我告诉你,我够了,再也不想继续地蠢下去了。”她说罢,轻轻将许楠一推,自己转身大步离开,边走边道,“你是愿意回病房,还是愿意去哪里,随便你。”   苏纯说得冷淡,只是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眼泪如决堤般地,漫了满脸。   这个时候,林念初与严斌一起,将冲着门口哭喊“小人鱼”的严平安抱住,严平安看见许楠从眼前消失,突然一反自住院以来的安静乖顺,发了疯似的大哭大叫,居然一口咬在严斌的胳膊上;林念初一边帮忙按着他,冲儿科住院医生道,“去拿镇定剂。”   蒋罡与张晰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了身后小平安的哭喊,她又停住,折回来,飞快地抓着严平安的手,柔声说道,   “小人鱼不会走的。只不过,现在,小人鱼也已经没有了可以在海里游泳的尾巴,她没法儿带你回到海里去。你还记得么?小人鱼走在陆地上,就好像走在刀尖上一样地疼。她今天走了好多了,所以很累了,得休息一会儿。睡一觉。”   严平安继续在乱踢乱打,但是眼睛却瞪着她。   “她还会来找你玩儿。不过得等医生治好了她的脚。”蒋罡凑在严平安的耳边,仿佛说悄悄话似的说,“等医生治好了她的脚,去除了巫婆的魔咒,那么,她就可以快乐地跳舞和唱歌了。她还可以带着你一起到任何的地方去。”   严平安渐渐地安静下来,皱眉瞧着她,   “你说,没有了鱼的尾巴,就再也回不了海里去了。”   “你忘记了舒克。”蒋罡笑,“没有翅膀的老鼠,也可以飞上天空。那么没有尾巴的小人鱼和小孩,也可以到海底去。”   “舒克的飞机。”   “舒克的飞机,”蒋罡笑,“小平安和小人鱼的潜水艇。你怎么忘记了,在我车上看见的潜艇模型?”她微笑着,“其实我还有更多的飞机啊,甚至火箭的模型。”   “火箭……”严平安怔怔地望着她。   “如果小平安的鼠小弟有了火箭,那么舒克一定不是他的对手,”蒋罡已经抱起来他,推开了门,林念初与严斌根在她身后,“你好好治病。等你手术之后,我送一套刻上你的名字的飞机火箭潜水艇给你,到时候小人鱼也好了,你们慢慢来研究魔咒,不用翅膀也可以上天,不要鱼尾巴,也可以到海底了。”   第十八章 4   会诊中厅里,凌远似乎对方才的一切并不以为意,冲在做的各科主任道,   “咱们继续吧。”他环视四周,笑了笑,“刚才各科主任都已经谈了些关于住院病人管理的看法,以阐述我们为何不可能百分百地管住能自由行动的病人的理由的为多。当然,今天这个情况咱们也都看见了,说百分之一百地防止,确实很难,但是我想我要说的,是明细责任。”他停了停,“明细责任不等于推卸责任。只有当责任明细化,我们坦诚地面对现实地量化我们在管理上,能够做到的部分―――譬如说对新生儿做到什么地步,对儿童做到什么地步,对成人患者又做到什么地步。大家是临床医生,每当提到管理,总是觉得优先度远远低于治病本身。只要治病治得好,好像就做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对于规矩,似乎越漠视,越显出来本事大,而违背规矩的理由,就是这社会四处都是不守规矩的人,因为他们不守规矩没有受到惩罚而来感叹规矩不管用,把自己的不守规矩甚至当成一种豪情。”凌远说到这里已经完全敛了笑容,   看了邝镇扬一眼,   “今天我允许邝先生参与我们的会议,并不是因为他热心地为我们的项目设立基金。别说50万,就500万5000万,也买不来一个旁听我这样一个会议的机会。邝先生,您将从这个会议上,得知我们这个刚刚在新闻联播黄金时间被树立为楷模的医院,内在存在的诸多问题。我为什么要让您知道,因为您是未来可能的合作伙伴。花团锦簇,可以给看戏的人,可以给我申请批文的人看,然而合作伙伴,是要一起做事的。一定要清楚,强势,弱势,潜力,潜在问题;值不值得合作,值不值得投资。我觉得,没有合作伙伴因此搁置的项目,好于错误的牵手,之后一起面对一塌糊涂的结果。”   “十分感谢凌院长,”邝镇扬微笑,“有这样见识的第一把手,无疑就已经在我心里加了分数。”   “我为什么因为妇产科儿科意外走失的患者,就把各位负责人在11点45分的时间召来?似乎连患者家属,都因为不太差的结果,而没有追究?而我们也不存在明显失职的地方。”凌远停了一会儿,抬头,目光无疑是犀利的,“因为,我们实在有太多与有明文的的管理不符合的失职,混乱,值得将大家集合,一一陈述了。”   “首先与住院病人管理最相关的---探视规定时间。我请问在座的各位主任,谁给我站起来说,严格地执行了探视规定时间?有哪个科给我保证,我现在去一个一个病房地检查,能不抓出一个以上不该陪床的家属在病房里?你们说,同病房的患者没有意见,他们也一切规矩,并且还为照顾病人提供方便……我只问,按照人均数做防护处理的病房,突然多出来接触外界的患者家属,如果恰好赶上尚没有被流行病局发现的大的流行病的开始,这是不是在抵抗力最弱的人群里,为病毒爆发创造条件?   哪位科主任敢说,我们科一定没有一个登记出病房的患者,夜里没有回来---是的,你们说,跟家人已经联系,患者因为各种原因,没按时回来,但是为什么不立刻上报医务处备案?如果患者在家里出了任何意外,追究责任,你们没有多重备案,这个官司,输的就是医院,而很可能就影响了一个医生的职业生涯。”   “再退回这场让我们医院引以为傲的抢救。是的,我们的应急,配合,值得称赞,我们狠抓落实各科专家总值班制度的优势,在这一刻得到体现,而各位同人的技术,水平,救死扶伤的责任感,无愧身上这件白衣,但是让我们回头来看过程中的问题。”   “大外科,几乎一半的人,急诊室抢救室开始投入抢救时候,口罩没有按规定带好,将鼻子露在外边,或者根本没有带口罩;你们凭什么确信,伤员没有呼吸道传染性疾病?”   “乙肝艾滋病快速血检我相信大家都第一时间开出去了。但是我今天下午抽查,除了普外和心外,大外其他科室,居然都还没有去追当时送出的血检单。是的,我们有一系列的防护措施以及仪器常规消毒措施,对于未知病人,不可能检查结果出来,再开始抢救,但是收到病房,随时可能接触□血液的患者,你们就不该第一时间,从抢救一下来,立刻追这个检查结果?”   “抢救最重要,救死扶伤最重要,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一切都相顾得到。所以不立刻追检查单,所以不立刻补抢救记录。好,所有的理由,都可以理解,出事以此被指控缺乏医德,是同仁们最大的愤怒;我不认为这是无德,但是也不要跟我说,在精力有限的情况下,选择了抢救忽略了自我保护,是高尚。不保护自己的医生,你也许争了这5分钟救了一个患者,但是带来的是给系统的隐患。”   “心内科呼吸科,不止一位副主任以上专家,在紧急会诊,做检查时候没有带手套。我理解内科大夫在一定情况下,需要不戴手套检查也相信你们多年职业习惯,习惯了看一个病人,洗一次手,可是这种情况,对于外伤患者,你们接到广播第一时间赶到,我感动你们的责任感,也理解内科经常一次性手套用尽没有及时更换,但是你们依旧应该有这个习惯,在急诊外科,先要求护士提供一次性手套,再开始检查病人;你们认为心外按压,扣诊,并没有接触□血液,但是车祸伤伤员,你不知道他身上有无玻璃碎屑,在你检查的过程中,人为制造医患双方的外伤伤口。”   “坐在这里的各位,”凌远突然站起来,“你们大多是我的老师。那么我恳请各位老师,回忆一下,在教学时候,这一切,是否都是跟学生强调的?甚至出进考题?然而在实践之中,你们并没有几个人,能坚持最初对学生的教学。”   “临床医院的一切,一切的规矩,不管是临床上还是管理上,请各位记住,这都与我们的健康性命,职业生涯相关。就象开车系安全带一样,你也许一生不系,也没有出事情,但是有一次真的撞车,这个习惯决定生死。”   “作为你们的学生,我恳请你们回去重读操作指南,而作为院长”,凌远垂下眼皮,微笑,然后再抬眼,展眉一字字道,“我会,也已经将细则基本起草完成,我无法让每一个人在内心遵守规矩,但是,我会做到,切实性的,在没有任何不良结果发生的情况下,一样让每个人为不遵守规矩承担后果。你可以选择人情让患者家属多逗留,也可以选择因为紧急抢救不带口罩,如果这是你内心的价值观的话,我十分尊重,但是,我会狠狠地罚。真正的选择,是明确承担后果的选择。我会请你们确实承担后果。”   “今天的会到此为止,我会随后将细则发至各位的邮箱,请务必2天内反馈给我。谢谢各位。”   第十九章 1   李波从会诊中厅出来,才走到一半,接到杨立新电话说手术完成了,患者已经麻醉苏醒,情况稳定;但是这个患者放置了t管,要观察胆汁质量,而且年纪大,有高血压和糖耐量异常,应该送重症监护,现在重症监护已经全满,所以请示李波,是联系重症科送过去呢,还是送回普通病房加监护措施。   李波想了想,跟他说这个情况尚不够送重症科,而且经过昨晚的大型车祸抢救,现在急重症肯定不能接受了;这个患者,送回普通病房,加一班特护,安排高年资住院医生2点4点各检查一次尿量与胆汁排放情况,让杨立新手机开机on call。   跟杨立新交待完了,他再打给护士长,她说那个一直叫肚子疼的某局长,自打打了‘刚打时候注射局部疼’的‘止疼针’蒸馏水之后,不叫肚子疼了,睡了,但是他的一位秘书今天下午从本地赶到,批评我们服务不好,秘书说,他们领导在当地医院都住套间的,在这里居然住四人间,太不象话,于是对我们的服务不放心,自己要留下照顾领导,不肯走了;护士长对李波道,这人什么都要打听,跟看贼一样盯着我们;到了探视时间,还不肯走,跟他讲理就大嗓门嚷嚷,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护士长说着,抱怨道,你反复强调规范化探视时间和病房管理,咱们可是认真遵守了,到时间,值班护士挨个病房拿着记录清查,但是赶上这样家属怎么办?我可拉不动他。   “您让他去我办公室等我,我跟他要谈一下后续治疗问题。”李波皱眉,随后对护士长沉声道,“规范探视时间的检查,还是要认真做好。不能因为一两个特例而改变。咱们做得越规范,整体的规矩作得越好,特例越少见。就好像,如果规定了不许乱丢垃圾却无人执行,地上就到处是垃圾,那么过路的人,自然随手就把垃圾扔在了道边,好像这才是常理。可如果地上一尘不染,恐怕有一半本来想随手丢垃圾的人,也就忍住了,去找垃圾箱再丢。”   护士长愣了一下才答道,“是,我让他去你办公室。”声调中的亲近的埋怨换成了公式化的尊重。   李波不自觉地苦笑,自从自己开始作了这个代理主任到如今任命下来,不知不觉地,从前习惯的那种亲厚自然,离开得越来越远。   他挂个电话后上了电梯,回到外科大楼普外科一分区,自己先到外科重症病房查了一圈,等回到办公室,见一个矮瘦的干部模样的男人站在门口。那人见他走过来,迎上来,上下打量他,“你是李波医生?给我们陈局长手术的医生?你多大岁数,什么职称……”   李波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示意他进来,那人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只打量着门上‘普通外科--主任办公室’牌子,神色上缓和了一些;李波自己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抬头冲他道,“你是说陈伟年同志?他的手术不是我做的,我只是过去看了一眼,确定除脾破裂外无任何其他脏器损伤,而脾脏摘除手术,是我们的几位主治医生完全可以胜任的。”   “什么?!”这人不能置信地说,“你已经是小年轻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局长这么大的一个手术,手术大夫比你级别还低。怪不得我们局长感觉很不舒服,我告诉你,我明天立刻去给卫生部的郁副部长打电话,反映一下,首都的医护人员轻视地方干部的问题。我们局长可是上级非常看好的实干派干部,这次考察报告回去,是要升到省里的。”   “秘书同志,”李波待他说完,平静地道,“我今天让护士长把你请来,就是想跟你求证和商量一下,第一,你是否真正能代表你们领导的意思?如果不能,我们没有必要谈下去了,请你立刻离开医院,于探视许可时间内再来看望你们领导;如果能,那么我们来商量一下。现在,你们领导,已经情况稳定,可以转院,你们是选择继续留在我们这里治疗到可以出院呢?还是转到你们认可的医院去?我们非常抱歉,在车祸发生当时,只能由急救人员替患者选择他们认为对抢救最有利的医疗单位,而不能综合患者意见,而现在,患者可以表达个人意愿了,身体条件也可以承受转院,又有您来辅助安排,所以,你们可以做这个选择了,转走,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那人在听到‘是否真正代表领导意思’时候,有一阵的张口结舌,半晌才又瞪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明天……”   “我的意思是,”李波打断他,“如果你现在不能立刻替你们领导签转院单,并得到你们领导的书面同意,那么,请遵守我们的一切规定,在非探视时间,立刻离开病房,不要干扰我们的医疗程序。”   李波说到这里,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在他扬起手臂,‘岂有此理’四字才刚出口的时候,捏住了他肩膀,瞧着他笑了笑,“我是个临床医生,并不太想跟你讨论一些非我专业范围内的问题,但是现在涉及你无理地强行破坏我们医疗程序,我就破例多给你解释几句,这一次是我给你解释,下一次,我请有关部门的同志跟你解释。”   李波望着他,手依旧捏着他的肩膀,“第一,你们领导,这次是来考察,学习,不是来作威作福的,你最好真正地理解了你们领导的意思,不要自以为是,误解了;第二,这个时期,正是地方与军队干部调整时期,我想你做秘书的应该有概念。你可以爱给谁打电话给谁打,不过,今天的晚间新闻,已经报道了市长视察我院抢救工作程序,郁副部长作陪,予以极高赞誉,事后,许乐风同志加批示,第一医院全体医护人员,以良好医德和精湛技术,优化的抢救程序,全方位地为全国的医护工作者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值得嘉奖。随后,我们又收到朱其章同志的感谢,朱老出身你们省,恐怕你们诸多干部都曾是他下属,他感说‘第一医院以最优化的处理,为我的家乡人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服务。我代表家乡人感谢你们’。新闻,你可能当时还在路上,没有看到。而领导同志们的批示和锦旗,我现在可以破例给你打开医务处的门,让你欣赏。是的,这种情况下,你依旧可以投诉我们---服务不好,没有达到宾馆标准,手术大夫不是主任,更加没有你所希望的,各科主任,丢下其他病人来专门抢救你们局长,你还可以把你在病房里吵嚷的,你们的干部在地方上受到的待遇,好好地在这里宣传,比较,我一点儿都不反对。不过,那是明天,”李波推着他的肩膀,打开门,“至于说,在非探视时间的现在,请你立刻离开医院。否则,不是你投诉我,是我去投诉你们地方干部,漠视我医院管理程序,扰乱制安,惊扰普通病人,在普通群众中,引起了十分恶劣的影响,为党的干部形象,狠狠地抹了黑。”   第十九章 2   局长秘书早已习惯了近五年来,包括医生之内的各种服务行业从业人员对自己的毕恭毕敬,自被李波一下抓着了肩胛,只觉整个膀子使不上半点力气,便自呆了,看着紧闭的门,想起平时在自己地盘解决问题的法子,眼看办公室一关,只有自己与对面这个高了自己大半头,比自己年轻了10来岁,一出手,简直就是练家子气势的医生,而这分明又是在对方地盘之内……秘书脑袋里瓮的一声,冷汗几乎下来,只恨自己简直是傻了―――光想上司立即就要升迁,自己的调动还没最后定下来,一听出事消息立刻赶来,却犯了不明情势就贸然行动的忌讳;至于李波那一连串的问话,他并没来得及仔细想得明白,到后来只是不断点头,到李波拉开了门松了手,心里微松,那最后几句是听进去了,先是连连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误会,都是误会,”到出了这门,心就彻底放下,脑子也可以转动,挺直了腰,恢复了些风度,官腔也再回来,只是谦恭了许多,“李主任,你还是要理解,一个惊闻噩耗非常忧虑的同志的心情。也要接受一些来自不同方向的置疑和意见。你看,你毕竟还年轻,还有很多学习的余地,对不对?当然,我代表我们单位的所有同志,对你们的工作,表示感谢。”   李波才要说话,一抬头,看见了站在斜对面,脸上仿佛忍笑的蒋罡,自己忽有几分尴尬,这时听他说完,也不愿跟他再度罗嗦,只道,“好。谢谢您的意见。现在是非探视时间,请您离开医院。”   那人矜持地点了点头,回过身时,见对面那个笑靥如花的漂亮姑娘向李波扬着手走过来,擦肩而过时,看见了她肩上的三颗星,心里吓了一大跳,心道曾经被局长当贵宾接待的40多岁的某旅长也就是这个军衔,再瞥见似乎是李波亲亲热热地拉起了这位上校军官的胳膊,心里懊恼到了极点,首都毕竟是首都,即使是个医院,那也是首都的医院,这水,没知深浅,怎么就敢乱趟?于是赶紧地加快脚步离开了。   李波与蒋罡一起进屋,带上门,看着蒋罡,半晌才望着她茫然地道,“昨天晚上重大事故。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除了在开会,就在重症科,病房,手术室转,其实还没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怎么会碰见了许楠?”   “就是……凑巧吧。”蒋罡耸耸肩,“我跟同事一起吃饭,之后到玩具店给我侄女买礼物。店是关了,结果听见有人唱歌,用歌来讲舒克贝塔的故事。我简直就听入了迷,忍不住就从头听到尾,然后,看见了他们。你知道,他们俩看上去肯定不大对头,孩子一看就是病孩子,许楠毛衣里面还露出来病号服。我同事……”蒋罡瞧了李波一眼,小心地道,“觉得不大对劲,以为……以为是……”   “精神病人劫持了孩子?”李波抬起头,嘴角带着淡淡的讥诮,蒋罡愣怔了一下,他神色木然,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当时张晰确实如是说,坚持要报警,而自己却对这美丽得‘不正常’,唱歌好听得‘不正常’,出现在这样一个深冬街头玩具店背后,带着一个小小病孩子的姑娘,莫名地有了奇怪的好感,以致听见‘精神病患者’,十足地火了,沉了脸说,你是民,自然不用管,我是军人,军人本职就有维护治安,保护市民安全的责任,然后跑去了许楠跟前。   而此时,这句话居然被李波说了出来,她心里却如突然被撕扯了一下似的,瞧着他,心里的心疼弥漫开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朝他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跟前,正对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李波,她很美,不只是容貌。能给一个小病孩子唱出那么好听的歌,能在自己也这样虚弱的时候,拿自己的大衣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地,给他唱那么好听的故事,她确实有不懂事的地方,她不知道什么叫肝衰竭,不知道肝衰竭的孩子在这样的冬天里,哪怕就是2个小时,会有什么样的危险,最关键的是,她心里没有‘自保’这个自私而正常的概念。孩子并不是她带出去的。相反,是她从妇科出去买份报纸,看见这样个小孩子自己溜出了医院,她当时没有手机也来不及叫任何的人,所以才跟了出去。小孩子不肯回来,要找妈妈,但是不知道妈妈在哪儿,所以要去找‘万能的舒克和贝塔’,她只是不想让这么小的病孩子伤心,所以,满足了他一个又一个愿望,只是想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医院来。李波,我想,爱她的容貌的男人,恐怕是100个里面有100个。但是爱上她想保护一个这样的她永远都这样的人,只是……只是太想在这样的生活里,总还有一点点地方留给最原始的干净和美。”   李波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望着窗外,慢慢地道,“希望邝镇扬,是因为你说的这样的原因,所以爱她。至少,”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他有这个本事。”   “李波……”蒋罡皱眉,却见他甩甩头,看着她肩上冲她笑道,“哟,升官了?”   “哦……我们上一个做了2年的项目,全军嘉奖,记一等功。给多了一颗星。你没听你娘亲说吗?主公是项目总负责,现在可是少将衔了。”   李波先是一愣,随即神色越发暗淡,苦笑道,“我不知道。我娘有日子懒得理我了,我最近也忙疯了,没空找她。她别太生气就得。哦,拜托你,有空儿跟她说,让她去看她的颈椎。”   “看你悲情的,”蒋罡噗哧笑了,瞧着他,“你给你娘打个电话,她还能吃了你?”   “我实话告诉你,你请尽情鄙视,”李波闭上眼,“我现在还真不想让她拿那种特看不上,特不可思议的口气挤兑我。我知道她看不上我。这个当口儿,没这个承受力亲耳听她强调一遍。”   他说这话的时候,竟十足是个委屈而顽固执拗的孩子的样子。   蒋罡心里有些无奈,更有些说不出理由的疼惜,停了会儿,扬起下巴严肃地道,“得了得了,非逼着我夸你---喂,李波,你娘要看不上你,能把我这么好的姑娘,搭给你吗?”   李波一愣,见她大张着眼睛仿佛特别严肃认真地瞧着自己,努力压着嘴角的笑,说不上是认真还是俏皮,一时有点发呆,这么对视了几秒,蒋罡本是玩笑,如此竟是真的怔了,轻轻咳嗽一声,扭开脸去,低声道,“哪有娘看不上儿子的。尤其是你这么好的儿子。你不知道,参谋长每回提起你来的神情。好啦好啦,我告诉你一八卦好不好?你可别给别人说。”   李波瞧瞧她,问了句,“什么八卦?”说得却是没有半点儿热情。   蒋罡却仿佛当是没有看见他的意兴阑珊,只颇神秘地道,“第一次听说七院长和主公当年的八卦,得知那是主公初恋情人,我不知道深浅地,开了个玩笑,说7院院长真帅呀,气质儒雅,学术又这么强,参谋长在军工大是校花,后来又是军区出了名儿的军区之花,多般配?李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儿,能把他打败了去?参谋长半天没说话,后来,说,什么样儿,什么脾气,也比不上当年真心的喜欢啊。这怎么能比呢。喜欢的人,跟心里,就是神仙也比不过去。所以,起初时候,李将军看在她眼里也就是一恶少,稍微有半点不太好的习惯,就更恶少了,直到有了你,看着你一点儿点儿地长起来,没有别家孩子各种各样的难缠,费心,好到了让她觉得,这是老天爷补偿她的。再后来,觉得这孩子的好,真的很多是来自他爸爸……你娘说,是看着太好的你,慢慢地,一点点地,从接受,到爱上你爸爸。”   李波低着头,只觉得眼睛酸痛,过了好一阵,才低声道,“这个……我知道。”半晌,他抬起头,多谢你。”又垂下眼皮,笑笑,“我好像在你面前,越来越能丢人了。”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不悲愤。不矫情了。说实话,这都12点半,我还没空吃晚饭,你要吃夜宵不要?”   “要要。”蒋罡赶紧回答,“我今天吃了顿特别别扭的晚饭。吃的时候,光在注意餐桌礼节……如果不是撞上这俩病人,我本来是要再去来顿烤鸭……”   “对了,你同事呢?”李波瞧着她问,忽然笑了,“跟同事吃饭,需要注意餐桌礼仪吗?你同事对你真好,虽然跟你意见不一,却毕竟还是跟你一起,送许楠回来了。”   蒋罡略为尴尬地瞪了他一眼,想起今天,固然为了报警还是去‘管闲事’,自己与张晰意见不同,然而自己坚持了,他却一路护送,而颇为细心地从旁边的小饭馆要了些淡淡的温盐水喂了小平安,又带他去卫生间,观察他的小便,打电话时候跟大夫细心交流,蒋罡在路上,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对他态度的不客气,本想把这一大一小送了回来,跟他倒个歉,却万万没想到,大的这个,居然是许楠……方才,送小平安回病房,张晰跟在她身后,待她出来,想要送她回家,她摇头,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自己真的是不能跟他‘慢慢来’,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但是我猜,并非两情相悦。”张晰仿佛并不意外。   “跟你有关的只是我对你的态度。”蒋罡说得坚决,“跟别人对我的态度无关。”   张晰垂下眼皮,停了一会儿,十分坦然地对她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对感情的态度。”   “什么?”蒋罡几乎呛到了自己,“你的人生太顺利,所以特别想要挑战是吗?”   “不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处处顺利,所以很清楚,什么特别可贵。”他认认真真地对她道,“你不仅可爱。而且可贵。好了―――确实也是仅此而已,我没有至于到神魂颠倒,也不会死缠烂打。为了避免真的有一天到了这个地步,我走了。不能再给自己去觉得你越来越可爱的机会。”   张晰冲她微笑摇手,“不过,小蒋,对于工作的问题,我一定还是会给你比其他同事更大的方便。只是因为,跟能让自己欣赏的人一起工作,是很大的快乐。”   他说罢自己走了,蒋罡站着发了好阵子的呆,暗自心道,自己是否也该有他的觉悟和智慧,赶紧离开李波远点,别要到了个死缠烂打的地步?然而心里想着,却不由自主地,朝外科大楼走了过去。   或者,已经是晚了。   第十九章 3   “烤鸭是没了,”蒋罡发呆的当儿,李波却没再继续对她的这位同事好奇,他把白大衣脱了,穿上外套,“只有24小时的拉面馆还开。那家的牛肉仔仔喜欢,正好我带一些给他回去。”   “都好都好,都胜于半生不熟的牛排。”蒋罡跟他一起往外走,“有辣椒吧?”   “有,而且还随便吃,不要钱。”李波乐了,“你可真好养活。”   “我需要人养吗?”蒋罡惊讶地问道,挑起眉毛。   “不需要不需要,”李波大笑,“再过几年,咱再想请蒋将军蒋总工吃顿饭,可都得走后门才能约上了吧?”   “老朋友么,”蒋罡大方地挥手,“我把内线电话给你。只要是吃饭,你什么时候请,我什么时候吃,不挑剔!管饱就行了。”   “太感动了!”李波作势作揖,俩人嘻嘻哈哈地从电梯上下来,却见邝镇扬从另外一个电梯上,同时下来。   三人同时站住,邝镇扬走过来,冲蒋罡伸出手,“今天都没来得及感谢,”目光遂又在他俩身上掠了下,“笑道,原来送我太太回来的蒋小姐,是李大夫的朋友。”   “感谢不要紧,”蒋罡跟他握了握手,“我倒是真想找你呢。”   “哦?”   “孩子不是她带出去的。”蒋罡认真道,“是孩子的情况特殊,妈妈监禁,他想出去找妈妈,被许楠看见,她才追出去的。你说她任性,那是冤枉了她。”   “呵呵,谢谢蒋小姐,我倒是以前不知道,我太太是这么热心,乐于助人的人呢。”   “不是乐于助人,”蒋罡摇头,“她是把小平安当个朋友看的,她给小平安唱歌讲故事时候,根小平安聊天时候,俩个人都很开心。她是真心喜欢小平安,所以很认真地对待小平安的要求,没有把他当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尤其是病孩子,而是当个朋友来交流。所以小平安说,要去玩具店再看舒克和贝塔的飞机,要听她讲完故事才回来,她就答应了,而且真的去做了。没有像别的大人,即便答应了,也会立刻给医院电话。她确实是有些不懂,但真的不是任性胡来。”   “蒋小姐倒仿佛她的知音。”邝镇扬似笑非笑地看着蒋罡,“蒋小姐是因为李大夫,所以去找我太太,把她送回来,还要在我这个当丈夫的面前,给她抱打不平的么?”   蒋罡愣了几秒,随即冷淡地道,“跟你说这些,简直等于废话。”说罢大步朝门口走,李波跟过去,邝镇扬在他身后喊,“李大夫,等一下。”   李波站住,回头,邝镇扬走过去,“我承认,今天,我有一点猜疑。所以我,开始时候,心情不佳。”   李波不答。   “其实你要知道,对于我,公平客观地把第一医院作为一个合作对象来考虑,是真的要克服一些心理上的不舒服的。”   “我毕竟只是临床医生,不至于参与到跟投资商有关的讨论中去。”李波淡淡地道,“你不必不舒服。”   邝镇扬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缓缓地道,“我想,我今天才突然发现,许楠在我心里,比我以前以为的更重要。”   “你以后也不必再猜疑了。”李波瞧着他,“我从来没想过把许楠再带走。我也不觉得她,象你说的那样,没有放任何感情在婚姻上,说丢弃就丢弃。”   “是么?我可以当做这是你对我昨天的话的回答么?你不会再打扰她,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李波尚未回答,本已走开的蒋罡却又已经折回来,恼火地道,   “什么叫不再打扰和从她生活里消失?”她抬起下巴,“莫名其妙。她是你太太,合法婚姻,双方意愿,又不是你买的包身奴才!你……”   她还待再说,却被李波拽住了胳膊,扯到了一边,而他对矿镇扬平静地道,“我不会再打扰她。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我和她根本已经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另外,”他看看蒋罡,对矿镇扬道,“你不用猜测。小蒋是我朋友。但是今天碰见许楠是个意外,她从学校就进了部队,为人简单直接,如果有冒犯你的地方,我替她向你道歉。至于许楠,”李波瞧着他,淡淡地道,“她愿意选择怎么样的生活,第一是她自己的决定,其次也跟你这位先生有关,其实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把你的家事,跟我的意愿联系起来。”   李波说罢,拉着蒋罡没再回头地一路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进去,发动车子,冲蒋罡道,“就拉面吧。我想不出来这个时间,还能有什么可吃。”   蒋罡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过了好一阵,才闷闷地道,“我很冲动,说话很不得体,很丢人,是不是?”   李波没有回答。   蒋罡咬咬牙,“那你干吗承认是我朋友?本来我们认识也不久。我就是这样,再说,我也没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得错了。我就是觉得,就算其他人都不明白许楠,他做丈夫的也该明白。他既然在乎许楠,怕她离开,凭什么要那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简直好像万物主人。爱一个人,平等和尊重,是最起码的吧?”蒋罡越说越怒,更是委屈,恨恨地道,“你凭什么代表我道歉啊?谁……谁要跟她道歉?我,我就偏要打扰她的生活,我跟她说好了,会尽力帮她去让更多的观众看见她的童话剧木偶戏。喂,李波,你停车,我要下去,我不想跟你一起吃饭了。”   李波靠边把车停了下来,蒋罡伸手拉车门,却被他从旁边拽住了胳膊,她想挣开,却被他牢牢抓着,使不上半点力气,蒋罡惊讶地抬头,另只手砍向他手臂,已经拿出了擒拿格斗的手法,却不知怎的,俩只手腕居然都被他制住,蒋罡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   李波突然放开她手腕,却搂过了她的肩膀,低头,吻了下去。这个吻突然而来,霸道强势,让她措不及防,只能茫然应对,而后,却是唇齿之间至细腻的辗转,温柔缱绻,让她从头脑的空白,而至沉醉。   “为……为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她的脸靠在他胸前,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并不敢抬头对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头一次见着你这么傻的姑娘。头一次知道,还有这么傻的姑娘。”   “你……”她想要抬头,却被他更紧地抱住,   “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不要跟我妈塞给你的那个同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好。可能很不够。不过,给我点时间。你这么傻的姑娘,我觉得自己来陪着你,比较放心。”   第十九章 4   这个晚上,苏纯在之前凌欢投球的操场,丢篮球丢到了精疲力竭,然后躺在柏油的操场上,望着头顶月明星稀的天空,认眼泪流,肆意地流。她很想干脆就在这冷风里冻一晚,冻病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上班,不看病人,不进手术室……于是她闭上眼睛。   只是没一会儿,许楠不知所措的脸便就到了她眼前,然后,又是很小的许楠搂着更小的她,   “咱们永远都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苏纯睁开了眼,抹干了脸上的眼泪,回到宿舍,洗干净了脸,将又是汗又是泥的衣服换了,再又慢慢地往医院走回去,开始慢慢地,但是越走越快,仿佛许楠就在那儿等着她似的,她后来跑了起来,虽然打了这么久的球,浑身酸疼;她推开妇产科楼道的大门时候,值班的护士瞧了她一眼,她气喘嘘嘘地解释,“我,我查对一下医嘱”。   半夜跑回来查对,这本身在新住院医生和实习生中也很常见,护士点了个头,她跑回办公室,穿上白大衣,小心地轻轻地推开了许楠病房的门。   许楠的床与另外一人之间只隔着一副厚绒布帘,苏纯脚步放得极轻,见许楠背朝外躺着,应该是已经睡了,她愣了一会儿,转身想出去,而许楠这时候坐了起来,向她伸出手,低低地叫,“纯”。   苏纯过去,紧紧地抱着她,并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过了好久,许楠抬起脸来,拉着苏纯往门外去,苏纯被她拉着,走出病房,在楼道停下,许楠望着她,   极低声音地认真地问,   “你不生我气了?我会……”   苏纯抓着她手,摇头,   “我不会不管你,你也不会不管我。”   许楠伸臂抱住苏纯,紧紧地抱着。   “姐,”过了好一阵,苏纯低声在许楠耳边说,“你……你跟姐夫在一起,有开心吗?”   “还好。”   “只是还好?”苏纯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那么李波呢?你……还爱他?你究竟是为了……”   “纯,不要问我。”许楠痛苦地摇头,“不要问我。我不想再提起来。我以后会努力地做你姐夫的好太太。”   “可是你……”   “我真的会努力。”许楠望着苏纯,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镇扬。应该不算爱。但是他挺好。纯,我从妈妈带着我离开苏叔叔和你,我就暗自给自己发誓,以后,如果我真的嫁了人,对方只要不骂我,不打我,是个爱孩子的人,那么我怎么都不会跟他离婚。”   苏纯愣怔地望着她,却见她甩甩头,笑道,“不说这些了---纯,今天那个军官好有趣,我喜欢她。”   “你猜她跟我说什么?她说,她说她听我和小平安讲故事,觉得太好听了,如今小朋友的书,很多都没有这么好的想象。她说我可以讲故事,唱歌,编音乐故事给许多小孩子听,她有空的时候,可以做玩具配合。她问我,有没有兴趣,给他们军区幼儿园的小朋友去做布偶表演。我忽然觉得很有趣。哈,她还说,她们平时请人,是花不少出场费的,可是没有一个,讲的有我一半的好。”   苏纯愣了一下,然而看她这么兴高采烈,也并不想提起这女子与李波的关系,点头道,“也许。你开心就好。”   许楠点头,认真道,“是的,但是我就很想把以前写的一些小小音乐故事整理起来。她还问我的布偶都是多大型号,她可以在他们的精工车间,给我的布偶配战舰。”她抬头笑得居然很灿烂,“纯,我一直很喜欢自己创作这些故事和歌,但是我却比写曲子更上瘾,从上学时候就偷偷地写,被老师看到,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完全乱七八糟,可是,也有人喜欢不是么?管它的,小平安喜欢,那个很有趣的女军官喜欢,她跟我保证,所有的小孩子,都会喜欢的不得了。那么我演给他们好了。哈,虽然不会出名,但是,可以算是一个‘兼职’呢。”   苏纯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虽然觉得蒋罡大约只是顺着她讲讲,却也实在不忍心这时打击她,只点头道,“他们会喜欢。”   “不过,你从小就没兴趣听,你会睡着,而且,被你问问题问的,我都觉得没意思了。”许楠忽然又有点泄气。   “不是每个人都是我。”苏纯叹气,“欢欢看得起劲,不听课的漫画,我从来不明白有什么好看。”   “因为你是优秀的。”许楠一如既往极诚恳地道,“不喜欢这些幼稚的玩意儿。不过,我还是可以给那些幼稚的小孩子的。他们会喜欢。”   这个晚上,苏纯终于把许楠送回病房,她还是睡不着,一直想着那些从小就在自己脑子里的各种形象,时而地笑出来;而苏纯,回到宿舍时候,收到凌远两条短信   一条是,   “医学院会从应届以及毕业5年之内,尚在系统内的学生,医生,以及各科研科室,公共卫生学院年轻教师中,自愿报名,层层考试,选拔10名进行卫生管理学,或者卫生法学习,先在p大法学院或者医学部公共卫生学院学习2年,之后送美国或者英国进修,试行为我们系统培养公共卫生管理人才与具备临床背景的法学顾问。”   另外一条却是,   “苏纯,别跟你姐姐生气。你在意她,爱她,怎么都不会真的不管她。既然做不到,或者做起来让你痛苦的事情,就压根不要去尝试。”   第二十章 1   凌远并没有想到,卫生部关于高价门诊试行3年的批文与关于增编检验科室合同制工作人员配合一线临床科室的批文会同时下来,且下来的这么快---这甚至让他觉得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若干要开的会,要见的领导,律师,合作方,要签的字,要备案的文献,都赶在了这同一个上午---这个他计划中,要在普外科开全科会议宣布重新划分临床专业组,增设轻症病组的这个上午,齐齐地扑面而来了。   在放下电话之后,凌远犹豫了近5分钟,然后是打开笔记本重新规划时间流程,精确到了分钟的范围;给李波电话,让他通知会议改时间,放到下午5点之后,然后就开始了这样短到呼吸似乎需要变得更急促,而长到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一天。   六点半钟,当一个月之间,最先由李波建议,几位高年主任认同,调查了一些过去患者的意见得到好评的主治医生杨立新,作为未来第一任轻症病组组长做了一个详细的工作计划展示,并由李波补充若干意见,几位主任提出一些建议之后,在场的外科大夫们,依旧低声议论这个在国内相对甚新的概念。被宣布第一播分到轻症病组的另外两位低年主治和三个住院医生,倒是多数都显得很有兴趣,提了不少问题,尤其是关于操作机会与操作安全方面的期待与顾虑,唯一郁宁薪自听见了自己名字,便只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没有再说,直到杨立新请未来的几个自己的兵表达意见和建议,特地点到了一直不说话的郁宁馨时候,她却望着李波道,   “我只有一个问题,这个决定还能改吗?”   杨立新本来点到她的时候便就头皮有些发麻---大小姐最近工作态度翻天覆地地转变,对自己也就顺带地少了许多顶撞和无礼,然而他心里隐隐约约地猜着原因,于是依旧对她十分谨慎小心;这时,毕竟是要作为未来组长,当着全科医生,若干前辈,总不能特别跳过她去,而果然,她就再度给自己出了难题。   杨立新一时脑子短路,忍不住地去看李波,李波却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求助目光似的,只如任何一个其他医生一样,等着他来回答这尴尬的目无纪律的问题,他只好咽了咽口水,努力回忆当初李波跟他讨论的若干细则,尤其是与下属交流解释的部分;尽量镇定地对她道,   “每个住院医生都会轮流进入轻症病组,这是对你们基本功的很好锻炼,又培养你们在能力范围内承担更大责任,是……是很好的锻炼。只有先后,没有进或者不进。”   郁宁馨依旧瞧着李波,后者却依旧仿佛没有觉得,只是比任何一个其他‘看热闹’的大夫,脸上的神色更平淡些。   她双手抓着桌沿,似乎想站起来,但终于还是又坐回去,迅速地抬起下巴,咬着嘴唇好一会儿,终于低声道,   “那我没有什么意见。我也不懂。在什么组都是干活,杨老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罢,低下头去,头发甩过来挡了半边脸,两手拧着白大衣胸前的一枚扣子转。   杨立新有些惊讶地松了口气,旁边若干人也都多少地奇怪她相对顺从的反应,便就连凌远,都怔了一下。随后,李波再又讲了一些细则,护士长强调病房管理,到了墙上挂钟显示着6点45分的时候,李波看看凌远,然后站起来说道,“轻症病组,这是个对于我们甚新的概念,虽然我们参考国外例子,又查阅了文献,也针对我们医院我们科病人的具体情况设想了不少问题,但是毕竟真正的问题,一定会有我们没有想到的,会在实行过程中,一点点地出现。我们各专业组组长,虽然不直接干预轻症组工作,但是随时都会帮助轻症组一起解决专业以及非专业的问题;希望最终能达到人力与其他资源的最好配置,对于我们的临床工作和教学工作,工作质量与工作效率,都达到双赢的结果;而如今,我们又即将有检验科室24小时值班制度的配合,理论上,应该能够减少因合作不当,病房与其他资源利用缺乏效率带来的问题;但是既然是项目初试,我相信,过于顺利一定不正常,磕磕拌拌才正常---也才能杜绝更大的隐患。所以新到轻症组的同事请有准备但是不要有压力;其他的各位专家和所有同事,请有期待但是要宽容更重要的是,随时提供配合和帮助。”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散会。”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候,凌远不自觉地居然有些茫然---这一天,居然就真的,快要‘过去’了。   然而,当周明夹着一摞病例,B超CT片子,冲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旁边看片的墙灯处开始插片子的时候,他才再又意识到,对于他而言,却又还有另外一部分在之后----明天,将要进行严平安的肝脏移植手术。   周明将几十张片子在看片的墙灯上插好之后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已经都离开了,他才要叫凌远,却见他闭目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干脆就放轻轻走出去,在会议室外面打电话叫了医院旁边,他和凌远最常光顾的那家潮州菜的外卖让送到医院门口,自己一边往外走,一边给谢小禾打了个电话,说笑着,出了外科楼,穿过花园,停车场,门诊楼,正见着潮州餐厅,做的菜最对自己口味的厨师老徐提着打好包的餐盒往里走,周明迎过去,老徐把餐盒递给他边随口问,“周大夫,可有日子没看见您来了。我这嘀咕,我手艺退化了?上回瞧见小李大夫来吃饭,我特意问他,说您出国交流去了。这不,今天正好轮我下班,看见前台记要外卖的是第一医院的,周明,我说,我送,想您了。做菜能碰见会吃的人,也不容易。”   “多谢您惦记。”周明跟老徐一向说得来,自己更没少跟他讨教过潮州菜的做法,这会儿接过来付了钱,笑道,“我就回来一周开会,然后还得回去吃鬼子饭。尽想您做的菜。那边儿料也不全,东西也不对。”   “嗨,哪儿能有家好?”老徐一贯话唠,“我前几天还想您来的。我老婆同乡的亲戚,您前年给做的肠瘤儿的手术,肚子上打眼不开刀的,说特好,最近刚在当地复查了,一切都正常,复查那大夫没口子地赞了半天这手术大夫。要说,刚开始,他还埋怨说我给他介绍的不好,说周大夫您挺冷。我就跟他说,这我看人不会错,这来我们这儿吃饭的第一医院的大夫多了,一来二去,听他们闲话都听出个门道。”   这绝对不止是第一百次听见关于自己态度的抱怨―――固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得知;周明想起来昨天凌远的说话,略微苦笑,没答话,才要走,老徐又问道,“这点儿了,还在医院加班儿啊?就回来一星期也这么忙?不是回来歇歇啊?”   “哦,这周我不忙,主要就是两个要演示的手术和明儿这个给一个小孩的肝移植手术。难度大风险大,所以我跟主刀的大夫尽量把准备再做充足些。”   “可是那个妈妈捅了小三的?”老徐赶紧凑过来问,“那两天,可没少听人议论。还说好好儿的一个月子孩儿,给让他妈活活摔死,你说说这个,哎,你说说这个……不给自己孩子积德啊……啊,呸呸呸,乌鸦嘴,有周大夫您做手术,他亲爹给捐肝,这孩子一定逢凶化吉。”   “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周明轻轻叹了口气,冲老徐道,“改天踏踏实实地去讨您的手艺。”   “我给你单开小灶!”老徐豪爽地一挥手,“得,您忙,您忙!老天保佑这孩子!”   周明提着外卖回到会议室时候,看见凌远已经在对着片子,翻看自己在他打印的最近国外类似病例的报告上的标注。周明把餐盒一一打开,冲凌远道,“先吃饭。你也先歇会儿。”   “吃着说。”凌远说完才发现他买的粤菜,汤汤水水,鱼肉菜蔬齐全,皱眉道,“你可真讲究。对付个麦当劳还不得了,这么全乎罗嗦不罗嗦。”   “不在这20分钟。”周明已经坐下来慢慢喝汤,“我劝你,别边吃饭边干这么劳神紧张的活,老这样,你这胃病还好不好得了了?。”   “专家意见?”凌远在他旁边坐下来,夹了一筷子鱼,“分析你专业组的各期胃癌患者生活习惯的统计结果?噢,周明,你可要好好钻研业务,尤其是心理素质,我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指望你了,到时你可别对我关心太过下不去手。”   “你就不能盼点儿好?”周明险些让一口汤呛着,几乎就沿用了刚才老徐的“呸呸呸乌鸦嘴”,复又略微担心地瞧着他,“最近压力太大?现在该等的批文都一齐儿下来,你也松口气调整调整?你看,是不是趁这周我没什么事儿,帮你做个全面检查……”   “你盼我点儿好?还得趁你没什么事儿插空儿。”凌远拿他的话丢回来,把筷子放下了,将类似手术资料拿过来看,边看边道,“这个瑞典6岁男童的病例……”说着已经将筷子推开,拽过来空白病例纸,笔开始画肝脏血管走形的草图。   将所有的片子,资料总结,此类手术常见问题与严平安的具体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讨论过,已经是快两个小时过去,凌远尚还皱眉瞧着若干片子,周明瞧着他笑笑,   “你也知道,所有的影像学结果,都不是金标准。没想到的问题永远出现在打开之后。所以,”他将片子从他手里撤出来,“所以,睡个好觉,养足精神。”   凌远怔了了一会儿,点点头,跟周明一起往外走,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停车场,他突然站住,对周明道,   “我自己都不大相信---我心里没有过这种紧张。”   周明将若干到了嘴边的话终于又咽下去,只拍拍他肩膀,并没说任何话。   凌远沉默地看着周明离开,站了好一会儿,再又回转身,缓缓踱步到了妇儿住院楼,走进儿科楼道,挂上胸牌,在护士处登了记,推开了严平安病房的门。   他的眼睛大睁着,而严斌在旁边,一边念一本故事书,一边插一句“该睡了。”   见凌远走进来,严斌站起来,凌远站住,目光落在严平安身上,“我只是来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严斌摇摇头。   “我要跟小人鱼说话。”严平安突然望着凌远说道,“可以吗?”   严斌才皱眉摇头,凌远冲他摆手,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对严平安道,“好。不过不能太长。”遂一边低头写条子,一边对严斌道,“你去妇产科那边,跟护士大夫交代一下,让许楠过来10分钟。”   严斌愣了一愣,拿了他开的条子走了,凌远望着严平安。   “谢谢你。”严平安瞧着他,“我想听听小人鱼再讲一下海底的样子。我很想去那里。不是很想去天上其他的星球。”   “海底还是天上,都不见得比现在这里好。”凌远干巴巴地道。   “我在这里,”他微微皱眉头,完全不是6岁孩子的神色,“妈妈就很累,很生气,发脾气。给我看病,不能做很多事情,就只能总给我看病。爸爸就不乐意回家。我不在这里了,他们就不生气吵架了。”   凌远笑了笑。   “你笑什么呢?”严平安小小的眉头皱起来,瞧着凌远。   “我笑……嗯,笑你是个小朋友。人很小,脑袋就也很小,所以只能装下一点点。”凌远用手比划‘一点点’。   严平安睁大眼睛看着凌远,“不是么?”   “是啊。你说的是。”凌远耸耸肩,“但是,只是一点点。小平安,你有没有听过瞎子摸象的故事?”   严平安点头。   “因为只摸到一部分,所以,他们都以为,自己摸到的那部分,就是大象的样子。平安,你不是瞎子,你有很明亮的眼睛,也很聪明。但是你还太小,你还只有这么高,”凌远微笑着伸手比了比,“所以,你看不见这么高的东西。”他把手举高。   严平安瞧着他眨着眼不说话。   “以后你会长高长大,可能还会爬上楼,坐上飞机。于是你就看得更多,而不只是这样一点点。你会看见,会明白,你对于你爸爸妈妈,多么重要,虽然你是个麻烦,但是他们多么爱你。”   “你得要留在这儿,长高长大,才能看见。”   严平安只是看着他,凌远也不再说话,直到小平安抬眼叫了声‘小人鱼’,他回头,看见苏纯陪着许楠走了进来。   凌远站起来,冲许楠点点头,“不要太长。”自己走了出去,走到楼道口,却见苏纯跟在他身后,他停下来,转过头,“有事找我?”   苏纯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天,才道,“你……你身体好些没有?那天你不舒服,这两天这么忙,平安的手术……”   凌远笑笑,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倒是皱眉瞧着楼道大玻璃窗外的夜幕。过了好一阵,他缓缓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在骗小孩?”   “什么?”   “骗小孩说,你长大了,会发现世界很美好。多大的一个谎言啊。”凌远扯动嘴角,挂上个有些讥嘲的笑容,“可是作为手术大夫,我总要希望患者有求生意识,对吧。”   他说罢,大步向前走了,却在按电梯的时候,见苏纯再度跟了过来,苏纯望着他的目光游着执拗的担心,凌远闭眼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没有骗他。小平安,除了他对他父母的抱歉,他应该会知道,他们多么爱他。他们冒着潜在的危险把他生下来,当那些潜在的危险变为现实,一直不舍得放弃。他们放弃了很多其他的,互相放弃了,但是没有放弃他。有更多的父母,在不需要付出这么多的时候,就轻易地选择了放弃孩子。而平安却是他们这么多年,生活最大的重心。最终,当这么多可怕的难以面对的事情发生,严斌还是不肯放弃让平安活下去的机会。我跟他谈过,一切的事实,责任,他很怕,但是还是决不肯放弃平安。我见过太多比他们做得更成功的父母,但是并没有再见过比他们为孩子做得更多的父母。虽然,他们一直在做一件……蠢事。一直在。可是我……我这次居然更加愚蠢地,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第二十章 2   严平安的活体肝移植手术,于周五早上9点十五分准时开始。10点半钟,周明主刀负责的取肝部分完成,11点整严斌被送去加护病房,周明交代值白天病房班的高年住院医生刘洋观察各项生命指征,有任何问题请示门诊的程学文,并又再三与当班护士,护工强调了注意事项;周明刚准备回到手术室继续协助凌远,远远地看见一个刑警,两个穿精研所制服的男护士分左右后半围着穿病号服的徐淼向这边走过来,周明等了半分钟,待她走近,想了想,只见短地对她说道,“严斌情况良好。取肝进行顺利。平安的手术,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一阵。”   徐淼一直望着地面,并没有任何反应,周明下意识地回头,通过加护病房的大玻璃窗,看见平躺沉睡的严斌,微微摇头,快步往手术室去了。   这是一台之后被写进小儿活体移植教科书,现场录像被视为经典手术教材的手术。   然而,写进教科书,作为示教教材的最大原因,却并非因为手术的精细规范,术者的从容,手术的完美……而是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出血,止血,缺血,停跳,复苏,因为解剖结构与影像结果不甚相符,临时启动备用胆管重建方式,甚至是即时应急,改动经典的吻合方式……这样的措手不及,狼狈之后的镇定。   而少有人知的是 ,手术中,关于继续或者放弃的---并没有需要说出口的,凌远与周明目光的交流,两人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是,中途,凌远出去,站在手术楼道里,呆立了10多分钟,回来,继续。   下午六点半,苏纯给新收住院待产的孕妇做完了入院检查,开好了所有化验单,又再去看了自己的另外俩个病人,便即换了衣服,去许楠的病房。   “小平安的手术还没有完。”   许楠本来正在埋头改一首自己写的儿歌,见她进来,放下了手里的本子和笔,站起来,“我刚才,才去儿科问,他们说,还没有完。不知道还会有多久呢?早上就开始了呀。”   “活体肝移植,是难度最大的手术之一。”苏纯在她身边坐下来,“做10几个小时,也不算稀奇的。”   “哦。”许楠似乎倒是没有十分担心,只摆弄着手里一架做工精巧的战斗机模型道,“我昨天答应平安,他一醒过来我就会陪着他的。蒋罡今天中午还送了这个来,”她举起飞机,里面居然还有个小小的飞行员,“她说话真算数。昨天说会送给平安这个,中午就拿了来。是遥控的,可以飞起来。等平安好了,我跟他去草坪上玩儿。”   “姐,”苏纯犹豫着,终于还是说道,“肝移植之后,还是会有很多问题,可能严重,可能没有那么严重……很难说能变成一个万全健康的孩子。”   “但是,可以玩儿遥控飞机的,对吧?”许楠瞧着她,“如果他不能跑,我可以用轮椅把他推到草地上。”   “那肯定是可以。”苏纯勉强笑道,“我只是说,你别抱太大希望。”   “什么是太大希望?你是说,他还是会死?”许楠问,却并没有任何的恐惧和悲伤,“可是谁不会死呢。还有希望活着时候,干嘛要想死了怎么办。”   苏纯呆了一呆,答不上来,只见许楠把飞机反转过来给她看,“平安号,”她手指轻轻拂过飞机底端刻着的小字,“他看见了,肯定喜欢得不得了。蒋罡说,现在时间太紧张,等有空了,还可以把我唱的歌录下来,让遥控飞机一边飞一边唱歌。”   苏纯看她说得兴高采烈,下意识地看表,7点15,10小时整,她瞧着表的秒针分针时针,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眼里心里竟然全是昨天凌远说的那些话,他说那些话时候,脸上的神情。   那样的凌远,并不曾见,然而很奇怪地,却并不让她觉得陌生。   那不是许多人所熟悉的霸道强悍才华横溢的青年院长。   那是很多年前,欢欢惹了麻烦时候,从手术室出来,骂着她,却就立刻给她想办法解决了所有麻烦的哥哥;是凌欢说的,哄得中风后情绪低沉的父亲再又有了笑容的儿子;那是对她说,‘苏纯,别怕,你姐姐不会有事……可能只是一个大孩子遇到了一个小孩子。’   只是,偏偏对着平安时候,最不像平时冷静的,穿着白大衣的他的凌远,却又是今天,这十个小时,乃至更多的时间里,最需要冷静客观,最不能肆意纵情,甚至仿佛就将平安的生死,系在了自己手上的人。   苏纯居然特别想哭。   “姐,我……”她站起来,对许楠道,“我去看看手术做到什么程度了。等快要完了时候,我来告诉你。你要是到时想陪他,现在好好休息。”   说罢站起来匆匆往手术室去了。   第二十章 3   “好了。”   这俩个简单的字,显微镜后的凌远说得很平静,旁边儿研所外科梅主任却忍不住出了口长气,周明示意护士移走显微设备,后冲凌远道,“你下吧。”   凌远点头,后退两步,转身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将手肘架在膝盖上,轻轻活动手指手腕。周明已经开始吻合胆管,旁边梅主任冲麻醉科主任道,“早年,一个年会上,徐克做病例讲解,茶歇时候大家闲聊,大家赞徐克在业界的成就,他却说,其实,这辈子最得意的成就之一,就是收的这最后的两个学生。还很‘不谦虚’地放话,说,这俩个学生,一定会更超乃师,前途不可限量。过10年20年,如果同行还会提起我,我想,会是因为我带出来的这两个学生。”   凌远与周明的导师徐克,才华横溢,作风却也一贯霸道,曾经被许多前辈认为是中国普外科界最惊才绝艳的一朵奇葩,然而,8年前,却因为一场不算医疗事故的意外,加之过于恃才傲物,得罪人太多,出了意外之后,自己更不愿忍气,带全家移民了。之后,少有人再提起他的任何消息。   这时梅主任突然提起,大家倒真有几分感慨。当年他的话,如今确实隐约成真,这10年来,徐克的名字已经甚少后辈知道,然而每当外科年会周明或者凌远的手术直播之后,抑或是在移植,微创方面有了任何新的进展,周明凌远的名字被论起,便总有人再度提起他们的导师徐克。   周明的胆道重建进行得十分顺利 ,沉稳从容一气呵成,全不像是经历过之前那10多个小时的惊心动魄,就如早上9 点半,精神饱满地走进手术室,开始做手术直播示教;而凌远已经站起来,过来感谢梅主任作为之前小平安的医生的支持协作,尤其是今天,老人家从头参与手术以及若干时刻,从儿外角度作重要的提醒与建议;周明开始清洗腹腔,梅主任告辞,墙上挂表已经是近凌晨1点。   凌远将梅主任送到手术室门口,再回去,周明已经准备放置引流管,只等他回来再看一眼;终于听见周明说出关腹俩字,凌远转身到门口,先是想摘口罩,抬手摸了两次没有够到系在脑后的口罩带子,于是靠着门,想先把手套摘下来,手却开始发抖,摘了两次褪摘不下来,旁边手术室护士长赶紧过去,帮他把口罩拉下来,手套摘了,手术袍解开,把凳子拉过来放到他身边。   凌远前倾着身子,抱着双臂压着胃,深呼吸了一会儿,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的青紫终于退下去了,周明一边关腹一边道,“李波已经买了外卖留护士台那边,你赶紧去微波热了,垫两口,然后赶紧躺会儿去吧。这孩子也没有家属需要解释病情。后面儿我安排。”   凌远皱眉坐着,却并没离开,半晌,又站起来踱过去,跟护士核对总出血量,无肝时间,看了周明一眼,还没说话,周明已经说道,“你赶紧的,别罗嗦了,这又不是事先没考虑过。已经不是最差的情况了。”   凌远没有张口,却还是瞧着记录默默核算,脑子里回忆同类手术关于出血,无肝时间,与术后生存的统计,自己临时决定采用的血管吻合方式,虽然万幸成功了,然而减少血栓发生的效果,是否会真的像理论上那么好?   他只是站着,脑子里过着那些数据,忍不住想走到床头去看看平安的脸,被周明喝住,“我告你说,现在你丫就算立仆在我跟前,我也没劲儿管你了。”   凌远听他忽然爆了粗口,忽然好像回到了18年前,因为自己耍弄个讲课山东口音太重,讲的东西又乱七八糟的工农兵学历的女老师,周明看不惯他过于刻薄,俩人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自己拿冰袋冰着鼻梁处止血,又好气又有点好笑地冲着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了2岁的师弟道,“有话好说,有理好讲。 你怎么上来就动手?”周明皱眉道,“谁跟你耍嘴皮子?你丫就是欠揍。”   凌远忍不住想乐,然而,不经意地,又仿佛看见穿着破背心的韦天舒站在宿舍窗户跟前,冲他喊,“紧急情报紧急情报,你林姐姐正从5号楼方向往2号楼方向行进……你现在滚起来,冲下去,在到达楼门口之前预备好从容表情,恰好造成偶遇假象……”而2分钟后,韦天舒已经拍着窗户自言自语地感叹,“刚才还背心短裤地看黄书,瞬间你丫就人五人六儿地背书包去自习室……你那书包里他妈是教科书么?你小心点,别跟你林姐姐跟前打开外科学,里面是西门大官人和金莲姐……”   ……   那件扣子崩开,在他面前滑落地上的白大衣,韦天舒悲愤的冷笑。   凌远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手术室的门。   这个时间,大部分手术室的灯,都暗着。凌远穿过综合手术单元,才要按往科室方向去的电梯,听见有人叫他。   他站住,回过头,穿着蓝色手术裤褂的苏纯站在他身后。   “急诊手术?”凌远问,伸手按了电梯按钮。   苏纯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问道,“你这台手术……”   凌远眉头跳了下,遂又平淡地道,“哦,还好。但是术后会有什么问题也很难说。够晚了,抓紧休息。”   这会儿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   办公室一直开着窗,进去冷飕飕的,凌远已经没有力气换衣服,直接将外衣套上,自己陷在沙发里。韦天舒的辞职信还在桌上,他一直并不想打开,留待周一---就留待周一好了。他伸手想去按沙发旁边茶几上的CD,手又停住,但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80年校庆的碟子。很怀旧   这张碟把几十年来,每年校庆文艺汇演的优秀节目,集中刻录了进去。凌远手里的是珍藏版本,他作为第一医院的院长,也不过只拿到了2张。当时他们临床7班的平均年龄也已经有19岁,不知道为什么会钟情那首《童年》。作为医学院临床系的班级,他们班里极少有有文艺特长的,他更是男生里的唯一一个,领唱一定是他了,然而他去领唱,谁来伴奏?当时韦天舒十分与他灵犀,很正儿八经地跟班主任提议,借下两届的林念初。,给我们伴个奏。全班的男同学,都表示了极大的赞同……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草丛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   等待着放学   等待游戏的童年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   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诸葛四郎和魔鬼党   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嘴里的历史   手里的漫画   心里初恋的童年   总是要等到睡觉前   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   总是要等到考试后   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平日记忆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   就这么幻想   这么孤单的童年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   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条彩虹   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   盼望着假期   盼望着明天   盼望长大的童年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盼望长大的童年   这首歌的旋律,在这间开着窗的办公室里回旋着。凌远抱着个沙发垫子躺着,想起来当年,每每唱到‘隔壁班的女孩’的时候,韦天舒总是会忍不住地看着他笑,而且故意跑着调喊出很大的声; 想起来林念初扎着马尾巴的玲珑的背影,偶尔回下头,好看的侧脸下巴脖子的曲线;想起来那时候周明跟校门口修鞋的老头是莫逆之交,很爱听他唠叨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故事---当时凌远打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起来当时……他唯一敬畏而又从心里有种奇怪的依恋的许伯伯,那种男孩子对霸道,能干,说一不二的男人的仰慕;想起来当时那个自己觉得奇怪的女人,他总觉得,仿佛很早,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对那张脸很熟悉,而这张脸,似乎经常会在他的生活中偶尔出现;后来,这张脸的主人,对他说,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俩字让已经迷迷糊糊的凌远忽然惊跳起来,然后觉得胸腹之间竟然疼得难忍,他低微地呻吟一声,手却被人握住了,茫然地张开眼,却是苏纯,坐在他旁边的地上。   “你?”他想撑着坐起来,然而腹间的疼痛却如刀割般地,伴着汹涌而来的恶心胸闷,他眼前发黑,再度陷在沙发里。   “对不起,你没锁门。”苏纯站起来,把一盒温热的鱼肉粥端过来,“吃点东西再睡吧。”她本想递给他,见他紧和着眼一动不动,心里越发不安,犹豫着问,“你……太久没吃东西,胃受不了。你如果太累了,就闭眼歇着吧,我喂给你?”   凌远努力撑开眼皮,见苏纯的睫毛垂着,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心,身子仿佛十分紧张地僵着,这样子的她,就好像是个紧张到极点,却十分倔强着的小动物;他伸出手,很想抚摸她的后背,让她放松下来,毕竟还是没有,他勉强地向她笑笑,看她已经舀起来一勺粥,仔细地吹了,递到他嘴边来;她十分地精细小心,微微蹙着眉,那样子让凌远想起来久远的从前,在新生儿室轮转时候,给几天大,妈妈没有奶,却不肯吃奶瓶子的小婴儿用小勺子喂奶的自己。   凌远笑笑,把她喂到嘴边的那一勺咽下去了,随即终于还是撑起来身子,把她手里的勺子拿过来,勉强吃了几口,温热的粥咽下去,胃里的灼痛减轻了些,而恶心却是越发严重,他放下粥,一手握了拳压着胃,一手却忍不住地再度把手机拿过来,拨手术室的电话,想找到护士长问问目前状况,这时却被苏纯按掉了电话,低声问道,   “为什么是平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其实,之后……”   她的脸上带着真切的茫然。   凌远下意识地抬手,却碰到了一盒精制包装的,印尼原产的顶级血燕燕窝。那是明天,哦,不,今天,若干小时之后,他要去拜访‘许伯伯’,为了祝贺他结婚周年的礼物。   不要做愚蠢的事,尤其是不要做愚蠢的人,这是‘许伯伯’在他心里还只是单纯的许伯伯的时候,就不断给他强调的理念,当然,对此,父亲总是有些听不惯,却很少反驳--尤其是看着他对许伯伯那种仰慕崇拜的目光的时候。从很小,他就有感觉,父亲对这位小学中学同窗多年,家里还算得上世交的老朋友,有许多的不以为然。   父母与许伯伯,原本出身背景相当类似,上一代都是归国知识分子,50年响应周总理的号召,带着天真的理想与热情,先后从美国归国,也在一段时间里,在各自的领域中,担当重任,在建国初期的几年里,创造了不少让人瞩目的业绩。而那个时期,父母与许伯伯,在同一所子弟中学读书,交情很好,只是与父亲的专心读书不同,许伯伯一贯是班干部,学生会主席,甚热衷于社会活动。他曾经看见过父母珍藏的一些老照片,其中很有一部分是中学时代的,翻看照片时候,母亲曾经随口说,‘三岁见老,现在想起来,许乐风从中学时候,就很能出头露面,是咱们的‘政治领袖’。’而当时,父亲看见他就在旁边,很不高兴地说了母亲一句,‘别当着孩子乱讲。’   当时,许伯伯刚刚升任副市长。   母亲甚不高兴,只是父母在他们三个孩子面前,决不争执,于是并没有接话;凌远却知道母亲心里并不舒服,之后,自己是耍了什么宝,哄得母亲乐了,如今已经忘记,然而当时父母提及许伯伯时候那种微妙的感觉,凌远却始终记得。当时才不过12,3岁的凌远暗自在心里觉得,父母是做学问的人,做学问的学者,无论如何对官场有所偏见,更尤其,经历了那一场浩劫之后。凌远深知父亲对自己兄弟二人的期待,那就是踏踏实实做学问,老老实实地做人,不涉商场,不问政治,而这种期待,显然与凌远自己的认知甚有差距,于是,在父母对许伯伯的‘不以为然’上,他在心里,其实站在了许伯伯的一边。   而他更从父母的朋友的议论中猜测,父母对许伯伯的最大不以为然,恐怕就是他娶了他那个除了身份实在太显赫之外,其他方面,与他相比,直是云泥之别的太太。固然很少有人在凌远跟前谈论那个年代的一切,他却非常明白,作为许伯伯这样一个‘通敌卖国’‘企图颠覆社会主义中国’的‘白专权威的代表’的儿子,固然在他‘白专权威的代表’的父亲被冠以以上诸多帽子且最终‘畏罪自杀’之前,许伯伯已经是t大的风云人物,然而,在那个年代,当这一切扑面而来,虽说他立刻坚定地划清了与反革命父亲的界限,然,那一段的日子,也绝不好过。而之前他所拥有的一切,必然是烟消云散了。   而他能有之后政坛上的作为,以当时的中国而言,断然不可能没有他妻家的关系。   关于许伯伯的娶妻,不同人有不同的感受。凌远很清楚,自己的父母,认定了他便就是‘抓住了时机’。而另外的绝大部分人,却是因此赞美许伯伯为人重情仁义--至于之后?那是重情意之后的老天有眼。   许伯伯娶妻时候,虽然那场浩劫已经过了最如火如荼的阶段,某位领袖已经坠机身亡,国内的局势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许伯伯与凌远的父母一样,作为狗崽子,忍辱地过了多年之后,在当时,已经又被召回了各自的专业领域---父亲已经重新拿起了手术刀,许伯伯也已经回到了机械进出口公司,而他的妻家---其实在当时也还并未返回政坛,他的妻,在当时,还并不是什么‘公主’身份,只是个有点可怜的,智力水平只停留在10岁左右,却一直特别仰慕依恋英俊而才华横溢的‘狗崽子’许乐风的傻姑娘。10岁孩子的智商,没本事去认清所谓政治局势,不懂得什么叫做狗崽子,自也不会有任何人,去对她有所苛责或任何政治敏感的要求,也没有任何人将她作为她‘走资派’的父亲的女儿来批斗,于是,在许乐风下放的时代,这10岁智商的傻姑娘,永远就不懂得掩饰地热爱着他。这本是个让人有点无可奈何的笑话,却因着许乐风在自己已经回到了专业领域之后的一个惊人决定,在很多人眼里变成了‘佳话’,而在凌远的父母眼里,就是绝对的‘机会主义者’。   当然,后来的后来,凌远,自然是明白了父母如此认定的原因。   而明白的时候,他完全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更是不敢回头去想,自己在少年时代,对许乐风那种自以为‘成熟’的,有思想的,其实如此天真的仰慕,尤其是,在心里,为他的那些‘鸣不平’。   一个,断然地抛弃了怀了自己骨肉的恋人的,‘重情意的人’。   凌远时常觉得,在许乐风的定义里,自己从前天真的仰慕,便是愚蠢的一种。相当的,愚蠢可笑。   然而,无论是少年时代天真愚蠢的仰慕喜欢,还是后来憎恨的但是无法抗拒的遵从,凌远一直觉得,许乐风对于愚蠢--不管是愚蠢的善良还是愚蠢的贪婪---的鄙视,对于理性的,有实际效益的追求,这种理念,远比父母那种纯正的正直公平仁爱的教育,更渗入自己的血液。或者说,它们原本就在自己的血液里面存在着。   类似严斌这样的坚持,从最初对爱情的坚持,到后来对孩子的坚持,显然是愚蠢的,而之后由于他的坚持,给自己与别人带来的后果,那简直生生地在不断为愚蠢做着最鲜活的,乃至血淋淋的诠释。   这分明就是许乐风曾经说过的,人就怕没有自知之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承担的能力,这种蠢人,杀伤力无穷。人们往往去体谅这种蠢人的初衷,然而究竟有谁,能替他们改变这愚蠢的结果。   究竟有谁,能替他们改变这愚蠢的结果?   为什么是平安?为什么你就是不能不放弃平安?   凌远闭上眼,难道自己,这番,竟是愚勇地想要做那个替他们改变愚蠢结果的人?创造出……更大的愚蠢的后果?   非止平安。   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在许多人看来,是野心蓬勃,是干练霸道,是有着深厚背景和绝顶才华的创新改革,却同样也是颠覆了包括父母在内的许多人理念的大胆胡来,然而,其实,这是不是一样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   廖老师走了。带着绝不应该加诸于她的屈辱。   曾经最温和,在他的心里,最符合‘老师’‘医生’两个名词的,优雅而从不张扬霸道的廖老师。   她曾经是给韦三牛买了他今生第一双白球鞋的廖老师。   也是他们所有人,少年时代的偶像。   而如今,她走了。   究竟是否真的自己能有一天,在自己的心里,对她,为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待呢?   凌远的眼前逐渐地有点模糊,胃里的疼痛由越来越尖锐,又变得钝了,喉咙里有一点腥,在听见苏纯带了惊慌地声音喊他名字,摇着他的手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忽然反手抓着她手掌,对她道,   “不要惊动别人。你扶我一下。陪我去‘博爱’。帮我给李波打个电话,让他尽快到博爱一趟。”   第二十一章 1   李波接到苏纯电话的时候,正在总参大院的综合活动室的台球桌旁边,志得意满地捧着一次性塑料碗吃馄饨。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幸福地叹息一声。   “你看你这点出息!”对面蒋罡撇嘴,“就是碗冷透了的馄饨……”   “这是一碗珍贵的,来之不易的馄饨。”李波一边毫不嫌弃地喝着已经冷了的汤,一边看表,“1个小时又45分钟的鏖战的胜利品啊。馄饨不大意义大。”   蒋罡扑哧笑了,这碗馄饨,原本是两个多小时前就买了来的。当时她终于把准备送给小平安的潜艇改装完毕---加入了微型音乐盒,可以在前进的同时轮换放几首儿歌。她跟帮她打下手的李波一起把潜水艇放到浴缸里试航了,确保一切操作正常之后,才觉得饥肠辘辘,晚饭让这3个半小时的劳动消耗光了。   蒋罡本来要拉着李波去找个24小时的牛肉面馆好好吃一顿,没想到李波对那小巧但是精致的,能遥控着在浴缸里上升下沉,左右转弯,是模是样地发布‘信息’,而转换了模式,又可以唱歌的潜水艇,入了迷,一边对着她画的简单电路图研究,一边说道,“你跟我妈不是一个专业的吗?不觉得她老人家会干这么有趣的事儿。行政领导就是业务荒废啊。”   “主公统观全局,运筹帷幄。”蒋罡正色道。   李波瞥了他一眼,“干嘛,干嘛,我又不背后给你打小报告。”   “难说。”蒋罡翻了翻眼睛,“我觉得你这人,没有你表面上看来那么老实厚道。”   “咱们得好好严肃地谈谈,我觉得你对我有偏见……喂,你能让它发炮吗?”李波还是没舍得放下那只潜艇,蒋罡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背,抓着他胳膊道,“能能,你好好求我,我给你弄个能发鱼雷的……大哥,你别这么没出息,行了,行了,牛肉面算了,你让我吃碗大院里的馄饨。回来我告诉你,改动哪儿能发炮。”   当时总参大院里的馄饨摊已经就要收摊,只剩了最后三碗,他俩干脆也就都买了,一人吃了一碗,这第三碗,李波对她说,“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我打扫。”   李波说得自然,本来在收拾摊子的卖馄饨的大妈听了,却回过了头,笑呵呵地上下打量李波,然后颇有深意地凑到蒋罡耳边小声道,   “这小伙子当真不错。阿姨替你相中了!”   蒋罡当时刚从那第三碗里舀起了一个馄饨要放进嘴里,听了这话手一哆嗦又掉了回去,只觉得脖子都热了,也不知道李波听见没有,这会儿那阿姨却又十分自信地继续低声道,“阿姨知道你们认识不长。以往你都自己来吃夜宵嘛。不过,你信阿姨的,男人他让你先吃,还不介意吃你剩饭的,那是能跟他过日子的,一准懂得心疼人,自己破事儿少。”   蒋罡窘得满脸通红,心里却又十分受用,只是给这阿姨这么一说,方才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这时却觉得俩人就这样同吃一碗馄饨,有些个别扭了。她索性对李波说,   “干脆咱俩赌这碗馄饨如何?谁赢了谁吃。”   “赌?赌什么?”   “台球。活动室里有,”蒋罡道,“听说你水平不低。”   “喂,那你可是真的不饿了吧?”李波笑道,“这个你赢面可不大。”   这句话却一下激起了蒋罡的斗志,立刻扬起眉毛说,“比了再说!”   而后,这场比试真的棋鼓相当,李波开始没太当真,几乎便输了给她,到后来抖擞了全部精神,俩人技术本来旗鼓相当,这一番以一碗馄饨为赌注的‘打赌’,越来越激烈,旁边儿坐电视机前打游戏的,在屋角下完象棋的,都跑过来观战,俩人各自都是高手,又俱各拿出来了中学时代参加运动会的认真,打得浑然忘我,直到后来围观群众也散了,他俩还在鏖战,总算,这赌局终于在快2个小时的时候,分出了头绪---李波赢了。   蒋罡瞧着他吃馄饨吃得那么得意,又是好笑又是不服,心里算计着什么时候再好好地打一场,看见表的时针指到了2点整,才叨了一句,“11点的时候你打电话过去,说平安的手术还没完,现在2点了,总该完了……”李波的手机就响了。   李波瞧着号码惊讶,正奇怪这大半夜的,又不是医院号码,也不是家里人,这是谁这个时间给人电话?接起来,听见苏纯的声音先就是心里一紧,然而紧接着就听她很快地说,   “李波,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有点急事,麻烦你尽快来博爱医院。凌院长在这儿。”   “啊?”李波一时之间一头雾水,“博爱?”李波狐疑地琢磨,凌远应该是给平安在手术,如果有任何处理不了的情况,怎么也不会去往一家美资私立医院转?博爱能有什么人能解决凌远和周明解决不了的肝外科的问题?   “他应该是胃出血了。之前疼得厉害,吃了点东西,吐了,吐的东西深咖啡色的,”苏纯低声说,“他不想惊动医院里的别人。让你过来一趟……千万别惊动别人。”   李波握着电话愣了好几秒钟,才回过味来答应着“我这就过来”,赶紧把馄饨碗扔了,想起来车钥匙还扔在蒋罡宿舍,从这儿回去还有段儿距离,正想着能不能打到车,蒋罡已经把车钥匙掏出来,在旁边道,“医院急事?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是凌院长。”李波皱眉,“说是可能胃出血了。在一个美资私立医院。”   “啊,你们院长自己都不信任你们医疗水平啊?”蒋罡惊讶地问。   “他是不想让人知道……自然不能去任何我们系统医院,不过……”李波眉头皱得更深,看了蒋罡一眼,“我去拿我车钥匙,你赶紧休息吧。这大半夜的了。”   “反正明儿又不上班。你就别罗嗦了。主公有难传召,还不排除万难抓紧时间,不想混了呀?”蒋罡已经站起来往外走。   李波边走,终于忍不住还是给周明打了个电话,周明接起来时候,说是才从手术室出来,手术才彻底完成。   “手术做得怎么样?”   “孩子的情况还是不好说,”周明长出了口气,“说到手术,当时我也没心思琢磨体会,现在边吃饭边回顾部分手术录像……有的地方,我自己都觉得,再重新经过一次,不见得能做得到。尤其是凌远那部分,堪称重创经典。”   “凌院长先下去了?”   “他今儿算是殚精竭智了。”周明叹了口气,“各个方面都太透支。我放了引流管就让他先走了。今天晚上我在这盯着。李波,科里如果出什么急事,这俩天能不找他,先尽量别找他吧。”   李波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这会儿已经坐在蒋罡的吉普上,蒋罡瞧了他一眼,   “怎么样?没事吧?”   “他大概就是最近太紧张太累。”李波摇头,“尤其是小平安这台手术。”   “哇,你们主公这么尽忠职守,鞠躬尽瘁啊!这么尽心竭力为病人……太感动了!”蒋罡夸张地说。   “喂,你别说的根焦裕禄或者白求恩似的,”李波没好气地道,然后,自己心里更觉得把‘白求恩’跟凌远联系起来,恐怕凌远自己第一个撇嘴。   李波到了博爱医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二十,打电话给苏纯,苏纯说,在单人病房安置好了,跟李波讲了房间号。   “我在车里等你。”蒋罡说着打算把座椅放平。   “ 回去睡吧。”李波拍拍她手背,“我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蒋罡点头,临到李波推开车门,又摇了摇头道,“我还是等你。”李波回头,正对上她坦坦白白的舍不得的目光----就好象玩了一天,到了该各回各家时候,还是想法儿磨蹭的小孩子。   李波一笑,拉着她手道,“你不嫌没意思,就跟我一起吧。他找我,也都是那些管理上的事。他不愿意同事知道他病了,你是外人,到无妨的。”   “万一你们主公要面授机密呢?嗯,我跟你一起去吧,在楼道里看杂志好了,总比车里光线好。”蒋罡一笑,从后座拽了几本专业期刊,跟他一起下了车。   “我们能有什么机密。最近事儿赶事儿是真的。行政和临床俩边儿都不轻松。”李波叹了口气,这一段,自己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想来凌远只有压力更重。想到此,回忆起这一年来因为工作,自己‘被动’地与他比从前多了这许多的接触,从最先的无奈不情愿,乃至许多不以为然地反感,到不知不觉地,虽依旧在感情上有不够认同的地方,却不由自主地,在理念上,实际上站在了他这边----甚至是他与周明有所冲突的时候。而这一刻,在周明叹息凌远实在是已经‘殚精竭智’,在苏纯努力压着担忧和惊慌说,“他说别惊动别人。他说问题不大。特别嘱咐也别告诉欢欢。”……李波头一次突然发现---有许多事,对许多人,凌远也许从来没有像别人以为的那样,甚至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冷静乃至冷漠地不在乎。   到了病房,博爱的副院长----原市3院的消化科主任方强正在里面,凌远半靠着,输着液,脸色苍白发青,神色却很平静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检查结果,李波进来时候,方副院长正在对凌远说,“出血应该是在300毫升以下。你如果要观察两天,周一就出院,回家静养也可以,我们有可以上门的护士;全套检查,溃疡评估,两周之内,你看什么时候方便,给我们打电话预约一下。”   李波本来也与方副院长认识---上两届消化年会,都碰过面,聊过几句,这时才想过去问问凌远的情况,凌远却已经对方副院长道,“行。那就这样吧。镇静剂先不要给我上,我得跟李波谈点事情。多谢您。您休息吧。”   “这……呵呵,理解。你的状况也并非一定要上镇静剂。你要求不上,就不上。不过不管你是消化外科什么级别的专家,你现在是我病人,我还是要多嘴一句,不要太劳神了。绝对静养还是需要的。”   凌远再说了句,“多谢费心。”低声对苏纯说让她把笔记本电脑拿给他,一边打开一边招呼李波,“我现在没有精力跟你一一地说,临过来之前,我把放院务工作的笔记本带上了,刚才让苏纯已经把文件都归在一个文件夹。你在这里过一下,有什么不同意的,或者你觉得难办的,再跟我说。”   李波犹豫了片刻,自己的身份,毕竟不能强去同方副院长打听他的病情----这时心里虽然还是担心,也只好跟方副院长打了个招呼,过去接过来笔记本,循苏纯指的路径找着要看的文件打开了,先大概看了下,想了想,对他说道,“你还是睡吧。如果睡不着,还是上了镇静剂。这些东西我怎么也得看3,4小时。我出去看好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凌远阖目说道,“有什么,随时跟我讲就是。这么着,我也能休息得了。总共也没出多少血。不碍的。要不是凑巧苏纯在旁边,我怕她瞎担心,我就自己吃药休息了。明天上午,也许,我还得出去一趟。”   李波却径自把笔记本和上,笑了笑,“我接了你电话立刻过来的。本来跟我一起的朋友也只好一起过来,我也不好让她在外面等我3个小时。”   凌远睁开眼,皱眉,“是。这不是一级优先的抢救病人,所以你没有义务随叫随到。这个情况,你有权利提出个人事务更要紧。不过,其实,”凌远扯动嘴角,淡淡地道,“你接电话时候,就可以明说,你不方便,并不需要亲自麻烦一趟。”   苏纯听他说到后来,忍不住心里一紧,先是去看他脸色,想去握着他手,又望向李波,脸上竟然带了求恳,然而心里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别说这时当着凌远自说不出来,便算单独对着李波,也都不知道真该从何说起,要‘求’他什么。   李波却已经拿着笔记本站起来,笑了,瞧着凌远不说话。   凌远皱了皱眉,一时倒是猜不透他究竟什么意思。   李波安静地瞧了他足有1分钟的功夫,干脆又把椅子拉过来,坐下,   “凌院长,作为你下属,普外科主任,我确实没有责任而且更没有必要为了管理事务,半夜跑来听主公耳提面命地陈述机密要务,”李波不自觉地现听现卖地顺口沿用了蒋罡的口头禅,说着忍不住笑,凌远的眉头却皱得更深,才要说话,却听李波继续说道,“但是,我担心你。虽然我想,既然你还顾得上嘱咐,不要惊动别人,会选择离咱们医院有几公里的这里---我怎么也相信你的理智和专业素养,知道情况应该不会是太严重。但是我的第一反应,还是看见了踏实。”李波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然后,极坦诚地缓缓说道,“半夜随叫随到,只是因为你病了,不是因为你是我上司,我需要24小时待命地干工作。”   凌远的眉头跳了跳,一时没有说话。   “还有,我其实正琢磨怎么跟你提,前一段时间,我们的临床工作是超出了常规的压力大和紧张。作为临床医生,我们都对这种生活有预期,这没有什么可抱怨,自然是尽心竭力地完成好任务,可是作为有管理任务的人,我觉得我有责任考虑每位同事的负荷;应急状态下的超负荷工作,我们的工作性质不可避免,但是我还是希望努力不要长期超负荷。这就好像,一次大出血,机体的器官可以代偿,只要纠正及时,彻底治疗原发病因,那么机体是可以承受这种应急的,一般来说,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可是如果长期处于缺血状态,任心肝脾肺肾再强大,也会从代偿状态进入衰竭状态。”   “文件夹里第三个文件。”凌远闭着眼说道,“就是关于从下周一开始,除急诊之外,鉴于前一段的超负荷接诊和手术给病房和手术室带来的超常规压力,考虑到医护人员的负荷,以及这种负荷之下,因为应急,优先度问题,有可能对常规管理的忽略,造成的管理隐患,所以,今后一个月的门诊和手术按80%的床位收诊。我在车祸急救的当天已经对郁副部长提过,陈述了理由,他也口头应许了,我昨天已经将报告打上去,要求加急批,你周一或者周二应该能拿到书面批示。”   李波愣了一愣,随即笑了,将笔记本夹在腋下,对凌远说道,   “那么,你更应该做好表率。我现在叫护士过来给你加一点镇静剂,你好好休息。至少这个周末,别再考虑这些事情了。晚两天,不至于怎么样。我保证周日晚上之前,一条一条给你交代清楚了。你既然非我不可地这么霸道地非得重用我,想必对我特别有信心。那么,你就放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好了。”   凌远半晌没有说话。   “我打算这周末怎么也得用半天去爬爬山换换心情透透气,你要不要把狼大狼二让我带出去?”   凌远还是没说话,却掏出来钥匙,丢给了他。李波接了,再又说道,“你如果明天非要出去,我还是会很担心,真的说不准会不会忍不住打电话给凌欢……”   “李波 ,你别得寸进尺。”   听见凌远有点忍无可忍的冲李波开口,不知道为何,苏纯方才提起来的心,却是放回去了一大半,这时却听李波说道,   “军医系统x院活体肝移植方面的学科带头人丘主任,跟我爸爸交情很好。如果小平安那边有任何问题,需要显微外科方面的专家与周老师合作,走正门来不及或者请不动的话,这个后门,我还是有把握能走得通的。你只管好好休息就是了。”   第二十一章 2   周六上午10点半,直到阳光暖融融地透过了百叶窗的缝隙钻进来,李波还不舍得睁开眼,享受着晒着太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舒适,却也已经习惯性地把手机呼机都摸过来,再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确认了昨晚没有人找自己,想想,给昨晚值班护士拨了个电话,把几个重病号的情况一一问了一遍,再又从床头柜上抓过电脑打开,让护士长叫总住院,把目前病房床位,等待入院,等待出院,手术安排,各项检查送交,取结果的时间一一地跟他核对细节到小时,他随时在自己笔记本上的流程表格上作一些修改校正,跟总住院讲完,已经是11点多,黄仔仔有点不耐烦地在他身上踩来踩去,他一边给它挠着脑门脖子,说着‘再五分钟,我就带你去阳台放风’一边把电脑里个专业组组长划出来的,将归入轻症组的患者数据调出来,加入刚才的全科流程模型。   这会儿黄仔仔拉长了声音叫了一声,爪子拍打着李波的手,李波赶紧一手抓住了它的爪子,一手按了保存,把它抱起来扛在肩膀上,去厨房给自己找了面包火腿吃,给它切了它喜欢的奶酪和香肠---周末特色早餐,一人一猫头对头地吃,黄仔仔打着满足的小呼噜,不断拿尾巴扫李波的手背。   李波向窗外望去。   天高,云淡,阳光特别地好。   李波打开窗,黄仔仔立刻跳到窗边,探头看着外面,很贪婪地用鼻子去吸新鲜的空气。   “我有好几个月没有带你出去了。”李波有点抱歉地拍拍他的背脊,这会儿,黄仔仔却突然转过身,跳下来,一路小跑着出去,一直跑到壁橱跟前,跳起来拉动门把,门开了条缝,它伸爪子把门扒开,然后,一下跳上了壁橱里面,2年前李波专门托人买的猫推车上面,冲着门外,喵喵地叫。   李波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大笑,“你这是提要求吗?”   黄仔仔偏头瞧着他,李波过去把它抓起来,照着屁股打了一下,“想出去了?那么乖乖的,给我4个小时,让我踏实干完活。”   黄仔仔喵了一声,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噌噌窜上了在落地窗边的猫树最顶上,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趴下,冲着窗外看风景。   李波笑着摇头,自言自语道,“你这只宅猫都需要换换环境散散心的……”他很快地洗漱了,洗澡换衣服,把所有需要的材料,自己的笔记本和凌远昨天交给他的,一起抱着进了书房。   下午四点。李波打完了最后几句话,这时两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在面前,一台是自己的,一台是凌远的,而各自展开的页面的内容,都是一两周前各自保存的,却几乎是一样的内容。   李波愣了好一阵子,说不清楚心里的感受。   在今日之前,他并没法想象,会有这么一天,竟然自己所有的考虑,都与凌远的要求设想一一呼应。可以说令人难以置信地合拍。   昨天,自己提出这几天反复考虑的医护人员超负荷的问题----原本,也只是在心里有些担忧,并没有想过要真正提起,反倒是因为凌远病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在他心里上升到了需要拿上桌面讨论的高度----却没想到,凌远非但考虑了,且一定比自己考虑得还早,已经口头请示郁青元,理由陈述充分,细则都已经一一列在了文件里。这在当时,李波已经惊讶,然而,真正打开了凌远交给他的文件,才发现,远不及此。   考虑轻症病组,快速康复病房来减少不必要的病床占用时间,重要的环节是入院前,在门诊完成所有术前检查,减少术前等候时间,而这一最初认为一定会被广大患者乐见的‘方便’,在李波最先从各病种的分类住院日数据分析中,有了开设轻症病组的设想开始,就已经在他自己专业组的门诊给病人了这个选择,却遇到了很大一部分患者的拒绝。从迷惑不解到一一分析,这几个月下来,李波在自己的备案上面,列了几条主要原因,第一,患者的公费医疗限制,许多单位,只有住院检查是百分之百的公费报销,而门诊检查,或者有一个百分比的自付,或者是要自己花费到一个限额,才开始报销,于是,虽然在正式入院之前完成术前检查,人均总花费是降低的,然而许多患者自己付出的部分是提高的;第二,一些老人,子女工作繁忙,入院前在门诊检查,很多老人摸不着头脑,有忧虑情绪,总觉得会落下什么,儿女又无法全程陪同,于是,固然提前住院在生活上有一定不变,然而却是有护士安排好一切检查,该去哪里去哪里,不用自己操心。第三,病假。基本同一……   李波列了这些原因之后,有的曾与凌远提过,比如第一,有的从来未曾讨论,可是,如今,凌远竟然有一系列关于这个问题的解决方式。   第一,在试行快速康复病房期间,作为实验项目,已经向卫生部申请特殊豁免制度,即允许短时期内,所有门诊检查等同住院检查,按住院检查走单,免除患者因为硬性规定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和经济损失,而另有一份正式的关于协调公费医疗报销制度,合理调整政策的报告,也已经递交,待试行期过,应考虑实验效果,进一步调整规章政策,以达到医院,单位,患者个人的三赢局面,避免资源浪费。   第二,鉴于如今社会的节奏,逐渐由小家庭模式更进一步向社会协作模式转化。从前,一人生病,小家庭,亲属总动员,安排陪床,照顾,而如今,每个人的社会角色比从前占了更大的比重,而相应的社会服务,比如24小时护工,这种概念已经逐渐进入大家的意识。而对于病人,老人的照顾,也是顺应时代理所当然地该由小家庭模式向社会协作模式过渡。这应当是社会责任,在全社会尚未形成完善的体系之前,医院方作为一线工作者,理应为患者提供更大的方便。在这一点上,第一医院申请试行导医制度,专门负责即将手术的,未住院病人的各项检查安排。试行提前预约制度,导医队伍由护专毕业生组成。有一定的医学知识,会解释简单的检查结果,具备有效归类各项检查,与门诊,病房医生交流的常识……从另一方面讲,对于护专刚刚毕业的学生,这也是一个获得临床经验,与病人交流经验的机会……第一医院已经得到了卫生部关于这个试行项目的批文,资金问题自行解决。这一条后面,凌远特地标注,已经在附属护专本届毕业生中双向挑选10人。作为合同雇员,并许诺其中特别优秀者,将有转正机会,以及由第一医院负责,继续进修……   李波望着那两台打开的电脑屏幕,心中五味杂陈,然确定的是,最初,那种不太心甘情愿的无可奈何,谨慎的保留,若干天前,那种沉重的压抑的疑惑与痛楚,在此时,竟然发觉,已经淡而又淡,而自己心里,有了某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清明---非但是对这一直被动地接受着的责任,甚至是对自己。   李波再次检查了所有的文件,备份了,再输入回凌远的电脑,给苏纯打了个电话,苏纯却说,凌远上午还是出去了两个小时,却并没有说去哪里;只是说,回来状况还好,现在是睡了。周明给凌远打过电话,小平安暂时一切都好,凌远选择的吻合方式,似乎是起到了应有的降低血栓发生的效果。   李波对苏纯简单说道,凌远交代的所有,大部分之前自己已经考虑到,在进行中,而今都已经总结归类了,却也不着急非得在这周末跟他汇报;自己是要离开市中心一天,嘱咐苏纯,若万一真的有变化,还是一定要通知凌欢,甚至,可以给周明电话;犹豫了一下,最终忍不住笑对苏纯说,“他这个人是相当别扭。分明是可以顺顺当当办好的事情,他就忍不住地存心偏要找点麻烦。其实,与别人不痛快为辅,与自己过不去为主。我以前也不理解---现在其实还是不理解,只不过大约知道他大概也不是存心。总之,你慢慢领会精神。要是有本事能让他少别扭点,那真是于他于别人,功德无量。”   苏纯呆了一呆,低声说道,“我?”   李波却没有继续说,挂了电话,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换洗衣服,黄仔仔的罐头猫沙,边给蒋罡电话,   “在做什么?”   “看文献。”她在那边道,“新项目,需要学点儿新东西。”   “周末放松放松如何?”   “行啊!我们再比过。”蒋罡跳起来,“我不服,昨天状态不佳……”   “台球不够健康,”李波笑,已经把随身箱子收拾好,“我过半个小时去接你,我们去z县的那个基地骑马打靶吧?这个你要是再输给我,可真叫丢人了。”   “啊?”蒋罡疑惑道,“真的假的?你不是昨天刚刚接到主公病榻前传召,难道不是在鞠躬尽瘁?”   李波大笑,“你不觉得,需要临考突击的学生通常都不是好学生?该念的书,本来也早该念了,自然该做的事,何须主公病榻前传召了才开始鞠躬尽瘁?走走,你们那个基地,我打小就混在那里,真是好地方,如今娘亲是不肯带去了,我就赖上你跟你混着走后门了!”   第二十一章 3   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   单人病房里的光线,逐渐不足以看清楚书上的字。   苏纯轻轻地把妇产医学杂志夹了个书签,夹在腋下,才准备走出病房去在楼道继续看,却见凌远动了动,然后伸手,像是要去够什么东西,苏纯赶紧过去,先是握住他输液的手,防着他万一伤了扎着吊针的手背,一边俯身问,“要什么?”   凌远皱着眉睁开眼,想要坐起来,“几点了?”   “快六点。”苏纯帮他把身后的枕头垫好,扶他起身靠着,“你睡了快5个小时,中间医生进来过,护士换了液体,你都没有醒。大夫说今天晚上可以试进流食了,你饿吗?”   凌远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昨天陪他来时,俩人还都穿着第一医院的手术服。屋角的给陪床的长沙发边上,靠着一只小皮箱,显然是他去许乐风家时候,她已经回去过,且拾掇出来了衣服和书,显然是准备一直给他陪床了。   自己并不需要陪床,而让她一直这样守着,凌远略微地觉得并不适应,本来让她回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然而看见她的箱子,她瞧着他,担忧的,从前从所未见的温柔的神情,他心里有些茫然,这句让她回去的话,却也就咽了下去。   他欠身将手机拿过来,拨了周明的手机,反复拨了几遍,都是没有人接听,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胸前的衣服,呼吸有些急促,拨了医院普外科总值班的电话,果然是说周明进了手术室,已经进去1个小时了。是小平安出现了胆道梗阻的状况。   凌远下意识地就想去抓起来外衣,手背被输液针扯住,他才要去揭开贴在手背上的胶布,□输液针,苏纯按住他手,   “周大夫不是没有叫你?如果真需要,他不可能不找你啊。”   凌远停住,呆了好一会儿,慢慢又靠回去,皱眉,发怔地望着天花板。   没过了5分钟,他又拿起来电话,按了几个键,又放下,握着手机又坐了10几分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再打周明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凌远眉头深皱,自言自语地道,“是吻合口张力太大?胆泥?……”   这会儿输液仪器滴滴答答地提示输液瓶空了,护士进来,撤了瓶子,给他大概检查了一下,问,“您可以尝试进流食了。我现在给您订,我们有一些选择,您选一下?”   凌远却答非所问地答道,“没有不适感。谢谢。”   护士愣了一下,笑了,“那就好。那么您选择一下餐单?”   凌远这才醒过神来,尴尬地点头,接过来,随便圈了一个,待到护士出去,忍不住又把手机拿起来,在拨,还是无人接听之后,他只攥着手机,喃喃地道,“难道是需要重建?1个多小时了……”   他说着不自觉地站起来,却是一阵眩晕恶心,上腹抽痛,只好又弯着腰坐了回去。   苏纯叹了口气,对他说道,“昨天李波走之前,给军医院的丘大夫不是已经打好招呼了?私人的手机也留给你了。不是说,这几天,如果需要,从院方发出会诊邀请,他立刻是可以过去的?李波临走前都把请求会诊函写好了。你别着急,如果周大夫需要,他会找你,也来得及立刻请丘主任过去。”   凌远点头,这时候胃里疼得紧起来,他努力对抗着这阵疼,没有说话,由着苏纯扶着他躺回去,看见她一脸的担心,勉强笑道,“没事。待会儿吃两口东西,就好。”   说着眼睛却还是去看手机,苏纯瞧着他,“你心里,这么放不下?你在手术前也知道的……”   凌远沉默地躺着,不答话,一会儿护士将流食送来了,凌远不言声地接过来缓缓地吃了几口,胃里的烧灼确实缓下来,然而吃了不到一半,他却又突然将勺子放下,快步去了卫生间,又是都吐出来了,压着胸口靠在墙上,喘息。   苏纯犹豫了几秒钟,抬头打量着他,   “如果你实在放不下,我陪你回去。我……我也明白,就算你不上手术台,你心里也揪着,在这里也休息不好。”   凌远苦笑,“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样。”   他停了一会儿,自己缓缓走回来,坐在床上,“我想,至少到,严斌也恢复了,他也有一段比较好的时期……让平安知道,他爸爸不是不要他,不是厌恶他,愿意用身体的一部分来再作一次努力。”   他正说着,敲门声响,他说了声,“请进”,护士站在门口道,“有一位许先生来看您。”   “许先生。”   在凌远重复这三个字的那一瞬间,苏纯朝他望过去,只觉得凌远的脸上,有着一种不能置信的茫然,然而,只是一瞬,在下一刻,她惊讶地看着凌远飞快地一手以手指为梳子将躺得微乱的头发理顺,一手将病号服抻平,系上了最上面那个敞开的扣子,甚至拉平了床单被子,当门被推开,那个已经年纪不小,却显然保养得极好,可以看得出年轻时候俊美的五官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凌远仿佛已经不是方才忍不住在做徒劳的担心的病人,他坐得笔直,脸上的神情与平时开会时候所见的同出一致,当那个许先生向他走近的时候,他站起来,微笑,   “许伯伯,你怎么来了?客人都走了吗?”   那人却一时没有说话,微微皱眉,瞧着床头写着他的名字与病情的卡片,眉头皱得更深,而后目光又落在站在屋子一角的苏纯身上。   苏纯望向凌远。   她并不知道,这位突然而来的‘许伯伯’究竟是谁,只是方才那几分钟之内,凌远实在算得上反常的反应,让她心里忍不住地有点忐忑。   “苏纯,帮我回去办公室取点资料。”凌远转向她说道,“还有,去看看平安的情况。”   苏纯答应着,拿了自己随身的背包,推门出去,走到楼道拐角处,却见凌欢与一个与那位许伯伯差不多年龄的男人,快步而来,与她隔了半米站住,凌欢惊讶地道,“苏纯?”   苏纯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更想不出凌欢为何来了----难道李波说话算话,凌远忍不住上午出去了,他就忍不住地告诉了凌欢?   “你……你跟我哥一起么?”凌欢忍不住问道,然后说,“这是我爸爸。我爸才接到一个老朋友电话说我哥病了,在这住着,你……”   “嗯,我恰好……恰好当时我在,就陪他来了。”苏纯点头。   “你,怎么居然不跟我说!”凌欢忍不住埋怨道,“我知道肯定他不让说,可是你总该告诉我呀!别的也就罢了,他病着还跑去许……那谁那里,你拦不住他总该跟我说吧。咱俩谁根谁啊。”   苏纯没有说话,这时凌欢的父亲似乎是着急要去看凌远,只客气地与苏纯握了下手,为她照顾凌远道了谢,没有等凌欢,自己往病房去了,苏纯舔舔嘴唇,对凌欢抱歉地道,“我主要是,答应了他。”   凌欢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要是我,可肯定不会瞒你。不过本来我也瞒不住事儿。你呢,比□员的嘴巴都严---我哥怎么样?到底什么情况?怎么至于跑到了这儿来……”   “溃疡出血,不严重。出血量不大。”苏纯忙道,“一切指标都好。 你也知道,详细检查,现在也不适合作,等过1,2周,他说会来做的。”   凌欢嗯了一声,“反正现在爸爸知道了,他也别想糊弄过去了。这一段,本来我就担心他,总是觉得他状态不太好。果然就……咳,”她伸伸舌头,“我阿Q地觉得也好--- 本来我担心爸爸因为他工作的事情会唠叨他,现在我瞧不会了。爹妈就是爹妈,再公正严明,再观念不同,孩子真病了痛了,比谁都心疼。本来我爸一直跟他别扭着,虽然后来他也回家了也又说说笑笑了,却还是比以前差了点什么。俩人都找不着适当的台阶,我搭台阶,也没人理我。结果,这倒好,他病了,一路上我爸这个长吁短叹,得,我哥成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被误解的好医生,好院长了,老头子倒是愤愤不平地把前些日子找我妈来抱怨我哥不是的程副院长抱怨了一大通。然后又把我数落一顿,说我整天跟他一个单位,还是手术科室,他这都出血了,不舒服肯定不是一天两天,怎么我就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头没脑没有眼力见!当妹子的,就不知道知冷知热……我冤啊,我一个小护士,跟他老人家差了多少级,他开的会,咱都没有参加的资格,他上的手术,我也还够不上能做手术护士……”   苏纯忍不住乐了,“你这个妹子,够好了。够知冷知热了,是他别扭……”她忍不住沿用了李波的形容。   “对对,这词儿用得对!”凌欢使劲点头,“你倒是说出精髓,咦?苏纯,你……你怎么会那么巧碰见我哥?”   “他从手术室出来,我进去。”苏纯含糊地说,用拇指拉了一下背包带,“啊,我得赶紧走了,我……我还有份文献没有查出来,秦大夫晚上要。”她说罢,也不等凌欢回答,赶紧大步地走了。   第二十一章 4   苏纯出去之后,许乐风朝凌远走了两步,在迎面看见凌远脸上随着苏纯的出去而冷淡下来的神情的一瞬,又停住,朝一边的长沙发走过去,坐下,凌远拖了把椅子,坐到与他距离大概一米的对面,   “有要紧事?”凌远瞧着他问道。   许乐风却没答他问题,皱眉问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肠胃炎?怎么搞到胃出血这么严重?”   “你不会是……听了阿姨传话,来关心我的吧?”   在他家里,凌远一进门,就被许夫人挽着手臂跟众人介绍,“这是我们干儿子小远。”   凌远有瞬间的愣怔,看许乐风时候,他也只是一如平时的神情,自己也就只好微笑,之后,一直与诸位许乐风的世交好友,或者是才准备开始建交的从前政敌一边交换名片,自我介绍,谈论着大众健康现状,或者回答一些垂询式的关于医疗现状的问题,跟一位母亲有肝病的部长聊了几句如今肝移植的现状和预后的流行病统计,大约是1个半小时过去,他开始觉得精力不济,可是离跟苏纯说好,以手术室名义给他电话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时候,这时许乐风的夫人笑容满面地端着放了点心和茶的托盘过来,一边劝 大家尝尝她家乡的云雾茶,新鲜作的点心,一边冲一直在与凌远讨论如今医生服务态度的xh社副社长笑道,“小远下午还得回去看个重病人。刚刚做过移植的。我得把他拉去厨房提前让他吃口午饭,不听你在这儿咄咄逼人了。”   于副社长立刻做出请罪的姿势夸张地道,“职业习惯,职业习惯。不得了,得罪了嫂夫人。”   许夫人原与他就极熟,这时只微微一笑,拉着凌远手道,“小远,来先吃口饭。不是还要早回去吗?”   凌远被她拉着,到了饭厅坐下来,看见她端出来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份鱼翅汤,瞧着他道,“老许说你还要着急回去,先吃口东西垫垫底。”   凌远犹豫一下,只好对她说道,“前天吃坏东西得了急性肠胃炎,只能吃白粥,不能吃这些东西。谢谢许伯母了。”   “我说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以为只是工作太累。要不要到楼上客房休息一下?”许伯母颇体贴地问。   凌远道谢后只说不碍的,已经基本好了,再又与她客套几句,也就从后门离开了许家。一路上,这‘干儿子’三个字,与许夫人脸上的热情笑容,反反复复地在眼前转,固然知道他们夫唱妇随,这样的介绍,横竖就是许乐风的意思,他是他儿子的事实有不少人知道,却也不是所有,如今,看来是公开地以他干儿子的身份昭告天下了。虽然说,这对他之后的路,恐怕只有好处,然而心里却是窝囊窝火,烦乱异常。想到以后恐怕更难免了类似的应酬,难免了跟干妈演亲热戏,五脏六腑都翻腾绞拧起来,在计程车上,好不容易压制住了没有吐。   回去,也是累得狠了,一觉睡到天擦黑,居然没有做噩梦。   而此时,许乐风来了。而且找到了这里。   难道只是听说他病了,跑来看他?   他忽然再度想起,上一次他也是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在德国,葬了生母之后。不想吃,不想睡,躺在公寓的床上,已经数不清望天花板多少天。那次许乐风把他拖起来,扔到医院,看着他输液,也并不与他说话。自己却一定是说了无数,无数心里的疑惑,茫然,愤恨,厌恶……而他什么都不答,只是强制着他输液,吃药,后来,在他可以出院的那天,他问他,   “你觉得这个女人爱你吗?”   “你爱我吗?”   许乐风微笑,“如果我死了,你要这么折磨自己到死来报答我的‘爱’吗?”   凌远一时接不上话,然后,许乐风将箱子的拉杆推到他手里,“我给你订了了长期心理咨询。你如果想好好活,按照箱子里夹层的名片上的名字去找。你不想,就继续胡来,我绝对不会再来第二次。”   “凌远,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做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可笑的事情。不要做个蠢人,做那些让自己和别人都更加尴尬,损人害己的事情。”   ……   凌远望着许乐风,半晌,再度笑了,“许伯伯,我以后,当着人,得叫你干爹?不当着人,咱们就还照旧吧?”   “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干什么。”许乐风烦躁地皱眉,下意识地目光再度落在床头写着凌远简单病情的名牌上,“你就是这么不知轻重。既然是病得这么重,先把病治好再说其他,你对我说一声就是,我自会再找机会安排你认识他们。”   “你以为我……”凌远脸色越发苍白,撑了下扶手几乎站起来,终于还是又坐下,冷冷地道,“您不是说,这聚会重要无比,非去不可。甚至想让我推掉一个至关重要的手术?”   “你胡搅蛮缠什么?”许乐风面带愠色,“我说了,轻重,轻重,总是有个不同的轻重概念。”   “哦?”凌远心里越发烦乱,本想着该是不着痕迹地与他说些打太极的话过去,然而嘴巴仿佛不听脑子的使唤----或者是缺血的缘故?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呼吸略微急促,“也是。在你心里,命和命的价值天差地远,有可以毫不犹豫地就扔出去,不用管死活的;有可以留着用用,扔了可惜的,还有比较好用,可以稍微珍惜着点儿用,用坏了有那么点心疼的?”   许乐风沉下脸,刚欲说话,门被推开,凌景鸿与博爱的方副院长一起走了进来。   “爸,”凌远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无可奈何地瞧了眼方副院长,后者摊开手解释道,“我这也算是份内事---通知病人家属。你今天早上自己出去,虽然给我签字,我毕竟还是不放心。尤其咱们这层关系,凌老以前是我医学院的老师……”   他说着,退出门,冲凌景鸿道,“你们聊。凌老,有事叫我就是。”   凌景鸿点头道谢,望着坐在沙发上的许乐风略微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许乐风也是一呆,倒是随后就站起来笑道,“景鸿,可是好几年都没见了。”   凌景鸿瞧了他一眼,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这时目光落在凌远身上---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而这时,明显地比一个多月前憔悴了不少,脸色苍白发青,事实上,前几天,看见新闻联播里关于第一医院的新闻,之中若干他的镜头,看在别人眼里,沉稳干练,意气风发,然而就在当时,他竟没注意到导播在说些什么,只是盯着屏幕里的儿子,不由自主地就对老伴说道,“小远怎么瘦了那么多呢?”   这时凌远已经走到他身边伸手想接过他大衣,正赔笑着说,“爸,您别着急。真没事。就是溃疡复发,我前些日子已经查了;最近实在太忙,昨天一个16个小时的活体肝移植,一整天没顾上吃饭。不过这次大抢救过去,我已经递了报告,后一段时间暂时减少收病人,医护人员做适当调整和记录整理……”   “出血之后最要紧的就是卧床静养,你还不好好躺着?乱跑什么?”凌景鸿一把把外衣抓着,恼火地抓着他胳膊把他推着到病床旁边,这时见床单被子都平平整整,而许乐风脸上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地平静,他对面,进门时候看见凌远端端正正地坐着的椅子,凌远惨白发青的脸上依然十分得体的笑容,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恼怒,然而当着许乐风,却是什么也不好说,只是沉着脸催促凌远好好躺着歇着,又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把床头柜上的药,墙上挂着的医嘱单,仔细地瞧。   许乐风站起来,走到凌景鸿身边,拍了下他肩膀,“景鸿,咱们这可也算是一辈子一块儿走过来的老朋友了。最近忙,都没得聚会。我今天得了几瓶好酒。什么时候你有空,咱们喝几杯。叙叙旧。”   第二十一章 5   凌景鸿的目光并没有从医嘱本上离开。听见他说叙旧,只觉得越发刺心,没来由地,就想起来旧事,好多年前,第一医院未曾改建之前,妇儿楼前的花坛,花坛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暖缓和和,放在竹篮里的小小婴儿。   他很确定,那婴儿,在他走到的时候,被放在这里并没有多长时间。他甚至睡得还很甜,并不像被抛弃的孩子那样声嘶力竭地哭或者已经哭得哭不出声,以一种奇怪的声调断断续续地嘶声地发出最后绝望的,向这个世界的求助。   而他,却安安稳稳地睡着,作为一个婴儿,少见的清晰的五官,长而浓密的睫毛,胖嘟嘟的脸颊,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奶渍,想必是睡前才刚刚饱餐了一顿。甚至,那质地极好的婴儿衣服,裹被,塞在衣襟里的擦口水的柔软的小手帕……这一切,让凌景鸿甚至怀疑,这并不是个弃婴,而是父亲或者母亲,不,不会是父母,也许是其他带他的家人,临时有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把孩子落在这儿了。   只是,他毕竟还是同之前或者之后被丢弃在这花坛边的弃婴一样,就是个被父母抛弃了的婴儿。   那一天,在天色暗了风起了这孩子哼哼唧唧地马上要哭出来的时候,凌景鸿把他抱到了怀里。   在无数次的追忆中,凌景鸿已经无法确定自己当时的心思。   也许,在当时,只是很简单的,天黑了,风起了,并没有人回来寻这孩子,他委屈得要哭,于是,凌景鸿就很本能地,把这孩子抱了起来。   在那一刻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与爱人陈忆就这个孩子到底该怎么办,有过无数的犹豫和争执---或者,不能说争执,在陈忆抱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底气去与她争执,她说得都对,她是产科医生,这样被丢了不要的孩子,别说在农村,便算就在城市,首都,此地,都是并不少见,怎么管得完?她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可是俩人都是才被允许工作,‘接受组织考验’不久,一方面正是要兢兢业业地表现得时候,一方面,毕竟耽误了好几年,终于有了重回专业的机会,从自己的角度,也需要竭尽全力的放在工作上;凌景鸿一直说,再等两年,等凌岳更大点了,能给父母帮些忙了,再说,可这时,却抱回来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这孩子还远不像凌岳小时候那么好带,开始不肯吃奶嘴,想是从前习惯了妈妈的□,哭得惊天动地,之后委委屈屈地从了,不好好吃,且有着比较严重的返流,奶粉喂下去,若不是竖着抱,拍上30分钟,十之八九会哗啦全都吐出来,然后嚎啕大哭。   在那些夜里,凌景鸿总是在凌远刚刚准备要哭出声时候,赶紧把他抱起来,抱着走,走着拍,怕吵了陈忆她又要不高兴,生气地说把这孩子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有时候,就自己裹上大衣,也把凌远裹严实了,挂在胸前,骑上自行车,出去溜达一圈。而回来之后,干脆也不把凌远放回小床,就把他抱在胸前,用被子把他和自己裹住,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一夜,醒来的时候,经常是他正在撮着小嘴,不耐烦地涂了自己一脸口水,在自己的脸上努力地找奶吃。   好在那时候的管理也还不严格,大家也都知道,这是个丢在医院里的弃婴,每天白天,他去上班,这孩子就送到新生儿室,跟那些小了他好几个月的新生儿一起,被护士统一照顾。也还因为他并无父母,又漂亮异常,一直是所有护士最喜欢的宝贝。   那一天,凌景鸿原本也知道扛不过去了,他不久就要出差,他答应了陈忆将孩子交给福利院,这是个健康的男孩子,确实并不愁找人家。那天他下了班,把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奶粉,玩具,衣服,拿着这些去新生儿接孩子时候,原本是想给他试新买的衣服,孩子攥着他的手指乐呵呵的,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仿佛觉得,抛弃他的,不是生他的父母,而是自己。   那天晚上,本来返流状况已经逐渐改善的小凌远其实睡得香甜,但是他却睡不着,然后,居然还是把他挂在胸前,骑车出去,他醒了,却居然没哭,咯咯地笑,那笑声在宁静的夜里,那么好听。   真的就把他送回福利院去?送到另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他那么无忧无虑地笑着,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声音,都更动听。   难道就把这个……自己喂奶,换尿布,半夜抱着走,走着拍,甚至骑车出来溜,他会咯咯地冲自己笑得孩子,送给一个不可预知如何对待他的未来?   那孩子笑了好一阵,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沉了,却在和上之前,又睁了一下,不过5个多月的凌远,很清晰地第一次发出哭和‘阿古’之外的声音,他冲着凌景鸿叫道“妈妈”。   寂静的夜里,清清亮亮甜甜糯糯的一声‘妈妈’,没有牙齿的孩子,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凌景鸿没有守了对陈忆的诺言。   他一大早带着孩子跑到了郊区,把自己小时候曾经带过自己的保姆阿姨的闺女带上了一起出差,自然,也带上了该被送去福利院的凌远。   他也不知道,回来该跟陈忆如何解释。然而,这解释的工作竟然不再必要,因为,他刚走的那天,医院领导就找陈忆谈,说,这孩子虽然是个弃婴,但是也是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后代,既然已经由他们夫妻带了这么久,以后,就留在他家好了。   他和陈忆,自然也明白,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而院长,也从来不曾这样关心过一个其他的被抛弃的孩子。   然而经历了这些年,谨言慎行-――甚至很多心知肚明的话,夫妻间都不敢多说,怕隔墙有耳……已经成了习惯。陈忆从此没再抱怨过凌景鸿,也主动地开始更多地照顾凌远,甚至对他,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而凌景鸿,此时却比之前单纯的心思,多了些疑惑的担忧,有时候看着凌远漂亮得有点过分的脸,某些的神情,有些不敢深想的紧张。   全家最开心的只有5岁的凌岳,终于可以在同班小朋友显白自己有弟弟妹妹的时候,骄傲地说,我也有,我弟弟比你们的弟弟妹妹,都更漂亮。回家之后,总是跃跃欲试地想要帮忙喂弟弟,自己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对着小小的凌远说,你快长大,长大了听我指挥,当我的兵,我的好东西,都给你。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很多的快乐与偶尔的忧虑之中;国家的形势,越来也回归正常,而他们这样的白专知识分子,也越来越被淡忘了出身,逐渐在专业领域独挡一面,且因为10年知识与人才的缺失,使得他们这一批知识分子,变得特别珍贵。   凌远6岁生日的那天,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如今的身份,因为那场让熟识的朋友都不能认同的婚姻,而与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许乐风,突然到访,他们不适应的同时,自然也是客气接待,许乐风比从前更多了深沉,举止风度更是不凡,并不多话,然而却一如从前,总是有着吸引听众的魅力,11岁的凌岳,和6岁的小小凌远,却都十分喜欢这位许伯伯,两个孩子,竟然能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待他离开的时候,凌远竟然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道,“许伯伯,你在我家住好不好呢?”   那一刻,陈忆的脸色有些异样,待到许乐风离开之后,孩子们也都睡了,陈忆终于忍不住关了所有门窗,把凌景鸿拉到卧室,低声问,“你这些年,听到过雨红的消息吗?”   凌景鸿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们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知道,袁雨红从小就喜欢许乐风。所有同学都知道。那时候男孩子们给她起外号叫跟屁虫。不管许乐风小时候怎么恶作剧她,后来怎么不拿她当事,都还是他的跟屁虫。   后来这些黑五类一起遭了殃,家都抄了,袁雨红倒是如了愿,俩人终于好上。到后来,一起下放,袁雨红的美貌,十里八乡地著名,当时不知道多少根红苗正的年轻人,不嫌弃她的出身,托人说媒想要跟她一起,却都被她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袁雨红的泼辣,对狗崽子许乐风的执著,也像她的美貌一样,从那时出了名,到后来,那些仰慕她美貌的男子们,竟然也都佩服了她的执著,反倒是许多时候,帮了她一把。   然而,许乐风却终于,在刚刚开始能看到前途的曙光的时候,跟一个有基因缺陷,智力只有十岁上下,长相虽然不丑,却也并无任何美可言,更不要说与美丽的袁雨红相比,骨盆发育畸形,永远不能生育的姑娘,订婚了。   然后,袁雨红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有人说她去了歌舞团,有人说她被某位首长看中了,还有人说,她家海外关系众多,尤其是德国,她也许经了什么关系,走了……   凌景鸿与陈忆相对沉默了很久。凌景鸿仔细地回忆捡到凌远的那天的一切,更回忆起来,很早之前,大家还都是中学生的时候,袁雨红就开他玩笑,说凌景鸿是个心眼最软,偏偏又忒能干的人,绝对是求他做事的最佳人选……   之后,许乐风成了凌家常客。   再之后,凌远16岁过了生日不久,许乐风的妻子,因多种并发症去世,同一天,袁雨红站在了凌景鸿的办公室门口。   “谢谢你们,一直对小远孩子很好。”   当时凌景鸿少有的失态,对她道,“这是我们的孩子。用你道什么谢?”   “景鸿,你应该知道的,不是么?”她平静地说,“这是我和他的孩子。他明白,我明白,连他岳父岳母都明白。是他们找到我,对我说,给他留下这个后。”   凌景鸿震惊地瞧着她,半晌才道,“那么你又为何把他扔在那里。”   “我已经早就打听清楚你下班的时间,我知道你会从那里走过,我一直看着。”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们夫妇,能给他的生活,总比我一个单身没男人的女人的好,而且,闲话多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他也不利。也不是他岳父母想看到的。”   凌景鸿很久说不出话,终于,把手里的笔丢到了墙上,“他跟你们没有关系。他生活得好好的,有父母兄妹,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并不认识你。”   “凌景鸿,如果不是院长找陈忆谈话,你们会留下这个孩子么?”她突然问道,“又何必这么清高呢?你们本来也是完成一件组织任务。如果你执意,那么我们不如把这一切,都在小远跟前说个明白,让他自己决定好了。还是,如今,他身份已经不同,你们要借这个孩子,要更多的筹码呢?”   第二十一章 6   凌远被凌景鸿催着,只好在床上躺下---只是在许乐风面前就这么躺着,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再坐起来,却迎面看见,父亲扶着老花镜的微微颤抖的手,手上明显的老人斑,认真地凑得极紧的眯着的眼,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虑难过。   父亲……真的老了。   站在还大了他一岁的许乐风旁边,显得要老上十岁。   他如今体力已经不济,再也不是那个能背着一岁多的小妹,跟他比赛登山,再在河边带着他们俩兄弟拾柴,架柴,点篝火,煮面,烤鱼的父亲了。   他自从五十岁时候那一次脑出血,固然基本恢复了,却落了手抖的毛病,加之已经不算年轻,因为这一场病,精力也大不如前,便自此告别了手术室,转搞基础科研,出专家门诊,做行政工作,却再也不是那个总是在最危急最为难最让医生们紧张的时刻,看见他走进手术室,就踏实了一半的脑外科主任了。   他老了,有些时候变得沉默,有些时候变得唠叨,更有些时候带足了让凌岳凌远无可奈何的刚愎自用,不再是那个开明而温和的,会以最正统的理念来教育他们,却又从来允许他们与他辩论,理解他们的‘不正统’的,传统却并不古板的父亲了。   凌远一直替父亲难受。   自父亲在康复过程中,无可奈何地举着颤抖的手,摇着头说,“这双手,是无论如何做不了显维外科了”,然后颓废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便就定了上医学院的心思,当报了志愿拿了录取通知之后,经常很感兴趣地引着父亲讲他自己从医的往事,当时因为脑出血后遗症,说话有些不大利索的父亲,固然被母亲唠叨着康复复健就是要多运动,多讲话,却越发不爱讲话,直到给即将上医学院的凌远讲起来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才越讲越有兴致,从说不顺到越来越顺,经常到陈忆来催爷俩睡觉。   父亲是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   这一点,凌远从无质疑。   小时候,总觉得跟母亲隔了层什么,他说不清楚,总有些紧张和不甘心。   于是,他既能体会到母亲任何一点细微的不开心,总有法子哄的她开心,又经常有些匪夷所思地淘气,惹事生非,模糊地期待着母亲的反应----然而,母亲从未愤怒或者急火攻心,总有种无可奈何的忍耐,甚至……谨慎小心。   父亲却从来没有。于是他在父亲面前便没有那么多的荒谬言行,却也可以坦然地,毫无保留地与父亲争执。   当他开始走进医院,总是能听见人议论,这是凌景鸿的儿子,这样的时候,也有着少年人明显的不耐烦和隐约的骄傲。   如果……如果一切就这样下去,他如今,会不会是个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很满足的,优秀而单纯的外科医生?   凌远怔怔地望着父亲,一度,竟然几乎忘记了许乐风的存在,直到听见许乐风与凌景鸿告辞,并且很诚恳地要与他订下下次喝酒的时间,他才抬头,却愕然发现父亲眼圈微红,望着许乐风道,   “结婚周年,喝酒叙旧,满脑子都是你的事业……你……你心里真一点儿都不心疼孩子吗?他才三十出头,胃底,十二指肠,两大块溃疡,现在影响到了血管。许乐风,我本来总相信血浓于水,父子连心,你真能到了他都吐了血,你还是摆着领导风度地指示训话?”   凌远一时呆了,父亲在那一场生母闹出的认亲闹剧之后,已经不再与许乐风来往,然而,却也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两人从来没有翻脸,又或者说,凌远本不能想象,父亲这样的人,会对任何外人,直面指责。   是……为了他?   许乐风也有几分惊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这辈子最后悔最窝囊最恨自己的一件事,”凌景鸿说着,脸颊抽搐,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就是16年前,因为愚蠢和自己的软弱,答应了把我儿子,‘还 ’给你们。然后,再又因为已经错了一次,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已经失去了做他父亲的资格,就任由你们两个疯子,变着法儿地折腾我的孩子。”   “景鸿,他姓凌,从来就是你的孩子。你知道我这人,并不屑于说假话骗没有必要去骗的人。那个生了他的女人心里是怎么想,是她的事情,而我,我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过丝毫让你们把他还给我的念头,从来没有。”   许乐风缓缓开口,脸上的神情平静而淡漠,“至于他能走到什么地步,我能帮多少,那也看他的造化,我的造化。景鸿,我没有逼他做过任何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情,以后也不会。”   许乐风说罢,转身走出了门。   凌远很想与凌景鸿说几句什么,却完全说不出任何的话,只是呆望着他,而他,也就那么站着,仿佛神思已经不在此地。   凌欢是何时进来,何时把椅子搬过来让父亲坐下,何时将一杯茶放到父亲面前,何时又悄悄地离开了……凌远都恍惚地知道,却又似乎没有确切的印象。   病房里日光灯的光,有些惨白地落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垂着眼皮,手里握着那杯茶,很久,都不言,不动,仿佛石化了似地,坐在离他只有半米的地方。   他脸上的神情,一如十六年前。   在这一刻,凌远蓦然明白,父亲从16年前的那一天,就已经老了。   16年前,卫生部大院的老住处,那时候家里的客厅不大,也许还没有这间病房大,当时他的面前,是父母,和几天前,对他说,自己是他的母亲,被自己斥为抑郁躁狂综合症,幻想症症状的女人。   然而,现在,她在他的家里,与父母,坐在一起。   父母都沉默着,而她,是那么热切的神情。   “你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看妈妈小时候,看你爸爸小时候,你看,你这眉毛,眼睛,完全是他的翻版,鼻子,嘴巴,可不都是我的?”   “我一直注视着你,一直,你上小学,调皮捣蛋,你装病不上学去买洋画,跟别人赌洋画儿,赢得太多,对方急了,一拥而上要揍你,你记得那个把他们赶走的阿姨么?当时你的嘴巴真甜,真会说话,我问你怕不怕,以后还要不要这样了?你说,要,如果不来,怎么看得见这么漂亮的阿姨?”   “你跳级,上少年班,一直跟比你大的孩子同学,但是却偏偏个子长得晚,运动上,就吃亏,你却是不服输的个性,一个人在操场上练球。那时候,我真高兴,我就能一直看你那么长的时间。看你生气,看你笑,看你有时候自己跟自己做鬼脸,想着些奇怪的招数。我的孩子,是个多么聪明可爱的孩子啊。”   ……   他听着她说,却是望着父母。父母却都沉默地低着头,没有阻止,没有愤怒,没有反驳。   于是,许许多多从前模糊的不自在----与母亲之间,隔着的那层说不出的不够亲昵,如今变得可怕地清晰。   那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说自己对他的爱与不舍,说自己这多年的撕心裂肺……   而他,在父母的沉默中,只觉得惶恐,越来越惶恐,终于,他打断了她,以一种从前,决不敢当着父母如此粗蛮地说话的语气打断了她。   “你别再啰嗦了。”他当时站起来,往后退,指着她,“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就算是。没有人从你手里把你的孩子偷走,是你不要了。笑话,不要了这多年,当初扔出去的时候,才1个月,大冬天,你想必已经是当你的孩子死了。这时候,掘坟吗?你在我已经不太需要人养的时候来找我,你不觉得,你无耻?你把我爸爸妈妈当什么?你滚,滚出我家去,以后不要跟着我,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当然安排好了一切,我怎么可能当孩子死了?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孩子死?”她也站起来,“我一直看着凌大夫把你抱起来,我一直注意着你,一直,我就是要给你找最适合寄养你的人家,比你跟着我还好的人家。我怎么是不管你?”   “寄养?”凌远重复这两个字,声调已经变了音,然后不可抑制地狂笑,“你给寄养费了吗?”   她却没有丝毫的尴尬,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讽刺,“我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你5个月的时候,你养父母已经准备把你送到福利院了,他们已经决定了,你马上就要被送走,等你养父一出差,就送走;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把你送到个不配养你的人家,我找到你父亲的岳母-----她以前就找过我,让我把孩子留下,有什么问题他们可以帮忙,给他留个后,那么优秀的男人不能没有后,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怕他不踏实,有了儿子,就踏实了,不想其它了。我自然不是因为她找我才留下你。为了得到你,我花了多少心思,怎么能不要你……但是,她既然说过会帮我,尤其是帮这个他唯一的儿子,我就去找她,让她想想办法,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个政治任务而已,他们完成得不错,而我,才是你的妈妈。”   “小远,我一切都是为你好。如今,依然是为你。为了给你更好的,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呀。”   他们要把你送回福利院了……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政治任务。   然后……   所有的所有,快乐的,骄傲的,温暖的……都在那一瞬间,如同海边,他哄欢欢高兴时候用沙子和水塑的漂亮气派的城堡,本来那么帅气地立着,却就在浪来的那一瞬,成了瘫软的泥沙。   他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在彻底地坠落之前,他轻轻地,带着最后一点奢望地望着凌景鸿,极低声地叫,“爸爸?”   父亲没有答。   “爸爸?”   他想向凌景鸿走过去,却挪不动脚步。   “小远……对不起。”   那是父亲的回话。   那是他长到16岁,第一次看见,连面对着偏瘫的可能都只是平静地悲伤着的父亲,流下了眼泪。   第二十一章 7   “爸爸。”   “小远。”   凌远和凌景鸿几乎是同时开口,凌景鸿冲凌远摆摆手,“小远,这时候不多说了。你休养重要。我就几句话,说完,我就回去,你静心休息。到时全面检查做了,结果我要看的。”   凌远点头,苦笑道,“我本来是不愿意你们知道了担心。再怎么经历过无数疑难杂症,到自己家人身上,也要大惊小怪。”   “我看大惊小怪些好。比年纪轻轻落下病根好。”   “我现在……”凌远不自觉地想到后面一件接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然而看了父亲一眼,又咽了下去,点头。   “这一段,搬回家住。”凌景鸿的口气全没商量余地,“把身体调理好了再说。这个病,饮食和休息很关键,就算咱们这个行当,休息上有时勉强不来,饮食上,我照看着,总比你自己整天地混事儿强。我听了欢欢说了,你冰箱里的东西,倒都是她隔三差五地添进去---她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你倒比她还差。还有你那俩个宝贝儿,你现在有空每天去带出去跑吗?你回家来住,现在你爸就只一周出两次门诊,偶尔参加会诊,有的是时间。”   凌远发呆地瞧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以后,我也不会管你工作上的事。”凌景鸿叹了口气,苦笑,“我也知道,我们的观念,确实是老了,只是……”   “爸爸,”听到这里,凌远忍不住接口,神色竟是凛然,“爸爸,您听我说一句。”   凌景鸿一愣。   “爸爸,您相信我。”凌远不自觉地抓住了床头柜的边角,“您相信我,是真心地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和条件,把目前这种缺陷太多,再不改变,带来的矛盾已经可以极大地影响医患双方的生存质量的服务体系,做一个改变。改变到,可以达到双方能平和地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的底线的标准。”他说到这里嘴角抽动,停了一下,调匀了呼吸,“是,说条件包括了……许伯伯这层关系,也还有您和许多我的老师们不能认同的方式,但是,爸爸,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确实……我确实需要。爸爸,我不是个……野心家,”他说到此,声音已经发哑,眼睛微红,“少年轻狂的时候,曾经意气风发地也‘胸怀天下’,想做个大人物,想……但是,自从……自从那之后,照顾她的那些年,我早就倦了。尤其,她不甘心地念着‘许乐风’ 三个字死去。我当时只想找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比如美国或者英国,重新开始,我连执照都已经考完,轮转医院已经收到,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做个医生。”   “爸爸,您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么?您能相信我一次么?”   “是因为我们老院长---也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业内前辈的那封长信。最重要的是因为信里那句话。当时是我师弟周明被降职彻查,所有的媒体都指向了那么一件莫名其妙的错处来引导这矛盾越发严重的医患关系。老院长说,如今的这个体系,确实容不下周明这样的领导来带领团队,可是这个行业,如果已经完全缺失了这种精神,缺失了对这种精神的信仰,哪怕是尊重,就已经死亡了。”   “爸爸,我突然发现,我爱这个行业。我不能接受它从精神上,死亡。”   “我已经不再意气风发,可是,从小就在卫生部大院长大,从小到大,最爱最尊敬的人,都是这个行业的一员,给我心里最明亮的部分的人,给我最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感情的人,爸爸,小妹,最敬重的老师,最亲近的朋友,唯一爱过的女人,都是这个行业的一员。所以,我放不下。我想,如果我真有可能有这个能力,就让我尽心竭力地努力一次。”   “是,我也怨他,更渴望在他的面前做得更好,但这不是最要紧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虽然我与我师弟绝对不是一样的人。我永远不认为,他这样的医生有半点可能成为主流。但是,如果我有机会做这个掌舵人,我是会让这种精神有土壤和空气,永远地存在下去。”   “很多手段很复杂,很多过程很无奈,但是爸爸,您相信我,我只是希望能让这个体系,更好一点。或者说,作这个第一个试药的人,而且希望是试验成功的人,给后面的人,一个希望继续地走下去。”   凌远说到这里,低下头,不再言语。   再抬起头的时候,是惊觉父亲已经走到他跟前,在抚摸他额前的头发。   “小远,你也相信爸爸。我从来没有真的觉得你不择手段,急功近利。”他低声地道,“我说过一些过分的话,那只是因为,太担心而已。”   “爸爸到了这个年龄,真是惭愧,已经……淡漠了许多行业上的理想。其实,与你的争执,对你的指责,更多的是担心。”   “其实,便算是许乐风,我也真诚地觉得,他不是。他的一切手段和冷血之外,一样有最原始的,很单纯的理想。而这些年,他就他的位置而言,是个出色的政治家。只是许多事,一路走下去,回不了头了。回头,就等于是否定了那么多年,否定了那么多努力,否定了那么多牺牲。便就算从心里,也不容自己想着回头二字。”   凌远惊讶地望着父亲,却听他继续说道,“只是,我是你爸爸。我不希望你做那第一个试药的人。不希望你名垂青史更怕你身败名裂,只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地生活。”   “可是,我现在也只能接受,你走定了这条路。那么,爸爸,其实还有妈妈,一定会支持你。”   “今天我过来之前,你妈听见你胃出血了,一下就掉了眼泪,然后就对欢欢说,以后你还是尽量拉小远回家吃饭。”   “小远,回家来住吧。”   第二十二章 1   李波跟蒋罡开进hls基地区的盘山路时候,已经7点多钟 。黄仔仔趴在李波腿上,一路3个多小时安安静静的,偶尔前爪搭上李波肩膀,露出半张脸去偷窥后座上规矩地卧着的狼大狼二 。眼睛里有着十足警惕,却也还是没有缺了平日那矜持的骄傲。   仔仔与狼大狼二不算完全陌生----李波是除去凌欢之外,最多帮凌远带这俩出去跑的人,头一次带这俩出去跑,回到家来,黄仔仔本是高高兴兴迎过来,然而到李波向他伸手,突然警觉地停住,大圆眼睛微微眯缝,在李波想要 去摸他后背的一瞬间,突然弓了背乍了毛, 发出一声极其奇怪的怒叫,跳起来,抡起胳膊,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打了李波鼻子,脑门,脸颊好几下----不过,没有出爪子……再之后,每当李波跟这俩狗有所接触,黄仔仔总是愤怒,或者晚上自己睡在客厅,不进卧室,或者抓烂李波几页打印出来的资料,再把碎屑搬运到床上,再或者,就拿李波的枕头练爪泄愤……而李波出差时候,凌远也曾在带那俩跑步回来,给黄仔仔喂过食物清理过沙盆。   凌远对这只刁猫闻名已久 ,早就对李波的怀柔政策深深不以为然,那次就存了些恶作剧的心思,故意不把那俩留在车里,带在自己身后----反正他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的狼大狼二绝对令行禁止,不会造次,而李波,想必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把带狗进屋,所以也没有特别说‘不许带狗进来’,只是嘱咐他不要碰黄仔仔,狗味会让它抓狂,抓狂的黄仔仔对李波不会伸爪子,对别人,可就没有那么善良有教养了……凌远想像着闻名第一医院的刁猫黄仔仔一见俩德牧立刻炸毛,拔地 而起,满屋乱窜,屁滚尿流的样子,实在觉得特有趣。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自打他们进门,黄仔仔已经高高地蹲踞在冰箱顶,固然是很警觉的姿势,然而却并不十分慌张,他高高地斜睨着他们,看着老老实实跟在凌远身后服从命令听指挥的狼大狼二,那眼神里面,分明有那么点不屑一顾。它一直没有下地,却很灵巧地在房间中家具顶上飞檐走壁着,注视着这一个陌生人和俩个只闻过味道,没见过面的家伙,而当他灵巧地在李波特地给他定做的俩棵猫树顶之间那根不过3厘米的木条上走来走去,娴熟地转身,尾巴啪嗒啪嗒地甩来甩去……当它为了安全,占据在制高点上,无意中显示了这个,并非所有家猫都具备的绝技时候,凌远分明从自己的俩狗眼睛里看到了……羡慕……   而凌远后来才知道……黄仔仔从来不怕狗 ,而且非常能认清形式,他的飞檐走壁已经给了狼大狼二最高级别的尊重;当李波带他在小区遛弯时候,他能镇定地从温和的大狗身边经过,有时候追追京吧或者西施,当中型猎狗过来想招惹他的时候,他会很稳健地跳上李波的肩膀。惊慌失措屁滚尿流这种情形,是向来没有发生过的。在这之后,凌远每每想起来这只猫,就是他一边飞檐走壁一边警惕而不惊慌地高高地斜睨自己的样子,然后,忍不住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黄仔仔这种面对大狼狗的镇定,为它在蒋罡心中赢得了极高的评价。   当蒋罡得知李波要将这一猫二狗共存于一辆车里时候,只觉得他脑子坏了,她纵然对有着优秀警犬血统的德国牧羊犬有所信任,可以说服自己,二狗妄图将一猫作为点心分食的血腥场景不至于发生,然而,对于一个传说中娇生惯养的,养在深闺的猫的胆量和承受力,完全没有信心-----以她自己少年时10年的养猫经验,自己与李波被崩溃了,发狂的猫抓咬踢踏得鲜血淋漓的悲惨情形,便跃然眼前……只是这带2狗一猫出游的想法确实新奇吸引,既然李波要做,她便没有反对,却只是建议开己的军用越野吉普,里面更宽敞不说,设施齐全,有能把前后座分开的网格罩子,甚至……蒋罡暗暗地查了一下电棍的位置。   而黄仔仔却让她刮目相看了。   当黄仔仔看见俩狗之后,丝毫没有惊慌,甚至也未愤怒,只是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们伸了个懒腰时候,她已经惊讶,而当他在李波腿上呆得腻味了,跳上他肩膀,然后从他肩膀,越过俩狗头顶,跃进后车厢扒拉出来了自己的干粮,吃了几口,再又穿回时候,得到了他的猫生中关于品格的,让李波听了之后都立刻替他脸红的,最高级别的评价-----   “你可真是个惯不坏的男子汉。临危不乱,宠辱不惊呀!”   开车的蒋罡由衷地赞美道,且伸出右手,这个时候,不知道是那过高等级的赞美让黄仔仔听懂了,还是她的神情让他确知方才的话是赞美自己,于是,他看见她伸出的手掌时候,略迟疑了一下,也拿出了离开许楠与苏纯之后,再也没有拿出的最高规格的回礼----   他蹲正了,举起左前爪,与蒋罡轻轻地击了3下。   High five.   在他还是一只小奶猫的时候,苏纯曾经为了立他的规矩,教会了他坐下,握手,叼球,以及这个high five。   只不过,会虽然会,他很少真正在被要求做的时候,做出来。   蒋罡也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黄仔仔罕见的礼遇,在盘山路上开得谨慎小心,甚是稳当;待下了一段山路进了村子,开上土路,经过跨过村边小河的石桥,李波忍不住摇下窗户朝外看,   “10多年前,我在这个基地军训。这个基地本就是导弹部队的,专业性技术性都强,普遍军衔高,接受训兵任务,通常被训新兵也不是真正的新兵蛋子,都是已经有一定技能,选拔入导弹部队的2年左右的兵了。所以,这里要求从来高。结果我们中学当年原本的军训基地有其他任务,给发配来了这里。我们学校部队子弟多,父母,祖父母的级别都相当不低,军队大院长大的男孩子又都比较痞气,结果第一天刚来,还没开始训练,从卡车上卸行李时候,几个同学互相开玩笑就惹火了教官,认定我们是一伙‘纨绔子弟’……”   听到这儿,蒋罡忍不住乐了,瞥了李波一眼,笑道,“这个咱们得实话实说,你可真一点儿都不纨绔子弟。斯文得紧,斯文得近,简直不象主公的儿子。----然后哪,你们教官罚你们跑圈了?还是菝军姿?”   “他其实是颇为这身军装自豪的人。于是就更不能容忍军队子弟不成器。结果,原本我们中午到,是该给2小时修整,午睡,再开始训练的,变成了行李刚卸完,就吹了集合哨,大太阳底下拔军姿45分钟之后,把我们带出了基地,进了村,开始跑……就刚才那座桥,我已经忘记了,那天跑过了多少次……”   蒋罡大笑,“欺负你们小孩呀。”   “他是想把我们跑趴下再狠狠教训一顿,讲这个作风问题。可是当年16岁的学生,也有自己的心高气傲和倔强,被逼得狠了,大家倒是没有一个说跑不动了,连平时那些在学校跑八百米都要耍赖的,都只是咬牙跑,有落下的,前排便放慢些,体力稍好的同学就拽一把……”   “你有没有去拽漂亮柔弱的小姑娘?”   “姑娘,我们是理科实验班,全班一共4个女生,还各个都是姑娘你这样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 李波笑道,“你看我有用武之地吗?”   “这样啊……”蒋罡叹息,眼珠一转,“那你们班有没有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姐姐,拉了你一把哪?”   李波满心的怀旧情绪被她几番打岔,是彻底荡然无存,又好气又好笑,转眼见她一脸好事的八卦模样,忍不住道,“你看看你这位姑娘,趣味怎么这么庸俗,你就不能……”   “哦呀,惭愧啊。”蒋罡忏悔地抚了下胸口,“那你赶紧说说,当初你跟你的同学们在基地外面的村子里跑着圈,心中是怎么样个不庸俗的感情?”   李波被她这么一揶揄,心下也觉得有些好笑,只是心里,由着这10多年来变化居然不大的土路,小桥,以及这夜色之中,狭小空间里,说不出的温柔而舒适的气氛而来的旧事,却环绕在心头,颇是感慨。   10多年前,那不过是个略带偏激与偏见的教官,对一群少不更事,却又骄傲的少年的整治,只不过,最终也不算特别意外地,因为少年被武断粗鲁的,毫不掩饰的‘鄙视’激发了藏在血液里的韧劲儿,最终表现出来的耐力,坚持,强悍,团结,又在别人面前,事实上最重要的是给了自己一个值得骄傲的理由。那一次,他们始终没有一个人叫苦停下来,直到基地大队长带着中队长迎出来,将他们这一个班的学生接过去,以看电影进行革命理想教育为由下了台阶作为解决,而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是为自己的骄傲,赢了一次。   如今回想,不是不幼稚的。甚至,并非没有那种肤浅的,优越感明显的张狂。   这样的幼稚与张狂,是母亲的大忌。不知道是否与当年被爷爷一纸调令跨军区调配,与少年恋人分手,与父亲结合的不甘不忿有关,固然母亲后来与父亲终于感情甚笃,却对世家子弟的那重优越感,深恶痛绝。自己自小,绝对不允许有半点如此的优越感,也已经被教育着,这简直可耻。   于是自小,他一直是个太不‘大院气质’的大院子弟。   只是自10多年前那一次军训时候幼稚的,与教官的‘较量’,让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心里,其实是有着作为将门虎子的骄傲的。   这种偶然会有的隐约的骄傲,会让他不安而惭愧,尽量地压制下去,不想,然后,把心态放得更低,更10倍地要求自己谦虚谨慎,低调做人。这多年过来,当自己已经有了更多比将门虎子的血液值得骄傲的东西的时候,却是在心中,真正地淡了,淡了需要去压制的张狂,却也淡了那种尴尬和惭愧。而再回想起10多年前的天真幼稚,不再尴尬,却是有着某种温暖的快乐。这种快乐,在后来越来越没有了少年张狂的自己心里,实在已经离开了太远。   而却说不出任何原因地,与蒋罡一起,从一开始,就有着安全而放松的温暖舒适,不自觉地,就不再习惯成自然地谦虚谨慎,更不为了幼稚甚或肤浅而羞愧尴尬,甚至,可以容许自己软弱任性。   那个曾经最让人头大的属下说,自己与蒋罡一起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假装。   李波并没有觉得,在任何时候,自己努力地假装。   只是对着蒋罡,莫名地就少了层约束,更像是少年时候的自己。   几天前的那个吻,便就是在吻下去之前的几分钟,自己还因着曾经的温柔缱绻和曾经的疑惑痛楚,并不敢跟她跨越了朋友的界限,然而……   李波从来没有想到过,漂亮,大方,爽朗,学术上的聪明,生活上的讲理……这些讲得出的,足以让他欣赏她,不由自主地喜欢她,愿意跟她一起的优点,都未能让自己有勇气跨越的‘朋友’二字牢固的界碑,而这界碑,居然,就因为她实在太与众不同的天真乃至莽撞的‘傻’,彻底地坍塌。   那是种实在太奇怪的感受,他对她莽撞天真的傻无可奈何地想叹气,却在同时,不由自主地,怕她因此碰了壁,受了欺负,伤了心,不能再那样莽撞天真地傻。   于是,在尚不知自己是否真的算放下了过往,更不知是否算爱上她的时候,他只是那么地想,护着她。   李波略略地出神,轻轻抚摸着仔仔背上光滑的皮毛,而蒋罡见他半天不接口,追问,   “那后来你们没有被教官‘打垮’?小时候嘛,最辉煌的战绩就是反抗权威的压迫并且胜利了,”她的笑容加深,那颗有点歪的小虎牙再度露出来,跟她脸上的酒窝一起,让她少了英气多了甜美,李波对着这个笑容有些发怔,却听她说道,“我小时候是与物理老师作对。我当初物理学得好,拿过不少市区的奖,又参加了奥赛集训队,好吧,心里总是有那么点狂的,总是有的,结果高中班主任是个才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的,是个研究生,在当时的教师队伍里,算高学历,所以学校搞试点,让一个才毕业的人,做了理科班班主任。他自己也是心里不太踏实,于是比老教师,更高压手段,”蒋罡说着,叹了口气,“我真是与他斗争了三年,总是处于一种昂扬的亢奋状态……”   李波听得乐了,忍不住道,“我可真同情你班主任,被你这么个精力充沛,又特别执著的丫头扛上了,这得多不幸啊!”   蒋罡一笑,极轻地叹了口气,却没再说话。   “然后呢?”李波秉承着听故事的好听众的原则,追问。   “什么然后呀?”蒋罡的声调有些不自然,这说不出的暧昧的神情,让李波忍不住地开玩笑道,“咦,你这老师多大岁数,是男是女?你……该不是后来非常言情小说桥段地与老师化敌为友,师生恋了吧?至少,暗恋?咦,我记得你提过什么失恋,当时咱们也不太熟,我狠狠地忍下了八卦的心思……”   李波本是逗她,想看看她面红耳赤甚至气急败坏地否认,蒋罡却半晌没有说话,李波心里一动。虽然个性不算温柔乖巧,学术事业又过于出色,以她的漂亮,似乎怎么也难长到了30岁,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   “其实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恋爱。”蒋罡低声说,“也可能只是小姑娘的犯傻……”她掠了下额前的碎发,缓缓开口,“后来我高考物理单科考了我们省的状元,也因此拿了不知道多少地方上的奖励。他也因为才刚毕业的第一拨,就带出了我这个状元,以及其他优秀学生而破格评了职称,而且又破格做了物理教研组长。他特地要在我去上大学前请我吃饭,与他斗争了这三年,最后是个大家都皆大欢喜的结果,到高考之后,我也早收了那种昂扬的斗志,其实心里,早就开始感谢老师。那天他单独带我吃饭,喝了好多酒,我也才发现我自己居然酒量那么大,到了他都已经有些醉,我还仿佛没有喝什么一样。”   李波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开始不安,有些后悔自己的玩笑,才想说什么,又停住,只静静地听。   “后来他跟我说,其实,老师特别欣赏你,喜欢你。”   “我……可能真就是小姑娘的犯傻吧?就是这么句话,仔细想想,什么也不算,可是我跟他斗了三年,是他最好的学生,大概回忆起来这三年许多的场景也真是又好笑又难忘,突然,在那么个晚上,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就……想得多了。”   “后来去上大学。我每周都给他写两封信,他给我回得还更多,每次篇幅是我的两倍。其实……后来再看,他从来也没说过爱吧,但是有许多温柔的嘱咐,甚至……很细致的关心。他还经常给我寄家乡的特产,比父母都细心。我当时,就误会了吧?尤其,他还在我上了半年学时候来看过我一次,当时恰好赶上在校军训期间,他来了两天,我只与他说了每天不到2小时的话。可是心里,是很傻地觉得,他就是我男朋友了。也在他走之后,在我们班或者其他班其他系的男同学说喜欢我,想交往时候直接说,我有男朋友了。”   “大一的暑假,我幸运地被选中参加一个军区在我们学校选拔人参加的夏令营。于是没有回家。心里真是想他。但是那之后,我写信还是依旧,他回得却少些了。终于再到大二暑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家,下了火车,连家都没回,就傻呼呼地提着我自己的行李,去学校找他,可是,他却比我想像的冷淡太多了。”   “然后……”蒋罡耸耸肩膀,“我才知道,他已经跟我们学校一个年轻女老师,住在一起了。那个女老师,特别娇小温柔,比我矮了有10多公分。”   “他跟我说,他是喜欢我的,可是想想,要结婚的话,条件不合适,我个头比他还高一点,本事比他还大,还特别愣撞,这在他老家的讲究是不吉利的。会妨男人。所以,虽然有点喜欢,但是,他可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我做他的女朋友。我……我听了这个,真是呆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说的这些,只觉得喜欢就是喜欢,那有那么多的讲究?却不知道,他心里还有这么多想法。而因为这些想法,从来没有想过,要我做他的女朋友。这整整两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的幻想,在幻想里高兴着,惦记着,牵挂着。甚至,就因为他,我从来没有想过留京。”   “那,就是这样了。”蒋罡笑笑,“我自然也想不开,哭了好久。总回去反复看他给我写的信,每个字都能背下来了,想他对我说过的话,觉得他如果不把我当女朋友,只是学生,会这样对待我吗?后来,总算一边埋头读书,实习,一边慢慢地也想开了。我也确实个头太高,不够温柔,也许,还真的太强悍?从小我奶奶都总是担心,说丫头长傻大个,性格又不好,以后嫁不出去的,甚至为了怕我长太高,限制我吃肉。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毕竟,他也还是我的好老师,就把他只当成我的老师好了。喂,跟你妈回你家吃饭那次,你爷爷问我交过男朋友没有,我当时说,一直专心读书工作,没有,那可不是故意隐瞒。我又不知道你爷爷是要我跟你相亲,只当是首长关心生活。那一段……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完全自己自作多情,自然不好就算上了……”   李波听着,心里实在对这位与自己学生享受暧昧的老师的作派十分鄙视,觉得这并不见得象她自己理解得那么单纯,然而听到她最后一句,先是一愣,随即瞧见她的认真神色,大笑,腿上被摇晃的睡着的黄仔仔吓了一跳,恼火地敲了他脑袋一下抗议。   “你……你笑什么啊?”蒋罡尴尬地道,“我知道很傻,可是……可是你这人,能不能有点做人基本的教养,不要这么,这么……”   李波越发笑得忍不住,笑过一阵,看着黑暗中,乡村的稀疏的路灯光线之下,她俏丽的侧脸,脸上有些懊丧而失落的神情,心里莫名地有了种心疼,突然明白,为何那天的吻,她完全不解地问自己‘为什么’,而后,竟然在半夜给自己打了个电话,飞快地说,“可能你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咱们是好朋友,你……你迷糊了做的事情,我不计较,嗯,我还可以不记得”就挂了电话。而随后,她对自己的态度,又是分明地依赖,又仿佛当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地保持着‘朋友’的距离。   这何尝不是,在‘初恋’里伤了,甚至是否定了自己的人,一种自我保护呢?   所有的所有,从生硬到温柔,从拒绝到主动,李波想,他是真的明白了她。   原本是有太多的想法,太多话可说,也并不太认同她过于归咎自己的总结,只是,他却觉得此时说那些,毫无意义,他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换档上的手,正儿八经地道,“瞧瞧,咱不嫌弃他矮,他反倒嫌弃咱高?不理他,咱们高着,让他们继续矮着去吧!”   蒋罡本是被他这个很不象他平时风格的说法搞得有点懵,然而被他握住了手,瞥见他眼里温柔而疼惜的神色,想着自己说起这段在心里其实放了太久,一直不大能真正释怀的尴尬故事时候,有些复杂的心思……这时心里又酸又甜,有点想哭,却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不过,”李波依旧握着她的手,正色道,“我不介意你高。但是,有点介意你武功太高……”   “什么?”蒋罡愣了一下。   “你这从小又是跆拳道又是空手道又是在军队里的擒拿格斗的,”李波苦着脸道,“我一个知识分子,跟你在一起,压力真是很大。咱们得说好,任何情况下,你不得对我实施家暴。”   “我……”蒋罡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被他牢牢握着,瞪了他一眼,“好端端的,我干吗……干吗对你实施家暴?”   然而说到“家暴”,她心里一动,耳后却是微微地红了。   “我看你现在就有实施家暴的心思。”李波说得一本正经,“从小我妈就对我先兵后理,虽然我妈是个很不错的妈妈,可是我小时候就想,我以后一定得找个对我和我儿子都温柔的老婆,结果没想到,命啊,就这么落到了我妈得意属下的手里……”   “喂,李波!”蒋罡听得几乎吐血,“什么叫落到我手里,我……我又没有怎么样你。我……”   “按照大学标准,手拉手就是做男女朋友谈恋爱了。我们已经毕业,但是接吻总该达到标准?”   “你,我……”蒋罡气得当真想动武了,“就算,就算是,那也是,也是你……”   “是我主动啊,”李波点头,“但是你武功那么高强,别说拼死抵抗,就算随便抵抗,我也不能得逞,显然你是乐意的。”   蒋罡实在忍无可忍,把车停在了路边,“为了你我的生命安全,我不能听着你这么胡扯大黑天的开山路,你……你到底要干吗?要我给你赔礼道歉?可是我……我凭什么要给你赔礼道歉?”   李波微微笑,干脆把她两只手都拉过来,轻轻放在唇边吻了一吻,“我只是想跟你说,你是我女朋友,你情我愿,谁也不要再装傻了,你不许再跟我说什么我犯糊涂,你不在乎之类的话。蒋上校你武功高强,如果你不想,怎么会让我能够得逞呢?如今,我喜欢你,你也只好喜欢我了。”   他说罢,再度地俯下身,对着她愣怔的脸,吻了下去。   很长的一个吻。   直到黄仔仔跳上他的肩膀,开始挠他的头发。   之后,蒋罡低头啃了好久的手指。   “喂,要不,我来开吧。”   李波把她的手拉过来。   “才不用。”她低声说,忽然,好像有点疑惑似的,“对了,说实在的,那天我本来真想下车,其实用上了擒拿格斗的手法,居然没能从你手里挣脱……”   “怎么?”李波微笑瞧着她。   “按说不该啊。”蒋罡皱眉不解地道,“难道就因为你是男人,毕竟力气大?如果这样,就算女孩子学了功夫,如果有男人意图不轨,岂不是所有功夫都是白学?可是我……”   李波瞧着她认真地神色,心里忍笑忍得快出了内伤,却认认真真地道,“也许吧,也可能你……就是愿意嘛。好了好了,别想了,你是我女朋友这点,板上钉钉,逃也逃不掉了,以后不要再想三想四,跟我说那些气人吐血的奇谈怪论。走走,赶紧开车,再晚,买不到黄羊来烤了!”   第二十二章 2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看见手机上显示的那11个凌远的未接来电,叹了口气,打回给他,听他接了,上来便问道,   “你怎么样,没事吧?”   凌远几乎是同时问道,“平安怎么样?”   “胆汁排放通畅了。没有做这么长,一是我多观察了一阵,一个是急诊收上来一个肠坏死,我干脆就带着几个值班的住院医生和学生做了。平安现在各个指标都不错。比想像的好。”   凌远长出了口气。   “你怎么样?”   “我……我能怎么样?”凌远的说话显然地不大有底气。   “你这么惦记,夺命追魂地找我,要能来不早来了?”   “没事。这俩天累过劲了。”   “得了,我困死了,不跟你废话了。”周明简短地道,“我就跟你说声,你也知道我在德国那边该完成的培训也完成差不多了。后面就是观察实践写文章。不在乎消化年会之后,再晚回去2,3周。你要是就“累过劲”了,就干脆好好歇歇。至少你这2周的手术讲课和临床会诊,除了显微方面的,我基本都能替了你。你要非不用,我可也不上赶的,小禾去新疆出差,我可跟着她玩去了。”   凌远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在周明已打算挂电话的当儿,说道,   “我最爱占便宜了。有你能白用,干吗不用啊?又不给你单开工资。”   “那就这么着吧。”周明随手就按了挂断的键,凌远还想再追问两句,电话里已经是嘟嘟声,只好挂了;已经是8点多钟,凌景鸿站起来,对他道,“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明天再过来看你,”他打量着凌远,“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   “我们在医院楼门口碰到的,挺端正秀气个姑娘。”凌景鸿笑呵呵地道,“她一直陪着你的?晚上还会回来吧?”   凌远忍不住瞥了眼沙发旁边的小行李箱,沙发旁边茶几上她看的资料----想必父亲也看到了,这时也不想多做解释,也自明白父亲这几年来对自己最大的心事,只笑了笑道,“爸,那孩子是欢欢的中学同学。”   “哦,我想起来了,”凌景鸿双掌一合,“欢欢最喜欢最佩服的姑娘嘛。当年被她连累得没有保送,还差点落处分,欢欢一直就惦记着,没想终于又一块工作了。对了,说是特优秀特出息,在妇产科考试拿了满分,愣把郁青元的姑娘挤走了的?”   “爸,您也这么爱听八卦啊?”凌远忍不住笑,想想,又说道,“她天分满高,不过对产科临床并不是特别热爱。”   “女孩子,不做临床上的尖子更好啊,”凌景鸿点着头,“我看你还就需要个又聪明,又别在事业上那么要强的姑娘,不聪明你怎么看得上,太要强,也不合适……”   凌远愣怔地瞧着父亲,看他一副自己想得满足的模样,一时倒是也不想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便由着父亲乐呵呵地自己琢磨着,又嘱咐了几句,离开了病房,他躺下了,一时又睡不着,目光落在苏纯的行李箱上,忍不住地在琢磨,是不是产科有什么状况,她被上司叫回去了,这时竟然有冲动想给产科总值班打个电话问问。正胡乱琢磨着,手机却响起来,却是李波打过来问候兼汇报狼大狼二十分听话,现在正在hls基地的招待所门口,分吃一个羊后腿。   “需要有限量没有?”李波在那边笑道,“还是随他们做一次狼,尽兴跑,尽兴吃?”   “谁跟着你都没规矩。”凌远嘴里说着,想着这俩已经有半年每日除了出去放1小时风,就在单元里老实规矩地关着,想着他们如今能有一天尽情撒欢,倒是颇感谢李波的周到,“随便吧,让你惯两天也还不至于坏了规矩。”   “苏纯在呢吧?”   “李波,你第一不是女同志,第二还算不上老同志,你为什么如今也会跟这两个人群有了共同的兴趣呢?”   “啊?什么兴趣?”李波仿佛愣了一下,很自然地道 ,“我需要跟产科确认一下那个肠癌产妇会诊的问题。她现在在我们科,但是到下周一需要妇产科过来做一次检查,苏纯是管床大夫,如果她在这里,我根她说几句,就不单打电话去产科了。”   “她不在。你打电话给产科总值班吧。要确认。”凌远干巴巴地道,“这个患者,产科那边恐怕情绪很大。你还是亲自关照一下。”   “好。”电话那头,李波其实已经忍不住窜到脸上的笑,还想再说几句,那边已经收线,李波瞧着电话,叹了口气,“王东这倒霉孩子啊。”   “我总觉得你对你主公那是相当地不敬。”蒋罡一边翻动架在烧烤架上的羊腿一边说道。   李波皱皱眉,这时忽然才觉得,一贯被认为张扬霸道的凌远,作为上司,事实上……至少是对自己,其实算得宽容忍让,这时心中有许多感慨,却也理不清楚,忽然闻到诡异的味道,见蒋罡还在认真地一会翻一下羊腿一会再翻一下,可那羊腿实在并不像自己曾经吃过的,王东烤出来的样子……   “你到底……”李波狐疑地望着蒋罡问,“烤过羊腿么?”   “说实话,”蒋罡坦白地瞧着他,“一到这里,人家外卖生全羊的本来已经停服务了,你要走后门去非弄出来一只,我以为你是烧烤高手呢。可是你架起柴禾之后,就理所当然地啥都不管了,我想想,我总也得做点贡献……”   “你……早说啊。 ”李波拍了下脑袋,“你早说,基地食堂还开门的。现在我们到了马场这边来,这边固然没的吃,回去的话,那边也彻底关了,后门都没有的走……”   “我揣了几包牛肉干和饼干。”   “你可真英明!”李波过去干脆把那条烤得乱七八糟,佐料更加得惊天动地的羊腿丢到一边,“来来,给包牛肉干……”说着,拍了拍蹲在自己腿上的仔仔的脑门,“咱们晚上只能凑合了,我本来以为有羊腿给你,也没有带你的干粮。”   蒋罡一边如释重负地擦手找牛肉干,一边说道,“我一点也不会做饭,真的是一点也不会。我从小就吃家属食堂,学校食堂,但是我不挑剔……”   “我也是,我也是,”李波微微笑地回答,“而且也不介意继续。”   “其实我也可以试试学,我师兄说,做饭就像做实验,努力去做用心去做,总能做好的,他可以给我示范……”   “别,别,”李波冲口而出,不自觉地看向那个奇怪的羊腿,“人各有所长,不要勉强。好钢用在刀刃上。还有,”他伸手摸摸她头发,“乖,这种居心叵测的师兄的建议,不要理他。”   蒋罡脸一红,想起来说这话的张晰,确实大约居心叵测,也就没有接他的话,把牛肉干递给他,看见他轻轻一抖,便把牛肉干的很结实的口袋齐齐整整地扯开,那个姿势,仿佛是撕扯纱布的姿势,这一时刻,忽然,某件这两天,因为在博爱医院楼道里等他的时候,从她面前过的一个穿白大衣的男人,而不住在心头盘旋的事----其实有关多年前的某个巨大怀疑,这时候翻上心头。   只不过,这两天,这事每每翻上来,她总觉尴尬,难以真就跟他一个男人来讨论,不知道如何说出来,才算合适,却是总在心头徘徊不去。   她怔怔地发呆,李波自己啃了几块牛肉干,见她还在发呆,忍不住道,   “想什么?”   “李波,博爱医院,是私立医院对吧?”   “是。算目前最正经的一家。美资。还挺规范的。业务水平不错,否则我主公也不会选择去那儿了。”   “他们会聘一些公立医院的专家?”   “有挖过去的,也有出门诊的。”   “那,军队医院的人,也有在那里的?”   “这个我不清楚啊,有吧?”李波随口道,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有点奇怪的问,“怎么了?”   “我……我,”蒋罡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说,“你别介意啊,可能是我……少见多怪,也可能是我古板,还可能是我不太能接受我好朋友的……恶意揣测了……”   李波笑出来,“你要问什么就问,咱们很熟了,不用这么客气,铺垫这样多。”   “我……我,”蒋罡一反平日的利索,吭哧了很久,终于咬牙问道,“你们当大夫的,男大夫,教给女学生……时候,都那么,那么手把手吗?甚至是,撕个纱布?!”   第二十二章 3   苏纯从博爱医院出来,并无明确目的地,沿着行人道慢慢地走。   脑子里有太多理不清的繁杂混乱的迷惑。   那个许伯伯是谁?为何凌远面对着他一反常态地紧张?今天上午,凌远究竟去了哪里?有什么事情,重要到了他要在胃出血的第二天,不管主管医生的拦阻,一定要去办,却特别让她跑一趟,去家里取了衬衫领带地正装去赴会?   太多的不明白。   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个小时,苏纯并不清楚那许伯伯如今还在不在----凌远显然是故意将她支开;而凌欢和她爸爸……会陪他的吧?既然他的家人,都已经知道,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陪在那里?哦……她的随身东西,她的妇科杂志,她的……她的所有,所有让自己继续回去陪他的理由……都那么牵强。   苏纯在一根电线杆下面抱着膝盖蹲下来,望着街道上来往的车流。发了好阵呆之后,决定,干脆就如他说的,回去医院看看小平安,然后去跟他汇报。这大概是最能让自己在进门的一瞬间,不太尴尬的理由。   苏纯想,自己也真得回去医院,许楠周一要出院了,她得帮她确认出院手续都办好了,出院后医嘱条条清晰,把需要吃的药用尽可能多的不同途径提醒她,还要安排之后她去看生殖专科门诊……这些,总要再三再四地确信了心里才略微踏实。   许楠自己对自己的问题简直全不关心,这两天的心思,一大半用在了小平安身上,居然在认认真真地拽着她问东问西,都是肝脏手术后的照顾,她无奈地对许楠道,你知道又有什么用,也不可能你去照顾他,许楠理所当然地反问,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苏纯张口结舌,仿佛也没有什么一定不行的道理。于是便由她问,自己也认真作答,没有记笔记习惯的许楠,这次挺认真地在记。   今天上午,回去取东西时候,许楠就不在病房----邝镇扬却在,与许楠的主管医生陈翰语聊天;邝镇扬急切地想要个孩子,这种急切,在许楠与自己面前,简直丝毫没有隐瞒;苏纯心里大不舒服,却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干涉的理由和立场----如今秦教授已经接了许楠的诊疗,想必会十分小心注意她的健康安全,而治疗计划,自己都会有参与,原本没有什么担心,只是邝镇扬这种急切,偏偏就是让她说不出的担心。   苏纯固然十分担心,许楠倒是颇无所谓。比如说,今天早上,邝镇扬来,是得知秦教授恰好今天来看一个病人-----难得她周末来医院,既来了,又并不忙,邝镇扬本想与许楠一起,请了陈翰语与秦教授一起午餐,详细地聊聊,说说许楠情况,却没想,许楠却发了执拗,无论如何不肯,邝镇扬甚少遭遇许楠这么倔的拒绝,倒是也并无办法,只好就在病房,与陈翰语谈论,而许楠,听得烦了,说去ICU看看平安,也不管邝镇扬劝阻,披了衣服就走了。   苏纯到的时候,陈翰语只摊开手对她道,“许楠她该是去看小平安了。”   “她对这孩子着了魔障。”邝镇扬皱眉,倒是认真的无奈,“简直比对从前那只猫都还要魔障。”   听到这里,苏纯心里仿佛被刺了似的,不能说怪邝镇扬,却再也不想对着他,转身出门去ICU找许楠,护士说她来过,还在外面站了好久,只是小平安的状况,还不能让外人进来;苏纯想了好一阵,她会去哪里,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回去把自己的患者病历检查又都查对了一遍 ,却见许楠回来了,笑吟吟的,倒仿佛有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见到苏纯,她过来,坐在正查对病历的苏纯对面,   “我刚才去跟平安的爸爸聊天……”   “平安的爸爸?”苏纯不能相信地抬起头。   “是啊,他叫什么来的?我又忘记了。他给平安移植了肝脏嘛,在病房住呢。我问他,我以后可以不可以经常去看平安,给他唱歌讲故事,听他讲故事,一起放潜水艇和飞机,他说怎么敢当呢?我说,我乐意啊,如他允许,我还要谢谢他。平安的爸爸是个满好的人,和气斯文。后来他还给我看平安小时候的照片。刚生下来不久时候,他是个胖胖的孩子……”   苏纯瞧着她兴高采烈地说着,满心是对平安一定会康复的笃信,再又想起来凌远对这孩子的惦记,自己只在心里深深叹息。固然自己对这孩子的以后,完全悲观,甚至说不上渴望他这次能康复;然而,姐姐与凌远……苏纯再叹气,便算是为了他们的牵挂与他们的惦记,自己还是祈祷这孩子,至少能在这一次手术后,有个康复的时候吧。   但是康复之后呢?   不要去想。   苏纯对自己说,至少,现在不要去想了吧。留待……留待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再去面对。   苏纯苦笑,曾几何时,姐姐的这种自己很不赞成的生活态度,自己也需要拿来使用了呢?还是说,其实,从前,自己算不上太快乐的生活,毕竟还是简单?   进了第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她先去妇产科护士台,把许楠的病历调出来,查对了所有出院前需要做的检查,确信都做了,列出还没拿到结果的几项;将许楠的病历写了份简单总结,心里想着也许还可以发给自己从前在hx的老师请教一下那边的专家----万一有任何新的看法和意见呢?又将所有的医嘱,药,用最简单易懂的话总结了,做了电子版和纸版,想了想,又给邝镇扬做了一份。   从办公室出来,往手术室去,听看门的护士说,小平安早已经被推去ICU了,道了谢往普外科去,打算去打听打听小平安的状况,才进楼道,见大办公室的门开着,走过去,就听见王东正在兴高采烈地介绍着重庆川菜与成都川菜的不同,而手里,挥舞着一只吃了一半的肯德基汉堡。   她忍不住微笑。   看见他,总是开心的。即使是这么个显然是加班手术了,需要在办公室赶手术记录,且不知道是否下一个急诊病人,又需要再进手术室的晚上。   王东回头,见到身后竟然是苏纯,脸上的惊喜简直可以用灿烂来形容,立刻把汉堡放到桌上,从桌子上跳下来,带着十足兴奋的声音问,   “叫会诊呀?”   苏纯还没说话,另外一个住院医生一个实习学生却哈哈大笑,那女学生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地打量苏纯,冲着王东揶揄道,   “呦,我说王老师,头次看见您听见叫会诊这么热情高涨,简直迫不及待呀!”   王东却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谁说的?你王老师我,从来就这么敬业爱岗,那看见又有工作来了,又能提高自己的技术和增长临床经验的时候,那从来都是打自心眼儿里由衷的高兴!你们都得学着点!”   “那刚才正准备出去吃饭时候,听见周主任要带咱们上肠梗阻手术,差点就流泪了的一定是你!”那女学生指着另外一位与苏纯同年的住院医生道,“小刘老师,你看你这觉悟,也不说跟人王老师好好地学习学习,提高提高!”   那小刘瞪大眼睛,指指自己又指指王东,说了句,“what?”   “不是会诊。”苏纯解释,“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知道小平安怎么样了吗?我……我姐姐很关心他,听说他下午又进了手术室……”   “没事了。胆汁排放良好。”王东答,由衷地赞,“咱姐姐心地真好。”   后面那俩人相对做鬼脸,对视一眼,笑嘻嘻地从办公室出去,临出去前,那学生道,“王老师,我们去看看其他病人,您热情这么高涨,又好遗憾没有会诊,手术记录病历什么的,您就都写了吧!”说罢带上门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苏纯与王东,他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把所知道的小平安的情况背了一个遍,拽了不少普外专业名词,背到最后无可再背,抓了抓头发,对着苏纯愣愣地问道,   “你……你饿吗?”   苏纯一怔,被他一问,才想到,晚上根本没有吃饭。当时本是想等凌远将流食吃了,看着他没有不良反应,自己再去外面买点什么,他却吃了不久就吐了大半,她全忘记了自己要吃晚饭的事情,之后,那个许伯伯又来了。   这时忽然觉得饥肠辘辘,便诚实地道,“饿。”   王东一挥手,“跟我来。”   “你不是值二线班吗?”   “跟我来就是了。”王东笑呵呵地,“不用出去。有传呼立刻可以赶回来的。”   王东一路领着苏纯出了外科楼门,穿过后院,敲看后门的传达室的门,阿姨正在听京戏,打开门见是王东,笑道,“小东子,怎么又要来我这用炉子了?”   王东乐道,“阿姨您不介意来顿夜宵吧?”   阿姨忙着让他们进门,嘴里叨念,“外面儿冷,别站门口啊。”   王东一进去就开始打开小冰箱找食才,从柜子底下翻竹篮,信心漫漫地道,“阿姨,苏纯,我给你们来顿简单又好吃,吃了特舒坦,明天还惦记的三菇虾仁烩面,配凉拌马兰头,辣椒萝卜丝!”   苏纯有些局促地在阿姨旁边坐着,被这日日从此经过,却从没有太注意过她的脸的老太太笑眯眯地有所深意地打量,瞧着王东快乐地在炉子,架了案板的桌子之间忙碌,叮叮当当的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之间是他念叨着还有几天就是春节,固然因为值班回不去家乡,在这里可得好好地过……   苏纯逐渐忘记了在走进普外办公室之前还在她脑子里纠结的许多茫然,也不再局促,只觉得隐约听见外面北风的呼呼,这里却是这样暖融融的,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里,这么暖和,安详。   第二十二章 4   HHls基地背后的跑马场,狼大狼二已经将一整条羊腿啃得干干净净,互相追逐着在草甸子上撒欢儿,狼二甚至时不时地在草上打个滚儿;黄仔仔依旧窝在李波腿上,眼睛眯成一条线,无所谓地盯着已经不太旺的篝火;李波不知所措地瞧着脸上带了恼火颜色的蒋罡,而后者,沉默地发怔地盯着越来越弱的火苗。   方才,在蒋罡终于鼓足勇气把多日来盘旋在心里的疑惑期期艾艾地问出口,李波先是一愣,随即有点无奈地摇头笑,“你这是哪天看病去碰巧看见带教老师纠正学生手法了?还当个老大的疑团来藏着。”   “真的是很正常吗?!你们真的都是这样?撕扯个纱布,要过去纠正手法……”   “蒋罡,我只能跟你说,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要求,比如我的老师,对基本功操作细节就比一般的外科大夫更严格,对标准动作更在意。至于说有没有严格到认为撕纱布也有要求,或者说,把这也包括在一系列的操作习惯之中的老师,也很难说。甚至,因为你不懂,可能理解不对,也许不是是纱布,是消毒包,于是有无菌操作的问题……总之,作为带教老师,纠正学生手法,实在是非常正当的。”涉及工作问题,更触及了李波这些年在心里十分反感的,外行因为不懂,经常对这个行业做的无端揣测,尤其是类似手术室,值班室的香艳版本,他本来也从不与人争辩,只是听她竟然也做此猜测,有些意想不到的失望烦躁,于是忍不住正色回答,待说出口,见她神色尴尬地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很多时候是必须,我这不就是想问问你,究竟哪些是必须,哪些其实不是?因为,因为我直觉真的告诉我,不对劲……”   李波这一番话说出口,立刻觉得过了,心里也奇怪,自己向来不是冲动的人,怎么这样一点小事,就这么由着自己这点情绪发泄出来?看她面红耳赤地解释,又傻呼呼地十分可爱,李波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一边忍不住逗她道,“好好,我知道你是大侠,一贯除暴安良,以保护弱小为己任,可是你也悠着点,别一不小心滥杀了无辜啊。眼看女侠鲜衣怒马而来,这回是冲着我方阵地,我赶紧……”   李波这时完全是开玩笑,然而,方才被他正色数说时候并没有恼,只是琢磨怎么能不把过多朋友私事讲了,又能跟他这里问个明白的蒋罡,听见他这句玩笑,却是真的瞬间僵住,半晌才冷淡地道,“算了,是我神经病。”   这神经病三字说出口,俩人都是呆了,蒋罡心里是说不出的懊恼。   说出这句话,可真就是有够神经,蒋罡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别要说李波一定不明所以,便算自己,也着实被此时这七拐八弯的情绪惊到了。   只是不管是懊恼还是震惊,在心里的别扭委屈,却是那么明明白白的,忽视不来。   李波一定不会明白,她是完全不想在他的心里,鲜衣怒马地做大侠的。   可是偏偏,从第一次见面,就是个勇武的大侠。   再之后……再之后的再之后,她又很奇迹地检到了美丽浪漫的小仙女一样的许楠,居然是许楠!然后作为保镖与司机,把小仙女送了回去……   蒋罡从小到大,一点也不介意做保镖,司机。她从前经常是骑男式28车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地带着两个姑娘,春游时候,做背包甚至背人下山的挑山工,且当得非常快乐,颇为满足……然而,她却当真不想在李波的心里,永远与五讲四美,助人为乐,这样美好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尤其是听过他提起许楠的时候,那种因为不知如何呵护与宠爱才是最好的宠爱,因为‘还不够’的宠爱而懊悔茫然的目光,然后,又亲眼看见了许楠的柔与美。   不似在人间。   听许楠唱歌的时候,蒋罡只有这样的心思。   对着许楠,便算是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小心呵护,唯恐呵护得还不够。那么,何况是他?   竟然爱上了爱过许楠的他……蒋罡曾经以为自己足够豁达,原来,便就在那个不知道爱的成分占了多少的吻,在他一点不见外地带她同去博爱看凌远,牵了她手下车;更又在他今日约她出来,这一路实在温馨快乐的相处,他明明确确地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之后,心里,就有了期待,有了期待之后的心,也就患得患失,且,自惭形秽。   他的玩笑之中,她总是个‘侠’,今天还带上了‘暴力’。或许他真就这样认命与自己从一个不清不楚的吻开始了,原因,是毕竟不能再回到与许楠相爱的从前。   这个世界上,拥有过许楠之后,恐怕任何其他的美丽柔和妩媚,也已经都是山寨,那么干脆接受了长辈的安排。   只是自己,曾经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过感情决不能凑合,到头来,不由理智控制地,宁可接受了他的凑合。接受了之后,却还又再忍不住地计较比较,委屈别扭,没来由地伤心难过。   这……若不是走火入魔发了神经,又是什么?!   蒋罡颓然地沉默了好一阵,沮丧地只想拿脚底下的黄土将自己彻底地埋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瞧见,这会狼二却跑了过来蹭她的脸,她狠狠地抱了狼二一下,趁机在它肩膀上抹干了涌出来的眼泪。   篝火的最后的火苗,这时逐渐地消失不见,只那些尚红着的烧透的木头,还有着微光,与远处营地的灯光一起,勉强地让他们可以看得见对方。她可以看见,李波茫然的,尴尬而小心的神情。   “是这样,”李波终于先开口,干脆回到最初的话题,“唔,是,我确实没有见过老师会在意学生撕纱布的姿势。去上手纠正。不过,真的,每个人习惯不同,实在没法就因此有了个准确答案。”   蒋罡听见他再度将话题拉回,几乎已经要继续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再把其他让自己疑惑的细节也说了---然而,他的语气是那么谨慎小心地仿佛生怕惹了她不高兴,而最后一句,却又带了压制不住的执拗的抵触,仿佛是无奈地在向个少见多怪的无知外行解释。   蒋罡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可能,自己真的太不把他当‘外人’了。这多年前的怀疑,本来也不算有根有据,几乎可以说只是当时那一瞬间,自己的强烈直觉,于是一向在理科竞赛以及后来的工作中,有着极其严谨的思维习惯的蒋罡,纵然曾经想得自己彻夜难眠,私下查了不少资料书籍,也并未曾向任何人提起分毫,即使是在法院工作,见识过许多各类案件的父母。   今天,不知怎么的,就会对他说了出来。   联系到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人的人品,乃至与行业相关的职业操守的问题,本该慎重,不容得妄加揣测。这种可以算作相当恶意的揣测,若怀疑得对了,可以算是热情仗义,但是若错了,可不就是另一重无知的暴力。   原也怪不得他自然而然地就联系到了她一贯很‘武夫’的形象,忍不住地嘲讽了。他本来也没做错什么,固然因为一贯温和的处事为人,这时努力想哄她,心里,却必定不以为然。   篝火已经全熄,蒋罡站起来,在那半分钟内努力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转向李波时候,相信自己已经挂上了足够平和的微笑,“回去吧,太晚了。明天咱俩不还要拼打靶?你熬夜惯了,我可还不习惯。如果因为精神不济输了给你,可太不公平了。”   她说着,弯腰收拾东西,狼大和狼二很乖地跑回来,由着她把水和其他杂物在他们俩背的背包里装好给他们装上,李波将废柴拾掇了,一直想再跟她说几句什么,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话,直到都走回了基地的招待所楼门口,她的房间在二楼,他在一楼,在她已经上了三节台阶,李波伸手从后面拉住她手,   “蒋罡。你别生气。”   蒋罡站住回头,李波的神情十分的认真,这样的认真,让她先是一怔,随即心里又莫名地柔软,竟一下将方才的懊恼沮丧去了大半,于是,本来已经努力武装到了嘴角的无所谓大方的大气的笑也就忘记了,忍不住地眼睛红了下,只垂下眼皮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一步三个台阶地飞快上去离开了。   第二十二章 5   回到房间,放水洗澡,温热的水冲到身上,蒋罡却是再度忍不住地回忆。   幼年小友婷婷,俩人从4,5岁就一起玩,同一单元楼住,后来上同一小学,同一中学。   蒋罡一直比纤小柔弱的婷婷高了小半个头,小时候帮她教训那些揪她的麻花辫子,往她铅笔盒里塞毛毛虫的坏小子们,婷婷在少年之家学跳舞的时候,蒋罡在隔壁无线电组折腾电路航模,俩人总是互相等,然后她骑着哥哥淘汰下来的没铃,经常需要下来重装链条的自行车,带着婷婷一起回家,婷婷的妈妈手巧,很会做点心,织毛衣,经常是两份,从少年之家到他们所住单元楼的路上,就经常是一辆叮当乱响的黑色永久26男车,载着俩个穿着一样的花毛衣的小姑娘;后面坐着的婷婷,不停地把自己拿在手里的栗子,花生,剥开壳,把果仁,了伸长了手臂塞到前面蒋罡的嘴巴里。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小时候总恶作剧地欺负婷婷的坏蛋男生小飞,一下就窜到了185的身高,打球拿奖,打架挨罚,是谁也惹不起的霸王,却在婷婷面前,越来越羞涩腼腆,而婷婷,居然也越来越爱跟他说话。经常有一些蒋罡觉得莫名其妙的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被他结结巴巴地讲了出来,婷婷就笑上半天。   高二的期末考之后的暑假,蒋罡的哥哥被选拔参与大阅兵仪式,父母带着她一起去北京看哥哥,20多天之后回来,震惊地知道婷婷家出了大事,她爸爸要与她妈妈离婚,妈妈割腕自杀,被婷婷发现,及时救过来了,人还在医院里。   后来才听父母说,婷婷爸爸,复员之后,不甘心做个机关,人也聪明能干肯努力,也有过得上的关系,这些年,生意做得相当不错,但是在外面,是老早已经与个发廊工作的打工妹子好上了。如今那边生了婷婷爸爸盼望已久的儿子,由此,让他与发妻摊牌,否则,就揣着他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嫁给别人了。   蒋罡去医院看婷婷妈妈时候,才走到楼道口,惊讶地停住,前面不远处的病房外的长凳上,婷婷与小飞搂在一起。   婷婷的母亲最终留住了这婚姻的名份,然而婷婷的父亲,是彻底不在家住了,只不久之后,听说那小三的脸,被彻底划花,整容也整不大回来,而得知这消息的那天,正是高考前的第一次模拟之后,蒋罡与婷婷和小飞在一起,小飞抚摸着婷婷的发辫,对她道,“我跟你说过,保证你爸以后再去找小四,那个害了你和你妈的臭□,得不了意。”   当时的蒋罡还是个绝对人事不知的小女孩,经常被他俩的亲密举止看得扭过头去心里还紧张,也隐约地不安,却又不晓得该跟婷婷说些什么。   高考,蒋罡如愿考上t大电子系,婷婷保送了离家不到200公里的军医大学,小飞,成绩一向一塌糊涂,但是以体育特长生身份,家里又颇有些背景,也保送了省内某重点大学,只是,与婷婷不在一个城市。于是每个暑假寒假三人都回到家乡时候,那俩人便形影不离,蒋罡是知趣地知道不该做电灯泡了。   婷婷曾说过,毕业了就要嫁给他,虽然她的父母,都不同意----小飞毕竟学业上比她差了太远,在婷婷妈妈心里,还是个不务正业好勇斗狠的公子哥,总还希望,她找个踏实读书,努力上进的男孩子,而婷婷对蒋罡说,“就冲他为了我,能去划烂了那女人的脸,也再没有别人能对我这么好。我爸当然不同意,但是他有什么资格管我。我妈妈也该感谢他。他们非不同意也没有什么,我跟他私奔。”   “真的是他干的?”蒋罡固然心里早有猜测,却还是惊得一身冷汗。   “我爸爸当时就知道了。那女的不过是个下贱的发廊女,家里人也下贱,为了钱什么都肯。现在脸都花了,还敢指望什么?以为靠个儿子就能过一辈子呀?我爸爸保证不扔了她,那谁他家花了一大笔钱,也跟我爸有点交易。”   听见婷婷这么冷冷地狠狠地说话,蒋罡半晌都不能回过神来,然后,又听见婷婷说道,“再说,我跟我妈交代了,我早是他的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婷婷的脸带着红晕,眉梢眼角都是光彩,一直受着最传统的教育,且对这种教育深信不疑地执行,将交男女朋友理解成手拉手,一起上自习,互相给彼此抄笔记,每次在女生楼门口看见接吻的情侣都脸红心跳地快步掠过的蒋罡,目瞪口呆之余,简直是深深地为好友忧虑。那之后,蒋罡想到一些电视剧情节,只觉得特别不安,然而安慰自己,婷婷是学医的,相关知识不知道比自己多了多少,应该……会注意,不会出问题。她很盼望这本科的年代赶紧地过去,好让婷婷赶紧毕业,赶紧嫁给了她的小爱人,心里才算踏实。   然而,最终却没有。   快到毕业的那年,蒋罡已经被特招入伍,无所事事,后来给几个老师整理文章,也不用在校,干脆就回了家。那一段,她经常就跑去找婷婷,她却是忙着实习的时候,情绪很坏,与蒋罡说起来,她成绩不算好,而父亲去年因为某地的政策改变,一大笔钱砸在上面,这一年多自己周转不灵,焦头烂额,完全顾不上为她的毕业分配走关系,母亲是一点忙帮不上,而军医学院的毕业分配,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搞不好,会被分配到偏远地区。当时蒋罡还很天真地道,“我进的部队也挺偏远的,每准咱俩就是有缘分,又偏远到一起去啦。”   “实习时候的评语很重要,”婷婷却根本没有理她,喃喃地道,“如果有有身份的主任肯给说话,就更好了。”然后,她忽然有点兴奋地抓着蒋罡道,“最近从北京的总院下来指导我们一年工作的这位刘主任,倒是满喜欢我的,总夸奖我干得好,还特地带我上了好几个大手术,不知道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   “没准他真是你的贵人那。”蒋罡由衷地祝福婷婷,“看出你其实是个好苗子……”   “得了,我才不在乎什么出息呢。”婷婷撇嘴,“我有我妈妈,她晚年就指望我了,我不能就象他说的,万一分配了偏远地区,就不去,跟着他,他养活我。就希望哪位贵人能说句好话,把我分配在本市就好。”   那位刘主任的形象,在见到之前,在蒋罡的心里,是德高望重,医术高明,循循善诱,且慧眼识人的。   可是,居然之后几次穷极无聊地找婷婷,她值班,蒋罡要了她同学的白大衣胸牌混进去,就想告诉她一声自己在宿舍等她,买了什么什么好吃的,然而推开急诊手术室的门,那位主任每次不辞辛劳地都在----婷婷的带教老师却不在,连病人,竟也不在,而主任,几乎每次,都是站在她背后,在一手抓着她左手的手腕,一手握着她拿着持针器或者剪刀或者什么也没有拿的右手,在对着空气,示范动作。   见到蒋罡,婷婷的神色无疑地尴尬慌张,而刘主任,却依旧保持着姿势,只沉稳地冲蒋罡点头微笑,告诉她,值班住院医生上了手术或者去了病房,如果找他,到哪里哪里。   蒋罡几次忍不住想问婷婷,而每次,提到这位刘主任,婷婷的神色都特别不自然,且,立刻把话题岔开。   再后来,那位刘主任回北京了,婷婷满怀希望地,很笃定地等着毕业分配,消息下来,却是全级学生中,唯一一个被分到了边疆去的。   蒋罡记得婷婷发了疯似的大哭,反反复复地说,“这个黑心的畜生。他占了我便宜,他答应我的……我真蠢,怎么会相信……但是当时,我真的怕……怕他故意给我写差评。结果,他什么都占了,还是给我写差评。我真蠢啊,现在才明白,他可不是想把我发配得越远越好吗?”   蒋罡心里震惊,只搂着婷婷道,“谁,你说是谁?婷婷,你别怕,可以上诉啊,可以……”   婷婷只摇头哭,“这种事情,谁会信?而且说出去,我还怎么活?万一被他倒打一耙呢?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他家就真的再也不能接受我了。”然后,她忽然看了眼表,神经质地擦干眼泪,冷敷眼睛,补了粉底,平静地对蒋罡道,“你走吧,一会他要来找我。我根他商量商量,我这个分配,他家里究竟有没有办法再疏通人改变。”   婷婷得到的消息,却是他要被父母送去英国念书,至少2年,他信誓旦旦地跟婷婷保证,到时候一定会回来娶她,他跟父母保证了会好好念书痛改前非,回来早早跟婷婷结婚。   而事实是,他到了那里才半年,就被朋友拉去玩,沾上了毒品。   婷婷在北国边疆工作了一年半,终于调回了出生的城市,理由是照顾夫妻团聚,她嫁给了当初上学时候的指导员-----蒋罡却听同上了医学院的中学同学恨恨地说,“都是那小子害了婷婷,这么温柔乖巧的女孩,如果不是一早跟他好了,心也在他身上了,怎么也该嫁个更好的。那指导员,大了我们10多岁,又没有什么专业,很会溜须拍马,猥琐得很,当初就总盯着婷婷。”   感情神经迟钝的蒋罡这才知道,这个同学,其实也喜欢了婷婷好多年。   但是在家乡办婚宴之前的那个晚上,婷婷却跟蒋罡一起喝酒,喝到半醉,听到蒋罡复述同学的不平,摇头对她说,“小飞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全是我对不起他。”   “你又有什么对不起他了?”蒋罡惊讶地问。   婷婷流泪摇头,“我本来以为是为了我们将来,委屈就委屈了,被人占了便宜……也……不真的影响什么。是我太笨了。如果知道最终是这样,为什么要受这个委屈呢?”   蒋罡还想再问,婷婷却又转着酒杯说,“其实我老公也挺好。说根他结婚,立刻就给我办回来了。我爸爸现在自顾不暇,我妈妈天天忧心我。能这么快回来,我看我老公也是有点本事。而且也没有蒙我。总比有些说人话拉狗屎,占了便宜还坑人的混蛋强。”   蒋罡忍不住又想再问那个问题,却见婷婷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望着蒋罡道,   “从此之后,小罡,我要照顾我妈,好好过日子,也别跟我再提从前,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什么也别问我,你多问我一句,就当以前的交情,一笔勾销,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从此之后,蒋罡确实再没有问过一句,而随着工作关系,自己也少有机会回到家乡,见到婷婷,总是过得并不如意,1年多前蒋罡回家,正跟父母说给婷婷1岁的儿子买了礼物,要去看她,母亲叹气说,她那个丈夫不是东西,自己做学校教务,却跟女学生不干不净被查出来了,受了处分,婷婷要与他离婚呢。   蒋罡愣了许久,终于还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婷婷家,却在门口就听见里面她丈夫在大叫大喊,“你也不是什么贞节烈女,装什么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与你计较就是了。你当年想扒上个牛人,人家却把你发到了边疆去。若不是我收了你,你现在还在国境线上打预防针呢!你想离婚,门都没有。”   蒋罡站了一会,终于没有敲门,提着玩具在以往从少年之家到以前老单元楼,她带着婷婷骑车必经的那条小河边,坐到了天黑。很多事情在心里,一点一点地想,有许多的悲伤,有许多的愤怒,有许多的假设,而所有的所有之中,她一直没有忘记那个会把着她手撕扯纱布的,长相儒雅端庄的北京的刘主任。只是,婷婷从来没有把口中的那个占了她便宜的人,与刘主任联系在一起,一切,也可以说,都是蒋罡自己想当然的联系与猜测。   只是,那许多场景,却在蒋罡心里挥之不去,尤其是在婷婷如此不幸福不快乐的今日。   就在不久之前,博爱医院的那个人,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蒋罡可以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看错,而这几天,她其实是已经查清楚了,那人确实如今还在解放军某医院任妇产科主任,在博爱是外聘,而他,确实曾在那年,下到他们的城市指导工作。   一直由温热的水冲到水渐渐变冷,蒋罡打了个寒战。   究竟,冥冥之中,有没有天意,最最关键的是,冥冥之中,有没有天理?!   第二十三章 1   距离农历新年还有四天 ,整个京城已经为红红火火的节日气氛笼罩,鞭炮禁放了几年,人们普遍地抱怨节日不似节日了,于是头前一年,禁放令解除,憋了这些年,家家户户对这传统的热情反而益发高涨,烟花爆竹简直翻出了花儿来。   下午六点半,第一医院普通外科的总护士台,王东趴在台子上一边贴检查条子,一边跟值班护士眉飞色舞地讲着小时候站4楼,算着时间把拧在一起的三个钢鞭丢下去,让钢鞭在总罚他们抄书10遍20遍的的语文老师秃头上方几米爆炸的经历,正说着,瞧见杨立新从旁边经过,扬手喊道,“杨大夫杨大夫,咱科春节联欢,你们轻症病组的节目都准备好了吧 ?”   杨立新站住,回过头,不以为然地对着王东道,“小王,你这个节目总负责还真是尽心。我们轻症组,那哪能跟各大专业组比肩吗?而且才成立了这么3周不到,人员流动,这组长我看也跟值日生似的,还是得专业不够过硬的人轮着值日---你看人李主任自然压根就不会轮这轻症组。我也得有自知之明,不能把鸡毛当令箭吧?再说,就眼前,我这值日组长,临床工作还乱事一堆,出什么节目呢。”   “哎呀杨组长您可不能这么说,”王东却根本没有听出他言语里‘把这鸡毛当令箭’的讽刺,利马把手里的条子放下,正儿八经地冲杨立新道,“连老大都说了,春节联欢活动,从来都是咱们院的大事,各科在院联欢晚会上的节目比拼,科专业组之间的比拼,又让咱们紧张的临床工作增添色调,同时也很大地增加科内组内凝聚力啊。您看,轻症组刚成立,这不正是好机会让大家有个共同的小集体的概念,更有荣誉感吗?”   王东说得十分真诚,杨立新却翻了下白眼运了口气道,“小王,我看你可真是做工会主席的材料。这说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就是临床工作,倒不是说几句口号就能作好的。”   “非也非也,杨大夫不知道您当年学的小学语文课本跟我们一样不一样,”王东却全不在乎他语气里的讥刺,“我记得当年有一课,瞿秋白同志的女儿回忆父亲,瞿秋白同志说,‘学就要学得认真,玩就要玩得痛快’,我觉得一年一度的春节活动,不影响我们日常的临床工作,而……”   王东正声情并茂地说着,李波跟侯宁和一个实习学生一起走过来,李波本来正在跟他们俩解释刚才手术为何临时改变原定手术方式,听见王东的说话,那学生忍不住扭头对王东道,   “王老师,小学课本里说那话的是李大钊同志!不是瞿秋白同志!”   侯宁忍不住笑出来,王东先是尴尬地呆住,然后又镇定地一挥手,“领会精神!领会精神就好了。别这么较真儿!”   李波瞧着那学生无奈地道,“你小学课本倒是记得挺清楚。下回……”   “李老师,我下回保证不会再把阑尾认成胆囊了,真的是口误,真的,我头次上这么大手术,更头一次跟您上,纯粹是激动的!我以前绝对没犯过这么愚蠢的错误,不信您问侯老师,杨老师。李老师,下回您再带我上一次吧,听说我们看的教学录像,4年前的都是周主任的,近年的是您录的,大家还比着猜究竟那个是你们谁做的呢……您下回再带我一次吧。”说到后来,完全就是小姑娘的耍赖。   “李主任一句还没说完,你倒早有一百句等着。”侯宁皱眉斥道,这毕竟是直属自己管的学生,固然李波还时常沿着当年实习时候的习惯叫他侯老师,然而如今无论从临床水平到职务,都是自己的上级,而自己心里,也早不知从何时起,与他有了段距离,总不是从前那个虽然他不不抱怨,但是自己的抱怨从来也不用避讳他的小师弟……现在这孩子这么没上没下地胡扯,李波只是不以为然地皱眉并没说话,自己并不知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然而却少不得得作出管束的姿态。   李波也没再理那学生,看杨立新在旁边站着,满脸愁容;他明白杨立新的愁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微笑道,“杨大夫,我有点事跟你商量,能多耽误你半小时吗?”   杨立新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没问题。”   李波点头,“那去我办公室说。”转头对那学生道,“你去把手术记录写了,”他看了眼表,“8点之前,给我送到办公室来。你好好地把激动的心情平静了,认真写,仔细写,若再发生类似笔误,我也不用带你再上手术,可以直接把我负责的教学部分,把你废掉。”   那学生愣了一愣,却见李波神色平淡,不严厉却也没有半分玩笑神色,半晌才苦着脸道,“可是……就不到一个半小时了。”   李波却没再说话,招呼杨立新走了。侯宁见那学生还琢磨着讨价还价,瞪了她一眼道,“还不快去写。再磨蹭,你可真写不完了。李主任说废了你,我也没法讲情。”   待到护士台前又只剩了王东和值班护士,她往周围瞧瞧,笑嘻嘻地凑到王东耳边道,“你猜李波找杨立新干吗?”   “那还能干吗?”王东继续贴没有贴完的化验单,“不是手术就是病房呗。估计他们还是不会讨论春节节目……”   护士扑哧乐了,“杨立新还真没有说错你,看看你满脑子都是你这临时被委任的任务。呦,可不是,瞧,这葱心绿手术服还真应景儿。”护士说着拍拍他身上的绿色手术服。   “我也没少干活啊!”王东认真道,“但是我就觉得,平时又累,对着病人又挺紧张压抑,有个高兴事,提起个精气神,挺好的,要说,咱外科人,一天到晚跟这儿混的时间比家还长,有时候真觉得跟个家似的……”   护士本想笑他,听他说得真诚,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叹了口气,想想,又一撇嘴,低声凑他耳边道,“其实,杨立新有什么可讽刺你的?你脾气可真好。要我,我就给他撅回去。‘就是临床工作,倒不是说几句口号就能作好的’—”她学着方才杨立新的口气,然后撇嘴,“德行样。就跟他多鞠躬尽瘁了似的。以前总想着到外面去做高价手术,这回当上这个轻症病组的组长,开始那个胸怀大志呀,走路的样儿都透着意气风发,好,3周过去,又缩缩儿了,满腔干劲受到打击嘛,轻症病组病房分配了,各专业组都鼎力支持全线重新安排病房了,结果,门诊病人不乐意,30%的病人都没收到呢。你没看他给人病人游说,都快跟兜售假药广告的骗子似的了……”   王东听她一通对杨立新的数落,愣了一会,低声道,“其实杨大夫那人不错。对病人和气,也很替外地病人着想,帮他们省钱----挺热心的,他还给外地病人指点哪住的便宜哪吃的实惠。这,新概念提出,病人不理解,他不是也着急上火嘛。我就是觉得,这一时也没法立刻转变病人思想,春节大家好好过,也不影响琢磨办法啊。”   “服了你。你说你这心里得装着多少鲜花阳光呀你?”护士倒了口气翻眼睛,想了想,他说的倒也算是真话,却总还是不服,哼了声道,“我就讨厌他那个样子。没看呢,刚当上这组长时候雄心壮志的,好,也不过是1个多星期光景,不顺了,就又开始疑神疑鬼的抱怨,说,”护士把声音放得更低,“说李波存心把个没法做的差使给他,要他好看,瞧他笑话。你说他是不是可笑呀。他整日不忿人家,偏就以为人也盯着他了。你说他要真是怀才不遇也就得了----倒是别一个胆囊手术打开发现是有癌变,脑门冒汗地立刻说‘叫李大夫。这个得扩大手术范围叫李大夫’,这会儿他怎么不说自己比人年资高了5年呀?”   值班护士在护士台劈里啪啦地向王东八卦着对杨立新的不满,李波办公室里,杨立新正跟李波汇报着自轻症病组正式成立,到现在,3周又二天,大部分门诊认为该收到轻症组的患者,拒绝的现状。   “我这工作做得不好,”杨立新沮丧地道,“现在病床都空出来了,各个专业组都积极协调了,检验科室也打好招呼全面配合,连有的单位公费医疗报销门诊检查比例与住院检查比例不同的问题都给解决了,可是……哎。”   “还是挺有成绩啊,”李波笑道,“迄今为止,轻症组已痊愈出院21人次,平均住院日4天,事后问卷调查,满意度评分达到百分中的90。轻症组做得挺好,可以算得开门红。”   “可是,这个病床利用率……咱们科,历史上哪有过30%的病床利用率……”   “你分析了拒绝原因么?有量化的数据没有?”   “有,”杨立新赶紧把资料递过来,这3周多乃至之前从得知任命到真正开始运行,他实在也是尽了百分之二百的心思在上面,自打知道接手这轻症病组组长,早把外面几家中介介绍的手术机会推了,除了临床上,组里每台手术都认真把关之外,委实也是做了不少细致工作。   单子上,每个适合收入轻症病组的患者的姓名,年龄,工作性质,公费医疗状况,患病年限,疾病种类,急性发作情况,拒绝进入快速康复轻症病组的原因等等。   李波的目光快速掠过,心中其实早有概念,这时也感慨他确实是尽了十足努力,这么短时间内,工作做得相当细致,算是符合了自己当年考虑他作为第一任轻症病组组长的期待值。   李波把那些表格拿着,抬起头对杨立新道,“杨大夫,你工作做得满细满好,这个项目刚刚开始,我一直都说,一定会有事先没有完全预料到的问题。比如病人抵触的问题,我们事先考虑了公费医疗,考虑了入院前完成部分检查会给一些需要家人陪伴的老人带来困难---家人无法全程带领,陪伴,我们认为这两大条是主要原因,尽力解决了,但是最终还有百分之七十的患者不接受,确实,这也比我想像的比例大。”   杨立新叹了口气。   李波瞧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站起来,翻出来某个堂兄从y省带来的茶叶,一边沏茶,一边对杨立新微笑道,“杨大夫,这是你家乡的茶,你给鉴定鉴定,是不是地道东西?”说着把茶杯放在他跟前,请他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杨大夫,咱们也同事了快7年了。以前交往不多,但是我今天,想跟你多聊几句,如果说得冒犯了,请你别介意。虽然依旧是有关这个项目,这个工作,但却不是上司的不满指责或者要求。只是我个人的感慨,与你的交流。”   杨立新有些无措地望着他,并不知道他要与自己说什么。   “我也不绕圈子,”李波望住他,缓缓说道,“这个项目,是我最先提出构思,经过科里,院里的审查通过的试验项目。最终,决定请你担当这第一任组长,负责具体工作,也是大家讨论一致通过的结果。咱们都希望这个项目能成功,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它一定会如我们设想的那么成功。至于现在,你可能有许多其他的想法,但是我只能跟你说,不管在别的地方有没有人会从上到下的推卸责任,找替罪羊,至少在这个项目上,只要你做好了该做的,你绝对不会是我李波的替罪羊。我是你上级,在我心里理解的上级,不是只有追究过失的权利,更多的是一起解决问题的责任。所以,你有任何担心和想法,任何时候,都可以跟我交流,咱们一起想办法。”   “扬大夫,做事,耐心实在太重要了。真的不能指望什么事情,一上来就一帆风顺。如果一遇见挫折就要怀疑最先地构想甚至诚意,那么只会是中途放弃。我希望你能对你自己,对你属下的同事,对你的上司,有一点信心。有信心,才能有耐心。其实我们的项目很好,你与各位同事的临床工作也做得很好,是符合病人的利益的,给他们多一些时间来理解,体会。所以真的没有必要,为了吸引病人,一方面,不够客观地夸张坚持进入传统病房的等候时间和弊端,一方面给一些不该给的利益,比如把他们如今病情并不需要的,可报销的类似液体钙等药物开下来。”   杨立新面红耳赤,半晌才说道,“我……我……我也是,我也是正常解释……他们根本不听,而且门诊时间也有限……”   “我理解。”李波点头,随即笑笑,“杨大夫,咱们这一年,不轻松,轻症组的同事,这三个多星期,工作得更非常投入认真,不仅符合临床各项常规操作,还想办法为新项目解决问题……辛苦了;马上春节了,这回咱们科决定在一个时间段,邀请部分住院病人共同联欢,除了各个专业组已经报上去的节目,我们各专业组组长,连同几位老专家,还有一个压轴的重头节目,应该会是挺有意思的。杨大夫,咱们这四天,只作好手头工作就好,把这个烦恼放下,过了年,再说。”   说拔,李波笑着站起来,将那摞资料还给杨立新,杨立新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更没有想到他也把这春节节目特地拿出来说,只觉得脑子里是一头雾水,看他要出门的意思,也不好再多说,依旧是苦着脸出去,李波将自己桌面收拾了,关了门,朝凌远办公室而去。   敲开门,果然见周明,凌远,程学文和韦天舒都在,有坐有站地对台词,看见李波进来,韦天舒第一个冲过去拿那个薄册子照他后脑勺狠狠地来了一下,“李波,你可真能折腾人啊!这什么破馊主意啊?把我们拉出来上台给病人演小品。我这过了春节就走人了,也不放过……”   “您都要走了,跟我们再联欢一次,跟各专业组组长,还有您导师同台演出,多难忘啊!”李波笑呵呵地道,见周明还在认真地背自己的部分,只是干巴巴地跟背课文一样,忍不住乐了,“周老师,表情,表情。”   “你们怎么非让我演这个第一主角呢?”周明无可奈何地道,“所有人,我最没有文艺细胞……我从小到大,就算上舞台,都是帮忙搬搬道具……要不,要不还是换换……让我演个本色的,让我演主治大夫行不行啊?”   “除了你,你看谁还能适合这个冥顽不灵的老教授?”凌远接口,“你看胖子长这么憨厚,象是能牢骚满腹把所有患者能有的怀疑不满都表达出来的吗?”看了韦天舒一眼,固然俩人被李波说服了演戏,又被周明拉来了一起对词,毕竟还是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瞥了他一眼,“在看他,有科学院老科学家的气质么?”   这是这多日子以来,凌远第一次对着韦天舒说话,固然不是直接;韦天舒哼了一声,冲周明道,“他都当你儿子要管你叫爹了,你就满足吧。不过,我瞧他也没有什么音乐家的气质……哎我说李波,你这角色不能设计得平民点?干吗都是家……”   “这不是考虑各位老师,本色也都是专家,咱们真演农村患者,难度更大。”李波笑道,“再说了,通过统计分析,农村和低文化程度的患者,对轻症组的概念,接受得普遍比较好,而有更多疑惑猜测的,都属于高知识人群嘛。”   李波说着团团作揖,“多谢各位老师鼎力支持。这回阵容豪华,咱们科专家名单上所有人都上了,还有几位老专家。我想应该能吸引患者的注意力。”   程学文点头,“这个主意其实真是不错。患者么,就算是知识分子,专业与我们相差甚远,加上这些年的信任度降低,平时讲道理时候,听不进去,但是对故事,影视节目,反映出来的道理,反倒乐于接受。尤其是可以借这个热闹,有这么个机会宣传解释。”   李波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还有,另一方面,从数据上看,很多人是对于轻症病组的医生不够信任。认为没有专家。认为进去了,就会被忽视,那么就没有了在大医院就诊的优势。现在请各位专家来表演这个小品,最终每人把与自己专业组相关的,如今属于轻症组范围的疾病详细解释,最后我们来给病人讲解我们的协作和工作流程,这样,更有说服力一些。也更应和了病人迷信权威的心理。我们先给这些已经住院,其中有一大部分该属于轻症病组的患者一点点地深入渗透这个概念,由他们向外宣传,同时,把录像上我们科网站,同时配合门诊墙壁的漫画,解释,我想应该有一些帮助。”   “还要,还要录像。压力很大啊。这以后对着病人……很……”   李波正儿八经地才说完,周明依旧看着台词,叹息地说了一句,所有人俱都大笑,凌远笑了一阵道,“正好。这样兴许能让周大夫在患者心目中亲切不少。”   “我说李波,你怎么想出来的呢?”周明还是纳闷,实在不觉得李波具备这项才华。   李波却没回答,周明瞧着自己的台词,却也忘了。   第二十三章 2   “爆竹娃娃……我要亲爆竹娃娃。”   “水饺宝宝一会儿也回家了吗?”   “她是这样转转转,不是那样……”   “年画娃娃姐姐,我也要亲亲。”   总参直属幼儿园的综合游戏间内,大班的20来个孩子围着穿了一身大红烫金衣裤,挽了双髻的许楠,提着各种要求。   距离除夕还有四天,因为许多孩子家长家在外地,提前休假,幼儿园照以往一样将联欢会提前。因为是军队直属幼儿园,多多少少有了些军队纪律严明的风气,尤其是大班,平日,孩子们有许多日常的活动,需要遵守的纪律,然而每到元旦春节之前,都是最开心的日子,尤其是这开联欢会的一天。   而今日的联欢会,尤其让孩子们高兴的没了边儿,甚至来陪孩子一起开联欢会的家长们都纷纷赞叹-----今年的节目,做得太好了。   4台经典传统木偶戏,却由对话的形式变成了说唱,歌词风趣可爱易懂,孩子们,甚至是家长都忍不住跟着节奏用脚打点,拍手;而最后一幕由除夕的故事改编的,加入了许多可爱宝宝角色的自创木偶戏,有许多与小孩子的互动,连平时最羞涩最沉默的小朋友,都憋红了脸,终于怯怯地鼓足勇气去与摸摸爆竹娃娃许愿,而当最后这场木偶戏结束,身着又金又红,十分喜庆也该算是俗气到家的许楠,终于从搭起的架子后面抬起头,小朋友们纷纷地拥了上来……   于是这表演本来早该结束,却是加了一首歌,又一首歌,一个舞,又一个舞。   蒋罡靠在门口,远远地看着被小孩子拥簇的许楠,听她的歌,看她的舞,看着那张金色艳红一团包裹着,却依旧没有半点凡俗气的脸,微微地出了神。   信守当日因为冲动,对许楠的诺言,真的介绍她来,蒋罡也并非没有担心。   蒋罡觉得孩子一定会喜欢她的故事歌和木偶戏,而与孩子们的相处,被孩子们需要和喜欢,也一定会让她得到她需要的满足与快乐,是蒋罡那天听见她的歌,看见她与小平安的相处时候,没有想任何理由的强烈直觉。   然而真到了要把这作为一件工作来做,自然就不能只凭直觉,有许多具体的事物,有许多细节的考量,要打的交道,要办的手续,甚至,要与许楠交待清楚的,仔细嘱咐的,可能会遭遇的麻烦。   到真正着手开始办,蒋罡仔仔细细地将自己从本科时起,跟着无线电小组,参与给农村小朋友献爱心活动时候,曾有的意想不到的难题,一一地回忆;到考虑春节期间,人们乐于图吉兆,有的家长会特别忌讳任何不够喜庆的节目的心理。   从许楠出院,与她确定下来这次节目,到现在的这几个星期时间,蒋罡下了班到睡觉前的那两三个小时,几乎都是在计划着这个节目的技术性难题,或者,在许楠家,她的房间里,看她的演习。   到今天,提前请假,早早地来了,检查了几遍音响,灯光,反复查对,居然就有着用了她参与设计的放大器的导弹上天前,心里那种紧张核对的情绪。   而如今,一切,终于就如她最初的直觉一样,那么多的投入,那么多的欢乐,那么多的笑声,那样地……美丽。   蒋罡的神思,有些恍惚,只觉得心里,有着莫名的柔软,却也莫名地酸楚。   直到自己的手机响起来,看号码,却是徐竟先。   “参谋长?”她略微惊讶,想是有什么重要的任务了,才迅速调整着心情,要推门出去接电话,却见门推开,穿军常服的徐竟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   “参谋长?您有重要事找我?”蒋罡忍不住地紧张起来,邻近农历新年,如果有任务,还让徐竟先突然从基地回到北京,那么定然是重大任务了。   而徐竟先却不说话,微微皱眉,瞧着远处被家长和孩子围着的许楠。   “参谋长?”蒋罡低声叫,“您从基地过来?”   徐竟先终于回过头来,上下地打量蒋罡,“我再不回来,还真不知道你还要给我惹出什么妖蛾子来。”   音调里,是带了明显的恼怒。   蒋罡愣住,随即打量了一下远处的许楠,想张口解释,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却听徐竟先说道,“你给我出来。”   蒋罡跟着徐竟先一路从儿童活动综合厅走出了幼儿园,直到在徐竟先车里坐下了,她将警卫员打发了去‘散步’,才盯着蒋罡道,   “总部的工作是不是特别轻松?”   “是,也是因为航院那边拖延了,我们没法真正开始……”   “所以闲得你?”徐竟先忽然提高声音冷冷地道,“把……把许楠都能给挖了出来?!”   蒋罡愣怔地望着自己上司,望着她少有的气急败坏,想着她一路从基地赶回来,怕是就在想着此事,自己自然明白上司脾气,更多少地知道她对许楠的态度,心里打鼓,许多想解释的话,一下不知从何说起。   徐竟先瞧着她,越发恼火,干脆扭开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由愤怒终于道无奈,“蒋罡,你跟李波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这许楠又是唱得哪出?”   “我……”蒋罡愣愣地瞧着她,“我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徐竟先不能置信地瞧着自己这个一贯脑子最清楚,办事最牢靠,最得意的手下,又再重复一遍,“你不清楚?”   “我……我是说我和李波,”蒋罡讷讷地道,“其实我们俩也没有怎么回事。”   “蒋罡同志,”徐竟先忍无可忍地道,“你们如果不想让我知道,换个地方。Hls基地那是我‘娘家’,那边的科研组一半是我带出来的人。李波与你在那里打靶骑马,找熟人买全羊……你当我乐意听见有关李波的乱七八糟破事啊?!我一天接到七八上十个电话,其中还有他爷爷。哎,这什么什么?”徐竟先烦乱地一摞头发,瞧着蒋罡叹了口气,“你明白不明白,我不是……我其实是……”   蒋罡点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个……”徐竟先几乎一句粗话就骂了出来,终于忍不住狠狠地照她后脑勺敲了一下,“我不知道你这脑子里进了些什么?”   “我明白,这些年,好多同事,上级,都说,您本来一直想要个姑娘,没要上,到招到了我,特别投缘,把我当姑娘看。”蒋罡终于从方才的迷惘混乱之中回过神来,“那天把他介绍给我时候,您就什么都实话实说了,还给我讲,感情这事儿,可不能凑合。也还对我说了,他恐怕心里还没清静,如果真没有清静,让我不要理他。”   “我不知道他到底心里清静了没有。”蒋罡平静地道,“我想也许还没有。是他要去hls的。您既然说那是您的‘娘家’,诸多熟人在那里,他也从小泡在那边长大,我想,他多多少少,他是故意的吧。下意识地想让别人知道他和我在那里,或者是,努力让他自己相信,心里已经清静了。”   徐竟先瞧着她,半晌才道,“你……你又是为什么?你……”   “我只是爱上了他。”这句话突然出口,蒋罡也愣了一下,只是这一瞬间,心里突然坦然,多日来的许多烦乱,就在刚才的迷惘,居然尽去,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不需要再想,再琢磨,“就是这样。我爱上了他。”蒋罡重复,心中十分踏实平和。   “至于许楠,不是我挖出来的,是我碰到的,碰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许楠。”蒋罡略微苦笑,“也许知道的话……我怎么也会知道尴尬避嫌。但是就这样凑巧,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很喜欢她,更觉得她说唱木偶剧的才华,如果不让更多小朋友看到,实在是太可惜。这真的跟李波本来完全无关。但是……但是现在,是否会变得有关,我也毫无把握。”   蒋罡说得真诚,徐竞先本是听得目瞪口呆,待转念一想,这实在就是她的性格,若是能因为得知许楠与李波的关系改变了曾经对许楠的喜欢甚或是自己亲自说的诺言,倒真真不是自己最了解的这个姑娘了。   然而如今,这样诡异的关系,那个美丽得过分,又有着那么一段过往,让自己实在十分抵触的姑娘,儿子不知是否‘清静’的心境,蒋罡显然已经投入得毫无保留的感情……   徐竞先想了想,皱眉,刚想对她说,不如自己出面,找总参负责的同志,从上面找个理由把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再继续与许楠合作罢了,却听见蒋罡说道,   “参谋长,我也想通了,就连我们工作的数据,都经常有事先没有想到的结果,这些事情,恐怕更是计划不来。我想我也只有随心,以让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做事。是不是太蠢了,又是不是多管闲事自找麻烦,真的也顾不上想的太多了。况且,如果他心里清静了,未见得因为我的关系多碰见了许楠几次,就要再不清静,如果他没有清静,难道我还能成天地看着他,严防紧守地看着他,不让他们碰见不成?”   徐竞先愣怔着,对这番话,实在是想不出合理的驳斥,这种‘理当如此’的‘真理’,自己年轻时候固然也完全如此认同,如今,却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只是如今,对着她,却当真说不出自己心中那些不太‘真理’的情绪。   这会儿,蒋罡手机响,她接起来,却是几天前写邮件联系的,大哥在解放军x院工作的中学同学,接起来,那边很利索地说,春节已经回家去过了,有事的话,春节过后一回来,就电话联系她。至于她帮朋友打听的那个人,刘谦刘主任,自己不太熟,但是知道是很有名的不孕不育专家,学科带头人,水平很高,加之身份很‘贵重’----爷爷是抗日战争时代的烈士,父亲在抗美援朝时候立过战功然后牺牲,岳父曾经是某省军区司令员,架子不小。平时比较独来独往,所以不大说得上话,如果真的想找他看病,等自己春节过后从家乡惠来,再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跟他说得上话的熟人。   蒋罡放下电话,却听见徐竟先在对面说道,“你有朋友要找解放军x院妇产科的刘谦教授看病?”   蒋罡心里一震,脱口而出道,“您认识他?”   自打从hls基地回来,她没有再给李波提起这事,却忍不住地查了网上所有能找到的刘谦信息,发现他如今在包括博爱在内的三家私立医院坐诊,而专业方向,还包括了青春期内分泌问题。蒋罡想着青春期三个字,与曾经看见,不能忘却的,刘谦对待婷婷的画面,婷婷虽然没有直说究竟是谁,但是抱着她哭,痛斥那个‘畜牲专家’的画面,联系在一起,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心惊。于是,继续地收集一切关于刘谦的评价,却在其中一个满权威的,集中各个医院专家,允许患者在下评论的网站,发现刘谦名下,多条评价都显示‘因违反评论规则,被网站屏蔽删除’的消息。她更是怀疑,想起来张晰是CS高手中的高手,聊天中也提到过,博士期间曾经兼职做网站,忍不住地就在与张晰讨论工作之余,向他请教了一些关于做网站写程序的问题,张晰指点了她,她自己再查书,尝试,终于恢复了那几条消息。   赫然,都是同一IP地址,对刘谦的诅咒谩骂,谩骂的,并非对他的医疗技术,却是说他是个无耻恶心的变态色鬼。   及此,蒋罡再也不能克制彻查刘谦的心思,终于是决定从调查婷婷当年档案,查清楚究竟是谁将她发配边疆开始,要一点点地把这件当事人很有可能继续在利用职权坑女孩子的悬案,查将出来。   “我们跟刘谦做了多久的邻居呢,”听见蒋罡的问题,徐竟先皱眉道,“不过他那人性子奇怪,他老婆又特别小姐脾气,暴躁得很,我们也来往不多。倒是因为李波学医,跟他接触多些,还算谈得来的。”   第二十三章 3   李波在凌远办公室里给他们当了会儿观众提意见建议,再又充当摄像,拿便携的家庭摄像机给他们录了一段放出来看,不太出所料的---既然把这件事当作普及疾病常识的一个科教活动,周明再度拿出了十足的敬业精神来对待演戏这件事,回头看片断,半分钟一个暂停地研究,完全是看教学片的状态;与周明对手戏最多的凌远却是连词也没有背下来,时常忘记了随时临场发挥,周明万分不满,凌远固然能随时改词应对得上,他却只要是与剧本有差的部分,第一反应就是指出凌远错了,几个回合下来,凌远急了,在周明再度指出他错了词时候,把剧本摔在桌上,冲周明道,   “又不是高考背课文填空!差不多意思表达了得了,观众对着剧本查你吗?你老这么在关键时刻影响我情绪,对夜里去也对不完!”   周明完全不能置信地瞧着理直气壮地发火的凌远,“总共就那些句词。你背下来不就完了吗?你要觉得不好你就改,改了再背。你每回跟每回说得 都不一样,还要赖我影响你情绪,你讲理不讲理?”   “他什么时候讲过理?”韦天舒原本也是没背下来词顺口就来的,好在戏份不多,更与周明没什么对手戏,这时却赶紧地赶着上去敲边鼓,“他讲理还是他吗?当然,他总能把最不讲理的事儿,讲得满嘴都是理!”   李波暗笑,心道周明与凌远这俩角色的感觉----父子之间颇有情意,却永远意见不和,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互相看不惯----在这种争吵辩论互相不以为然中把患者对于单独开设轻症病组,快速康复病房的种种顾虑,合理与不合理的猜测一一表达出来,再加上韦天舒这个角色的煽风点火----正是写剧本人的初衷,而此时这个气氛,可真是达到了;李波忍不住佩服写这剧本的人的心思设计灵巧,自己尚有不少杂事,与他们打个招呼推门出去了,走出凌远的办公室,却见凌欢坐在门外走廊的长凳上看书,看见李波出来,抬头问道,“他们还没完事吗?”   “等你哥?怎么不进去?”李波笑道,“对剧本呢。没有说正经事。”   “我知道。”凌欢点头,“我就是被我爸吩咐,等他们对完了,拉他们回我家吃晚饭。我大哥从新加坡回来带了好多上好的海鲜,水果,一路拿干冰护驾回来的。我爸从4点多就收拾准备了。你一起去吧?”   “你爸主要是要让韦大夫去吧?”李波笑道。   “我爸这老头……我现在才觉得,”凌欢叹了口气,“我爸比我们想的,恐怕更加疼他。廖老师的事情出了,我本来以为,老头本来就对他诸多不满,没少唠叨他,这还不得更不得了?结果……真的出了事,反倒护着他了。”   李波笑笑,听见凌欢如此说,心里当真觉得高兴,看着凌欢道,“对了,欢欢,你这剧本写得可真好啊。又有趣,又有深度,而且特符合他们各人的个性,里面的台词也有意思。我看等演出完了,我得让你哥给你记大功一件。”   “可别,”凌欢一缩脖子,“这主意是你出的,之后,我虽然一直上窜下跳地提建议,但是哪有写剧本儿的本事呀。我这人连任何一套名著都没看完过,人家上课偷偷看的是大部头小说,我都看尼罗河女儿这种弱智漫画儿……”   李波大笑,后又好奇道,“难道真是王东主笔?我看他也不象啊……苏纯?”   凌欢撇撇嘴,几乎就说出来了郁宁馨的名字,然而毕竟在王东大包大揽下来这个活儿,之后跟自己,甚至叫上其他手术室的年轻同事,包括了苏纯在内……却没一个人写得特别满意。直到郁宁馨那天终于加入,这本子,终于是一夜之内,就见了规模,而且,情节构思巧妙,语言妙趣横生。只是,郁宁馨却认真地跟自己和王东说,她参与这件事儿,跟谁也不许说。她只当是帮朋友---这儿只有凌欢和王东,算她朋友。   郁宁馨有她自己的怪脾气,凌欢早就习惯,既答应了她,自然要守诺言,只是自己早就福至心灵地发现了郁宁馨对李波的心思,这会儿忍不住瞧着李波笑道,   “对了,你最近不觉得,小郁进步神速啊?”   “阿弥陀佛,”李波拍拍胸口,“估计上帝听见我祈祷了……”   “你说你这人,跟上帝念佛!”凌欢笑骂,“不过这事儿,你得感谢自己,”她笑嘻嘻地对他道,“她分明是对你不同,所以……”   “咱俩关系不错。”李波冲凌欢作揖,“你不要这么咒我……”   “呸,德行!好了不起啊你?”凌欢立刻为郁宁馨打抱不平了,李波方才冲口而出,也是尴尬,也有些惊讶凌欢倒真的跟郁宁馨成了朋友,这会儿不好就这个话题再多说,想要找个借口走掉,却又被凌欢拉着道,   “你说,苏纯她……”   “什么?”   “你知道王东喜欢苏纯的吧……”   “这个……好像全科,连带学生,都知道。”李波苦笑,王东事无不可对人言,追求爱情这么美好的事情,毫没有对兄弟们隐瞒。大家起哄的起哄,挤兑他的挤兑他,却都十分看好----苏纯与他,最近倒是经常在下了班后一起。只是李波因为那天看见了苏纯对凌远的情形,实在是在心中为王东默哀。这时听凌欢说起,心里一动,知道她俩关系极好,怕倒是也该知道苏纯对凌远的心思。   “但是,苏纯……你说,苏纯跟他有戏么?”   “这,你都不知道,你问我?”李波说着是真的想赶紧脱身了。   “我……其实,最关键的是,”凌欢却拽着李波不松手,“你觉得我哥,我哥他……”   “那你是他妹妹,更不要问我。”李波终于撤回自己胳膊,往电梯处跑,凌欢却跟着他瞪着他道,“也就是说,你也认为关键是在我哥了?你知道苏纯……”   这时李波的手机响了,他看见姜罡号码,如释重负地正色冲凌欢道,“喂,我女朋友电话。不跟你扯了,再见,再见。”他说罢趁着凌欢听见‘女朋友’三字发呆的当儿,赶紧窜上了正好开门的电梯。   下了电梯,他给蒋罡打回去,   “刚才在电梯里。”李波出了口长气,“多亏你救我。我在被八卦总长凌欢纠缠着。”   “缠你做什么?”蒋罡笑问,“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问问,那个剧,你们写出来了么?”   “出来了,相当棒,刚才让欢欢八卦的,又忘了问究竟是那个才子或者才女的手笔。对了,他们都说这个创意好……还没有多谢你的主意呢。”   “哦,我也是借花献佛。你知道,这是从别处顺来的主意。”   “好主意。”李波笑,渐渐回过神来,“联欢会时候,我们欢迎家属朋友,你能有空么?正好来看看,你的主意的实现。”   “我……”蒋罡迟疑,终于还是抱歉地道,“我有事要办。”   “什么事啊?”李波忍不住地追问,知道她并没有什么任务,也说了,不打算春节回家。   “我……”蒋罡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坦白说道,“李波,你别问我好不好?”   “什么?”李波一愣。   “有点事情,我想……我想不弄明白了我心里难受。我不想跟你说,跟你说了,我们观点不同,我也不能确定自己就对,所以不要跟你争执。我想先弄清楚一些事情再说。我要趁春节这几天假,回趟家,办点事情。”   第二十四章 1   农历三十儿这一天,蒋罡紧赶慢赶,想着要早点把手头的事情办完,中午就提前下班,简单收拾一下,赶下午两点的火车---春节期间临时买票,她厚着脸皮跟管后勤的邱处长撒谎,说太想爸爸妈妈了,邱处长让孝顺闺女感动,动用关系给她搞了张票回家;蒋罡却没想到,一个立刻要送出去的重要电路的测试数据出了问题,自己非但没能提前走,反而连午饭都没有顾上吃两口,待到把错误找出来,解决了,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火车早就已经出发。   蒋罡瞧着表,懊丧地想,人就是不能说谎,这电路肯定感受到她爹妈现在在她哥家里跟小侄女玩儿的其乐融融,对这个就是不肯好好找个男人结婚生孩子的闺女彻底放弃了---年前打电话时候,她妈狠狠地说,别回来,没你住的地方。你好好给军队科研做贡献,勇攀科学高峰,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我这闺女就是给国家生的,给国家养的,阿!然后就挂了-----这杀千刀的电路肯定冥冥之中听见她妈的话了,于是干脆就真让她努力工作,别想旁的杂事。   固然火车没有赶上,蒋罡却依然没有改变计划,到再三再四测试电路没有问题了,打好包装发出,她立刻以高反应速度关机,收拾桌面,清理销毁所有打印出来的保密数据,把背包甩在背上,飞奔下楼,在门口小卖部买了个果酱面包,边往宿舍飞奔,边想着如何自己开车回去----路不算熟,似乎也不大好走,大概要开多少小时……没想到跑到了宿舍大门口,却见李波站在楼下。   “你怎么来了?”蒋罡一边掏钥匙,一边往嘴里塞面包,含含糊糊地问,“有啥急事?”   李波皱眉瞧着她,小拇指挂着钥匙,手掌托着面包,另只手抓着电脑包,背包,嘴里塞满了,眨巴着眼睛满是意外的瞧着自己,李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您的手还够用吗?”   蒋罡狠狠咽下半口面包,瞪着空着俩手的李波,“您的手富裕,倒是帮个忙?”   李波乐着从她手里拿过钥匙开门,蒋罡进去,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把东西丢在地上,一边抄出行李箱打开,拉开了柜子把随身衣服往箱子里丢,一边问道,“什么事儿找我?”   “你非得今天走?”   “年后我就要忙了。”蒋罡冲到卫生间,抓了洗漱用品拿塑料袋包了,从卫生间门口准确地投掷到了打开的箱子里,“就这几天假。而且,我要办的事情,倒反是春节时候,人少,好办。”   “哪趟火车?几点到?你家里人知道不知道,接你么?”   “别提了!”蒋罡懊恼地,“一个电路出了问题,忙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撒谎骗来的票……错过了。我爹妈都不在家,到我哥驻地跟我哥过节去了。我准备自己开车回去。”   “自己开回去?你知道要开多久吗?路上加油的地方都标注清楚了?算计好了?备用水备用干粮都准备了?双份备用轮胎都带好了?”李波不自禁地看了眼外面已经暗下去的天色,眉头深皱。   “我本来没想开回去,不是这个倒霉电路坑的我嘛!”蒋罡把手提电脑,钱包,银行卡都检查了一遍,刚要装了箱子,却见李波一把把她摊开的箱子关上,站到她跟前,瞧着她道,   “不要回去了。你忙忙叨叨的,不定想少了什么,我不放心。”   蒋罡一怔,随即笑道,“我跟你娘往返基地和北京,经常地,我几天不睡觉赶活也不是多稀罕……”   “你们有警卫员有司机,而且是往返多次的熟路,那跟你自己一个人开从来没有开过,什么都没准备好的路,一样吗?”   蒋罡很豪爽地一甩头发,笑道,“又不是什么野人山!我有概念,全是高速路,就一段山路,我也可以计划好白天开。我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校军官……”她说着弯腰去想再把箱子打开,把东西装进去,突然手腕被李波一把抓住,蒋罡错讹地看着他,想要把手腕挣脱出来,居然挣脱不出,心下有几分着恼,另只手去砍李波手腕,虽然没有用出十分力道,却是不自觉地用上了擒拿格斗的手法,没想到李波并没有放开她手腕地将她一拉,蒋罡的小腿拌在地上的箱子上,居然重心不稳向他摔过去,她瞬间地就势踢出,一边稳定了自己的重心,一边袭击他的腿,这次用了9分力气,却被李波躲过,双手卡住她手腕,手肘略沉,击向她的肋下,蒋罡只好努力躲开,然而手腕一直在他手里卡着,处处被动,脑子里完全不明白为何他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有这种身手,不过是几秒钟的功夫,居然就已经被他摔在了沙发上,而手腕还在他手里----不知何时,他倒是换了只抓她手腕的手。   蒋罡大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李波,过了好半天,终于明白过来,恼火地朝他踹了过去,同时咬牙恨恨地道,“你这个大骗子!你一直耍着我跟傻子似的特开心特得意笑死你了是不是?!”   李波知道她真是火了,这下就没有躲,只调匀气息,用左肋下挨了这一下,虽然她也没当真十足用力,自己也是从3岁多就跟着武术老师,军队特训队的教官练了10多年的内外功夫,这下并不至于伤了,却也是疼的忍不住咧了下嘴。   蒋罡当时发泄地踹出去,全没想到他当真不躲,吓了一跳,又是后悔又是生气,赶紧坐起来就要察看他被踹伤了没有,被他抓着手腕就势搂在怀里道,   “我不是故意想骗你啊……只是,开始也不熟,我妈从小让我学功夫练擒拿格斗时候,严令不许得色显白,否则打断我的狗腿……不信你问她啊!这是我一直得守的规矩。不止你啊,除去我家里人,谁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学功夫的。急诊时候被愤怒的病人拽领子骂,我也都就由着他们拽。我也想跟你说来的,可是你真特可爱,特别可爱,我就忍不住逗你。你生气就再多踹两脚好不好?今天不许家暴的规矩咱们破了。想怎么打怎么打。”   蒋罡本来被他处处压制,发现俩人功夫压根就不在一个水平,想起来他平时还装‘知识分子’逗自己来耍这跟他相比简直是三脚猫的把式,又窘又怒,然而刚才着实地被自己穿着皮靴踹了一脚,这会儿又这样搂在怀里温言软语地哄着,那股火儿也就淡了,低声说,   “我又不是虐待狂。我……我打你干吗啊?喂,你没事儿吧?让我看看……”   “真知道心疼人。”李波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没关系,这么多层衣服呢。乖,跟我去参加联欢会好不好?”   “李波,”蒋罡轻轻把他推开一点,无奈地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们说好了,这件事情你别管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李波皱眉瞧着她,过了一会儿,叹气道,“我不是要干涉你要做的事情。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说,你真的只是技术军官。不是野战军官。你这身功夫,北京街头碰到个把流氓无赖,可以自保,然而并非武功高强到了威震天下的地步。你但凡碰见个也受过些格斗训练的男人,实战当中,根本不是对手的。”   “好好,”蒋罡原本也并不是不明白这重道理,然而经历了方才,这样被他一说,窘得满脸通红,“你在跟我显摆你出身世家,身手不凡吗?”   “我算不上身手不凡。”李波平静地道,“我小时候一直练功夫,又跟着基地特训队的人一起学擒拿格斗,但是从来没能有过任何一次偷袭成功过我爷爷的任何一位警卫员。但是,”他声音忽然变得黯淡,“我最喜欢的一个叔叔,某年春节回家,路遇欺负妇女的流氓,出手相助,但是在家过完年,回来途中,被人在长途车站堵住,上上下下地封死,我不知道袭击他的有多少人,但是他……最终被捅了10多刀,我爷爷后来动用地方部队的关系,都没有能真正揪出来凶手,被他们给了几个替死鬼了事。”   蒋罡怔怔地瞧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蒋罡,我知道你能干,但是,”李波叹气道,“你是我妈属下,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工作性质?即使参加大演习,你也就是潜水艇里,直升机上监控数据。所谓野外生存,擒拿格斗,也许是你的考核项目,你也许考核得分数很高,但是,真的距离你能在危险状态下自保,差之甚远。”   “我……”蒋罡低声道,“我就是开车回家,又不用罗盘定位,又不要野外生存,我会小心的。哪有那么夸张阿?我自己一路开车回家,不招谁惹谁。”   “你这次回去,真的是不着谁惹谁?”李波看到她眼睛里去,蒋罡一愣,含糊道,“说好了,你别问我……”   李波忍不住火往上冲,站起来,背对她,停了好一会儿,总算压下去,回头问道,“跟你说过的,那个……你觉得有辱职业道德的医生有关?”   蒋罡不语。   “然而你这么兴师动众的回去,一定……并不只是摸了女学生的手,这么简单?你尚有其他怀疑?这人在你家乡?”   蒋罡还是不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怀疑的真的是有,那么这是一个人职业生涯甚至涉及违法的大事?你这样追查……”   蒋罡抬起头,赌气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因为害怕,干脆就装瞎子好了?那么,抢劫犯更可怕,贩毒集团更更可怕,法西斯还更更更可怕呢。我们都缩头乌龟好了。都随着他们为所欲为。是,没欺负到自己和自己亲人朋友头上,也比较容易视而不见。”   李波听了她这样一番胡扯,刚才压下去的火又更加汹涌地翻了上来。自那天听她说,要趁春节回去查这个心里疑团,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阻----或者说也无从劝阻,她讲明了不想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蒋罡虽然热情,却并不是个冲动的人。若只是当个八卦随口说说也便罢了,如今竟然要跑回家乡查实,恐怕真不只是带教老师摸了学生的手这样简单。她又真的什么都不肯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偏要回家查,从哪里查起,然而自打挂了电话,他越想越不踏实。   今天从早上9点查房结束,李波连续原本两台肠癌手术,结果中间一个急诊加进来,三台手术连台,一直做到下午三点;从手术室出来,科里一堆关于与检验科室衔接的问题,出院住院效率问题的杂事,他心里记挂蒋罡,把能拖的都拖后了,只是将晚上联欢会的事情,特别地跟王东交待了,之后,立刻就赶来了她这里,所幸,总算在她走之前到了。   原本是想好好地劝她,只是她似乎主意已定,根本没有听他说话,最终听见听她这样言语,大有指责自己事不关己,冷漠自私的意思,更是扣了顶缩头乌龟的帽子,这是她赌气的言语,而他积了这几天的不安,听着,却真的上了火,提高了声音,语气更是少见的咄咄逼人,“你不要偷换概念。我没有说你们军队都该解散回家种田不用抗击侵略,没有说刑警队应该尸位素餐罔顾市民财产安全,即便是我们做大夫的,真赶上重大疫情,自也不会为了害怕退缩,但是这根全民把自己当侦探,当警察,当军人,完全两码事。你要那么喜欢当侦探,你申请改行算了。做科研多耽误你啊!”   蒋罡本来误了火车心里也是窝火,随后,被他武力上完全占了上风,这时,居然,平时一贯斯文温和的他却如此咄咄逼人地对自己说话,说的又是自己不能认同的观念,偏偏还讽刺挖苦……满心的火气也激起来了,她腾地坐起来,“你才偷换概念。你才还强词夺理。我有说过我不乐意做科研了吗?你给我胡乱扣什么帽子。喜欢当侦探……谁喜欢当侦探了,如果不是……”蒋罡干脆跳起来,站在他对面,却还是比他矮了一块,便干脆手一撑坐到写字台上,“如果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她后来步步走得艰难,如果不是我又……”她说到这里,猛然想起那人居然无巧不巧地与他认识,据说还关系很好---那么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更是不能跟他说起,于是狠狠忍住了没有说起前些日子又在博爱看见那人,那人的工作性质能够接触许多青春期少女的话,冲李波愤恨地道,“我好端端地当什么侦探!”这时再又想起来那天徐竟先敲着她脑袋数落,说她把许楠 ‘挖’了出来,蒋罡心里越发悲愤委屈,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催的冤大头,明明是事情一件一件地撞到自己头上,却要被人冤枉没事找事,对自己顶头上司的敬慕服从早就已经是习惯,自不会愤怒反驳,而现在,自是把所有恼火都记在了他一人头上,气急败坏地道,“你当我乐意整天去多管闲事,助人为乐吗?”   李波冷笑道,“噢,真误会你了,原来你竟不乐意?!”   蒋罡一下想起来,自己在与他认识的不长时间里,管的闲事可委实不少,被他这样一句揶揄,当真百口莫辩,气得抓起个便条簿狠狠丢到对面墙边的纸篓里,恨恨地道,“好,好,就算我爱多管闲事!那现在,你在干嘛?你凭什么要管我闲事?”   “我……我管你‘闲’事!”李波听见这闲事二字,实在是刺心;自己担心了这些天,急急火火地放着手头的事情赶来,别说午饭,从早上到如今,连口水也没有喝过,这时简直嗓子冒烟地跟她争执----只觉得她当真不识好歹,便要转身就走,却见她坐在桌上,短发乱了,一部分贴着脸颊,军装也扯开了上面两个扣子,一脸的委屈,使劲眨巴着眼,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个委屈样子,在一贯英姿飒爽地彪悍着的蒋罡身上,让李波先是一愣,随即莫名其妙地心软了一下,与她争执讲理的心倒是突然淡了。   “我管你闲事干吗?”李波再重复这话,音调却已经从方才的恼火带了点无可奈何的自嘲,蒋罡愣怔地瞧着他,忽然发现,他毛衣领口,还露出了蓝绿色手术服的一角----他一贯齐齐整整,从未有过这样的‘邋遢’,就这一瞬,她心里的委屈一下也去了大半,半天才讷讷地道,“你……你下了手术就来截我啊?你……你吃饭了吗?”   “来你地盘找你,我本想等你请我吃饭呢!”李波看着她的模样,仿佛突然从发怒的凶猫恢复成了傻乎乎的迷糊呆猫,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结果你就买了个面包,还三口就全解决了。”   蒋罡微微发窘,低声道,“大年三十儿的,食堂都提前关了没有晚饭。好像饭馆今天都特忙,提前得俩周订餐都订不上……我,我从来不自己开伙的……要不,”她睁大眼睛认真地对他道,“看看小卖部,兴许还没关,你也先买个面包垫垫吧?”   听见她这么真诚的建议,对着她这么诚恳地脸,李波心里的火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忍不住大笑,   “ 在你这里这么没有前途。我大度点,请你回我们那里去吃年夜火锅和饺子吧。我们科的联欢会,从7点半开始到10点半,”李波看看表,“现在走,估计回去正好能赶上开饭了。”   蒋罡怔怔地瞧着他,手被他握着,想着作为他的‘家属’去参加他单位的年夜联欢,心里只觉得很甜,简直就要点头答应,然而,心里的那事,终于还是不能就此放下了,半天才低声道,“李波,多谢你对我这么好,可是……”   “真要说谢这么客气?”李波叹了口气,她的执著执拗,本也并不出他意料----若是让他这样劝劝,就放下了想要做的事,又哪里还是她了?   “你听我说,”李波握着她手道,“这件事,我想,既然你这么坚持,也定有你非查不可得理由,我不拦你。但是,既然是多年前的旧事,也不在乎多等几天?好好计划一下?虽然你不肯跟我细说,不愿意说你朋友的私事,可是,你也知道,我自己当了这多年大夫,对什么样的操作怎么做,学生该怎么带,总有点基本概念---那天是我带了偏见,草率了;我家里一水的军人,对部队的作风也算熟悉,也许也能给你参考,咱们就等过了年,再好好商量,该怎么办,好不好?”   蒋罡心里激烈挣扎----并非不信他,然而,那天徐竟先无意提起,那人居然是他们多年邻居,且与李波关系不错,还算得是李波学生时代一位颇尊敬的长者;这就让她越发在有更多肯定之前,不想与他说起,也正是让她下定决心要尽快回家,找哥哥如今已经在军医大做教务的中学好友,想要想办法调出来当初婷婷档案,先把究竟是谁给了什么样的意见,将她一个非党员的女生‘发配’边疆,这在如今,非自我要求的情况下,实在并不常见。   刘谦究竟只是对婷婷动手动脚的猥琐,还是,正就是她口里那个真正以毕业分配为要挟,占了女学生便宜的,侮辱职业尊严的混蛋,这是她实在想要弄清楚的疑团----婷婷如今,已经是往事已矣,但刘谦若是后者,听徐竟先所说的,他如今依旧是握着多少年轻人职业前途命门的专家师长,甚至作为妇产科专家,更有其他广阔的机会对女孩子猥亵……她实在不能真就把这种种的可能无视,而那人身上的白大衣与军装,那人站在讲台上的身份,更是她下定决心,查实清楚地缘由。   可是,如何对李波说呢?   便就在这时,她听见李波说道,“蒋罡,我真是不放心。今天别回去,好吗?我今天必须得在科里,初二还要值班。你一定要尽快回去,我托人去定机票,咱们初三走,初六回来,我陪你回去走一趟。”   这‘不放心’三个字,连同他实在温柔的目光,终于是彻底让她心里的执拗彻底溃退,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去换身便装。”   第二十四章 2   蒋罡与李波一起走进外科大楼的新综合娱乐厅时候,联欢会还没正式开始,人已经基本到齐,一桌一桌地已经就座喝着饮料聊天,离舞台最近的10桌却都是请来与医生们共同联欢的,不能离院回家过年的病人和家属----固然桌上摆的只有白开水和经过营养科批准的,与平时的病房餐没什么两样的食物,水果,大家的情绪却是极高,大年三十儿因病不能回家过年本来是个巨大遗憾,然而在医院里,却能有机会与主管大夫护士一起吃年夜饭看那些平时严肃少语的白大褂们上台表演,连平时埋怨牢骚最多的病人,都掩饰不住兴奋。   医生们,基本是按照平时的科室病区专业组坐的,李波拉着蒋罡才往自己专业组走过去,半途被韦天舒拎着整瓶的五粮液拦住,后面儿好些个年轻大夫护士,   “小波,偷偷地救带了这么个模特似的姑娘来,也不打招呼,要罚酒!”   李波也不废话,从个师弟手里接过个杯子,倒满了,痛痛快快喝了,韦天舒把空杯子拿过来,又给续上一杯,“老规矩,这是亲密另一半的。”   他身后一片起哄。   李波才要接过来,蒋罡已经自己把酒杯拿过来,她一整天忙着没顾上喝水,这杯酒真仿如白开水般咕咚灌下去,连一滴都没剩,韦天舒等人先是惊讶地睁大眼,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式的起哄,韦天舒给自己也满上,冲蒋罡道,“你这姑娘豪爽,我喜欢。来,我得陪一杯。”   他才要喝,被李波笑着拉住,“别,韦大夫,您要是陪她可劲儿喝,今儿可就撂这儿了。待会您还有任务呢。”   韦天舒却笑嘻嘻地抿了两口,“我慢慢来嘛。又不是要跟小姑娘拼酒。她干杯,我随意。再说我们这么多人,一起陪,慢慢陪。”   “韦天舒,您可真能给我们丢人!”手术室许护士过来,微笑地上上下下打量蒋罡,李波与许楠的过往,他们都多少知道,这次许楠入院,又听说李波倾心地帮忙,居然找到了在德国的周明;之后,却又再见识邝镇扬的财大气粗……李波业务专精,前无古人地拿回系统两大金杯,是外科人的骄傲,这因为许楠,大家一面是背后议论,然总有种自己人被人欺负的不忿,与李波关系亲近的,许护士等,更是觉得不平替他难过,手术室里,却还有过,产科的护士把邝镇扬与李波比较着八卦,被她听见,发作了一番;现在见他与蒋罡这样亲密要好,这姑娘高挑漂亮也便其次,那股爽气憨实真是觉得可爱 ,许护士干脆把蒋罡拉过去,   “李波待会儿照规矩还得挨桌敬酒,今儿又把病人也请了来,他更也少不得得过去寒暄,怕也顾不上照应你,来,过来跟许姐坐,保证不让别人欺负你。”   这会儿凌欢也抱着一大兜子道具跑过来,把兜子扔在地上,又惊又喜地过来冲蒋罡道,“姐姐!你来啦,我经常想着你呢,还问李波打听你……”然后瞪着李波道,“原来你说的女朋友就是蒋罡姐姐!你可真能搞保密工作啊!”   “我错了。我错了。一会儿我敬酒到你这里时候,随你罚。”李波连连作揖,看看时间,也该正式开始,那边老专家们都已经到齐,自退休后就甚少见过的第一医院普外科的老主任,曾任院长的张志祥教授居然来了,周明正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说话,却是没见凌远。   李波知道今年不同以往,自己是不能踏踏实实跟科里的人尽情喝酒玩笑品评节目,与各科敬酒寒暄之外,待自己科那台计划多日的节目上台时候,自己尚要协助杨立新带着轻症组的医生与请来的病人恰当交流,解释,答疑;倒真是没太多精力照应蒋罡,此时,别说凌欢见了她之后,开心得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唧唧呱呱,连许姐,韦天舒他们,对她也甚是亲厚;李波心里还装着不少事,于是对蒋罡笑道,   “我今天是一定会交待在这儿了。你悠着点,别太实在,让韦大夫忽悠了,我还指望你能把我搬回家去。”说罢,再又与韦天舒许姐他们干了杯酒,往后面找凌远去----李波心里放着件事,很犹豫了些日子,仍不能想出足够说服凌远的理由,但是到了此刻,也决定还是对他说说。   到了后面准备间,却没见着凌远,抓着正陪自己科的‘演员’最后化妆排练的王东问,说一直都没看见,李波掏出手机拨他电话,他也没接,看看时间,只剩了几分钟,心里正奇怪他去了哪儿,而这会儿的功夫,担任司仪的两个年轻大夫已经走了出去。   李波心里一动,从准备间出去,快步穿过狭长通道,往天台赶过去,迎面看见凌远正从天台推开了门,往里走,穿了黑色正装,胸前别了名牌。   凌远瞧见李波,笑笑,“找我?”   李波不知为何脑子有瞬间短路,一下忘记了要与他说的话,凌远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不太要紧的话,待会儿再说吧。我得去致词了。”   他从李波身边走过时候,李波只觉得一阵扑面的寒气,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站了多久,却听凌远说道,“这儿位置不错,整个北城都能瞧见,四处是烟花,热热闹闹。我本来烦这个烟花爆竹,觉得实际意义一点也没有,纯粹劳民伤财,再想着每年除夕的烧伤急诊就头大,觉得这禁令根本就该一禁到底,朝令夕改得很不像话;可是今儿个这样看着,心里也觉得热闹开心----再想小时候,确实是喜欢的。那份开心,也不能拿具体的得失衡量。”   李波跟在他身后往回走,听他如此说着,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觉得站在天台看焰火这样的事情与他联系起来,有些诡异,就没顾上接他的话;而这会儿功夫,是已经走回后台了。   凌远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胸牌,对向这边探头的司仪点点头,便走了过去,手里,也并无讲稿。   凌远一向长于演讲,不用讲稿的讲话,也不稀罕,李波从后台出来,转过去,全场已经安静,凌远已经站在了台上,司仪说了几句之后,他走到麦克风之前,照常例,冲下面给各位同事拜年之后,却扬手让司仪用托盘端过了酒与酒杯,自己对满,冲下面道,   “这一年,各位同事,如以往一样,克尽职守,兢兢业业,工作得辛苦,成绩上,我们有各种详细统计,我早已给各科主任发了邮件,所有人都可以看见,就不在此赘述,我敬大家,谢谢各位。”   他干了此杯之后,再又兑满,   “这一年,我们为了比从前更进一步,做了许多改变,尝试。既然是尝试……就确实有了疏漏,遗憾,”他说到此,低头停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将酒干了,“这些遗憾,固然是尝试的道路上难以避免的问题,但是作为决策人,我难辞其咎,在此,我向大家道歉。”   他说罢,向下深鞠三躬。一时之间,下面一片寂静。   “成绩也罢,教训也罢,各位同仁,我们还是会继续地,为了更好的以后,努力地走下去。我们在所有的遗憾之外,付出了代价之后,也得到了些肯定,我们若干申请日久的项目,比如24小时检验科值班制度以及增配人员,比如安排导医,雇佣中级护专学生进行最初的化验解释工作,方便病人,减轻门诊医生的工作量,以及,高价门诊的项目,都已经得到批文。这首先就是各位的优秀工作表现,说服了上级领导,对我们有信心,给我们这个尝试的机会。”   他再度将酒杯对满,喝干,   “作为院长,我在这除夕之际给大家----这里有老专家,年轻大夫,护理人员,也有我们请来的患者----我给你们一个承诺。医院,为了更好的营运,必然要在不断的有着遗憾的尝试中,往前走,然而,在我,在所有决策层的心里的最重要底线,是患者与各位同人的共同利益的平衡,我们的最高目标,就是把这个平衡,尽可能地提高到对双方都能接受,更好的地步。我们所有人,为此而努力。”   “谢谢你们。”   并不算花团锦簇的院长致词之后,有短暂几秒的沉静,随后,掌声持续了数分钟之久;随后,司仪宣布节目开始,第一个节目是手术室护士们的经典民族舞大串联,音乐一起,漂亮窈窕的手术室护士长甩着水袖一个亮相,全场的气氛立刻热烈了起来。   张志祥拿了酒杯站起来,径直朝韦天舒他们这桌过来,大家瞧见了,倒有一大半立刻起立,叫张老师的,叫张主任的,叫张教授的……韦天舒尴尬地低头,陪笑道,“老爷子,我刚说要过去给您请安。结果怎么就晚了……我先罚酒,罚酒。”   张志祥瞥他一眼,知道他是之前闹了一场,如今又辞职要走,怕自己问起怪他意气用事,缩在这里不肯过去,看他两杯酒下去,脸已经通红,瞧了他一眼,又招呼周明和才下来的凌远,说道,“你们三个,或者是我的博士生,或者也是我看中了,要交担子的徒弟,既然我来了,你们就跟我去给各个科的,你们叫过老师的人,都敬敬酒,拜个年。”   他们三个赶紧跟着,周明上下打量着凌远,不放心地低声道,“你没事吧?你事先吃东西了没有,这么多酒下去,胃受得了吗?”   凌远还没说话,韦天舒已经鄙视地瞧了眼周明,“你的脑袋可真是木头做的。他那三杯酒,如果不是白开水,我现在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去。”   周明一愣,这才猛然想起来,以凌远的那点儿酒量,那三大杯下去,现在早该彻底昏过去了,断不能这样连脸色都不变,看看凌远,他不置可否,周明倒是放下心,张志祥站住回头,目光在韦天舒和凌远身上转了转,“水还是酒,那不重要。凌远,这个姿态肯做,却是难得。我啊,其实等着你肯给大家敬这个 ‘酒’等了挺久的时间,也生怕你终究不肯给大家敬这个‘酒’,却自己背着人把自己灌趴下去。”说罢,微微一笑,往妇产科的开山老主任,如今全国最著名的生殖专家那桌走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3   院长与大外科另外两位如今学术地位颇不一般的专家主任一起过来敬酒,更还有建院这多年来,算得上贡献最大的院长张志祥也亲自过来,妇产科的几位主任全都站了起来迎,纷纷说的都是与往年无异的套话,然而,这却也是许久以来,凌远头一次这样与妇产科的主任们谈笑;苏纯与其它年轻大夫坐在一起,目光努力地穿过凌远身边的人,落在他身上,看着他得体地寒暄,微笑,固然是礼节的客套,可是,他脸上却也少了分阴沉的颜色,多了一点点温和。她看着他,便只为了那分温和,心里竟是有种如释重负的快乐。   他在博爱住了5天。她足足陪了四个晚上。每天下了班就过来,看着他吃了给胃出血病人的特殊饮食,给他垫枕头,在他反胃的时候帮他揉着胸口后背,而更多的,是他闭目想着什么,抑或打开电脑看各种文件,她便就在病房的沙发上坐着,看书,复习病例,查资料。很长一段时间就这样不说一句话地共存在那个空间里,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地方,仅是如此,让她觉得满足。   凌远出院前那天,那位‘许伯伯’又来了,这次,没有等凌远说,她便找了个借口出去,在周围卖衣服的小店乱转着,被无数店员如出一辙地赞美‘小姐身材苗条’,‘气质真好’的同时委婉地批评她穿得不够入时。苏纯已经记不起来上次认真给自己选衣服是什么时候----总是提不起兴致花那个时间。不够入时的批评也并非头一次,她从前从来不太理会任何销售从业人员的建议,而今天,或者就是过于无聊,或者就是想让自己有点开心……或者……她居然在那些小店里,由着他们的建议,买了不少东西,有短短的配马靴的裙子,有绣花的围巾,有大翻领的毛衣,有大喇叭口的牛仔裤,甚至有零零碎碎地毛衣项链,木质刻花的发箍。这些衣服她想象不出什么时候会穿,然而提着大包小包的感觉,有某种类似很小时候,跟着妈妈和许楠一起办年货的快乐。   接到凌远电话的时候,她正把一件自己觉得过于花哨的毛衣穿在身上,店员小姐在旁不停地劝说,说她这样气质端庄的姑娘,就趁得住花俏,穿轻佻人身上是花俏,穿端庄人身上是华贵……配上她刚刚买的短裙就更好……   这时候凌远的电话过来,问她在哪里,她随口答,“试衣服”,凌远似乎很惊讶地,‘啊’了一声,她忍不住便说,“快过年了。我习惯年前买点新东西。”   “我去找你。”凌远说,问她在哪里,她想说他不要折腾,然而对着他,似乎最终总是习惯服从,于是也就报了店名。挂了电话,她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赶紧要把这件毛衣脱下来,售货小姐却使劲地劝,说她一穿上之后整个人换了个风格,又说小姐你长得太正,就要穿得夸张些----既不会过,又显出了性感。   苏纯实在不太信这种瞎扯,然而心中却莫名地好奇凌远看到她这个样子的反应,于是犹豫着犹豫着,终究还是没有脱下来----直到凌远站在门口,看着她放声大笑了出来。   苏纯窘得低头,那售货小姐刚要继续游说,凌远立刻举手阻止,走到柜台前赶紧付了账,一边对苏纯说道,“看着可真是喜庆热闹啊。适合过节。”   从这家店出去,凌远伸手拦了辆计程车,苏纯心里奇怪,回到博爱就是5分钟的步行,立刻担心他真的不舒服了,却听他对司机说,去y商城。苏纯瞧瞧他也并没多话,到了,他带着她直接往女装部过去,45分钟之内,买了一条暗红色的羊绒毛连衣裙,黑色皮腰带是唯一装饰;一双侧面有按花纹的长靴。   她由他挑,穿着试了给他看,然后由着他付钱,由着他对她说,“你挺适合穿艳丽些的颜色。显得明亮和生动一些。但是,不是花俏。你刚买那身衣服还是赶紧捐了吧,我跟你说,别听卖衣服的胡说八道。她们一定告诉你你气质端庄所以这样更多了点活泼,实际上,适合特殊行业穿的衣服,就算是王妃穿上,那还是特殊行业的样子……”   苏纯听他这一通压制不住刻薄,倒是没有怒,反而笑了,瞧着他道,“好好,反正你付钱。你想让我怎么高贵,我就怎么给你高贵。这是你看不过眼我‘象特殊行业’服务人员,我为了你痛快任你摆布,你可不要赊帐让我加班。”   “我没有那么周八皮,”凌远笑道,“你都给我义务加了4天的班,难道还不够?”   “我陪你,也不是给你赊帐。你也不用每次让我临时充当私人导医,私人特护之后,就一边挤兑我的品味,一边砸银子给我换装。”这句话平平静静地从苏纯嘴里说出来时候,凌远立时僵了,站在当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苏纯瞧着他,叹了口气,过去抓着他手腕摇摇,“凌远,你如果特别特别感激在你不方便告诉最亲的亲人,最好的朋友的时候,我陪你来医院,之后又这样地伺候了你四天的话,你可以对我说多谢,哪怕就好像患者送给大夫红包一样正而重之地送礼物;如果……如果你其实明白,我很不知身份差距地就是把你当朋友,真的关心,你就根本不必心里挂不住。我姐姐出事,欢欢,王东,李波,还有你,还不是一样地帮我,我只当是朋友,只觉得幸福,并没有跟你们说谢谢,更没有觉得欠了债……可是我,我真的觉得特别……特别幸福,以往,除了我姐姐,并没有谁那样地对我好过。当然,”她低下头,“如今如果你要告诉我我确实自作多情了,你是院长,对我的关心,那只不过是领导干部关心下属,好让我更尽心尽力地工作,那也……”   “你在工作上有那么重要么要让我做院长的亲自推了俩个会去关心?”凌远突然打断她,苏纯后背一僵,木着脸抬头,却见他脸上是温和的笑容,这时他冲她叹了口气,十足感慨地道,   “其实……你觉不觉得,这是个奇迹?”   “什么?”   “你和我两个人,居然可以终于好好地做朋友?”   “什么叫我和你这样的人?”笑意已经窜上苏纯的嘴角,“我和你……一样那么小心眼和别扭吗?我什么时候象你那么难相处了呢?”   凌远愣了半晌,“我……我小心眼,别扭?”   苏纯微笑缩缩脖子,自己往商店门口走去,凌远反应过来,跟在她身后,想了想,在她耳边道,“哦,有一点我得跟你说实话,我带你买衣服,其实说是感激感谢也有,但是其实是真的忍不下去……”   “什么?”   “真的忍不下去,”凌远十分真诚地瞧着她道,“我的比较亲近的朋友里,极少有女人。极少。极少数的那几个,即使是欢欢,虽然别处炸炸呼呼,从小到大,让我做设计的嫂子调/教得,穿衣打扮的品位,真是决不马虎。我得说,你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代表着医学院女生平均水平的女孩子,做了我的朋友……”   那一天,苏纯忘记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小心眼’和生气,也忘记了自己有没有继续对他反唇相讥,只记得最终,坐在他车里,他望着她,   “确实,你在我心里,是朋友。”   “我经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会真的明白我。至少,是许多人中,别说你我这样的不算多的接触,即使是在我许多多年朋友里,那些了解更多的我的过去的人,也少有你这样知道我的人。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可能会是我最大的知己。”   “既然这样,苏纯,我给你讲讲我……除了凌院长,和手术室里的我之外的我自己,好吗?简单一点,我尽量说关键。”   她望着他,点头。   “那个许伯伯,”他忽然笑,“你不觉得眼熟?”   苏纯一愣,这一说,确实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   “你真不关心时事,”凌远苦笑,“他在新闻联播里面出现的频率,不算太低,”他吸了口气,望着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秘密。欢欢不是我亲妹妹。我是被我爸爸妈妈收养的。而这个许伯伯,是我生父。”   苏纯愣怔地瞧着他。   “是他。他抛弃了我生母,我生母……又选择了把我放在凌家‘寄养’。”凌远说到此,嘴角有丝嘲讽的笑,然后又摇了摇头,“后面发生了很多事。我被她要回去,又被他拒绝承认。她多年的盼望化为 泡影,一面愧对于我,一面迁怒于我,一面痛恨自己……她疯了。她发病的时候,会发疯地拿东西打我。”   他撩开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条弯曲的伤疤,“我后背上还有。最终是因为有一年我生父的结婚纪念,他们共同的朋友跟另外的朋友提起,她看见了他们的照片,那天她彻底地发狂了,完全失去理智,她打伤了我,我却当时有急诊手术……后来终于被别人知道,我爸爸也知道,他带着大哥和小妹来,让我回家。把她送去精神病院,我回凌家去。爸爸那天哭了,爸爸跟我说了求字。我终于明白,无论血缘怎么样,爸爸在我心里,还是重要过生我的她。我不能让爸爸那么难过,我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回了家。后来,她的哥哥和弟弟一起把她接到了德国去。”   “但是她在那边,一直想我。我的血缘的舅舅,姨妈……他们一个个地写信求我,让我原谅她。恰好,我当时也真的想离开这个环境,我就找了个进修机会,出国,并且,不想再回来了。”   “她的病得到了控制,没有再到发疯打人的地步。我和她一起在德国过了段还好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究竟爱不爱她,又有多么爱她,是否因为血液,而不由自主地爱她,又或者说,我选择相信她的无奈和悲伤。”   “我其实,”他望着苏纯,并没有掩饰神色中的悲伤,“我想我其实,一直,是希望我能给她的生活带来改变。我这样希望。我努力,我甚至下意识地希望我的优秀和成绩,终于使得我的生父看重……于是,我可以给她一些什么。”   “但是,我输了。”   他闭上眼睛。   “许乐风一直说她并不是值得我爱得人。然而爱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理由。我想,我想我还是爱她。”   凌远说了这话,闭上眼睛,良久,有些虚弱地冲苏纯微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该跟你说这些……可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他们都知道……所以,我也想让你知道。”   “也或者,”苏纯望着他,微笑,“只是……终于有一天,可以对别人,更是对自己,来面对这些……因为,这一天,这些,已经不那么可怕得不敢碰了。”   第二十四章 4   台上呼吸科主任与心内科护士小于的红灯记正唱到了铁梅与奶奶对唱的部分,这个节目之后,是骨科几个住院医研究生的吉他弹唱,再之后,就是普外科的小品‘看病难’了。   普外科的‘节目总策划’王东已经从后台到普外科的各个酒桌,再从各个酒桌到后台……地窜了不知道多少次,周明早就已经从酒桌离开,自己站在楼道里默过台词;韦天舒却还在跟蒋罡猜拳,偶尔反悔耍赖,他病区的总主院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接替,凌欢站在蒋罡旁边,兴奋得脸红扑扑的,蹦蹦跳跳地散乱了烫了发梢的短发,倒比自己赢了什么还要得意几分。   凌远跟影像科主任站在一边,听他说大概总结批新机器的运行情况,然后又提到,合同制新员工水平参差不齐,年后,需要做一系列的调整。   凌远边听着影像科主任说,边向周围望过去。   他看见李波站在不远处,与过往的同事寒暄,时而再干一杯酒;有不少其他科的主任副主任,与他问起关于优化安排住院检查,缩短住院日,乃至轻症病组的项目,不少人也想尝试申请在自己科内开展,与他说话,是很认真的咨询请教。   如果一切照计划发展,半年至一年后,普外科的试行项目走上正轨,达到预期的效果,下一步自然是在全院范围内逐渐开展,那么作为普外科试行项目的策划人和负责人,李波再往上走一步,没有什么意外。而如今,外科的同事乃至其他科的领导,显然已经开始认同了这种可能。而李波,更是不再有起初的不安和无可奈何,连带对自己的态度,都从开始明显的不认同,到了如今自然而然的体谅理解,甚至自觉地充当了自己与别人之间沟通的桥梁。许多事,凌远知道,并不见得是他乐于去做的,却都做得实在太好,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这岂不正是最初,自己霸道地将他推上来的原因?   才华之外,李波恐怕是最知道他的人之一。   他可以固执地为廖主任的追悼会和死后荣誉劝他,却从未在韦天舒的去留上,置一词。   父亲,周明,总护士长……所有这些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俱都委婉或者直接地劝他,对韦天舒挽留。毕竟韦天舒是胆道外科与微创方面,保持着若干全国纪录的奇才,且是张致祥的关门弟子,又与自己最亲厚。   凌远不清楚李波‘不劝’的原因,是否也包括,他明白韦天舒去美资医院博爱,这会在整个普通外科界,产生多大的反响。韦天舒的去,与其他公立医院一些老专家往私立医院的去向一样,定会成为被议论的对象。而因为韦天舒年轻,临床上的成就,又已经达到了如今国内普外科一流专家的高度,正是大放异彩最好时候,这与其它已经接近退休的老主任不同,给公立医院,广大只能看得起公立医院的患者带来的损失更大。   绝大部分人,不会知道有关廖主任的原因,而会把议论重点,放在公立医院与私立医院收入的差异上,放在公立医院优秀人才的流失上,那么,这无疑从舆论上,为高价门诊加了个筹码。   而凌远确信李波一定考虑到的,是二病区的‘管理难’。   韦天舒虽不能算恃才傲物,却实在恃才散漫,一直让历任上司头疼。所幸,做最重要的事的时候,他是认真的,加之横溢的才华,可以让历位上司闭只眼。只是以如今的医疗环境,加之在凌远的预期中,第一医院即将在全国各大教学医院中将会有的地位,恐怕容不下他这样的散漫。更不要说,他影响着他所有的下属和学生。手术记录与病历记录不合格率最多的永远是2分区,到追查的时候,他又向来认定只要手术做好就够,永远 霸道地替属下出头。张致祥曾经长叹,韦天舒,你从山里都出来了10多年,怎么还总觉得自己是山大王呢?   在并不是‘出头鸟’的从前,一个重视学术成就,临床业绩的大型综合医院,有这样一位病区主任,并不是什么问题,然而,以后,由于这种种可能会触及许多前辈同行理念的改革,第一医院,尤其是走在最前的外科,必将站在风口浪尖之上,称为媒体舆论关注的焦点,是真正容不得差错。   一个一身山大王习气的韦天舒,放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韦天舒真的走,凌远松了口气----他不走,自己找个理由把他从病区主任的位置拿下来,或者出了问题再撤下来,从各个方面,都自然更尴尬。   而今,他虽走,却在以后在高价门诊出诊的问题上,没置可否,以凌远对韦天舒的了解,今后只要自己姿态做到了,他一定会去。韦天舒的专业水平和赚钱的机会,高价门诊的开价,不足以让他低头,但是那里的人,与他从前的情分,这个山大王,却一定恋恋不舍。   一切的一切,都按着自己的期望进行。凌远却反复想着,一个父亲对许乐风的评价。   非关褒贬。只是事实。   凡是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一定要做到,一定会做到。不管多么勉强他人。   与他有着一样血液的自己,在勉强他人这点的意志与能力上,绝对的承袭。   但是,许乐风勉强过他自己么?   他不清楚许乐风,然而却知道,自己,对待自己,就如苏纯从前说的,确实不够宽容。   韦天舒如他愿地自己走了。但是他却在每一次经过他办公室的时候,经过他尚在手术的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又或者听见他与护士胡扯八道的时候,不由得计算,他还在这里,有几天,在这样的几天之后,这里再也没有人敢工人挤兑他,开他的玩笑,甚至是把他不便说出的心里的实话,一点也不犹豫地讲出来。当然,更不会再有人,做得快说得更快,在大抢救的时候,穿梭在血污病残之间,最快地给出指示,最快地作出处理,却从来没有半分地紧张焦躁。   李波如他愿地担当责任,越来越有领导者的风度乃至心机,他瞧着李波如何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地推动着包括了以杨立新为代表的,爱牢骚总抱怨却尚算克尽职守的中级职称的同事往前走,在专业与协作精神上更进一步;把‘另类’的郁宁馨脱胎换骨地改变,在‘推’和变的同时,恩威并施,水到渠成地,在他们,尤其是旁观的大部分同事心里,建立着自己的领导的威信。   李波实在做得太完美。太让他如愿。   但是不会有人知道,凌远时常地会想起来自己刚从德国回来的时候,恰逢全系统外科基本功大比武进行到了最后决赛的部分,那平时极温和,从不与人争论的大男孩子,台上让人惊叹的精致精准,从容镇定,已经完全承袭了周明在手术上的精髓;而这男孩子,结束前抬头,略羞涩的一笑;而最终成绩出来,得奖感言,那么任性和意气用事地为刚被全系统通报批评,处分的周明维护。   仿佛这个一关接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难,体现了全系统最高水准的比赛,在他心里,不过是为了站在所有教授,专家,领导面前,站在那些认同了对周明不公平的侮辱的人面前,有机会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而如今,站在遍布自己属下的联欢会的现场,觥斛交错交错之间,再看着已经沉稳从容,应对得体,不再青涩,不再任性,已经有了领导风范的李波,自己一手培养出来,调/教了他不够成熟的思维的外科主任,凌远却忽然有些怕,怕那个站在大比武擂台上的大男孩子,就此永远地不见了。   “凌远,”周明叫他,“你还发什么呆呢?该我们了。”   幕布拉开,普外科小品的主要演员才一亮相,台下突然几秒的沉默之后,就从各个角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五分激动三分起哄的尖叫喝彩,随之是排山倒海的掌声。   春节联欢,节目一向是年轻住院医生们的任务,或者老专家的爱好,凡年资高的大夫,尤其是中青年专家,除特别有特长且活泼的,向来甚少出现在舞台上,而今,青年院长连同普外科三位专业组长,其中两位一贯是整个系统小大夫们无限仰慕的传奇人物,这几位齐刷刷地上来表演小品,这个噱头,就立刻让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而当化妆成老教授,戴了花白头发的假发套的周明以淡淡的南方口音开腔,下面立刻笑声一片。   在手术室,甚至对大部分年轻住院医,学生,只在教学片里看到过的周明,就这样以一个为自己的病忧心忡忡,进而多疑猜忌,对哪个医生哪个医院都不全信任,通读了几本大众科普读物,又看了一些媒体文章之后,便就一面认为自己已经对医疗了如指掌,一面自觉完全洞悉医疗黑幕的老学究的形象出现了。   周明演得实在是好。那上海腔的普通话,都非常逼近春节晚会相声演员的水准。当他抱着那本夸张地做成半米宽,1米长的,写着碗大的标题‘让您更健康----x省文艺出版社出版’道具书之后,背着手,以此为基准来‘考察’程学文扮演的医生,且不断纠缠,自以为考住了医生而得意洋洋的时候;当他与扮演他儿子的凌远争执,凌远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这样的老头最烦,以为自己认几个字,会看一本破书,就能替代医生’,而周明梗着脖子回答‘我怎么是看一本书?我看了许多书。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自然不全信一本书;我也不全信一个大夫,我又不是不信,就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当然跟那些普通的没文化的老头不同’!凌远随即忍不住讽刺‘所有的神神道道的老头都觉得自己与其它神道老头不同。您以为呢?这全民医疗的现在,就开电梯的老张,杂货铺的老王,讲起来治病养生,都比电梯故障,杂货品牌要头头是道。那全都是博览全书,广看医生的精华结果’。   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摘除胆囊手术的老科学家,坚决地不信任没有‘大专家’的‘轻症组’,认为轻症组必然是不够重视,必然是上不了档次,必然是会考虑不周……   下面的观众不少已经乐得前仰后合。   然而,笑声却不知不觉地止了。   笑声是从何时止的?   是从真正决定手术之后,老科学家对‘走鬼门关’充满恐惧,但是在这种恐惧之前,戴着老花镜加班加点,将自己手头项目的细则一一交待清楚,把自己的研究生的论文,熬夜过目?是从与儿子见面就吵,从来没有任何相同意见的老头子,把自己多年偷偷收集的剪报---儿子从小到大在大大小小的钢琴比赛上得奖的报道塞进要带到医院的行李包?是从整天讽刺老头的年轻音乐家,固然相信轻症组的医生更适合为父亲手术,却终于还是一面损着父亲,一面动用所有关系,以一把琴的代价从韦天舒扮演的黑市‘医疗中介公司’董事长那里,硬是联系到了最著名的‘大专家’---张致祥扮演的肝胆外科专家为父亲做个摘除胆囊的手术?   也许,观众们真正的凝神观赏,是从手术安排的前两天,按计划应该从本在德国巡演结束,回到北京的凌远,与在德国讲学,将乘同一班机返京的专家,同时因为某恐怖事件,全部能航班停飞,被阻德国;而周明扮演的老科学家,因为已经反复发作,手术,却不能再拖,只能由轻症组的医生进行,这时,赶不到父亲身边的音乐家一边装作淡定安慰父亲,一边在机场大厅,赶走在那里演奏的业余钢琴手,以一首全部感情投入其中的曲子,使得躁动的机场大厅安静下来,而后,肝胆专家主动找到他,一边表示对患者心境的绝对理解,一边,让他拿起电话,亲自给大洋另一端,正在惴惴不安地等待手术的老科学家,徐徐讲解疾病的概念,轻症病组的概念,医院的操作……   由起哄式的热烈,到哄笑的活跃,到所有医生,病人有感于心,观看与思考的宁静。   看到这里的时候,李波悄悄地往大厅门口退出去。   到了这里,这个节目,已经取得了想要的成功,后面,几位老专家会接着上台,讲解几种可以归入轻症组治疗范围的病症以及程度,而杨立新,会接着介绍轻症组的工作流程,以及安全保障,与专家组的协调,快速检查,入院等候时候的服务。   李波自知道以杨立新的心思,不能‘贪了上司的功’,一定会热情地把他请上台去讲讲话;而这时,他实在希望杨立新为首的轻症组同事本身,更大程度地将这个摊子撑起来。   酒喝得还是有点多了,这一天下来,也真是累了。   值班的同事不会轻松,通常年夜更紧张的工作,是在12点之后。现在正是时候,去给值班的同事送去夜宵的饺子和汤圆,然后,再次强调年夜值班的常规,各种可能的突发事件,以及应急方案。   李波拿了准备好的两摞餐盒从大厅出去回科里,却在给值班同事送了饺子汤圆,又再度交待了要则之后出来,与从小平安病房出来的许楠,迎面碰到。   李波站住。   或许确实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竟然只站着,说不出话来。   “我给小平安送春节礼物。这就去找小妹,我们回去跟妈妈一起过年夜。”   许楠抬起头,微笑地对他说。   “包了多少种馅儿的饺子?做了……什么点心?”   李波终于说出话,而很自然地,就想起来曾经一起过的那个除夕,许楠包的饺子都是一口一个的小饺子,馅料却丰富,一碟一碟,让他尝着,猜;而烤箱里,又有着各种她自己捉摸的,中西结合的点心。   “哦,你说,才想起来。”她摇摇头,“也许妈妈准备了。无所谓的,小妹肯定在联欢会上吃饱了。我家是南方人,原本并不吃饺子。”她看看他,低声道,“以前,我以为你爱吃。然后前天,跟蒋罡聊天,说起来饺子,才知道,你小时候吃你爸爸包的包子饺子,伤了,只要一吃馅儿,尤其是猪肉与葱花儿打在一起,不管是包子饺子馅饼,就会反胃。我才想起来那个春节,你夜里起来吐,却跟我说,是跟同事联欢,喝多了酒的缘故。”   “我……”   听见她突然提起来3年前的往事,李波蓦然发觉,那仿佛已经过去了太久,而突然间翻起来的回忆,让他有些茫然的酸楚。他冲她笑道,   “我回去,你已经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准备好了,我想,可能你的好厨艺,帮我克服了我爸爸二把刀留下的心理阴影也未可知……”   这一天,李波自己也说不出原因,为何会跑去医院外那家只要敲窗,就营业的家庭杂货小店,买了他家最后一瓶二锅头,磕开了瓶盖,坐在医院前院的花坛上,听着从三楼综合娱乐厅飘下来的歌声笑声,外间零零散散的鞭炮声,慢慢地喝酒。   脑子里有一句大约是小学时候背过的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   这一年……过去了。   这在自己生命里,发生了些不太寻常的事情的,也或许,再过了许多年再回头,也觉得与往常的许多年,并没有区别的一年。   而他明晰地确定知道,让这一年与以往以后都不相同的是,便就在这一年里,他拥有了蒋罡那张明丽的脸上,灿若朝霞的笑容。每当看到想到,都是很踏实的温暖舒畅。   包括了在这个除夕的夜晚,带了些说不出的惆怅地,坐在医院花坛上喝酒的时候。   突然地,就是那样地想她。   李波将那喝光了大半的酒瓶,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快步地回到综合娱乐厅去。   在门口,听见了排山倒海的起哄声。   凌院长……凌院长……来一个。   李波微笑。   这本来也是自己,私下动了些手脚。特地跟凌欢王东说好,拜托她们来带头散布,凌远的才多艺,到联欢会最后的飚歌,把他推上去,给大家唱一首歌,而他也早就跟林念初说好,到时候见机行事,李波也大约知道,便算凌远真的不肯应景儿,若是起哄的人里包括了她,这重面子,是怎么也要给的。   当然,到今天,李波想,是完全不需要林念初这个后备军了。   而显然此时,大家的热情,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于是凌远上去了,站在台上,看得出也喝了酒,脸和脖子已经微红,而带了些与往日不同的神色,他抓着话筒,先是带头起哄要张致祥一起唱歌,大家拍掌打着节拍再喊老院长的名字,然后,张致祥又提议了产科老主任吕荣华。   终于,当林念初坐在钢琴后,弹起来真心英雄的前奏时候,台上站了各科新老两三届的主任,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当凌远的歌声随着琴声响起来,方才还喧闹的会场,瞬间地安静。   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   但愿人间处处都有爱的影踪   用我们的歌换你真心笑容   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   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   在你我的心底流动   歌,被反复唱了多遍,到得最终,台上,台下,从老院长到最年轻的实习生和才从卫校毕业的护士,被请来的每一个病人,都和了起来。   李波没有上去,在桌边坐下来,伸手握住了蒋罡的手。也与台上的人一起,和着唱歌。   唱的时候,竟然,眼里微微发热。   “喂,你喝了多少酒啊?你……刚才不是给同事送夜宵?还又去敬酒了?”   一起往停车场走的时候,蒋罡打量着他,李波不答这个问题,只搂了下她的腰,“反正说好了,你今晚把我搬回家。”   “喂,大庭广众,”蒋罡紧张地拔拉开他的手,“你不要在自己单位撒酒疯……”   “嗯,好,”李波笑,“留到回去撒。”说着已经打开车门,他坐到副驾,她才在驾驶座做好,他便探身过去,搂住她腰,寻找她的嘴唇。   “我们结婚吧。”   在那一个绵长的吻之后,他轻轻抚摸她也开始略微发烧的脸颊。   “结婚?”   蒋罡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嗯,结婚。你嫁给我,做我媳妇儿,当我孩子的娘,好不好?”   “你……你是真的高了。我送你回家。”   蒋罡心跳加快,定了定神,打着车子,开上路,这一路上,李波没有再说话,只是侧头瞧着她,而蒋罡,目不斜视的开车,不敢看他。   而在李波家楼下停车场停下,蒋罡对他道,“我不用护送你上楼了吧?”   李波却拽住了她手。   “不要走。”他望着她的眼睛,“机器猫,今天晚上不走了,好不好?”   第二十四章 5   苏纯到许楠家的时候,11点10分。许楠也刚回来不久,和她妈妈俩人,在大客厅的一头儿,谈论今年春晚上的几首新曲子;邝镇扬也刚从机场把父母接到,自己还在楼上给几个工头打电话确定年后要开工的工程;二老坐在居中的皮沙发上看大屏幕上放的春晚,叙雅在一边坐着,给奶奶剥瓜子仁。   苏纯一进来,看见老太太的脸色,及母亲姐姐在一边旁若无人地打着拍子说非专业人士听不懂的音乐学术大词……心里就暗自叹了口气。这会儿许楠看见了她,立刻跑过来,“纯,厨房里有你最喜欢的桂花酒酿汤圆,肉馅苏式月饼,妈妈从下午就准备……”   苏纯再度在心里叹气,一边儿冲邝家二老恭恭敬敬地拜年,祝伯父伯母身体康健,平安顺利,把稻香村装的传统点心匣子送上来,再就着点心的吉利名把过年的吉利话说了,再从手提袋里,把燕窝和阿胶,笑道,“这是我们妇科主任也有时用的。难说多有用,但是横竖没有坏处。是真东西,对上了些年纪的人,其实总比吃市面流行的什么保健品更好。”又看了许楠一眼,“我姐说,她去年弄的那个木瓜燕窝盅,您说很好。”   许楠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低下头没说话,老太太本来从唯一的孙儿意外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情绪极坏,一进门看见许楠,她只蚊子声地叫了声爸妈,更蚊子声地道了过年好之后,就钻进厨房,而她妈根本就没有出来,老太太得心情简直就坏到了极点。若不是大过年的,‘失和’不吉利,恐怕就要发作;总算被苏纯乖巧地又是吉利话又是算得精心的礼物哄得,脸色稍和,谢了她,把礼物放在一边,瞧着苏纯道,“什么身体康健,平安,我都不在乎了。这就立刻折寿去见邝家祖宗,能换个孙子来,我都含笑。听镇扬说,你现在是最好的医院的妇产科大夫,你倒给我说说,小楠这情形,什么时候能要上孩子?”   许楠才要说话,被苏纯使眼色制止,坐在老太太身边道,“伯母,现在试管技术越来越好了。我姐姐也年轻,不在乎多等半年一年。这才流产了一次,身体条件不好,纵怀上,怕还不踏实,纵怀住,虽从医学科学上讲,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我知道老派人,总想着大人身体越好,孩子胎里带来的营养越多,越健康。”   许楠垂下眼皮,不想再听,自己转身走了,老太太倒也没有在意,只听着苏纯半真半假却极诚恳地敷衍;许楠妈妈从来对这个一脸威仪,对自己女儿实在算不上友善的老太太,没有半丝好感,根本不想跟她说话,干脆对女儿说了一声,到院子里打电话去了,许楠自己无聊地往楼上走,正逢邝镇扬下来,拉着她手道,“怎么?是爸爸妈妈又提孩子的事了?”   许楠扁扁嘴,低声道,“镇扬,你知道,这……”   “我知道我知道,”邝镇扬抚摸她头发,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想了想,往楼梯下看,见自己父母挺认真地围着苏纯问这问那,而苏纯也没见半分不耐烦,想了想,搂着许楠肩膀道,“小楠,你来,我前俩天去广东那边查工程,得了几颗极上乘的珍珠,你来看看,是作个项链坠子,还是穿对耳环。”   许楠瞧瞧他,“这东西是又有好兆头吗?”她叹了口气,“镇扬,你看,我又不是没有努力。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其实,我也知道你家,定要个传宗接代的男孙,我也想了,这也是对的,要不,咱们还是离婚……”   “你胡说八道什么?”邝镇扬沉下脸来喝斥,随即又搂紧她道,“小楠,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早说了,你是邝太太,便算这辈子连个女儿也生不出,那也是邝太太。别再跟我说什么离婚的鬼话。”   许楠沉默着,半晌才道,“但是你确实特想要个孩子的。我真不清楚,我能生不能。秦教授也不说准话,她一年之内也不肯给我做试管。”   “你的身体当然最要紧。”邝镇扬拉着她往上走,“我正要与你商量个折衷的办法。”   许楠不解地望着他,被他拉进卧室坐下了,邝镇扬把包括那几颗珍珠在内的若干礼物,水晶的小猫,工艺的娃娃,竹编的长串竹篮,一一地给她拿出来,许楠脸上微现笑容,把那工艺娃娃托在手里,打量着邝镇扬问,“这个我送给小平安行么?”   邝镇扬一愣,随即笑道,“你有这个爱心,那没有什么不好。这也是给我们积福。小楠啊,我看你对那孩子的样子,就觉得,你一定能当个好母亲。孩子一定能给你带来快乐。”   许楠怔怔地,半晌没有说话,邝镇扬又道,“这真的也不只是为我。我父母是为了给邝家传宗接代,我却也考虑你。所以,我最近……嗯,最近我去咨询了些人,我想,小楠,再自己有孩子之前,咱们收养一个,按老话讲,我们老家,多是一致坐不住孩子的夫妻,要了个孩子来,后面的弟弟妹妹,成串地来了。”   “要个?”许楠愣了半天,“我们去孤儿院登记吗?”   邝镇扬摇头,“那里的孩子都太大。我们要,就从襁褓里就抱来,从襁褓里就认定你是他妈。”   “可是……”许楠茫然地,心里本能地又是有些渴望,又是有些抵触,忽然想起来道,“可是,你不是说,要来的孩子,不知道性情么?而且,你……你爸爸妈妈,肯定是在乎你家的血脉,以前我曾经说……”   “以前是以前。以前,不知道你身体这么不好。那是我不对。”邝镇扬亲吻着她的脖子,“我会查清楚孩子的父母。只要钱用到,现在有的是怀了孩子并不想要的,我们有的选。你不用管这事,只要订下来人,我自然会做好安排,到时候,差不多时候,我把你带到国外,然后再带着你和孩子一起回来。小楠,我一切都会安排好。”   邝镇扬与许楠一起下楼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苏纯许楠的妈妈已经从院子里回来,站在门口处看着电视----现在电视里唱歌的那个歌手,以前也唱过不少她写的歌。邝家老太太还在跟苏纯追问试管婴儿的事宜,听说一般试管都能得双胞胎,还有可以选男女的技术,老太太多日来一直阴沉的脸色见了曙光,看见邝镇扬和许楠走过来,把孙女叙雅给她剥的一盘子臻子仁,花生仁送到许楠跟前,笑呵呵地道,“来,来,过年得吃些干果。花生花生,这是好兆头。”   许楠看看邝镇扬,不太情愿地捏起来一颗花生,却也只放在手心里攥着,拽了拽苏纯的衣角,低声道,“我们给妈妈看看,我改编的小飞象的木偶戏的歌词。这是我要专门给小平安的。”   苏纯跟着许楠,从邝老太太身边走开----这时邝镇扬终于接替她来听老太太关于未来孙儿的叨念,苏纯母女三个坐在房间一角的转交沙发上,许楠低声地试唱一段自己写的歌词,妈妈听了一遍,把俩小节加了休止符,且建议许楠,可以更加活泼;苏纯一贯对歌舞没有什么兴致,这会儿也没有其他的事,凝神听下来那歌词串起来的故事,竟是呆了。   从前有个马戏团,周游各地去表演;   象女士有了个小跟班,   她的儿子小象,出生在阳光明媚的这一天;   小象淘气又聪明,   跑来跑去玩儿的欢,   只是耳朵太大了,   一跤一跤把它绊;   旁边的小孩儿大声笑,   木棍果皮丢向他,   叫他是个小笨蛋;   哦,哦,哦,   不止是个小笨蛋,   耳朵大大太奇怪,   原来是个小怪胎!   ……   这只有着一双超大耳朵的小象,因为这双超大的耳朵,成了马戏团其他动物,看马戏的淘气孩子,嘲笑和欺负的对象。爱子心切的母大象,生气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用鼻子吸起水,狠狠地教训了那些,欺负小象的恶作剧的家伙们。   马戏团的团长因为象妈妈得罪了观众,非常生气,把象妈妈关了起来;她不能再参加表演,象妈妈更生气了,她甩动鼻子,用粗壮的大腿打破窗户,于是,马戏团团长,用了最粗的铁链,把她彻底地绑了起来。   小象,看不见妈妈了。   小象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一双惹麻烦的大耳朵,他自己一个,在马戏团的一角躲着,想着妈妈流眼泪。   他想做个有朋友的小象;   他想念妈妈;   他想象马戏团其他的小动物一样,上台表演节目。   小象小象!   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叫他,   四处找,看不见。   小象小象!   声音更近了,原来是小老鼠!   象们都最讨厌也最怕的老鼠!   小老鼠说,小象,我们一起玩儿吧!   可是小象却很高兴有人来找他,他要与小老鼠,做朋友。   小老鼠和小象,一起玩耍,小老鼠还打听到了关着象妈妈的地方。他带着小象来到门外,可是铁链绑住了象妈妈,门挡住了小象,小象看不到妈妈。这时候,小老鼠有个好主意,他让象妈妈把长长的鼻子伸出来,长鼻子好像温柔的手一样,抚摸着小象的头顶,小象又被妈妈亲爱地抚摸了,他觉得心里好多了!   小老鼠带着小象每天去看象妈妈,小象对小老鼠说,我也想去表演节目,我能表演好,我要做个好演员,要让观众喜欢,要让马戏团其他的动物喜欢,我做个好演员,我妈妈一定会开心的,也许,团长就把妈妈,放出来了。   ……   “我其实,我想我其实,一直,是希望我能给她的生活带来改变。我这样希望。我恨努力,我甚至下意识地希望我的优秀和成绩,终于使得我的生父看重……于是,我可以给她一些什么。”   “但是,我输了。”   那一天,凌远对她说过的过往,这时,在许楠在唱讲这个准备给小平安听得故事的时候,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在苏纯耳边回荡。   为什么不放弃小平安?   为什么不放弃小平安?   为什么不能放弃他呢?   “我想给他和他的父母一个机会……”   那一天,手术之前,在小平安的病房外,凌远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到底是说给平安?还是说给自己?   “姐姐,妈妈,我要……” 苏纯在许楠与妈妈讨论某一个音符后面是否要复点的时候,对她们道,“我有件急事,必须得回趟医院。”   她说着就站起来,抓着自己的外套与包,就跑了出去。   许楠在后面喊,“纯,你等等,现在打不到车,我开车送你去。”   “不用。”苏纯已经跑出了门,以中学时代在田径队拿名次的速度,冲向了地铁,赶上了除夕夜的最后一班地铁。   地铁很空旷,甚少有人,在这个时间,不再家里,与家人共度。   很快到站,她一边一步4个台阶地从地下上到路面,一面拨了凌远的号码。   “苏纯?”他的声音却不是特别意外,接着问道,“你在外面?”   这时已近12点,苏纯身周的爆竹声响,已经此起彼伏。   “你在做什么?”她问。   “刚才在看高价门诊那边病房设计的投标文件。还有心外科也申请按普外科的病房管理模式,把部分住院检查挪到住院前,门诊做,提高病房利用率。但是病种不同,不能照搬,我需要细过他们的门诊和病房的数据;我的秘书是头猪,”凌远长叹一声,“这不知道什么人收进来的。医院里,除了临床一线,别处都是舒服闲差,可以舒舒服服地拿科室平均奖金。我年后就要裁一批,整一批,临床一线不养猪,别处也不能给我养猪。”   “你的除夕夜,就在看资料里过了?”   “刚才护士找我,说严斌问,有没有可能,带小平安在院子里看看放烟花。值班大夫不大敢作主,请示我。他现在情况还不错,恰好我在,陪在旁边的话,没有问题。我也去活动活动筋骨,我带他上天台看好了。”   “春节愉快。”苏纯说了句很俗气的祝词,然后微笑,“明年,一定会更好一些。”   “借你吉言。”凌远叹了口气,“把李波给我克隆两个就好了。一个做临床,一个总管各项项目。其实我更需要李波来管事,但是他自己,还是更喜欢做外科大夫。我想,我也不好真那么霸道,太强人所难了。再说,过了年,韦天舒要走了,周明还得在德国有半年,至少这半年,普外也只有李波能把这个空添上。”   “也许明年就有其他能干的人了。”   “你吗?”凌远半开玩笑地道,“你倒真的是在管理上大有潜力。再历炼几年,也许等我卸任了,能是下一任院长的得力助手。”   “我能只效忠你吗?主公若真告老还乡了,我陪主公种田去。”   “哟,真不枉了我悉心栽培你。”凌远哈哈大笑,少有的愉悦声调,“感动得我都要流眼泪了。”   ……   差3分钟12点,鞭炮声更急,苏纯已经看见了医院急诊的巨大红十字。   许楠的如天籁般的声音,仿佛在耳边继续说唱着小飞象的故事。   小飞象好努力地想去工作。   马戏团的团长,让他表演一个小宝宝。他乖乖地被装扮成奇怪的样子。他想做个好演员。   可是,原来,他们把他扮成了一个小丑……   小飞象真伤心,他哭了。它什么时候,才能做个观众喜欢,让妈妈开心和骄傲的,小象呢?   12点整,钟声敲响的同时,爆竹声震天价响,五彩烟花冲天而起。   苏纯站在医院楼顶天台的玻璃门后。天台上,严斌与护士站在一旁,凌远将小平安,扛在肩膀上,指点着远处的焰火。透过玻璃窗,苏纯看见那孩子的侧脸,头一次,看见他笑得这样的开心。而焰火的光,让他一贯蜡黄的脸,仿佛也有了色彩。   为什么不放弃平安?   这个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抢救,花费如此大的力气---尤其是凌远的近乎殚精竭智的努力的病孩子,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健康,人生中必然面对着无穷问题的孩子。   值得吗?   苏纯曾经肯定地觉得,太不值得了,那是他于人于己不够冷静理智的错误选择。   然而此时,她只觉得,即使知道这孩子就要在明天死去,便就为了今夜的烟花,便就为了今夜这个每个孩子都有,他却也许自懂事起再也没有过的快乐,便就为了让这个孩子在生命中,也曾拥有过这样的笑容,就值得那16小时的手术,就值得这前前后后的一切。   你知道我喜欢你。   但是你不知道,就从我看见了璀璨烟花之中,这小孩脸上的笑容的这个瞬间,我,爱上了你。   我从小到大,不能想象自己会有的爱。   其实你不知道,你已经创造了奇迹。你让他有了这样的笑容,你让我,有了这样的爱。   烟花过后,凌远将平安放下来,才要交给护士送他回病房,他却抓着凌远的手说,“谢谢你。能再有一个要求吗?”   严斌本想阻止,却没有出口,猛然发觉,这其实是这对父母都极少会提任何要求的孩子,头一次,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外人,提出要求。   “什么要求?”   “你听我讲个故事好么?”小平安热切地看着他,“特别好的故事。小人鱼讲过的故事。她以后还会做成木偶戏。他说我好了之后,会带我一起,去给其他的小孩子表演。”   “哦?”凌远点头,“好。回去病房,你给我讲。不过不可以太长。1点钟之前,你必须睡觉了。”   “一定的。”小平安仰头瞧着他,“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然后又想了想,认真说道,“像喜欢小人鱼一样喜欢你。”   这一连串的,充满了真诚的开心的孩子气的‘喜欢’,出自这个平时沉默的被疾病纠缠折磨,多少次处于生死边缘的早熟的孩子之口,居然让凌远眼睛一热。他再度把他抱了起来,   “好吧,那我们快一点回去,你来讲你的故事。”   普外科特护病房。   小平安躺在床上,左手背上,又扎上了输液的针,身上,也又连上了血压心跳监护仪器。   但是这些,在这个晚上,都没有让他显得像平时那样恹恹的,都没有影响了他脸上的神采。   故事已经讲过了一大半。   “……原来,小象的大耳朵,可以当作翅膀来飞!它是一只会飞的小象。小象和小老鼠都高兴极了,小象拉着小老鼠,飞过了楼层和大树,飞过了马路上行驶着的车子,飞回了马戏团里。”   “你可以在观众面前表演飞。这该多么棒!小老鼠给小象出主意,他想帮小象完成愿望,做一个马戏团里,最重要的动物,让孩子们喜欢他,让他妈妈为他骄傲。”   “台下坐满了观众,节目开始了……”   “楼,舞台上的道具楼起火了,小象打算从楼顶上飞下去,给大家一个惊喜。”   “可是它一紧张,‘魔法树叶’掉了!小老鼠说过,这树叶有魔法,要拿着它,默念,才能让大耳朵变成翅膀飞翔呀!”   “小象飞快地坠落,它要哭出来了。它没有表演好,它又要出丑了,所有人都会更加讨厌它,妈妈会伤心得。”   “小象,你快扇动你的耳朵呀!树叶没有用!你当时没有信心,我骗你的!小象!魔法在你自己身上,在你自己身上!信心在你心里呀!”   “在快要摔到地上的时候,小象终于想要试验小老鼠的鼓励,努力扇动耳朵……”   “啊,它不再往下掉了,它,飞起来了!”   “观众们拼命的鼓掌,一个会飞的小象,小象,居然会飞!”   “后来,小象成了马戏团的明星。他的妈妈也放出来了,巡回演出的时候,他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以随时地,跟他的妈妈,在一起。”   “大耳朵的小象,从此跟妈妈一起,还有他的好朋友小老鼠,过上了快乐幸福的生活。”   ……   第二十四章 6   当李波搂着她的腰,跟她说,不要走的时候,蒋罡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什么也没说。   然后,也许是李波将她的发呆当作了默许,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去赌鞭炮。”   “赌鞭炮?”蒋罡茫然地问,长出了口气,却也有些微的失落。   “是啊。”李波兴冲冲的,拽着她又上了车,开上路。   “鞭炮也有赌的?”蒋罡满心疑惑。   “去年我还赢了三捆二踢脚。”李波点头,“这个附属大院儿孩子们的规矩,我家以前住那里时候就有,一直就没废。一拨一拨传下来,还有不少我这样的,都搬走了,还回去找小朋友们怀旧。”   一路上李波反常地话多,从小时候堂兄弟们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增加鞭炮威力,拆装鞭炮制造‘火药’,到后来跟着俩堂哥一起,很无知者无畏地把二踢脚和钢鞭串绕成一堆,塞进自己用瓦片搭的‘石屋’底下,接长了捻,去恶作剧五哥学校的教务主任……结果险些出了大事,瓦片飞起来,砸碎了周围好几家的窗户,伤了屋里的人----好在只是皮外伤。后来,三个孩子一起被绑在长条凳上,被各自的爹拿着皮带抽花了屁股。   “你居然这么皮?!,”蒋罡狐疑地道,“你妈总说你好呢。”   “那是后来,”李波从怀里掏出酒来又喝了俩口,摆摆手道,“她那么厉害,我能不乖吗?而且,你也知道我妈的事,开始是对我爸爸家充满愤恨。据说有一阵子,政策不像以前那么‘专政’了,她特想跟我爸离婚,不幸发现怀孕了。我妈认了命,但是对我,哪怕有一丝半点小男孩的淘气胡来,都得愤怒地觉得这是军阀恶少习气,而且肯定都是我爸的坏基因。我就总得五讲四美三热爱,尊老爱幼循规蹈矩,还得知书达理斯斯文文,我小时候,”李波一挥手,“时刻得堤防着被我爸连累以及连累我爸。后来,跟大院儿的小女孩,还有家里的堂姐堂妹,表姐表妹一起玩,那一定要做到又礼貌,又谦让,又照顾,但是万不能居然对漂亮小姑娘真的‘献殷勤’……后来,我从打心眼儿里觉得,对小姑娘这种生物,能离开远点,就离开远点,实在躲不开了,要随和亲切地严格保持距离。”   蒋罡听到这里放声大笑,然后瞧瞧李波,“我说句话你别介意啊…… 。更别想歪了……”   “这就是我娘初恋情人,航七院院长的样子对不对?”李波笑笑,“我好几个伯母私下议论过,说我妈就是把儿子照那谁那个模子削……”   “嗯……但是,但是,”蒋罡小声道,“说真的,我们现在项目与航七院一起做,偶尔能有机会跟他接触。我还真觉得,真觉得,不算熟的时候,你还是有那个感觉……现在越来越发现,是山寨的。不过,”蒋罡由衷地道,“以前只觉得参谋长人漂亮,业务强,是全军少见的真有本事的女军官,李将军好福气,现在想,李将军真是爱参谋长,这么宽容。”   “其实跟你想的爱没什么关系,”李波笑笑,“我爸那个人,就是个特想得开的人。虽然是我爷爷小儿子,据说也是最聪明,是学术上最出色的一个,很得宠,一直很顺利,却完全没有少爷气。他喜欢交朋友,讲义气,当时据说有个姑娘很喜欢他,我爸爸也不太有所谓,但是爷爷不喜欢那个款,似乎说家里是打鼓唱戏出身,我爷爷对‘演戏’这行道有点偏见,赶紧把自己觉得最好的姑娘塞给他了。塞给他,他就要了,后来知道我妈其实有很要好的男朋友,我爸反而觉得很对不住她。主动就把我爷爷这点错,承担了。我挺小时候,被我妈呵斥了之后,我爸经常事后偷偷带我出去,给我玩儿点新鲜东西,然后哄我,跟我说我妈对我期望特高,特别爱我才这么生气的。还说,男孩子小,也是男子汉,要让着妈妈,照顾妈妈,不能跟妈妈记仇生气。”   蒋罡听得竟是怔了良久,之后,郑重地拍了下李波肩膀,   “我倒戈了。”   “什么?”   “倒戈了倒戈了,”蒋罡握拳道,“见了航七的院长之后,本来嘛,觉得蛮替参谋长惆怅的。尤其是,他终生未婚。而参谋长到后来,却已经跟李将军情爱甚笃了。现在嘛,觉得李将军真好。参谋长移情别恋得还晚了点。七院长真是的,干嘛这么想不开,老幽怨的。不够开阔啊。”   李波刚又喝了口酒,又再听见蒋罡认真瞧着他说道,“喂,我看你这个山寨模式,还有可能返本回原,照你爹那个宽容平和的方向走走吗?”   李波被没咽下去的这口酒呛住,咳嗽得眼泪都出了来,咳了好一阵之后,瞥着她严肃道,“绝不。”   “为什么?”   “我绝不宽容大度。你记住了,不要在心里暗自喜欢别人,更不许在我儿子身上居然寄予希望像别人。万万不许,万万不许!”   蒋罡本来想要继续跟他玩笑,听见‘我儿子’三个字,心跳骤然加剧,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能努力稳定着心思开车,倒是很快,就到了附属大院后院了。   蒋罡把车停在路边之后,下车正要绕到前门进去,被李波拽住,“10点锁门。除夕照旧。”   “那怎么进去?”   “不会吧?”李波拍拍她脑袋,“你难道是乖孩子,从小连墙都没翻过?”   “翻墙!”蒋罡又石化了几秒,李波却已经朝大院外围的围墙过去,在棵离院墙最近的树跟前停下来。   蒋罡看看自己没有穿军装,略为放心,下意识地往周围打量,这片儿是军队大院的范围,闲人一般不会过来,倒是比别处清静不少,可心里还不踏实,冲李波道,“万一被巡警给抓着,当破坏节日治安的坏人关进去,到时候还得上级拿着工作证儿给担保出来……”   “放心,你我都是单位技术骨干,你主公定会担保你。我主公也会担保我。”   李波说罢,已经几下蹿上了树干,从根粗树枝搭了一下,骑在了院墙上,冲蒋罡道,“快点儿。再晚了,就没有好的剩了。”   蒋罡咬牙,心理默念着巡警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心惊胆战地与他一样路径,上了院墙,俩人一起跳下去,着地的一瞬心理总算踏实,出了口长气拍拍胸口,李波哈哈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乖孩子。”   前面果然许多14,5岁的孩子吵吵嚷嚷地丢篮球,其中也确实有几个年纪看着比李波还大的,跟着一起起哄得欢;一会儿欢呼,一会儿跺脚,李波拉着蒋罡跑过去,其中好几个人认识他,“李波你来了!”   “马子盘很正!条很顺嘛!”   “客气客气,还好还好。”李波笑道。   一阵起哄,蒋罡窘得踹了他一脚,李波看看表,差30分钟12点,问道,“赌到什么程度了?”   “老三的三分球连中了12个,最高纪录,小岗的引体向上……”   这个晚上,最终李波以三分球的15连中,抱了一捆二踢脚三挂钢鞭,而蒋罡的55个引体向上,虽然在不少男孩子之下,却因为是女人,得到一致赞美,被一致同意拿到了最高奖项的烟花。   烟花爆竹齐鸣时候,蒋罡欢乐地跟着孩子们一起叫笑,只觉得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欢快的除夕,李波站在她身边,揽着她的腰,当12点的钟声敲响,夜空被冲天而起的绚烂烟火映照得如同白昼,他居然将地上燃过的鞭炮的碎纸接了个长条又编了个环套上她手指,在她的耳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第二十五章 1   1   大年初一,一大早,蒋罡看着站在卧室的窗边,安静地听着下属的请示,偶尔给出意见的李波,简直觉得恍如隔世。   如果不是现在,自己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最关键的是----身边的位置还有着他的温度,枕的枕头还有他的味道,更更要命的是,被子下面,自己的身体,酸涩地疼痛,且,以一种非常原始的状态……假如不是这一切提醒着蒋罡的话,看着现在一切如常的李波,蒋罡一定会误以为,昨天晚上,就是自己做了个梦。   这会儿李波挂了电话,走过来,坐在床边,握着她抓着背沿的手,   “今天什么早点店都不开门。我翻了翻冰箱,只有仔仔的吃的……你看,咱俩到我爸妈那儿赶个饭局好不好?他们新的阿姨手艺不错。”   蒋罡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郁闷着怎么自己的衣服丢到了2米外的椅子上……怎么着伸手也够不到了……听见他说蹭饭,肚子里很配合地响了一声,刚要点头,猛然一惊,“你妈!你说你妈!”   “啊,对啊,反正你们也挺熟的。我爸那人,特别好客,最喜欢我的朋友来蹭饭,你要能再跟他喝两杯酒,那从此就把你当亲人。”李波说得极其诚恳自然。   “酒!”蒋罡听见这个字儿,差点儿忘了自己这一刻的原始的纯天然状态,跳将起来,终于还是忍耐住,下意识地把被子裹得更紧,半晌才问道,“你昨天,到底喝了多少啊?”   “算不太清楚了。”   “你算算!”   “算这个干吗?”   “我好有个底!”蒋罡瞪着他,“你喝多少酒,变话唠,再喝多少,开始神道,再喝多少,小朋友一样耍赖,再喝多少,就要耍流氓了……”   “以后不许说我耍流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才是耍流氓,我没有耍流氓。今天是大年初一,照例我爸爸妈妈要去给姥姥姥爷扫墓之后,回爷爷家过年。咱们俩下午过去,路上商量商量什么时候是好日子领证结婚,打电话请示你爸妈,如果得到批准,然后通知我家人。”   李波说这话的时候,跟她脸对着脸,眼角和嘴角都含笑,她绝望地发现,他在不太正经的时候,那张脸简直更加好看,让她心里没来由地荡漾,荡漾得她走了神,差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待得反应过来,她先是呆了,然后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认真地?真的要……结婚?”   “我不是说了,先请示你爹妈吗?”   “怎么就请示……请示我爸妈,”蒋罡努力地理清思路,顺好逻辑,“谁说要结婚?”   “喂,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和,”他忽然再度嘴唇贴着她耳根,低声说了几个字,”之后又抬起头来,正色说,“都是耍流氓。你不许对我耍流氓。”   “李波!”   足足石化了1分钟的时间,蒋罡才愤怒地抓过旁边一个枕头,照他的脸上砸过去,李波低头用后脑勺挨了这一下,然后抓着她手腕道,“早就说过了,不许对我家暴。”   蒋罡瞪大眼睛瞧着他,半晌才咬牙道,“李波,拿不成你……你之前的样子,真的全是参谋长给山寨出来的?”   李波瞧着她努力地在横眉立目,却怎么也盖不住那抹初经人事后的羞涩的妩媚,格外的动人;他的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雪白肩头那一块紫红色的吻痕上,心里再是一荡,再度俯身吻了下去,而她的手,不自觉地就搂着了他的脖子,身体简直不受自己控制了似的,就向他迎合,   “喂……这是……这是大白天。”   蒋罡一边合着眼解开了他睡衣的扣子,一边挣扎着说道。   “白天好,”他贴着她的脸,“我媳妇长得这么漂亮,黑灯瞎火的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   “你……你原来真是个……流氓!”   李波翻了个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跟她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地道,   “都说了,不结婚的才是耍流氓,谁不要结婚谁才是流氓……”   蒋罡又气又恨,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却任由她咬,而她,心里的窘,尴尬,就在啃着他的肩膀,被他温柔地抚摸着肩颈后背的时候,早就化成了水,暖洋洋地,她闭上眼,窝在他怀里,   “你……你不许欺负我。你……凡是我擅长的,你都比我强……”   “我是男的。”李波亲着她笑,“打球打架,一样地学,总该比你强吧?”   “可是我擅长的,基本都是男人的特长。女人的特长,比如做饭,我也不比你强,我连个扣子都不会缝。”   李波大笑,“没关系,扣子归我缝,连被子也归我缝。做饭么,如果你觉得外卖不够健康,咱们请得起阿姨来做的。”   “我是说……”蒋罡认真地沮丧着,“我想起来结婚……觉得自己如果给女人做老公,都比给男人做老婆还要称职一点。我本来想,找个斯文的知识分子,可是你这个文弱书生,却是装的……”   李波听她说得认真,先是惊讶,之后乐得险些滚下床去,一边心里想着明天就赶紧去换床,一边见她颇忧愁地继续再说,吻了上去,堵住了她的嘴。   再一次仿佛是没有止尽的温柔缠绵。   终于她缩在他怀里,他环着她,合着眼,仿佛是睡着了,她抬着头仔细地瞧着他好看的浓眉,挺直鼻梁,微笑地低声道,   “好象我……跟你比,只有生个宝宝这项绝对特长了……我本来,很怕小孩子。看着我侄女的淘气,我一辈子都不想当娘。可是……可是我还真的想,跟你生个孩子。生个象你一样的小男孩,看着他长大。”   “要两个吧。”李波合着眼说道,“一男一女。否则,儿子跟妈妈好,我太冤了。”   “喂,我们都是国家干部,尤其我们部队纪律严格得很,”蒋罡笑道,“不能领头违反国家政策。”   “嗯……那你努力一下,把这个特长发挥得更加优胜,一下齐全了就是。”他睁开眼,瞧着她笑,“我们还是……共同努力好了。”   第二十五章 2   大年初一的午后,蒋罡终于是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鼻子里闻到咖啡和煎蛋的味道,而自己曾经收拾出来想要回家的那个小行李箱就立在床边。   蒋罡愣了一会儿,干脆抓起来李波的睡衣穿上,下身还是酸疼,她微微地脸红,慢慢起身,把被罩撤下来,床单抓起来,抱着往卫生间去,仿佛做了贼般的,丢到洗衣机里。李波正端着煎好的蛋放在厅里的桌上,听见她起来了,一边倒咖啡一边说道,   “我刚才出去一趟,把你换洗的衣服取来了,也去24小时的店买了些牛奶鸡蛋面包水果。你洗澡换衣服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说。”   蒋罡答应着,心里越发因为他的体贴而柔和甜蜜,待到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推开浴室门出来,看见李波已经把煎好的蛋,烤好的土司,果酱,和烧好的咖啡放在餐桌上等着她。他自己正把刚刷过的咖啡壶用纸巾擦干,晾上碗架。房间里弥漫着蛋香与咖啡的浓香混合的味道,北国冬日温暖却不灼热的阳光,从拉开窗帘的玻璃窗投射进来,黄仔仔趴在窗边晒着太阳;李波听见她出来了,回过头,冲她微笑。   他穿着灰蓝色的休闲装,修长挺拔,那个笑容,让她恍惚间回到大学时候。   那一次,她与闺密正靠着那扇很多人用来练习网球的影壁,毫无顾忌地谈论研究生院那位研究作得特别好,人长得又特别帅的校草师兄,待八卦得差不多了,把篮球抱起来,打算到影壁背后的篮球场去继续拚杀,猛然发现,校草就在那里换网球拍把手的护手胶带,看见她们转过来了,抬起头,笑了。   这一刻,她心里的幸福,是如此地漫溢。   心中只愿以后的每一天,一睁眼,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就都能看见他在身边,于是,这‘结婚’两个字,至此,在心中,不再是个天大的麻烦,反而有了渴盼。   过了年,就把那张证儿领了吧,这是李波对她说的,她也满以为就这么简单,至于双方父母的意见,自己既然是被他爷爷挑中,又是他妈妈最喜欢的姑娘,那边自然没有问题,而蒋罡,也想不出来,从3年前才博士毕业时候就开始着急自己婚姻大事的爹娘,有任何理由反对李波这么个连卖馄饨的大妈都特别喜欢的山寨版乖孩子―――山寨的乖也是乖,蒋罡为防万一地,期期艾艾地对李波道,“我父母特别保守,我……”   李波啃着面包举手发誓,   “我一定在你爹妈面前,循规蹈矩,连你的手,都不会碰一下的。”   蒋罡扑哧笑了,“那也没有那么夸张。”   李波和蒋罡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结婚’二字的麻烦,居然麻烦到了……完全超过他们预期的地步。   当蒋罡终于知会父母,自己已经有了结婚对象,品貌端正,学历相当,身家清白,母亲还是自己顶头上司―――也是父母探亲时候,交谈甚悦的徐竞先时候,全没想到,母亲充满了焦虑。   蒋罡自以为自己说起李波时候,应该还算矜持―――按说不至于把自己满腔的爱意就那么直白地表达了―――只是大约毕竟性情直接,又自然想让父母对他印象良好,大约说着,便就陶醉了……   母亲听了一阵,长叹一声,“你这么多年都对男孩子没有什么兴趣,怎么突然就喜欢个人喜欢成了这样?我有些不放心,你这孩子没有任何心机,通常让女孩子一见钟情,喜欢得不得了的,往往是会用手段,不那么正派的男孩子。”   母亲这句结论,宛如晴天霹雳般在蒋罡头顶炸开,端着电话无语,李波却当是笑话来听,乐得翻倒在沙发上,连连说道,“我说我怎么以前追女孩子那么坎坷,原来就是太正派了。”   蒋罡听见‘以前’俩字扑将过去,抓着他肩膀盯着他眼睛道,“求你了李波。 你就算以前追过10个八个姑娘,我都不在乎的,但是别给我娘知道……”   李波忍着笑点头,“咱妈是中学思教主任吗?”   “咱妈是地方法院的党委书记。政治觉悟那是相当的高的,”蒋罡苦着脸道,“我以前给你讲过,咱妈接触过许多糟蹋女孩子的案子,离婚的案子,出轨的案子,所以我才从小练空手道,跆拳道……”   “好好,”李波哈哈大笑,“我一定在咱妈面前好好表现,以最优异的成绩,通过政审!”   李波完全没能想到,这政审,居然就绵延地,从春节,无穷无尽地审了下去,中间见了蒋罡母亲几次,每次均以审查罪犯的态度从多方位地盘查自己,李波暗自惊讶着蒋罡的美丽和可爱个性的基因究竟从何而来,倒是一直老实规矩地接受盘查。   而至到因为黄仔仔,蒋罡和自己毕竟都不会说谎话,将这‘前女友’的旧案翻出,这政审,算是进入到了无穷无尽的纠结之中。   周明从德国回来,照旧是李波去接,当周明见面第一句话便问,   “还没过了老太太的关”的时候,李波只是觉得,如果自己生活在古代,有幸做个言情武侠的男主角,绝对可以跟作者商量,安排自己吐血明志了。   转眼到了9月底。   纠结着‘结婚’的烦恼,蒋罡却没忘记了关于婷婷当年的冤屈,李波如月地与她在大年初三回到家乡,也如约地没有过问她究竟‘查什么’,而她,也终于走哥哥同学的关系调出了婷婷当年的档案。   最差的评鉴,签字人,果然就是刘谦。   而这差评中最差的包括了―――工作作风很差,不能尽职,偷工减料,有利用性别优势消极怠工,得到利益的倾向。   蒋罡直看得,如要喷出火来。   然而毕竟只是个开始,她并没有多根李波说起刘谦的名字,只告诉他,自己所疑非虚,但是毕竟陈年日久,也要从长计议。李波只叹了口气,说这世上,原本也不是所有事,都能公正。   蒋罡还想着继续到博爱以及海总找线索查,每每想起这人是‘青春期内分泌不调’的专家,就觉得心里难受而恐惧;然而自打过了年,自己继2年前去美国学习半年之后,再次被送去美国欧洲各考察学习3周,积累建立EMC testing lab的经验,考察回来,种种会议,开题,与其他所的合作,更加重了本来不轻松的工作压力,而工作之余,与母亲交待了李波这个人之后,所有的余外精力,全被‘准备结婚’耗尽。   春节后到9月的半年多,对于李波,更有了太多的变化。   年后,韦天舒离开,第一医院普外科重新调整专业组,程学文,周明,李波,分任三个专业组长,周明兼顾了韦天舒从前转攻的胆道专业,而程学文兼顾了胰腺专业,李波由凌远顾问指导一年,开始专攻责肝移植显微外科,准备在一年后彻底挑起肝脏移植专业组的大梁,而凌远可以将这部分的事务性工作彻底交出,除了作为肝移植和血管外科专家承担临床任务,不再负责任何外科具体事务。   至四月中,普外科至此已经开展半年的在缩短住院日的项目,取得了很显著的成绩,经过若干管理改革,尤其是轻症病组的设立,门诊完成部分住院检查的开展,以及与检验科室,手术室的配合,使得全科所有病种平均住院天数减低了3.9天,而同时创造0术后感染,最低手术后并发症,以及人均住院花费最低,总住院收入最高的巨大成绩。   六月,第一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程副院长退休,半个月后卫生部任命和批文下来,批准普外科模板在第一医院外科其他科室开展,并批准内科,儿科,妇科关于根据各科室特色进行管理调整的申请;主管普外科试验项目并取得巨大成绩的李波,任业务副院长,指导协调第一医院各主要科室的管理调整。   妇产科是最后提出关于加强科学管理住院病房,门诊,以及生殖门诊的提案的科室。   这是全国最出名的不孕不育门诊,集中着全国最优秀的专家;老专家无人愿意承担改革管理制度的职责,年轻专家面对如此多的前辈,谁也不愿,更不敢出头做,妇产科更多的人,愿意有机会进入生殖专业,无论以后的名途还是钱途,都是更好的更安全的选择。   如今妇产科的状况,与大外科以及第一医院其他几个在全国出名的科室不同。   多年前,第一医院大外科自张志祥往下,一直努力打破种种唯资历论的老规矩,张志祥曾经一句‘不拘一格降人才’,张志祥以自己的足以服众的学术成就临床业绩,不计较虚名,打破学术垄断,把培养年轻人才的传统打开,而后他亲手培养的李宗德主任为人宽和,因材使用,在张志祥主持下,连续破格任命凌远,周明为教学主任,行政副主任,而客观的条件―――十年文/革造成的人才断层,一定程度使得周明凌远这个年龄段的出色人才,从各个方面必须担当临床与管理上的重大责任;周明凌远与韦天舒,又确实在业务远远超过了同辈;到了周明主持外科工作的时代,学术气氛更是空前开放,着重对新一代医生的培养的传统,越发发扬光大,整个外科,没有任何学术垄断的土壤,而由着年轻却业务精专的几任级别不同的管理层,使得气氛额外开明,制度与管理改革,也就相对容易。   从普外科至大外科,从张志祥任院长到下两任院长直至凌远,领导风格一直遵行开放思想,优化管理,若干医院重点科室的管理流程,与20年前相比,都减少了计划经济时代,粗话管理遗留下来的许多陈冗陋习,尤其自凌远接任,一直在提高临床医生收入的同时,强化先进的管理理念,精化细化,执行评分制度,与收入结合,量化评比,使得许多科室都提高了效率,病房与门诊的操作都趋向规范化。   唯独,妇产科,一直守旧。   妇产科的泰山北斗,也可算作如今整个医疗界的泰山北斗,创造了中国治疗不孕不育的若干里程碑式的成绩,而且几乎是全国其他医院所有做此类项目的领头人的老师。   她开创了第一医院妇产科,从业的年龄,就是第一医院妇产科的生日。   老祖宗创造了第一医院妇产科无其他医院能及的辉煌,而生殖门诊在全国乃至东亚地区的地位,带动了妇产科其他专业的发展,整个妇产科,各专业,在全国都居最领先的水平,也聚集着最多的高水平的专家。   然而临床业绩显赫的同时,由于理念陈旧与‘当家人’的固执和骄傲,妇产科的管理,依旧沿袭着粗放式,且,最让历任院长头疼的,是唯业务论,凡业务出众的专家,又有一定资历的,经常不依照管理规则行事。   妇产科资格最高的几位专家,时常擅自改动门诊或者手术时间,不考虑与其他科协作,而患者固然牢骚埋怨,由于生殖中心在全国一支独秀的地位,这种病症又非干死亡的性质,患者敢怒不敢言,敢牢骚,不愿换医院。   妇产科几任行政主任,却都是性情最柔和的专家,学术出色,并没有改变管理的意愿―――老祖宗在上,也没有改革的真正权力。   而如今,老祖宗彻底退了,廖主任去世,程副院长退休,高主任在业务上平平,其他几位生殖医学的专家,是真的年纪大了,且,自从凌远的高价门诊得到批文,分别找几位老专家谈,从医疗条件上,患者群素质上,收入上,几位老专家,都表示了愿在高价门诊出诊。   终于,妇产科面临真正的换届。   若干或明或暗的竞争之后,多少次凌远李波与其他院领导层的反复斟酌讨论,托张致祥造访老祖宗,凌远更请自己母亲出面与就要退休的程副院长几次喝茶,提出了由温和厚道的代理主任高主任扶正,而副主任,也就是实际的行政负责人,提出秦少白这个人选。   秦少白在妇科肿瘤方面,成绩出众,然而也说不上能够比其他同龄医生,有绝对的优势;尤其,她并不作不孕不育方面。   然而平时凶蛮的秦少白,多年下来,却是所有年轻医生,最尊重服气的上司。   凌欢曾经对凌远说,妇产科的年轻大夫都知道,秦大夫骂人凶,可是肯教人,不像许多专家,只关心自己的文章,并不热心带学生。   秦少白在年轻一代中,有人望,在老一辈专家心理,却也不是任何人的‘人’,倒都能赞一句,“刚直。”   以她来作管理改革,管得住下面,上面却也算能给出面子。而从凌远的角度,希望彻底把生殖门诊的所有治疗,门诊,用药,等等可能存在许多混乱管理的操作弄得清清楚楚,反倒是能够懂得基本常识,又非生殖中心一员的人,最合适。   当秦少白终于得到各方首肯,凌远找她谈的时候,她却犹豫。   “我同意妇产科的许多制度需要改,需要细化管理,但是,”秦少白皱眉,“我没把握我能做好。这么细琐的事情,我没有管好的耐心。平时太看不过去,有人不好好带学生进修医,说不得,我要管,或者有些人太不像话,我要吼几句,只是系统管理―――我可能做不来。我的兴趣还是在手术室。”   “具体的细节,你可以有人帮忙。”凌远微笑,“年轻一代,比我们这一代在数理,电脑应用,卫生管理上的概念要好,不妨你在住院医里找找能帮你的人才。”   凌远从来没有与秦少白提出过苏纯的名字,然而被任命之后,当一系列让她头大的工作接踵而来,秦少白第一个就想到了苏纯。   第二十五章 3   妇儿楼前,风过时候,那棵已经有了百年的银杏树,开始抖落下来淡黄色的叶片,苏纯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又再收回心神,将上一个财政年度,产科所有产妇,按自然产,择期剖腹产,紧急剖腹产分组的平均住院天数,住院费用,产后常见问题与手术后常见问题发生率等数据的数据库保存备份之后,正把同期妇科的各类肿瘤患者的数据从服务器上调出来,秦少白从门口进来,   “苏纯,20分钟之后,我要跟凌院长开会。住院日的那些表儿啊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么?”   苏纯从旁边拿起一摞分别贴好标签的打印资料,有表有图有文字叙述,对秦少白道,“都准备好了。数据截至到上个财政年度。分不同病种,把各类有可能影响住院日的因素都列出了。做了factor模型分析。包括临床因素,管理因素和其他因素。分类是按照上月开会,借鉴普外科的分类,按照我们的情况稍作调整。幻灯的电子版在笔记本里我也做好了,今天一早已经提前发给凌院长,李副院长,高主任和您,打印版在这里。另外,不孕不育门诊,我单做了个粗略统计,按照患者就诊次数,历经年限,年龄段分类,与生殖中心做IUI和IVF,以及排队等待做的患者群另做了一个数据库。国外有通过这种统计看relation来大概估测对IUI, IVF的需求量的。我给医学院卫生管理系的区教授发了邮件讲了我的想法,咨询一下到底该怎么做最合适。”   “哎哟我的宝贝儿!”秦少白长吁口气,狠狠地搂了苏纯一把,“你一会儿能跟我一起去开会吧?我跟你说实在的,我还没打开你发给我的邮件呢。这一大摞子,20分钟我哪儿看得过来?”   “好。”苏纯点头,“我的手术安排都是跟着您的。昨天上午新收那个病人的大病历,实习学生还在写,说晚上给我;我管床的另外俩病人,状况都很稳定,上午我已经把常规检查做了,医嘱开了,单子让学生送去检验科了。”   “好,好,”秦少白满意地道,“难得你个做临床的料子,居然肯做这些让人头痛的琐事,倒是帮我大忙。不过为了做这些,我这个月减了你不少手术和急诊。长此以往,我怕你这个业务水平还是会受影响的。”   “秦老师,我是真挺喜欢做的。”苏纯抬头认真说道,“我总觉得,凌院长说得对,在医院里,临床成绩,精益求精,做到好,更好,虽然是首要的,但是这些管理做好,优化利用现有的临床技术和资源,对患者的福利,以及对临床医生的福利,都是很大的。”她说罢,又有点惶恐地站起来,不好意思道,“秦老师,我最近看卫管的东西走火入魔,又开始背书……”   秦少白瞧着她笑笑,“当初全系统选拔有意做卫生事业管理的临床和其他专业的学生,研究人员,临床医生的那个考试,你也去考,我还奇怪,结果你考了最高分,拿了2个满分。你考了之后也没去――――这我不奇怪,我们科,能进来的人,都是想在妇产科,尤其不孕不育方面作出成绩的人,不会看得上去做卫管。而你,我以为你就是那种喜欢考试,能在考试中找自信的优秀学生,于是去考了。闹半天,你是真有兴趣做。”   “我就是想看看自己这方面的知识还剩了多少。”苏纯笑道。   秦少白看看她,这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苏纯,我也带了你近2年了。现在是个选择的时候,我问你一次,你按自己意愿说实话,不要委屈自己,你真的心甘情愿分出一部分精力和时间,来做管理吗?如果你不愿意,我帮你扛住上面的意思。没道理因为你可以把这些琐事做得比别人好,就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做这些别的住院医生不愿意浪费时间来做的事情。你这个孩子懂事,顾大局,从来不抱怨,但是我因此更不能欺负了你。”   苏纯听见秦少白这一番说话,抬头望着这位自自己进入妇产科以来,相处最多,自然也是骂自己最多的上级,眼睛竟是一热,记忆里,说自己懂事的人,太多,然而说,因为你懂事,于是我更加不能欺负了你的人,却除了父亲之外,不知道尚还有谁。   更因此,为了那层,自己对她,不算欺骗,却也实在不能算坦诚的‘算计’,羞愧无地。   而所有的‘算计’,在她的心里,其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是为了自己真的能给凌远分担些心里的负担,纵使他心里有无数多无数多的事情,便就是妇产科这一头的管理,若自己真能稳当地做好,让他放下这份心,于她,竟就是从所未有的愉悦。   从所未有。   是的,从小到大,把事情做好,只是因为应该做好必须做好,有过自信,却没有过这样的愉悦。   其实,在秦少白得到任命之前,凌远已经跟她交了底。   那天,凌远把她带了出去,带上了两条狼狗,一路开到了天津港。   她心里忐忑疑惑,却也真的不敢期待什么。   那天晚上,在天津港的海边,狼大狼二撒了欢儿地沿着海岸奔跑,他与她跟在后面。   “苏纯,对你,我其实一直很矛盾,”凌远终于开口,“我希望你过得高兴一些。我有时候,想把你改变成一个欢欢那样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孩子,不需要做任何让你觉得压力太大的事情;我又很明白,你的潜力和才华。我有时候又有想教给你一切的念头―――虽然,你不是我直接的下属。我想,调/教得好,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苏纯抬起头,“我不是欢欢。没有人可以把我变成欢欢”   凌远望着她,好一阵,慢慢说道,“你是非要跟着我,把这条路走到底吗?你要知道,其实,对于你,最安全的前途是克服了心理的压力,做个好临床医生,你已经进了我们医院的妇产科,辛苦是免不了的,如果你能走得远一些,以后是知名专家享誉全国,就算不走那么远,只要一切达标,也是很稳妥的前途;而最轻松的,就是出国念书,进修公共卫生管理,以后无论在国外做个普通管理人员,还是海归回来进入卫生部,做个参与政策讨论,制订的官员;你也知道,什么政策出了问题,被追责的一定轮不到这一层,一定都是一线具体执行者的错误。”   苏纯微笑,“你既然知道,也有这样双重的选择,却为什么要站在最风口浪尖的地方?当这个可能被追责的一线执行者?还要,主动做先锋?”   “我是男人,”凌远一笑,“而且虚荣。有控制欲。需要更大的成就感。最关键的是,特别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如果你这么说……我也特别喜欢跟自己过不去。”苏纯安静地道,随即又摇头,“我不骗你,也骗不了你---其实我就是被你影响了,认同你所有的观念,更希望和你一起看见那个你想见的结果。我……我只是想跟着你走下去。”她随即又无所谓地笑了,“怕什么呢?其实,很多人赶到很不怎么样,会将属下当梯子的上司,你不是,至少对我不是,我就已经十分幸运了。”   “苏纯,其实,还有,你是个小姑娘……”凌远说这话的时候,有略微的不安和犹豫,苏纯却突然笑了,“什么?”她瞧着他的眼神,有着促狭的神色。   凌远竟然愣了半晌,苏纯偏头看着他,终于敛了笑容,认真道,   “作为一个‘小姑娘’,可以有机会被你教,帮你做事,无论如何,这个开眼界的机会,确实难得,而……作为一个小姑娘,”她又笑了,“跟你学习穿衣举止,还连带买单;与你聊天……你还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凌远,我真的觉得,我是满走运的小姑娘了。”   凌远叹了口气,摇头笑笑,望着远处的海,踩着浪花奔跑的狼大狼二,过了好久,回过头来,对苏纯点点头,“好,苏纯,你就陪我一起走一段好了。”   凌远说这话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他说完了这话,就吹口哨叫狼大狼二回来;那两只威武的德牧,向他的方向飞奔而来,甩掉身上的水珠;他从背包里掏出牛骨,给他们来啃;苏纯的心里,觉得开心,又有些微的伤感,只觉得这多年来,突然有了一件,自己特别盼望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注定要在自己的生命中成为‘曾经’。   “苏纯。你去参加系统公共卫生学院的选拔考试。并且这段时期,把临床工作至少完成得达到科里住院医生的普通水平。你先不用管别的,把这两件事情做好,后面,我有特别需要你来帮我做的。”   那一天,凌远没有再给她说别的,倒是带着她在天津玩儿了一个周末,去吃海边现打现烤得鱼,跟了渔船出海,在甲板上,凌远用一片树叶,吹了很多支歌。   之后不久,秦少白被任命,而苏纯,就成了秦少白在行政管理上的助手。   苏纯做得极好,秦少白并没有过太多的赞誉。而今天,听了苏纯表达心愿,却已经打好主意,既然苏纯对此有所兴趣,那么一定要为苏纯争取最好的进修机会,在临床医院做管理,如果没有与管理相关的学历,在这个每到讲职称就要讲学历的国家,总是吃亏,秦少白听说p大本部管理学院开设学分制度,积够学分,通过考试,可以授予本校其他专业的学生双学位,而苏纯,虽然不是医学院毕业,却如今是附属医院的医生,她打定主意,怎么也得逼着凌远去操作一下,给苏纯争取这个机会,那么,苏纯以后毕竟是多了一重选择,如今亏掉的时间,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这番心思,秦少白却没有与苏纯直说,往院长办公室去的路上,倒是搂着她肩膀笑道,“对了,那个外科的小王,三天俩头地给咱们送点心,夜宵的,你觉得怎么样啊?”   苏纯低头笑笑,却没有回答。   “好好,考验考验也好,”秦少白微笑,“不过我看这小子挺不错的,样子嘛,也马马虎虎可以了,业务前途么,他现在跟着李波,他自己能力如果不差的话,李波自己的路走得不是一般的顺,且不是薄待手下的人。最关键就是性格真好,我要闺女如果以后能找个这样儿的,我是12分的满意的。”   而与此同时,李波和王东正从手术室出来。   李波看着表,离要与凌远开会的时间还有5分钟。一边换衣服,一边在心里斟酌,到底该怎样暗示和劝诫王东一下。   亲眼瞧着这几角恋情,李波每每瞧着这个自实习生时代,就是自己教操作,纠正持针器手法的小兄弟,曾经不知道多少夜晚,一起在手术室干到深夜,然后出来他还神气十足地一边议论各地美食一边高高兴兴地架起办公室的电炉煮面……这样一个乐呵呵的孩子,如今傻乎乎地,务必投入地追求着苏纯,就觉得心中替他哀悼。   今天一大早,当李波看见王东把个毛绒玩具大狼狗提进办公室时候,李波狐疑地问,“今天也不是什么节,也不是苏纯生日吧?”   “灵感,这就是灵感,”王东乐呵呵地,“我们昨天一起夜宵,路上看见一爆帅的德牧,她不但看得眼睛发直,居然还跑过去仔细地瞧,问狗主人狗的性子。她的性格,这得喜欢到什么地步呀!我送她个玩具的,等以后如果有条件,能一起养个真的就好了!”   李波听得差点背过气去,苏纯为何对德牧情有独钟……   从手术台下来,李波还惦记着这桩事,终于在把白大衣的最后一个扣子系上之后,对王东说,“你……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你这样对人家,人家,那个,到底对你……”   “她那我当朋友啊!”王东很坦白地说,“跟我一起很开心啊。”   “嗯,朋友,”李波简直觉得憋得胸口生疼,半晌才道,“可是,毕竟你并不是……不是把她当成,我,欢欢,以及所有其他……人,这样的朋友,对吧?”   “是啊,我喜欢她啊。”王东点头。   “所以……所以,你的喜欢,不见得一定能得到她的喜欢……”   “李波,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王东认真地,“爱情就是不想那么多地对自己喜欢的人好。对她好,看她高兴就高兴。付出一定要等价回报,那怎么是爱情呢,那是交易。”   第二十五章 4   小会议室。   苏纯有条不紊地用幻灯展示妇产科门诊与住院部的各项数据,凌远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秘书做着记录;在展示产科住院天数曲线时候,李波让她停了一下,把图局部放大,然后回到数据部分察看几个住院天数超过30天,住院总花费超过5万的 outlier。   “这几个都是发生了严重妊娠合并症的孕妇,”苏纯解释,“都曾经转进ICU。”   “具体的病因?其他因素比如年龄婚姻状况,有无医保,首诊医院是我们?是否循常规在我们医院建卡,做早孕检查?”   李波瞧着打在幕布上的图,问苏纯道。   “我现在还只从住院部的电脑系统里调的有限数据出来,”苏纯答,“我们现在除了一些教授用来做研究的数据,由学生拿病历输入成了电子版之外,还没有所有病历资料都电脑管理。这几个患者我已经记下病案号,过后去查。”   “试行电子病历,建立院内网络的项目,”凌远冲李波道,“提案我已经交上去了,等批示下来尤其是资金批下来怎么也得有几个月。我想先在个别科室开始试行,我可以先从别处挪一部分资金过来,建一个小的局域网,与检验科室,住院处的电脑联网。你看从哪个科室开始比较合适?”   “你查一查这种超常住院时间和花费的患者,多大比例与不孕不育患者的IVF相关,其中多大比例是首诊在我们医院,不在我们医院首诊的,外院首诊的,又有多少是我们医院专家的出诊。”   秦少白听李波如此一说,点头道,“我有印象。至少一半的长住院时间的患者与试管婴儿有关。李波我还真服了你,这个脑子就是比我清楚多了。我本来还想着要说这个事儿,目前关于不孕不育的治疗,治疗方法,用药,据我所知还是挺不规范的。造成的潜在危险和伦理问题还挺多的。噢对苏纯你姐姐不也是?在私立医院做的吧,这也真是混账,严重盆腔炎症没有治愈就种植,这其实就应该算严重医疗事故的。”   苏纯含糊地嗯了一声,秦少白的性格她自然知道,从来都是事无不可对人言,而许多与医疗无关的八卦,往往听到了也就忘记了,即使没有忘记,也很少会应景儿地跟人对上边儿,李波与许楠的情事,半年多前许楠住院,妇产科的人大半都明晰清楚了,而秦少白,就算当时听说了,这时也不会联系着想到,只是苏纯,当李波要细化看图上这些outlier时候,其实自己之前已经都作了详细追查,很清楚除了2个孕早期完全没有做过早孕检查的,严重妊娠高血压综合征的农村患者之外,全部都是与试管婴儿有关,其中一个就是许楠。而这个问题,说不上出于什么心情,她却特别不想在李波跟前讨论。   然而这时却听李波说道,“我想这也应该算妇产科以后着重考虑做的课题之一。不光对于我们医院本身,而我们妇产科的不孕不育门诊的发展与规范,一直是引导着全国这方面的研究,发展,与规范化。”   “我和李波交流过。”凌远对秦少白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医院的重点科室,在学术成就上是全国行业内领先,领导发展潮流同时,本身就也应该对行业规范化管理,减低违规操作,尤其是罔顾患者利益,纯粹为牟利或者争名的违规操作有很大责任。”   秦少白耸耸肩膀,撇嘴道,“这现在可够乱的。不过,以后我们系统自己的高价门诊出来,诸位前辈集中在高价门诊那边,甚至邀请来其他系统的专家,这就至少比他们更多机会地去不具备资格的私立医院要好些。”   “乱也得慢慢摘出来,”凌远淡淡地道,“让苏纯尽量把这部分的资料收集全。给我写个报告。我最近还听说有我们医院的医生主动给多年不孕不育患者牵桥搭线,找代孕母亲的,秦大夫,这件事你给我查清楚。代孕母亲,引发的各种医疗和伦理问题很大,以前张院长,甚至你们妇产科吕主任都明确表示我们医院原则上不做此类服务。如果确实有医生私下作,而且还涉及金钱交易,这个一定要查清楚。”看了苏纯一眼道,“做得挺好。待会儿我和李波再仔细看看你们的各项详细数据。至于不孕不育,生殖中心那边,秦大夫和你,尽量把资料给我收集齐全。”   秦少白皱眉点头,心里想着那边一摊乱事也实在头大,暗自庆幸有苏纯这个得力助手,看看表,也接近中午,冲凌远道,“还有什么事儿么?我们下午还有个卵巢癌手术。”   凌远摇头,朝秦少白笑道,“赶上饭点,我叫外卖过来。”   “哎哟,别介,我不跟领导同志们吃饭。”秦少白站起来,“对着你们吃饭,就算你们发善心不中途想起个什么又拷问我,我自己心里也不放松,看见你们就一脑门子烦心事。下午我那个病人还挺麻烦的。我得带苏纯去好好吃一顿。”   说罢,也不管凌远再说什么,拉着苏纯出去了。   待他们出去,凌远瞧瞧李波道,“你怎么着?跟我吃饭有没有不良反应?”   “还成。”李波低头还在翻刚才苏纯打印的材料。   “还~成?”凌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跟谁‘特好’?你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跟谁‘不成’?未来丈母娘?”   李波猛地抬头,把手里的材料丢在桌上,打量着凌远,“我觉得我是太为你分忧了。到了你有空儿听这种八卦的地步……”   “你也不想想,是谁传的,”凌远志得意满地微笑道,“连周明都有空要忍不住传播,我怎么也得拨冗勉为其难地听听?怎么着了,搞定了没有?”   李波呻吟一声,瞅着他忽然认真地道,“我觉得我可能得换个工作环境。”   “干吗?”凌远一愣。   “咱们科风水实在太差。”李波喃喃地道,“主要是做了专业组长的。你看你和周老师,程大夫,全都老大不小了,还都光棍着,唯独一个正常的,韦大夫,他就走了……”   “这叫什么话?”凌远没好气地道,“单身有什么不好?我跟你说,你现在被丈母娘拦着不能结婚,这不算悲剧,真正的悲剧在于你真的结婚了,要管这个老太太叫妈!”   李波听见这句话,发了足有10多秒的呆,然后站起来,抓了个纸杯到饮水器那打了杯水喝了,把苏纯打印的资料放进自己文件夹,又从自己文件夹里拿出另外一份资料,坐到凌远跟前,   “刚才提到了建立电子病历系统的问题……”   “歇会儿。”凌远掏出手机,“你要吃什么?”   “随便。”李波翻着手里的材料。   “我说,歇会儿。我系统胃肠道外科的首席专家,周明同志反复强调,吃饭时候要放松,否则不利胃肠道健康。”凌远拨了对面杭州菜馆的电话,随便点了几个清淡的,回过头,却见李波依旧拿着那沓材料划线,一边划一边说道,   “我觉得,现在,还是讨论工作问题,心情最放松,最有利于身心健康。”   “好……好,”凌远点头,总算努力忍住了幸灾乐祸的笑,坐到李波对面,“建立院局域网乃至系统联网,电子病历的问题,我们以前就提过。第三医院院长从美国考察回来还带了整套的借鉴方案。现在卫生部已经立项,等到批下来,尤其是资金到位,还要有一段时间。不过我还是想在一些有相对合适条件的科室先开展,也提前看看究竟有什么样的具体困难,问题。”   “我想的是呼吸科,心内科和儿科。”李波道,“我们医院外科的病历管理一直不如内科。培训住院医的重点也更在操作基本功上,系统化训练不够。我想这个试点还是要先找底子好,病历管理传统好的科室。另外还有一个考虑是,从疾控角度,这些年,大部分盈利科室都是手术科室,院务领导层也大都是外科系统出身,在项目安排,资金上,有很大倾斜,而内科能申请到的国家基金,大部分也都是跟慢性病基础研究相关的课题。对于传染病控制的的投入,尤其是爆发性传染病控制的科研投入,实在不够。最近我与呼吸科,传染病科,皮肤科主任开会,他们说起来近几年,一些认为已经消灭的传染病,又有发现,而不同地区有传染病小爆发的现象。回顾看,地方的反应不够快速,所以疾病扩散比现有医疗条件所应该预计的快,范围大,损失大。其中一条,就是一线临床医生敏感度不够,而没有电子病历系统,全方位监测,与疾病控制部门的联系也不够,从报告到意见反馈,都慢了好几拍。”   “我跟你果然还是谈工作比较融洽。”凌远笑笑,从抽屉里抽出来一张盘,“一些会议资料。小范围建立局域网,实现电子病历,与检验科,住院处,系统流行病教研室,以致市区流行病控制中心联网,实现0时间报告,反馈,我觉得这是下一步,我希望在内科开展的最大课题。”   李波接了,到外卖送来,俩人一边吃一边说着最近开会,西北西南几省的几次小范围传染病爆发,当地医院的处置报告,   “中间这些问题,不少我们也有,”李波皱眉道,“而且我们患流量得是他们20倍不止,病房,门诊密度,远远高于他们,我们还有各科各种不同的危重病人,如果发生院内交叉感染……想起来,还是觉得隐患很大。我这两天跟传染病科主任谈过,让他们结合这5年全国范围内的急性传染病状况,尤其是各院处置的经验教训,做一套最基本的培训计划,这半年内给全院各科做基本培训,培训后要考核。我已经给院办打招呼了。交给他们办,考核拿竞赛形式来。弄点小擂台什么的,设奖,尽量让大家积极一点,尤其一线大夫们,不要彻底当应付。”   凌远微笑点头,一边慢慢喝汤,一边实在忍不住道,“要说吧,李波,我还真就想不出来,你准丈母娘得是多奇的一朵奇葩,连你这样儿,有真诚愿望又有充分能力的好选手,都搞不定。这我说句实话啊,你媳妇么,不错,可也没到绝色无双的地步,至于的吗?”   李波筷子僵在半空,随后干脆丢回桌上,   “怎么叫绝色无双?那你说,在你这儿得怎么绝色怎么无双,才能让你有真诚的愿望?”   凌远倒是没回答这个问题,“你就非得过这个绝大部分人都要过,其时这绝大部分人中的绝大部分,过得实在乌七八糟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生活啊?”   “绝大多数人究竟怎么着觉得的我还真不知道,”李波看着他,叹了口气,“可是我,就还是真的挺想一回家,早上一睁眼,就能瞧见她,然后有个小孩儿,管我叫爹管她叫妈的。”   李波这句话连带他又是认真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让凌远先是想笑,随即又怔了一会儿,摇头道,“你听说过你周老师当年哭着喊着非得要结婚时候,跟导师说的最掷地有声的名言没有―――婚姻是给爱情最好的承诺。”   “我到现在也觉得这话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   “话说得没错有用吗?”凌远忍不住撇了撇嘴,“所以,这件广大人民群众争先恐后去干的事儿,不是有这样儿的问题,就是有那样儿的问题,大概,之前都觉得自己那个,绝色无双,之后,就全成了一地鸡毛。你说,何必哪?不过,我看你也是铁了心轴上了,要我说吧,你急什么急?这该你急嘛?你越积极,老太太越来劲,你就不能不理她,你看到时候谁着急!我跟你说我就烦这样儿的,不知好歹,越给她好颜色越来劲。按说你应该有跟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嘛。”   李波看他一眼,心里的烦闷也真是无从说起,不想再跟他多罗嗦,恰好王东打电话过来,说急救中心送来的一位肝内胆管结石并发梗阻,肝脓肿患者,李波答应着,说10分钟之后就过去。   这台手术从2点一直做到了7点半,从手术室出来,在更衣室,李波衣服没换就在拨蒋罡的电话,却依旧还是不在服务区;蒋罡自大前天接到紧急调令离开---当时他有个肝硬化大出血的患者正在手术室奋战,俩人已经3天没有联系上,而三天前,恰恰就因为老太太拿着仔仔,非得跟他‘前女友’联系着逼他把猫送走,他在被无穷尽的政审中,彻底地翻了脸,终于说出来,“这婚我不结了。您爱看谁顺眼,去把谁领回家当女婿去。您这女婿难度太大,我能力不及。您这个考核,我放弃了。”   他说出了这话,推门而去―――满心的愤怒左冲右突,简直想要找几块砖来劈。然后就接着了急诊电话,6个小时手术下来,心里那股烈火熄了大半,就想起来头天晚上与蒋罡一起吃饭,说起来第二天她妈妈又要来,她拉着他手反反复复说抱歉,那张脸上无限愁苦,说着居然突然紧张得胃疼,直到躺了半个小时才缓过气儿来。   这会儿李波的暴怒下去了,满心烦恼却也都压不住想起她来的心疼,也不知她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后来她妈又跟她说了什么,而自打老太太把许楠打听出来,对他的不信任简直就已经到了空前的地步,而仔仔,简直就代表了未尽情缘,被老太太当作她女儿今后婚姻的定时炸弹。   李波又徒劳地拨了几次电话,留了言,李波倒在更衣室的长凳上,手术褂脱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身上,半□着上身躺着,只觉得天地昏黑,烦恼无限,直到听见王东夸张地叫,   “哇塞,领导,你这也太诱惑了吧,兴亏没有女同事进来……”   李波坐起来,没来由地冲王东道,“我去找她。”   第二十六章 1   1   某部基地实验室。   几个巨大的屏幕,显示的测试数据,终于都与期待值吻合。   军装外套着白色防静电工作袍的蒋罡,轻轻吁了口气,手离开测试仪表的时候,才觉得后背,脖子酸疼,而手指,已经在止不住地发抖。   旁边几位当地部队领导,工程师纷纷过来与她握手,   “真是太感谢蒋工了。”当地部队负责导航系统的,满头白发的大校参谋长双手握着蒋罡的手摇了半天,“我们发现问题,开始以为我们的技术人员可以解决,花了几天工夫,发现因为操作不当,烧毁了部分核心电路---那是从航7院特别定的,这套系统下月初就要与另外一批系统一起进入试用,时间已经相当紧迫,只好通过总参谋部紧急求助。刚刚从机场接到蒋工时候想打电话过去七院吵架啊。这么嫩个小女孩给我们派过来,还说是这套核心电路的主设计的工程师。这不是开玩笑嘛!”   旁边几个军官都笑了起来,蒋罡不好意思地道,“王参谋长开玩笑了。我博士毕业已经快4年,怎么还是小姑娘。”这会儿工作难题搞定,精神才一放松,说到年龄,立刻又想起来母亲对于自己‘大龄剩女’的标签,心里一阵烦躁。   “看着就是个学生样儿!”旁边师长哈哈大笑,“有对象儿没有?我手下可有几个帅小伙。这谁要有本事把蒋工留下,我给他提级加星!得算是给部队作出杰出贡献!”   蒋罡有点尴尬地低头,这才瞥见旁边一台用作测试的电脑上的日期,居然已经过了61个小时,而窗外东边的天幕,才透出了一抹朝霞的红色。   蒋罡愣了一愣,从周三夜里到了这里,立刻就开始工作,到了现在,居然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两天两夜。正想着,师长又正色说道,“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能拼的总部科研人员。这工作作风是我们野战军的风格啊。我们中途几次叫你休息,你都完全没有反应。我们也很感动,但是以后还是要注意,这样子身体早早垮了,也不好啊。”   “我也不是7院的。为这个项目与他们合作。我也是快速反应部队的。”蒋罡笑笑,“不过说实话,以往除了极少数情况,也没有这样过。我……”蒋罡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在自己,突然接到紧急任务,从乱成一团的家事里奔逃出来,让自己有机会专心在某件事情上不想其他,倒是庆幸。   然而,躲也躲不过,如今这个难题解决,离家之前的许多烦恼又窜上心头,只是已经没有那样气急败坏或者绝望,唯余的是满心的无可奈何。   这时倦意已经上来,她强打精神又与当地同志握手寒暄,聊了一阵这方面的发展和航院所作的研究,婉拒了他们要开庆功宴的盛情---他们也没有勉强,这个时刻,当地技术人员其实需要立刻再作多项测试为下月初的试用做准备,打报告,而她,所有人都知道她最需要的是睡一觉。   当被带到招待所级别最高的房间,服务员给她介绍各种用品位置,电话外线,这个时候她背包里手机不断地震动起来,提示留言。蒋罡冲服务员道了谢,打开手机察看,20多条李波的留言,开始只说让她回电话,后来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再后来,又有一条留言,对她说,自己当时心情不好,对她妈妈不够礼貌,等她回来,一起去向她妈妈道歉。   他的声音疲惫而明显地委屈,她听到这条留言,眼泪居然扑簌簌地流下来,把自己丢到床上,抱着枕头放开了号啕大哭了好一阵,心里终于舒畅过来了一点,到卫生间洗了个澡,眼睛还是肿着,但是自信声音已经如常,给他拨电话回去,却都是直接进了留言信箱。   这时三天以来超支的体力精力,代偿的亢奋已经退去,浓重的倦意袭来,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得死沉,再醒过来时候,已经是下午,电话留言,师部的同志们准备了庆功宴在大食堂等她,师长说,不少年轻技术人员要来拜见这位北京来的蒋工程师。还说大家要轮流邀请蒋工跳舞。蒋罡愣了一会儿,摇头苦笑,给李波继续拨电话,还是留言信箱,心里有些忐忑,给他留了言,却怎么也无心跟这里的同志联欢,想了想,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得知妈妈被李波那一通‘对那个女人的猫都当个祖宗’的言论,以及‘婚不结了’的气话,更坐实了他压根就没把蒋罡当回事情,显见完全没有通过考验,认定这个人有着‘招风惹蝶’‘没有半点实际作用’ 的好皮囊的男人要不得,老太太已经回了西安。回到西安之后,却天天地掉眼泪,觉得女儿居然为了嫁给人家,低三下四,处处替人家说话,讲自己亲妈不是,连一只破猫,也跟着一起尊成祖宗,纯粹是给灌了迷药。这要真嫁给了他,以后还不彻底被踩在脚下。   “妈妈这个人你知道的……”大哥无奈道,“她上了这根筋,谁的也不听。我看不如你们该领证领证,生米煮成熟饭,她断然也不会逼你离婚。”   蒋罡托着额头,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好。   原本,她完全没有考虑过,爹妈会对李波有半点意见,满以为这个老大难的女儿赶上如此满意的女婿,又逢李波父母热情,该是半年前无巧不巧碰到的当时,就把婚期定了才是,倒是自己心里还有几分犹豫,总是并不确定李波真的是把从前放下了,那一夜,倒是借着酒劲,让自己走前一步,既成事实,也就认了命。   而母亲说的倒是有一点真对――-自己固然心里有疑虑,却是放不下在一起的甜蜜,他的温柔对待,自是横了心,管他心里还留着许楠多少,横竖他们也回不去了,自己已经离不开他。   完完全全没有想到,不乐意的是最想嫁女儿的妈妈。   且是第一次来京,见到自己与李波亲亲热热地出现,就已经所有的警惕,都上了头顶。   这个时候回想起来,蒋罡只想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当时真是昏了头,或者说……或者说是自己太过敝帚自珍,以己度人地过分信任李波的魅力,自己心里爱重的人,只觉得全世界都会喜欢,更何况着急嫁闺女的娘?   誰知道,当娘的人,固然衡量女婿的审美与姑娘衡量爱人的标准不尽相同,而这当娘的人,要嫁自己闺女时候,审视未来女婿的角度,也跟同龄老太太看路人甲小伙子有所差异。   竟有那么些个奇怪的心思。   最震慑蒋罡的还是母亲的言论―――说到找丈夫,一定要找个容貌一般的,不如你的。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而且特别找事。等你开始过日子,你自然就明白了。   家世这回事,也是一样。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这是最好,且女方家,稍高一点,更加完美。为什么?等到你结婚后就明白,没有一个婆婆不想做大压制媳妇,若娘家高了一头,明摆的底气在,他们怎么也不能太多欺负,面子上的虚礼,倒是小事;而你现在,正反过来,那么面子上再客气,人家就是压你一头,等真赶上事儿,你就知道厉害了。况且我的女儿我知道,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凭真本事干活,没这层关系,堂堂正正,底气足,有这层关系,你也不会去利用,反倒担负虚名。   再说这人的职业,外科大夫。   这简直太糟糕了。你知不知道这个行道,男女关系有多么乱?他们的工作安排,工作性质,注定了太多黑灯瞎火的时候,男男女女一起,不三不四。退一万步说,这种工作多么不利身体健康,不利正常的家庭生活。妈妈实在听说了太多这样的事情,你说你找什么不好,找个一辈子要值班的外科大夫?   总而言之,你找的这个人,满身都是华而不实的条件,没有一条适合过日子。   而具备这么多华而不实的让人担忧的条件的李波,你既然非得喜欢,你妈当然得帮昏了头的你好好考验。至少,也得让他知道 ,你不是上赶着嫁给他,让他们家知道,咱们不是低三下四地巴结他们。   从小受母亲正统教育,觉得母亲就是正义化身的蒋罡,在骤然间见到一个有些陌生的亲娘时候,彻底懵了,懵了的同时,犯了个更大的错误―――她干脆就破釜沉舟地告诉娘亲,自己跟他,已经是‘在一起’了。   既然母亲考虑了这么多‘现实’,那么知道了这,就干脆认了闺女‘贱卖’得了吧?   这又完全低估了作了20年地方法院党委书记的母亲的政治觉悟,道德情操。   实际归实际,母亲做人最主要的原则,却是不能改变。   母亲做女人的最重要道德守则就是‘洁身自爱’。在法院参与处理的种种案子,每次有关妇女失贞之后的悲惨遭遇,母亲都会回来当作生动的教材告诫自己,基本上,在母亲的字典里,一个女人如果在婚前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贞操,基本可以等同于婚后的不幸遭遇,而一个在结婚前就占有女子贞操的男人,不管有着什么样的社会地位,长着什么样的皮囊,他都是一个臭流氓。   如今,彻底坐实了李波完全就不是个好人的事实。   自己说出这话时候,母亲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嘴巴,然后气得哭了,如此痛心疾首地呵斥自己。   “真不知道你还能怎么办,”母亲狠狠地道,“现在这样被动,你如果真想一辈子跟他,更要自尊自爱,现在这样,连人家父母都已经知道,虽说他们看来还是不错的人,还懂得要儿子负责,但是,心理还的优势更大了,肯定是看不起你,你如果这样巴巴地嫁过去,以后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蒋罡听得目瞪口呆,才想解释,参谋长与自己的关系,是上下级,却更是战友,朋友,亲人,甚至情同母女,断不会有这样的想头,却又听见母亲继续狠狠地说道,   “你真是让我没话说了,真的一辈子没见过男人么?怎么就这样,在人家爹妈跟前,就晕晕乎乎,魂都掉了一半。”   蒋罡无奈地垂头,半晌才道,“好,你女儿没有出息,好在人家肯负责任。您也就请放心。”   母亲听了这话,更是怒了,“你以为结了婚就完了?你的一辈子,就会永远被动。挺不起腰杆。”   蒋罡听母亲左一句占了便宜,又一句终生抬不起头来,只郁闷地想去撞墙,发泄地道,“反正现在也没有办法,按您的说法,我也嫁不了别人,您就不要多操心了。”   “什么不操心?!”妈妈瞪了她一眼,“虽然如此,也就更不能太上赶。你虽然年纪大些,各方面条件也是很好的,而他有过那么个前科,我看也没什么正经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你现在好好听话,压住阵脚,若真要嫁给他,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总要他拿出些明确的态度来。”   万没有想到,母亲要的明确态度,居然是送走前女友遗留下来的仔仔。   蒋罡彻底绝望,突然觉得,这婚是真的没法结了,而当自己心里这个念头终于被李波吼出来,然后看着他扬长而去之后,只觉得自己的心,是真的碎成了片片。   而母亲,在这么多的‘打击’之下,大约精神压力太大,血糖升高,甲亢也又犯了。   第二十六章 2   2   给大哥打了电话之后,蒋罡最终决定还是先回家安抚老娘。   原本的满心愤怒尴尬,在大哥说,妈妈回家之后,整天钻在牛角尖里,一面觉得李波要不得,一面又觉得除了这个要不得的人,自家闺女也嫁不得别人了,日日掉眼泪之后,恼怒就变成了担心。   毕竟是自己的娘。再不讲理,再没逻辑,也是把自己养大的娘,满心头惦记的那点儿事,总和一儿一女分不开的娘。就算全世界都能对她翻白眼,自己也还得替她收拾那些翻过来的白眼。   想起来小时候奶奶重男轻女,买什么只有哥哥堂弟的份儿,连给桃子都是哥哥堂弟大的,堂弟啃了两口不要了的,叫过她来吃;她却从小是个没心没肺的,也没介意,母亲下班回来看见,却气的流眼泪,当即拽着她上市场,买了一大兜子最大最好的桃子,让她尽情吃。后来严厉地给哥哥立规矩,妹妹小,不管别人怎么着说,凡是给你的,都有妹妹的一份,别人拿你妹妹不当事,她是咱们家的宝贝。你这个哥哥,尤其得护着她。   之后,更是人前人后的,谁也不能说她闺女半句不是。   蒋罡长大之后,其实知道母亲心里也有重男轻女的观念,然而这观念归观念,到了自家女儿身上,因为外界有这观念,更是竖起了浑身的刺要来保护,不管竖的是不是地方。   妈妈文化不高,入伍前勉强初中毕业,却赶上复原军人分配最好的时候,到了法院工作,之后虽然爸爸一直鼓励妈妈一起读书,要跟上工作需要,然而妈妈的书念得一直很艰难―――也不是没有因为一双儿女和给奶奶外婆操心分心的原因。总之,妈妈那大专学历,足足断断续续地拿了6年,还只是政治系。但是因为资格老,也站住了好位置,书记却做了多年。作为一个学历不高的老同志,这个位子作的也并不稳当,妈妈必须拿出种种彪悍,努力地做‘好’这个书记,最重要的,她也必须相信自己的正确。   永远相信自己的正确,或者说偏执――――这也同样体现在对儿女的教育上。从小到大,刻苦学习,遵守纪律,艰苦朴素,洁身自爱这16字方针,被妈妈在对蒋罡的教育中贯彻得十分彻底。   这16字方针本身并没什么问题,然而妈妈执著的程度,却是一年四季给她穿的都是哥哥剩下的旧衣服,连改装都不改装,不是不舍得买,给她买书,妈妈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她提出的要求,然而如果她对商场里哪条裙子多看了几眼,冲妈妈作出求恳的眼神,或者说在学校红五月歌咏比赛擦了红嘴唇回家不舍得涂掉对着镜子照照,那么必然需要深挖思想根源地承认错误,甚至要写检查。   然而妈妈就是妈妈。让她有时候伤心委屈,有时候气愤跳脚,但是总还是惦记,总还是感激,最终记忆最鲜明的,总还是妈妈看见她吃了别人剩下的桃子,眼泪忍不住地淌下来,拉着她去买大桃子的时候。   蒋罡换了身便装,给王师长留了条子说自己有要紧家事,十分感谢他们的盛情,却不能多留了,让服务员转交,想着比预计提前完成任务,又赶上周末,正好回家一趟再回北京。   她自己拿了简单行李,从招待所出去,本想叫个车去长途车站,结果才走出门就被当时与她一起解决问题的参谋喊着名字追上来,一把抓住她手腕,责她不够意思,把他们做外人,大家一起奋战两昼夜,既然家里有急事,我们不能耽搁,可是怎能让你就这样自己走?   正说着,师长他们都过来,连拉带拽地让她回去――――说不用担心,咱们只是让你来吃顿饭,跟大家干杯酒,然后,我们当然负责把你送回去。家里有什么事?我们帮不帮得上?副师长,于工,都是你们本地人,是你们那里出来的兵。咱们恰好有军用机飞你们那里,5个小时之后,你就搭机过去就是。到了那儿,于工联系人开车接你,送到家门口去。   蒋罡也甚感动,既然如此,也不再推辞,部队的饭菜,大碗大盘,口味都重,也没什么精致,却特别过瘾,蒋罡既然答应了喝酒吃饭,也不扭捏,与各人都干了杯,气氛就越发热烈,最后送她走得时候,师长副师长也都忘了男女之分,赤红着脖子搂着她肩膀说,“蒋工,咱们交了这个朋友,以后你有什么事,咱们如果帮得上,招呼一声就是。”   这一斤多白酒,对她而言本来也不是大事,但是毕竟之前连续工作了几昼夜,心里又装着事情,这时候也有点微醉,上了车就开始眼皮打架,又觉得燥热,开着车窗吹着风就已经睡着,等到机场,军用机上并没有真正座位,只是几个马扎,上去了,看见飞行员提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中午吃过饭的饭盒筷子,吆喝着大家做好了,没几分钟就起飞。起的速度比普通客机自然是快了好几倍,蒋罡抓着马扎摇摇晃晃,只觉得又困,又恶心,浑身酸疼,如同要散架一般,等到这架飞机再以起飞同样的架势着陆,蒋罡的五脏六腑都快晃悠了出来,总算找出个塑料袋先吐了一个痛快,抬起头,天旋地转,自己知道,是千载难逢地,居然生病了。   于工找的人开着军车打了她名字的大白牌子等着她,一路热情地说话,蒋罡摸着自己的额头脖子,自知这幅样子万万不能回家,如若回家,妈妈这回定不会再认为她是为了祖国的军事科研大业贡献青春,呕心沥血,积劳成疾,一定会把这笔烂帐记到李波负心薄幸头上,越发坐实他的罪名。   车进了市区,经过曾经中学的校门,她想起来了婷婷,自从上次见面,也已经过了快2年的功夫,中间有互相过生日时候从不曾落下的卡片,过年时候地拜年,婷婷儿子生日时候给小孩子买的礼物,但是却一直没有见面,也无10分钟以上的交谈,自打在博爱看到了刘谦,更是时常想起婷婷,想她过得怎样,更曾经想托人,去军医学院档案部把当年究竟是否曾经对她有过暧昧举止的刘谦,真正是那个把她发配到了边疆的人;但是自己这‘婚事’一通折腾,加上年后一直忙碌,竟就拖到了现在。   想到这里,想见她的心思越发炽烈,跟于工的朋友说了她工作医院的地址。   xxx军医院还是那个老样子,门口进进出出白大衣罩在军装外面的医生护士,婷婷应该是在内三,蒋罡去分诊台查到她确实今天有门诊,打听清楚了诊室,人远没有北京的大医院那样多,楼道里冷冷清清,婷婷诊室的门虚掩着,她走过去,一个病人恰恰走出来,婷婷正喊着下一个号,很熟悉的声音,带了点医生的严肃冷淡,她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笑吟吟地道,   “医生,加个号成不成?”   婷婷猛地抬头,看见她,惊喜地站起来,绕出办公桌,一把搂住她,“小罡!怎么这样突然!”   “看病,”蒋罡苦笑,“投奔你来看病。”   婷婷本要骂她,发现她确实浑身滚烫,这时后面的病人也已经到了门口,婷婷转身从包里拿出个保温瓶,“小罡你先坐着喝点我自己弄得柚子茶,我看完这个病人,就给你瞧瞧,然后今天请假早点回家!”   再度吃上婷婷亲手做的莲子银耳羹汤,舒舒服服地裹了个棉睡袍窝在她家嘴舒服的藤沙发里,啃着川贝梨子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着她手脚麻利地准备晚饭,听她说,现在那个人很少回来住,也决不肯离婚,反正就这样混着;她自从他因作风问题被拿掉了教务处主任的职务,知道这个家和儿子得靠自己,业务上倒是额外努力,部队医院的待遇还好,加上她父亲后来生意有缓,总算还顾念她帮她买下了一套房子,也担负了母亲的生活。   “一切还不错。”婷婷淡淡地说,“儿子也乖。现在念的寄宿学校,不便宜,教学质量挺好。我妈身体还凑合,我爸老了老了,也经常回家来了。”   “但是……既然如此,”蒋罡怔怔地问,“怎么不离婚。”   “他哪里舍得跟我离婚?现在他也没权没势。”婷婷冷笑,“每月还要我贴补他钱。不过,我幸亏有父母帮衬,能省着些,给他这点补贴,让他不要再面前出现恶心我,也就够了。毕竟有时候,还可以作为儿子爸爸出现,家里水管漏水,或者儿子生病,也还能稍作指望。”   蒋罡愣愣地,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才要说话,却见婷婷甩甩头,笑了笑,“算了,我自己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还是那句话,他总是说话算话,我嫁给他,就把我办回来了,当初也正是我家最艰难的时候,这点我怎么也得谢谢他。现在就当还那个情。如果说我该恨谁,只有那个占了我便宜,又把我坑到边疆去的老畜牲。可惜,老天没有眼,这样的人倒也还风风光光地活着。”   蒋罡心里一凛,坐直身子,才要说话,却见婷婷打了自己嘴一下,摇头道,“瞧我又说什么。”看着蒋罡笑笑,叹道,“我见着你真高兴。特别亲,就什么都翻上来了。这些烂事,早该彻底烂掉了。”   说罢端着摘好的豆角,切好的芦笋进了厨房。   蒋罡趿拉着鞋跟到门口,看着婷婷娴熟地在厨房里忙碌,还是那纤小的身子,还是那清秀的眉目,神态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厌倦和疲惫,小时候,人家都说婷婷好像她的小妹妹,然而2年前见她,俩人一起去逛店,服务员给她介绍紧身的牛仔裤和露肚皮的t,却热心地给婷婷介绍‘上了点年纪,庄重典雅’的衣裙。   蒋罡心里觉得酸楚,这会儿却见婷婷皱眉去努力打着煤气,试了半天弄不着,叹了口气道,“看来又得叫他来了。马桶漏水,我现在每天都关总开关;水管出水也不畅,煤气又打不着。嘿,其实,叫人来修也成,但是我既然花钱给他了,什么都不指望他,心里也恨;但是他来,准保又得揪出当年的事儿吵架。看我这是怎么了,见着你,就没完……”婷婷摇头,终于放弃打火用火柴点着了煤气炒菜,一边炒,一边撵蒋罡出去,“我一下还要煲个汤给你,润肺的。你现在喉咙红肿,不要在这里闻油烟。去把药吃了,好好蒙上被子睡一觉,醒了就吃饭了。”   这个晚上,蒋罡吃了婷婷作的清淡可口的菜,润肺温和的汤,瞧着她利索地收拾,一会儿一切就井井有条,然后趴在写字台上把给蒋罡开的药一份一份分好,嘱咐她了两遍应该怎么吃,对她道,我看你这辈子生病就不多,肯定没有概念,记住了,抗生素得吃到期,不要马虎,黄色瓶子那个饭后吃,否则伤胃,然后拉开棉被,催着她睡了,半夜,她烧高起来,从来不生病的人,发一次烧特别痛苦,蒋罡哼哼唧唧地抱着脑袋辗转,婷婷爬起来,给她喂了退烧药,在她头上敷上冰袋,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轻轻地唱久远之前,那些合唱比赛时候,女孩子们一起唱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面围绕着,绿树红墙,绿树红墙……   迷糊中蒋罡觉得脸上冰凉,睁开眼,却见婷婷满脸眼泪,滴到了自己的脸上。蒋罡撑起身子紧紧地抱着她,“婷婷,婷婷,你这么好的女人,该能好好生活。”   婷婷抽泣着,“小罡。其实自从小飞被家里送走,我已经不指望什么两情相悦。可是,我……我想好好过日子的。即使跟孩子他爸,我也想好好过日子来的。我每天,给他变花样地做好吃的,家里除了偶尔修理修理,什么也不用他干,我也有自己收入,我也不用他养,婆婆来了,我低眉顺眼,我妈妈对他也没有任何要求,我也生了儿子……我感谢他把我办回来,能在妈妈最需要的时候照顾她。我这辈子想给他做个好老婆的。一起过日子,一起养孩子,可是不行。他有权时候就要去招更年轻的女孩子,没有权了,又整天摔摔砸砸,他自己不检点,我并没有说过他,他却总是骂我□。总是对我说,如果我敢提离婚,就要把我当年勾引自己老师又被踹了,因为行为不检点发配边疆的事情四处说出来。有时候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想管他怎么,跟他离婚。可是,我就算不要脸,孩子还要长大,还要生活。他这种人,做得到的,他不顾念孩子,我要顾念的。小罡,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没有孩子,我宁可一死百了,胜过这样的煎熬。”   婷婷抱着蒋罡大哭,蒋罡心里的愤怒不平,简直如要把自己撕开一般,一时间连头疼也忘记了,抓着婷婷问道,“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一大半都是那个糟蹋了你的畜牲。利用职权,威胁学生,达到目的之后又赶尽杀绝,婷婷,这样的混蛋,毁你到现在这样子的混蛋,怎么能容他活得逍遥,你……也许还有其它人,却这样煎熬。婷婷,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叫做刘谦的混蛋?”   婷婷惊跳起来,大口喘气,摇头又点头,混乱地抓着被子,蒋罡之前早已调出她的档案,如今看她这样的神色,更是十足确认,自己跳下床,只穿着睡衣还觉得燥热,   “我看见了他!我在北京一个私立医院看见了他。他还是专家,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牲。”   “小罡,让这件事烂在你心里。”婷婷抓住她肩膀,“没办法的。说出去,我才完了。他怕什么,他有权力有地位,家里也很不凡,自己又是大专家,你知道,其实这行,有的地方也挺脏,会跟下属不干净的专家也不少。大家也……也不觉得什么。这世道,只会说女人犯贱,犯傻。小罡,你知道吗,后来孩子他爸查到我的档案,他……”婷婷惨笑,“我的档案里记录着,有作风不检点的倾向,而且……他的评语之外,还有教务主任的盖章。所以哈哈,我也真是作风不检点来的呀。我说出来,有谁能相信是他拿分配诱惑我,是他主动的?之前我和小飞的事情很多人也知道,他为了我,把爸爸二奶扎花脸,后来也不少人知道,那个禽兽他搞我时候,还在不断地对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看着又清秀,其实是个小荡婆的妖精。我想,如果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他根本不会碰的吧?”   “婷婷,你疯了。”蒋罡摇她的肩膀,“他不仅欺负了你,他还给你洗了脑。你以为自己是他说的那样的人。他因此得意地为所欲为。不是,你不是,你听我说,小时候你与小飞真心相爱,就算那时太小,那也不是什么□的错误,后来只是命运不好,你太傻,但是不可以这样傻下去了。”   “又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你是我的朋友,你自然这么说,别人又会怎样讲?”婷婷流着泪,惨淡地道,“算了。其实我也认了命。就这样吧。我现在有工作,经济有保障,再妈妈和儿子身边。够了。小罡,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为我好,让这件事情烂在心里。你能偶尔听我说说话,就够了。这些我断不能跟别人说,连妈妈也不能说的。”   蒋罡还想再说什么,婷婷自己到卫生间洗了脸,推着她躺下,不肯再跟她说任何的话,蒋罡虽然满心的愤怒,毕竟太疲累又烧,退烧药里的催眠成分上来,4点多的时候,也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蒋罡起来,头已经没有那么疼,温度也下去,桌上是白粥和两样小菜,还有一份蒋罡从小最爱吃的,婷婷妈妈拿手的咸菜丝小鱼炒豆子。婷婷正在穿外衣,看她醒了,对她说道,“我得去妈妈那边。前天爸爸妈妈把他从寄宿学校接回来,昨天爸爸妈妈带他出去爬山了。最近我忙着写文章,以后评副高,文章不够一点希望都没,都没有什么时间管他。真是想他了。你再好好休息一下。”   婷婷离开之后,蒋罡又倒回去睡了一觉,起来之后精神越发好了不少……只是想起来婷婷的事情,依旧气得想要杀人,然而毕竟这番回来,还是要安抚老娘,婷婷这桩事,她在心里想,定要尽一切努力看看能否把那禽兽抓出来,却也不能急在一时,给婷婷留了个条子,再把她家所有管道,水龙头,马桶,煤气,都检查了一遍,漏水的,下水不畅的,打不着火的……去附近五金店买了零件回来,重新修了,收了自己东西,打了车往家走。   这时候蒋罡心里想着待会如何能够尽可能地让老娘安抚下来,至少……至少不要钻牛角尖认定女儿这辈子毁在了李波手里。想到这个毁字,再度想起婷婷,突然间,想起自己之前心灰意懒地竟有了放弃的念头,只觉得羞愧,自己居然还在劝婷婷不要怕,不要软弱,要幸福……而自己,既然已经如此幸运,却只因为母亲误解,观念上的别扭麻烦,就打算破罐破摔……   车开到自己家楼门前时候,蒋罡心里只存了一个念头,总之母亲怎么骂,哪怕是打,都得冷静平静,仔细解释,不能负气,不能激动。她给了钱 ,深呼吸几口爬上楼梯,给自己默念几遍,忍字当头,哄字第一,不要气急败坏讲道理。   掏出钥匙打开门,却是愣在当地,只见妈妈在沙发上坐着,说不上脸上是个什么神色,对面坐着个白头发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穿着白大衣,而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听见门响,回过头来的,居然是李波。   第二十六章 3   蒋罡与李波谁也没能想到竟能在此碰到对方,一时间都是呆了,这三天四夜,互相打了多少电话互相留言,却阴差阳错地,先是她在屏蔽了的实验室没有接到,后是她回的电话,他却在飞机上,下来了,再打电话给她,她却发烧昏睡,而后因为亭亭,也还没有顾上给他再回电话。   此时突然面对面了,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蒋罡爸爸端着茶盘从厨房出来,本来冲那白发老大夫说着,“蔺老,喝茶……”一瞥眼看见女儿在门口站着,一愣,随即高兴道,“小罡,任务完成了?怎么回家都不提前打电话!站着门口干什么,快过来,小李也是刚到---听说你妈身体不好,特地把蔺神医请来给你妈看病。”   蒋罡将小行李箱丢在门口,走过去,在妈妈旁边坐下,看见妈妈眼圈发黑,似乎又瘦了些似的,又是辛酸又是心疼又觉得无奈,冲妈妈道,“我在兄弟部队赶了60多小时的工,总算问题解决。听哥说您回家来了,恰好兄弟部队有飞西安的军用机,我就搭上,回北京前,回家先看看您。您,”蒋罡抬头又瞧了李波一眼,又颇狐疑地看看对面儿坐着的乐呵呵的白衣老头----怎么看怎么觉得跟哪儿见过,最后目光又落回妈妈身上,小心地道,“妈,您……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你看看,年纪轻这么超支体力,现在扛着,老了都得落到自己身上。”妈妈瞥了她一眼,听见自家闺女说赶了60小时的工,一下心里多少旁的事都暂且忘了,“蔺老正在给我讲养生,调气,正好儿你回来了,好好一起听听。蔺老可是真正的专家,我这身上好多不对付的,听他这么一说,觉得都明白了不少。这半天了,小罡,怎么还没叫人?”   蒋罡赶紧又站起来冲白衣老头恭恭敬敬地微微鞠躬说了声您好,这工夫猛然想起来,这人不是经常上地方电视台养生节目讲饮食调理,食疗偏方的那位?有时候讲的是阴阳五行,有时候又仿佛是西医的东西,曾经妈妈看得投入时候,她嘀咕过一句“我怎么觉得这人说法根fa lun gong似的,东扯扯西拽拽,就是忽悠不懂的人呢?”结果让老太太发了好大的一顿脾气,一边列举神医不用药就纯天然食疗的治好了多少病人,书都出了多少本;一边骂蒋罡才是什么都不懂,还不尊重权威,人家这是中西医结合,取长补短,综合精华,我听着特别对,比医院那些照本宣科的西医,强得多了!   蒋罡心里越发迷惑,不知怎么今儿妈妈心中的偶像人物竟然上门来了----还是李波请来的?她心里不得不自我反省,看来这老头儿还确实是个神医?之前真是自己枉自评论了?   老头子乐呵呵地继续侃侃而谈这‘瘿症’的辩证,纵横寰宇,阴阳五行,周易八卦,都有涉及,也没有落下了些西医免疫理论,蒋罡听得云山雾罩,虽不大懂得医学,却忍不住强迫症式地以自己头脑中的逻辑去前后对比印证,总觉得这里缺点,那里差点,然而妈妈却连连点头,神情专注严肃,蒋罡忍不住地去偷眼打量李波,后者却只坐在一旁,仿佛也在认真听着。   老头子足足讲了1个多小时,又回答了妈妈若干问题,最后终于拿出纸笔,写下医嘱,蒋罡赶紧凑过去看,却只是些与平日饮食也并不冲突的食疗,而又特别叮嘱母亲继续保持一贯在西医院的检查,和常规用药。   “西医治标不治本,”老头边写边说,听见这话的时候,蒋罡再抬头去瞧李波,却看不出他脸上任何的神色变化,他依旧保持着开始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坐着,老头继续边写边说,“治本还得靠饮食调理,崇尚自然。但是利用现代检查手段,靠这些药片把表面的症状控制着,也是个权宜之计。”   蒋罡不知为何听着想笑,母亲却连连点头,连连道谢,老头子告辞时候留下手机号,座机号,父母恭恭敬敬地记下来,送到门口,一定要把大哥从福建托人弄到的大红袍茶叶和一盒人参送给老头,老头坚决不要,连说与李波交情不凡,既是李波的丈母娘,那就跟一家人一样;蒋罡妈妈想必是因为敬慕这老头,也毕竟还是对着外人,这时倒没有立刻与李波划清界限;老头笑眯眯地打量蒋罡,连赞“一对璧人,一对璧人”时候,妈妈也没有反驳。   直到与李波一起将老头送出楼门,在街边等计程车时候,李波与他握手道谢,老头连连道,“小李老师,何必这么客气。以后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就是!”复又笑呵呵地冲他俩道,“什么时候办事,可别忘了请我吃酒!”   这‘小李老师’四个字险些让蒋罡的眼珠子掉将下来,瞠目结舌之际,计程车来了,李波给老头打开车门,要提前把钱付了,老头一推李波,“小李老师你这就跟我生分了!”   直到计程车远去,蒋罡还发着呆没有醒过味儿来,李波已经拉着她手,紧紧攥着,蒋罡蓦然这样子与他相对,眼泪险些下来,赶紧往周围看看,想把手挣出来,李波却不肯放手,蒋罡叹了口气,半天才道,“你怎么认识的这位神医?我怎么觉得,怎么觉得……”   李波笑笑,“还是3年前,他在我们科进修,归我管。他其实岁数也没有那么大,工农兵大学生。不过头发白,样子德高望重,在患者那里信任度特高。挺有意思的。”   “可是,可是……”   “他呢,底子不行,当年本来干外科,操作什么都不规范,老大岁数了来我们这里进修,其实就是渡个金,回来搞中西医结合,我也明白他回来不能再干外科,带的时候比较放水,还跟周大夫那里给打过点掩护,该他管的病人,做的操作,好些都是我就手作了。”   蒋罡听着,瞪着他,还没说话,李波已经无奈地道,   “我可不是存心找个水货糊弄你妈。我事先给你爸打电话了,说你妈生气呢,闹脾气,连控制血压和甲亢的药也不吃了,也不看病,不去医院,似乎是……是因为我,把所有的西医大夫骂了个遍,说当大夫的这么作风紊乱,不到这个地方去看病。”   蒋罡动了动嘴唇,叹了口气,“我妈她就这么个脾气,脾气上来了,就这样,过后……”   李波苦笑,“反正不管过后怎么着,这个病人她虽不是我的病人,却是你妈,总得让她常规药物,常规检查做了不是?你爸说你妈自己翻书,人家要自己治病,我问你爸翻什么书啊,你爸就给了我些书名,还问我,可靠不可靠,我一看,这不是我那老学生出的么?这人挺有意思的,进修回去,上了一级,也顶着正规医学院的名头,渡了层金,家里也有搞中医的人,自己能说,还说得特别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理解范畴,人呢,也还不错,力所能及的对病人不错,加上大概也会钻营,这几年竟然又上电视台又出书讲座,也不太真看门诊当大夫了,四处讲讲。老头挺有意思,一直念着我当年帮他过关的情分,到北京来时候,总要看看我,带点你们家乡特产。这回可不是巧了?我本来想查找当年你们这里的医院大夫谁在我们那进修过,现在专业在内分泌的,一想,算了,就再好的大夫,你妈不见,也白搭,先把老先生请来,不管怎么的,你妈非相信食疗,咱就疗着‘本’若能治好,都是食疗的功效,顺带地,拿药控制控制‘标’。”   蒋罡听得又想笑,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李波的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也带了些掩饰不住的嘲讽;蒋罡自己平时为了这个事情,也不知道跟自己的娘吵了多少回,自然也知道李波说得都是事实,且当真感动他下了这么多功夫,花了这么多心思;只是说不上来原因的,心里还是难受,也有些许的茫然,妈妈能不能‘原谅’李波先不说,而李波,旁人都觉得他温柔随和,她却知道,他若什么事情真较真起来,却是绝对难以妥协,这时听见李波叹了口气,继续道,   “希望你妈没有被我真气坏了。”   蒋罡抬起头,瞧着他,“那你呢?有没有让我妈气坏了?”   李波叹气,“只要你别怪我就好了。”   蒋罡苦笑,“我有什么立场怪你呢?这事儿,怎么也是我妈没理。真要是怪,也怪我。我妈这人观念特别古板,又特别容易为小事儿瞎琢磨乱担心,所以从小,我都努力,凡是她不让我干的事儿,我就不干,也没啥大不了的,万一有些可能让她担心的事儿,发生了,能不多嘴让她知道的就不让她知道。她特怕我跟男生不三不四,这个洁身自好绝对是对我教育的中心思想,我就尽量只跟女生玩儿,万一有男生给我递过个小纸条,赶紧在第一时间毁尸灭迹,并且从此把这个男生列入看见了要面无表情地忽视的黑名单。这几年,她又为我嫁不出去发愁了,总是一副恨不能上街甩卖的架势,我本来觉得,我一个大龄剩女,自己还不肯就和,我妈她能找着你这么个我自己也肯跟从的买家,应该立刻脱手才是,谁知道,这买家看着太好,我娘就觉得是个陷阱……”   俩人之间,尤其是李波对她,也是早习惯了开玩笑,然而此时,听她这样自嘲,心里却蓦地特别难受,之前对她妈妈的恼怒愤恨,便算是这次特地来‘请罪’‘讨好’,非但没有消减半分,反而因为自己这不心甘情愿的妥协而越发强烈;然而这时,看见她显然也是憔悴了地容颜,这样的无奈,对老太太的恼火固然更盛,对她的心疼却也更甚,他抓着她手打断她,“你胡说什么?什么又是买又是卖的,我跟你说,你和我你情我愿地在一起了,谁说不行也没用。我们三十的人了,就算给父母,也没有签卖身契,反正他们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们这婚也是结定了。父母有病有事,我们自然该孝顺孝顺,该帮忙帮忙,可是说到哪里,也没有把自己一辈子卖给父母的道理。”   蒋罡听他如此坚定乃至霸道的说话,原先因为他摔门而去的疑惧担忧终于尽去,心里一荡,这若干天努力拿拼死工作压下的委屈难过忧惧伤心,一时之间决堤了似的涌上心头,也忘了便是自家小区楼下,只搂住了李波脖子,眼泪哗地淌下来,半天才哭道,“以后,我再错,你再生气,生气也不许一句话都不给我交代地就走。你气急了,你骂我几句,哪怕打我俩下,你都不许这么……这么就摔门走了。”   五楼蒋家,蒋罡妈妈站在窗口,往楼下瞧着,气得拍着窗户道,“小罡这简直就是鬼迷心窍了,着了魔!你看看你看看,这公众场合,拉拉扯扯还不算,还搂搂抱抱上了,还要干嘛,还要干嘛?!我再不去管着他们,这不是就要当街亲嘴儿了?!我……”   老太太,转身,正朝门口走,蒋罡爸把手里报纸往茶几上一拍,大声无奈地道“我说她妈,你行啦!”   “什么?”   “这孩子都已经快30了。你到底是想让她嫁不想让她嫁了?”   “我让她嫁也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   “你……”蒋罡爸站起来,又‘哎’的一声坐下,“不是我说啊,李波这孩子真没那么差劲。你平心静气想想,他自己,他家里这个条件,若要不是真喜欢小罡,真负责任,犯得上这么上赶地对你低三下四啊?不是我说的,你这个人啊,有时候做事还是有一些……那个过于……”   “过于什么?过于什么?!”蒋罡妈妈一下声音高了八度,“蒋大中我跟你说,这个闺女,要不是我一小护着养,这不定让你那个重男轻女的娘给欺负成什么样!咱们就不说,我生下她来,一看是个姑娘,你妈足有3个月没给个正眼,后来小罡才7个月,你弟妹生了儿子,国家配给小罡的奶票,你妈拿走给她孙子,给小罡调糊糊告说有好的还是给小伙子吃,以后得壮实了,丫头片子,怎么不是长大!小罡从小功课好,比你家所有上上下下的小子捆一块儿都强,听过你妈夸一句没有?告说女孩子长这么傻大个儿嫁不出去!蒋大中啊,你平时别处像个人似的,一对着你妈就跟缩头乌龟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啊。我告诉你,我这媳妇可也作得可以,你家兄弟6个,最后谁也受不了你妈,还不时在我这儿养老,送终,最后瘫床上,谁给端屎端尿啊?谁给擦身啊?是我啊。你家别的媳妇干过一次没有!我这人怎么都行,那欺负我姑娘可不行,可要说,这个闺女除了我,谁当个人看了?当年,自打小震在学校吃中午饭,小罡在家吃午饭,我每天晚上给他们第二天的午饭从食堂买好了,有肉,有菜,有包子,我过了多久才知道,你妈居然肉不拿出来给孩子吃。说孩子长太高嫁不出去。小罡从小就是个傻孩子,那被奶奶错待了,也不知道生气,也不知道告诉,还照样跟她奶奶挺亲。我只是奇怪孩子怎么晚饭吃得跟狼一样,你妈还说她没姑娘样儿!蒋大中我告诉你,这闺女除了我担心,我心疼,我操持她的事儿,在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心上了,你现在倒是说便宜话了,一会儿让孩子自由选择吧,一会儿说我管太多吧,一会儿又尊重孩子吧,你的心能跟我比吗?你们能懂得我的心吗?!”   蒋罡爸爸听得她再度将这千年公案,她这辈子最大的冤屈心结抬了出来,长叹了口气,“我不好,我不对,这全是我错,我对不起你,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不是吗?我还对不起孩子,我不配当孩子她爸。我也都认罪了多少年了,是吧 ?闺女长这么好,那全是你教的,你护的,那咱们现在就说,这么好的闺女,她现在就喜欢跟前这个人,你也瞧见了,你闺女什么时候这样儿过?你非得跟她过不去干嘛?”   “我怎么是跟她过不去!”蒋罡妈妈哭道,“我就是看她这个样儿,放不下心。我不踏实。我去他们医院踩过点儿,你可不知道他们医院的那些小护士们,那说起来李大夫的那个贱样儿!我都看不下去。这要是我姑娘我早打耳光子扇过去了。我听着就觉得不踏实。这本来外科大夫,经常黑灯瞎火的根医院,旁边儿都是小护士,现在这女孩子一个比一个不检点,一个比一个没有道德观,稍微不正派点儿的男人,能容易扛住?况且我看他也不是太正派,之前喜欢上一个特别不正派的女人,前不久还有联系,那女人都嫁人了,他跟个有夫之妇还在掺杂不清!你说这个人,他有条件,有动机,那他不危险谁危险?我姑娘托付他手里,我能放心吗?我姑娘是个实心眼孩子,那对谁要好可是一点二心都没有。就以前,她那个老师,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就是对她不错,她居然就一门心思地喜欢了,那可真是上大学了都对其他男孩子目不斜视。多亏我去找那小子谈话,我跟他谈了之后,那小子马上就跟别人结婚了---他早留着二手儿呢。那要不是我看得准,我小罡不就一门心思跟了他了?你懂得什么啊?”   “哎哟,你英明。咱们谁说你不英明了,咱全家都知道你那是绝对最英明的。可你说,现在怎么办吧,你也跟李波谈了,他也没赶紧找个二手儿,还追到家来了。你也瞧见闺女的样儿了,我也不时吓唬你,你要非得让他们分了,你别让你闺女出个好歹。还有,你说人家爹妈也真够可以,你也再难碰见这么把咱们闺女当事儿的了。你别忘了,上次是谁给介绍的?一个空军少校,家里是师级干部,手里握着几个女孩子的照片,看闺女条件吧,觉得比别的都好,但是又觉得咱家跟他们不门当户对,人家是高干,咱们是平头百姓。这李波爹妈俩个将官,更别说爷爷,可是人家那儿有半点对咱们挑拣了。”   “他爸妈是不错。”蒋罡妈妈皱眉道,“难得看上去是品德端方的人。不错。要不是为这条和我心意,我早就让他们吹了……”   “妈。”   俩人正说着,声音高,混没听见又开门得声儿,更不知何时李波与蒋罡站在客厅门口。而这声妈居然是李波嘴里叫出来,蒋罡妈妈惊得一屁股坐在了茶几上,蒋罡爸爸赶紧扶住。   “我这么叫您别生气。”李波拽着蒋罡的手走过来,到她跟前,闭了下眼,深呼吸,然后望着蒋罡妈妈缓缓道,“因为她根本就是我老婆,不过就是差一张纸的事儿。您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那张纸拿了也好,不拿也好,这个事实就是事实。我心里给自己的承诺,比那张纸要管用,我既觉得我们俩决定永远不分开了,那么那个纸,那个办不办酒席,都无所谓。您也说她是实心眼的孩子,她是跟定我了,您分不开。但是如果您能有个祝福,她心里会好受好多。以后的快乐也会多好多,难受也会少好多。我们都不认同您的很多做法,真的,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赞同。但是您是她妈妈,她特别在乎的人,您高兴,她就高兴,您安心,她就安心。而以后,我只能说,我会是那个最护着她,爱她,不让她受委屈,不让别人欺负她的人。”   第二十七章 1   周一的一大早,凌景鸿照常6点15分准时起来,蒸锅蒸上烧卖和蟹粉小笼包---这是凌欢三天不见就要喊着要的最爱,然后从冰箱里把笋豆,豆干咸菜丝,酱肉拿出来,把已经停在保温档的慢烧锅拔下插销,盛出里面的菜肉粥,再又单给凌远打了一杯新鲜豆浆,才加热好,凌远正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沓打印纸,冲凌景鸿道,   “爸,您今儿有空么?能不能花40分钟帮我个忙?”   “我只下午有个特需门诊,”凌景鸿点头,把那杯热好的豆浆递给他道,“什么事儿?”   “给我答个问卷。”凌远把那摞纸递过去,“对于门诊大夫的传染病基本常识抽查……”   “哥你又琢磨折腾人呢吧?!”凌欢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人随声至,边往下跳边拿手指当梳子拢着半长的头发,一瞬间已经站到了凌远跟前,伸过脑袋看凌远递给凌景洪的那摞纸,看见上面一行小字—第一医院各科—的字样,气愤地道,“果然果然。哥,我们各科自己本专业的考试,英语考试,就已经一个接一个”,你怎么又琢磨出让我们来考传染病。我们会看传染病,那要传染科医生干吗吃的……”   “你咋呼什么啊?”凌远翻了她一眼,“这就是最基础的常识。临床一线大夫绝对应该具备的基本知识。有常识,有警惕,发现异常懂得报告,这跟让你看传染病差远了,”他说着,又冲凌景洪笑道,“爸,这个有不同版本。您拿的这个,是给兼出门诊的医院行政领导的。有一些关于紧急状况的应对问题。您答完,再给我点反馈意见。题是前些日子,李波让传染病科和医学院流行病教研组,卫生管理教研组一起弄出来的,之前我也没有见过,我自己昨天也答了一份,错了不少。最近正打算把10年内国内外有关传染病应急处置好好看看。”   “有道理有道理,”凌景鸿拿着问卷看着点头,“咱们这些年,院领导大部分是大外科上去的,这些方面的基础还真是有些薄弱。说起来啊,我想起来10多年前我到地方上指导工作时候,正好赶上出血热小规模爆发……还是有一些惨痛的教训的,当时院领导有这个常识,动手早,处置得当的,明显要比其它医院状况好得多……我现在还记得。我记得当年跟我一起下去的神内的崔教授写了一些文章,我今天晚上找给你。”   “谢谢爸,”凌远笑道,拿起那杯豆浆,才要喝,见凌欢撇着嘴冲凌景鸿道,“爸爸,您太过分了,怎么偏心到这个地步,豆浆就榨一杯,给他一个人……”   凌景鸿笑道,“你就霸道吧。你从来又不喝。先就准备你点的小笼包了。”   “不喝我也要保留权利。”凌欢嘴角已经压着笑,冲老爹道,“爸爸你真是的,非得把他扣在家,也不怕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凌景鸿一愣,凌欢还待再说,凌远已经把那杯豆浆递到了她嘴边,一边说道,“来,来,温度正好……”   “堵我的嘴?”凌欢哼了一声,随即又笑嘻嘻道,“我本来是给哥们儿敲锣打鼓帮忙的,但是哥们儿没有哥亲是不是?再说……”   “我觉得吧,”凌远打断她,“你给谁敲锣打鼓,那主观愿望是帮,客观效果绝对是坑……”   凌景鸿在一边笑咪咪地看着他们兄妹互相挤兑着玩笑,慢慢地吃自己的早餐,不由得就想起来他们小时候,凌欢才6岁,凌远上大一,老大凌岳才工作不久,去日本出差,买回来的小零食,凌欢一定要霸道地什么都要,可是到凌远收拾东西回学校,却一古脑地塞在他书包里。   这些年,尤其是凌远搬去与袁红雨住的那几年,再看着许乐风带着鄙夷不屑的冷漠,凌远徒劳的挣扎努力,自己不知道多少次质疑过当初的选择---甚至就是,把他从寒风里抱在怀里这个选择。或许当初自己狠心走开,袁红雨就也真的不至让孩子冻饿,没有合适的寄养人,遂就好好地回家养大这个孩子;也或者,那时候的小小凌远,就什么都不知道地离开了,去了宁静的世界,不用经受这样多的摧折。唯有此刻,在这个深秋的早上,自己给一对儿女准备他们爱吃的早点,看着他们斗嘴玩笑,看着他们一如多年前一样的友爱,看着凌远吃好了早饭出门,凌欢嘴里还塞着包子根在他身后要蹭车,一如小时候小跟屁虫的样子;听见这个与自己并无任何血缘,却没有比有血缘的两个,少爱了分毫,反而还比他们更多担了不知道多少心思的孩子,跟自己说,‘爸,我晚上大概要晚点。你做肘子的话,给我留片不太肥的,但是要带皮的,我要汁……’   凌景鸿想,多年前的那个选择,并没有错。   凌欢一路上旁敲侧击地跟凌远提起苏纯,凌远却根本不搭理她,凌欢几乎就要气急败坏时候,凌远手机响了。   凌远接起来,却是韦天舒,那边说道,   “凌远,你看有可能接个危重病人不行?我们这边试管出来的。她妈很操蛋。一女大学生给人当代孕妈妈,种了4个受精卵,活了三个,现在三胞胎,女孩子心衰3级,肝功能衰竭,现在又并发阑尾炎。我不敢在这边做,各科室的配合条件不行。你看行就行,也是条人命,不行我也理解,不强求。”   凌远皱眉沉吟了一下,问,“你们妇科那边谁做的。”   “放心。跟你这儿绝对一点关系没有。特聘的军系一个姓刘的专家。每周过来1,2次。”   “嗯,你们上面没意见就行。博爱毕竟不是我们下级医院。打出的广告和在患者心中定位,是服务与技术都超一流,一流专家一流设备,是要跟我们综合大型医院竞争的。这样,首先是承认了多科综合抢救能力没有上到档次上来。”   “上面儿都怎么想,我不琢磨。”韦天舒冷笑道,“我只管得就我对疾病和医院实力的了解对患者和家属实话实说。是能做的了手术我说我能做得了,是多大风险照实在交待,哪有更好选择我也得交待。这是人命,上半点是活,下半点是死的事。”   “行。”凌远干脆地道,“我没反对意见。你是要送过来自己做,还是转我这边,只管跟总护士长联系协调各科会诊。这边家底儿你也知道,你只管点你想点也点得动的人。手术室是你老家,安排上但能给你开绿灯一定给你开,但你当年就跟人重症科老呛,瞧不起人家,你这回瞧着办。”   “正式会诊申请所有病例检查我都巡常规发过去了。”韦天舒道,“不过我怕走他们院办再安排再给我打打官腔,就先走你个后门,你这没问题我让李波给我催去,立刻马上。”   “博爱要了你过去倒真福利不少。”凌远笑笑,“真救过来了,这可欠我人情。救不过来,更欠。”   “你也不亏,”韦天舒道,“这种事虽谁也不敢包票。但是既然家底我知道,要不是真觉得在救命上有这个意义,我犯不上给自己地方拆台子;下周高价门诊正式开放,你愿拿这个做广告,体现出来在同价位服务中,临床上的更高水平,我也没意见。人命要紧。”   “你不是不琢磨么?”凌远哈哈大笑,“放心。实力就是实力。这个我有信心。广告我自做,不会至于非拿这个你转来的做文章。你让李波给你催去吧,现在我这各个环节效率都高了,你也不用等回话,现在安排监护设备救护车,直接送过来就是。到了,手续也就齐全了。”   果然如凌远所说,1小时后,当韦天舒随急救车将患者送到,李波已经等在门口,韦天舒和博爱的心内科主任,以及一位麻醉科医生随着担架轮床往里走,瞧见李波,展眉笑道,“霍,也不用这么高规格,你亲自在这儿等着。”   “都安排好了。心内科赵老师,消化内肝病方面的于老师,妇产科秦老师,都往抢救室去了。重症那边,我打好了招呼,病人在重症期间,博爱可以出一个人陪,协同护理。随时如果出问题,找我就是。”李波微笑,“韦老师回家瞧瞧,想出来欢迎的可多了。我利用职务之便,占了这个便宜。”   “得了,我看你最近没空想我---这等正事完了再说,李波,你看是你安排人做,还是我做。我对这些规矩不算特明白,随你。”   李波笑道,“如果是其他医院其他人,我不特别了解情况的,既转我们这了,得我安排。既然是您,可没人敢班门弄斧。您主刀做,助手您随便挑,我们也赚便宜,我安排几个实习生进来观摩,开大屏幕,给见习组学生学习。学生再有机会看韦大夫手术,机会难得。”   “哟,这韦大夫还真是大神。”博爱的心内科主任瞧瞧李波---最近这位年轻业务副院长业务上和管理上的大名,多有耳闻,传奇程度直追凌远,而却还并没有什么负面的批评;这时见他对韦天舒如此,心里感叹,怪道这位韦大夫牛气冲天,经常院长面子也不买帐---就说这次,都知道院长的意思是最好让韦天舒试试在博爱做,而自己,也颇手痒,这样情况复杂的危重病人   如果由自己主持心内方面的抢救,护理,万一能维持过去,这可是辉煌的一大笔;而过不去,也是常理,追责也是妇产科那边的事儿,追他的责而可能长自己的功,这么好的事儿,却被这土匪似的韦天舒手一挥,一句‘这样的情况我不敢在这做。手术没问题,其他方面配合不上,出了人命担不起。’给挡了。他心里十分恼火,觉得这人当真阴毒,不敢做便罢,这是把责任推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别人身上,可是院长犹豫着,却还是答应了,而如今,听见李波这番说话,手术自是韦天舒自己做了---他的名声掉不了,而自己的名声却在院长心里折扣了,心里酸溜溜的,一时之间,倒有点希望这女孩子救不过来,而对韦天舒的敬畏,却多了几分。   年仅21岁的代孕母亲白秀终于被送进ICU,且一切指标呈稳定状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   由于患者存在心衰肝衰的问题,经过多科讨论,认为综合各方面情况,半麻对患者更为安全,而麻醉药的计量也是关键。由麻醉科主任进行腰麻并监控药量与生命指征,妇产科秦少白主持引产。那女孩子意识清醒着,开始只是掉泪,后来干脆就麻木地张大眼睛往着手术室的天花板。麻醉科主任叫来麻醉科最温和善与病人交流的女大夫,随时安慰她,找几句话说,她偶尔也答一句,表示自己无妨。这女孩子并无任何家属跟来,同意中止妊娠,进行手术的同意书,在博爱已经由她自己签好,这时韦天舒并没有提,大家也并不知道这女孩子究竟为何,又是什么状况,只知道是某三流本科的大学生,临近毕业,长得倒是很娟秀。   自终止妊娠引产胎儿结束,为避免浪费时间,韦天舒亲自从开腹,做到关腹,李波配合腹皮电刀止血和腹内血管结扎以及配合剪线,整个过程历时11分钟,出血3毫升,阑尾手术本无稀奇,然而给这样状态的患者做,快,准,出血少,却是有着重大的意义。许多只听说过韦天舒这个传奇的名字的学生,终于在这一天见识了这位‘快手’的神乎奇技。   手术中手术后,3次心电图异常,患者出现各种问题,心内科主任与重症科主任几次化险为夷,当监视器上的信号一次一次变得惊人,而心内赵主任在第一时间已经应对,博爱的心内主任看着,只觉晕旋,虽然各种处置照道理自己也都熟知,却每次的第一反映都是手抖,手心后背都出了不少冷汗,这时才微觉庆幸,自己不是那个主负责抢救的医生。至此,只是后悔,自己从美国留学回来,实在该在原医院在多工作几年多些临床经验,不该只凭两篇很有份量的文章,申请到基础研究课题,被博爱看中,以高薪挖角,就去了。如今私立医院患源少,也还缺乏真正临床最出色的专家指导,实在是少了这种在公立综合医院,有老师代教,不断见识危重疑难病例的机会。这时候想起离开时候自己老师的一声叹息,不是滋味。   韦天舒一直全程陪同,直到各项指标稳定了,女孩子沉沉睡去,才与赵主任一起走出来,这时秦少白却也下了台手术特地过来,见了他就问,“这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傻不傻啊年纪轻轻给人怀孩子,这是命好,半条命回来了也不至于摘子宫,这要把命,或者就把自己生育功能搭上,不得冤死。”   韦天舒耸耸肩膀,“怎么想的都有。在这儿说不合适。我今儿得请你们吃饭,吃着说。”说罢打李波电话跟他说火锅城见,看见周明凌远叫上。   几个人在火锅城找了靠里的位子坐下,韦天舒还在翻菜单,秦少白却完全没心想着吃,只管催韦天舒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哎唷你别看啦,横竖就那些东西,一个月怎么也来吃2次,还能吃出个花儿来?”   “那我好些日子没来了……”韦天舒慢条斯理地,秦少白在桌子底下踹他,赵主任坎得直乐,“小秦啊,你还是那个急脾气。跟实习时候一样儿。”   李波和凌远一起过来时候,铜锅刚刚烧开,韦天舒把才涮得刚好的肉捞出来,凌远把韦天舒调好的料碗伸过去,韦天舒叹息道,“你可真就是天生的领导,怎么永远来得这么是时候?”说归说,那笊篱肉还是给了他,自己再又拿了空碗再度调调料,李波接管了涮肉捞肉职责,边放肉,边笑道,“周老师没空。号称,答应了给人家亲自做干烧黄鱼和口味田鸡,刚跟我们一起出来的,可是改道去超市买料了。”   “谁谁?谁?周明?”秦少白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给谁做,给谁?”   “来来来,”韦天舒递过去一筷子牛肉,“别这么激动。铁树也能开花。周明做菜这不属于铁树开花,这是草地上的小野花,遍地开。当初给林念初也做。就是做饭也挡不住为了真理而辩论,你们女的,就光记着周明特能气老婆了。”   “现在呢?现在还是边维护真理边做饭?”秦少白忍不住问。   “现在啊,”李波笑着接口,“一边儿是为了真理而知己,一边儿是一个爱做,一个爱吃,周老师特满足地说过,看着那谁那个吃象,就动力……”正说着,手机响,却是蒋罡打过来,说是本来的加班,因为活提前赶完回家了,黄仔仔正在绕着她往冰箱带,用爪子挠冰箱门,给了罐头不理,问他这是干吗?李波告诉她给黄仔仔煮3个虾,每周一都是要改善伙食的,正说着,韦天舒就冲他道,“小蒋?叫来,把小蒋也叫来。”   李波对蒋罡说了,她高高兴兴地答应,才放下电话,就听见韦天舒乐呵呵问,“什么时候办事儿?可别忘了请我。我还要跟小蒋喝酒。小蒋这个小姑娘我可真喜欢。这样不把自己当美人儿的漂亮姑娘最可爱。干脆利落又好玩。”   “不把自己当美人儿的美人固然好,”凌远慢条斯理地道,“可你要想想,那是浑不讲理偏觉得自己最有理的妈给折磨出来的优点……”   “凌远你这人就恨别人过正常人生活。”   “得了。他有那么个丈母娘的话,我看这正常人的生活是没什么指望了。”   “唉呀你们别丈母娘了,”秦少白拿筷子敲着桌子,“韦天舒,今天姑娘究竟怎么回事?干吗年纪轻轻给人代孕啊?不是让人骗了?我一直就想不通这个给人代孕。是自己的卵子还是别人的?这得给多少钱才能干这种事!”   “都是别人的。”韦天舒摇头,“这孩子,外地代培生,学习不好,2次高考考个三本,大学里成绩也不咋地。大三时候谈恋爱,跟男朋友上了床,让学校整风抓着了,给了处分,毕业不能拿学位证书。费劲凑凑合合念这些年书,花家里这么些钱,眼见没出路了,居然就让人找上作了这个。好像是说,生一个闺女给15万,1个儿20万,那对夫妻广东人,做海鲜买卖的,开始主要依靠女的家里,现在发了。就是俩人都40多了,10多年没生育,这几年在不同医院,最近一次还就在你们科老祖宗那,一共做了4次试管也全失败,女的都快神经了,觉得再没有,老公一准要找小三,说到这儿,”韦天舒皱眉,“小白子,我可听说,是你们科哪个大夫给介绍的代孕,介绍的到博爱找刘谦做。”   “我们科大夫?”秦少白听得一惊,想起来前些日子凌远让查,自己也根本没放心上,“谁给拉这皮条啊?还真有这事?。”   “你居然不知道?”凌远瞥她一眼,“不但有,还做了不止一次了。”转冲李波道,“这个真不能手软了。一个是给病人拉美容手术的批条,一个是拉生殖的,再一个是给等肝的患者介绍外面做移植的。自己大夫充当医托,可小可大,这种事让人做了文章,都没有脸喊冤。”   李波却心念并没在此,听了刘谦这名字,先是惊讶,终于忍不住问韦天舒道,“海军x院的刘谦?”   “确实军系的。哪个院我不知道。这人一周就过来一次,很装模做样地摆谱。我也懒怠跟他说话,难不成你认识?”韦天舒把盘子肉周进锅里,“要说这次这事儿,也是处处凑巧了。那对夫妻坚持种4个,小姑娘p也不懂,既然按人头儿给钱,就答应4个,可按说这刘谦,在这方面也是很有名的人了。这次却是心不在上面,匆匆给做了,做了就很长一段时间没过来,说是病了。除了他,我们妇产科那些人,根本没有什么真搞这方面的。就为了把这块儿搞起来分这块饼,把这老先生请来的。结果他一‘病’就病了四个月。我倒还听有人说了个更惊悚的,不过我都不信……”   韦天舒正说着,蒋罡已经走到跟前,过来跟韦天舒他们打着招呼,笑吟吟地冲李波道,“聊天聊得这么投入!眼都直了……”   “然后呢,什么特惊悚?这刘谦得了什么病啊这不是就把这小姑娘坑了?”   “嘿,我听的是,他让自己儿子,给打伤了,打成了锁骨骨折。”   第二十七章 2   3   咣当一声,蒋罡刚接过来的,李波递给她的调好了调料放了肉和菜的碗,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汤汁撒了她自己一身,也还殃及了旁边的李波;李波赶紧拿了餐巾纸过来给自己和她清理,而她却向中邪了似的,半张着嘴,直愣愣地瞪着韦天舒。   韦天舒也愣了,抓抓剃了板寸的头,纳闷地道,“这儿子打老子,儿子打老子虽然不大像话,但是,其实也没这么震惊……”   “刘谦?”蒋罡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肉菜汤水,只管瞪着韦天舒道,“你们博爱的刘谦?军系的妇产科专家刘谦?”   “啊,是啊,小蒋你也认识?噢你们都是军人……”   “打得好,打得好,”蒋罡握拳狠狠地道,“很像话,很像话,应该打得再狠点。被他糟蹋的小姑娘告了他?这可真是个勇敢的好小姑娘……”   “小罡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李波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碗丢在桌上,忍无可忍地阻止蒋罡,虽然压制了并不高声,但是已经带了恼火,“你听话听一半就能扯出这么多混不相关的来。秦大夫说他坑了小姑娘,那是他病人因为他生病,手下的其他医生业务不行,耽误了减胎或者说是做其他相应措施的机会,这究竟责任如何是谁的责任,还没有弄清楚,什么儿子打父亲,也是八卦传言,他儿子我也知道,从小是打架闹事开过人脑袋打断过人鼻梁的任性孩子……这无论如何,哪哪能……能就让你给想到那么龌龊的地方去了?你……”李波越说越是烦躁,原本,就些微地不满韦天舒他们并无确实证据地在这个代孕母亲事件上断然就下了‘刘谦不负责任,害了这女孩子’的结论---虽然这种议论其它医疗机构其他医生的事儿也不少,他以前也没有太多反感,可这次,说到刘谦,是小时候他带着自己第一次看显微镜,第一次玩听诊器,是本科一年级时候,自己固然成绩出色,却对基础医学没有兴趣,羡慕着学航天学机械的堂哥们,却被刘谦第一次带进手术室,只静静地看那手术灯下的紧张操作,心里蓦然对未来的白大衣,蓝袍褂,有了某种神秘的向往……韦天舒他们也就罢了,虽让自己心里不舒服,毕竟这事情做如此感慨猜测和八卦,也是常情,然而蒋罡居然一来就没头没脑地者一通胡扯,李波脑子里,完全就是她妈妈整日捉贼一样地盯着自己‘作风问题’,无根无据地说‘外科大夫大部分都不干净’ 的模样,这话这时从她嘴里出来,那份震惊失望而又觉得很宿命很基因很教养……的情绪一下就冲到了头顶,一时之间,某种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总算猛然醒悟这是当着若干同事老师……把最后那句刻薄的“是不是全天下就你洁身自好,别人全是龌龊肮脏”压制下去,而想到这话的时候,都已经分不清心里那愤怒是对着她,还是不经意就会窜上脑子,窜上脑子就厌烦无比的她妈妈的脸了。   蒋罡一时间傻了。   甚至已经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那样恼火甚至厌恶的神情。   自认识他,从来没有见他对自己如此,别说对自己,便对不讲理的病人,便对任何其他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也没有过如此。   如果有,大约,只是对着自己妈妈。   他与母亲的那一番并没有低头,却表达了决不放手的决心的表白,让自己一部分心思放下,却有另外的心思揪起来---那在母亲眼里,只能是他仪仗了自己全心的爱的霸道嚣张 。然 ,固然揪了心 ,自己却也完全认同他说的道理---或者,其实更是这短暂的带着忧惧的分开之后,只觉得在一起才能稍觉踏实吧,于是跟了他回来。   心里,总是有着那么点说不清的不安 。她 本来以为完全是因为担心着母亲对他的不喜欢不认同 ,到这一刻,才突然明白,那不安,更多地是来自他对母亲的厌憎。   是的,厌憎。   母亲对他,无论如何,也只是因为不了解,而生的疑惧 ,或者总有一天,终归是可以因为了解,而改变的。   而他对母亲,却是并无误解的无法妥协的不认同 ,无法改变。   他厌恶的,是养自己长大的母亲。   “李波你干嘛干嘛?”1分钟的沉默之后,韦天舒顺手把一根竹筷子掰成了5段儿一扬就尽数打在李波脑门上---这还是他给本科生上课时候给睡着的学生醒神儿的绝迹了---同时没好气儿地道,“你跟你周老师学好的,别良莠不分什么都学!刚说着呢,你这就开始为维护真理而辩论了。去去去,烦劲儿的,我们喝酒打屁,爱说啥说啥,国家主席的笑话传闻都多的是,我们笑笑骂骂,也没见民警同志过来干涉,你这还不许随便说话了。来来,小蒋,老子就喜欢没根没据地骂骂人,尤其长刘谦老头儿那样人模狗样,看着就很象个伪君子的。我看你说的对,他一定不是个好东西,否则他儿子能揍他!”   李波被他拿出‘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态度噼里啪啦一通数落,被噎在那里答不出话,而这些年也早习惯了他如此,并不意外,转见蒋罡先是茫然,大张着眼睛,瞬间眼泪已经涌了上来,却拼命眨着终于逼回去,抬起来下巴,努力想挤出个笑,却终于没有挤出来,之后,她的眼光避开了自己,而神色里,带上了那么一层黯淡的痛楚,他心里也是茫然,他其实很想立刻拉着她的手道,然而未曾如此的最大原因,却不是因为此时当着旁人,而是……心里那重解释不清的烦躁。只是烦躁之中,方才的冲上头顶的怒火淡了,突然奇怪,为何她似乎认识刘谦 ?   秦少白本来满心要打听这倒霉代孕女孩子的来历,也还有满肚子感慨要抒发,结果让李波这么一搅和,也不好再提,这会儿想起来刚才凌远说自己科大夫拉皮条的话头,问他道,   “凌远,听你这意思,你是有谱这介绍代孕的事儿是谁在干?”   “没谱我能乱说?”   “谁?”   “少白,现在你是管事儿的副主任。这教学医院的医生做医托,因为种种利益,介绍不够水准的医疗机构,虽不是自己临床出岔子,但其中的潜在危害,你今天也看到了。这件事,我之所以不直接管,一是希望你这方面,稍微动点脑子;二是,你们科毕竟是这方面全国的龙头,名誉,传统,骄傲,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自己出手管,总比我从院方追责要好。”   “这……这真是我们的人干的?”秦少白不敢相信地瞪着凌远,“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凌远夹了片芋头慢慢地吃,也不答话,韦天舒心下也是狐疑,白秀给代孕的这对夫妻最后一次作试管是在第一医院,失败后才由某个大夫介绍找的代孕母亲,且介绍来博爱,这些他也都只是听说,并没太当真,这时看凌远倒真是十拿九稳的样子,很多话想问,但是这时候也觉并不方便,最终还是忍不住冲凌远道   “和着这病人你压根就知道怎么回事?”   凌远摇头,“我又不是神仙。我只知道有我们的大夫介绍代孕妈妈,介绍其他名不符实的做IUI和IVF的医疗机构,拿没拿钱我不清楚,但是在这边没有机会去做生殖,病人介绍出去,那边给她机会上手做。至于具体这个女孩子,我不知道。你今天早上给我电话时候,我想过会不会是我们的人介绍的,但是也不确定,现在听你说由来,是确定了8成了。”   韦天舒愣了一会儿,半天才犹豫着道,“你知道……有可能有麻烦?”他说着塞了筷子肉进嘴里,咽了之后,颇抱歉地道,“我当时真没想到……只想着做的大夫不是你的人。这事儿,恐怕会有记者有兴趣,要不我去对白秀讲,别乱说,别牵扯多了,这孩子对我还是很信任……”   凌远微微一笑,“你什么时候在这事儿上,这么‘全局’考虑了。”   “一码归一码。”韦天舒正色道,“这次你给我开绿灯,等于是救了条命。救命最重要,不能因为你开了这个绿灯心软了,让你吃亏。你当院长的,在意这个医院形象,我也理解,如今环境也是太差,一点小事都上纲上线,也怨不得你。我……”他说着皱眉,拿酒过来喝了两口,“我就是看不得干了好事的人吃亏。凌远,你看这事儿是不是要准备准备,如果记者要做文章,把中间医托的事情牵出来,本身也是大文章。”   “顺其自然吧。该报就报,该怎么报怎么报。”凌远无所谓地继续涮肉,加菜,不再说别的,韦天舒还是不解,凌远向来十分重视作秀,与各媒体关系也好,真出了什么事,会引起负面评价的,自是有本事压制下去不报;韦天舒心里实在不愿因这事给他惹了麻烦,却又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想开了。还是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而秦少白,赵主任俩人,更是一脸糊涂,韦天舒看向李波,他的心思却明显并不在此,似乎根本没听刚才凌远这番说话,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机械地把肉啊菜地加进铜锅,再捞出来分给大家,也是满脸的问号。”   这顿饭吃到了8点多钟,中间凌远接了个电话先走了,韦天舒结了帐后,赵主任和秦少白都要回去看看白秀的状况,与韦天舒三人一起往医院走,临走韦天舒踹了李波两脚给他使着眼色,示意好好陪礼道歉,甜言蜜语,李波只是涩然苦笑,只觉得心里有什么说不清的不安上下翻腾,却实在是并不能清楚地讲明原因,许多乱七八糟杂乱的疑惑一闪而过,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而具体到蒋罡,她不是小气的女孩子,李波更一直觉得,她对着自己,比认识的所有人更加一望到底 ,从来不曾隐藏半分情绪------直道今天。这近一个小时,看不出她的喜怒,她一直就安安静静地吃东西,听他们说话,偶尔与韦天舒说笑两句,倒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李波却很明白地知道,这次,她绝非没有介意。   俩人一路走出去,李波去拉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这样走出餐馆,蒋罡往后面停车场走,李波跟着,还是抓着她手,直到走进停车场,李波心里越发忐忑,果然见她在自己的越野吉普跟前停下来,并不开门,靠在车门上,对他说道,“刘谦就是那个我相查的人。”   李波一愣,随即扯动嘴角,苦笑,低声道,“还真是。我刚才……刚才想过,又觉得,太离奇。”   “但是我也只看过他左手握着女孩子左手,右手握着右手,站在她背后,这样子撕纱布。这是我唯一亲眼看见的。你说了,有可能,这就是他做老师的风格。”   “小罡,我刚才……”   蒋罡摇摇头,认真地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说得也对,我并没有真正的证据,来怀疑他有更恶劣的言行。我确实知道一些其它方面的‘故事’,对我而言,我把它当作事实,但是确实,对于别人,当作有可能被夸张,被歪曲,被编造的故事,更合乎一个做事谨慎,冷静的人的思维。我刚才感情用事,我抱歉。”   “小罡,你别这样。”李波心里越发不安,只觉得每吸进口气,胸口都微微地疼,“你有什么想法,你告诉我……虽然,虽然他其实是我很尊敬的长辈,但是你……”   “我和你想法不太一样。立场和感情也不一样。”蒋罡平静地道,“在我没有把我当作的事实,找到证据证明就是事实之前,我不想对任何人胡说了,包括你。李波,”她说着拉开车门,“我有好些事情,要有时间和空间好好想想,这些年我大概一个人习惯了,习惯有重要的事情,得安安静静地想,我回去住了。搬过你那边的东西我也不用收拾,不碍 你事情的话,先放着。”她想要上车,手却被李波拉着不放,使劲一挣,俩人一拉一扯,前几天,他与她一起回来时候,执意要去那间著名的首饰店买的,随后就给她套在手指上的戒指,却脱落了,到了李波手心里,俩人一时都是愣了,李波才要说话,蒋罡低声道,   “李波,还有,其实,咱们俩都是成年人,30岁了,那回事,没有那么重要。你情我愿的,谁也没有对谁耍流氓。你不用因为……因为那,就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我很爱你,但是这只是我自己的事儿,很容易很容易。你更加不用因为这个委屈自己。”   “我没有委屈。”李波飞快地道,“你凭什么说……”   蒋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澄净平和,“你……不委屈吗?”   李波一时结舌,蒋罡叹了口气,“你一直很压制克制,我一直很紧张小心。我真的不是怪你,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我只想自己安静地想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十七章 3   蒋罡忘记了哪本著名的文学作品中的哪一位著名的文学形象曾经说过,   对于我不能面对的事情,暂时不去面对它,也许过些天,就有了解决的办法。   蒋罡心里,对于‘过些天’就找到了可以解决李波对母亲的厌恶的办法,毫无信心,然而,不能面对,暂且避过,做些尚可作也必须做的事情,填充精力,又不浪费光阴。   于是,刘谦。   这个在自己心里,必须要查清楚,否则总觉得欠了什么一样,寝食难安。   蒋罡盘膝坐在宿舍的地板上,上身笔直,双手搭在双膝上,平视着前方挂在墙上硕大的白板。   白板是她在家加班工作时候,用来帮助理清思维,记录重要笔记所用,一米宽,点七五米高,如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这三天以来,她应用自己所有技术,关系,通过正当或者不那么正当的途径,得到的十分可信,也许可信,或只是传言的,关于刘谦的信息。   不同颜色的标记,代表了消息可靠的程度。红色,代表确凿。   标记了红色的包括:刘谦的生平简历,出生,家庭,婚姻,学历,工作,子女。   感谢如今网络的发达,感谢刘谦被博爱请去坐诊,感谢博爱已经十分先进地使用电子数据库记录所有专家档案且记录详细,感谢自己上研究生期间对编程,加密解密的浓厚兴趣……感谢……徐竟先夫妇与刘谦夫妇做了多年邻居,谈话不经意地提到他的妻子,这个追查核实的另一条线……   刘谦,195x年出生,烈士遗孤,由x省x军区司令员抚养长大,196x年进入x省立医学院学习,工农兵学生,197x年与养父女儿陈虞结婚,2年后重新进修,以最高分考入x医学院研究生院,妇产科专业。197x年-198x年留市x院历任住院医生,住院总医生,主治医生,副主任医生,业绩出色,199x年调入海军x院。   陈虞,大刘谦3岁,x省x军区司令员独生女,文革前最后一批通过正规高考考入大学的学生,专业数学,曾下放青海2年后回x省,197x年念硕士研究生,同年与刘谦结婚,后调入解放军总参谋部从事数字模拟工作。陈虞曾经在读书期间,多次获奖,十分出色,然而在硕士毕业那年因去四川旅游,旅游车在九寨沟盘山公路翻车,陈虞受重伤,脊柱挫伤,骨盆破裂,自此曾呈病休状态长达4年,随后一直工作业绩平平,没有任何重要项目成绩,因为脾气暴躁,与同事和合作部队方关系恶劣,多次由组织协调调组,从199x年至今,调入海军x院任医务处处长。   刘谦与陈虞,曾经多次闹离婚,陈虞曾经以重物砸伤刘谦,都经组织协调作罢。   儿子刘辰,198x年出生,从小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学习钢琴,黑管,曾获得多项国家级奖项,进入音乐学院附中学习,然学习期间,多次打架斗殴,伤人,受处分,199x年开始,在各种酒吧弹吉它,唱歌,作鼓手,几次引起粉丝群群殴伤人事件而闻名于整个圈子。   刘谦,陈虞,刘辰。   刘辰的生日,正是在陈虞因严重伤病休期间。   以刘辰的音乐天赋,成绩,和父母的背景,应该可以进入高一级的音乐专业院校学习,或者,类似家庭的孩子,多半会被送出国念书。   然而刘谦与陈虞,似乎对刘辰十分淡漠不关心。   百板上若干处标记问号,比如,刘谦由一直工作业绩出色的市属医疗单位调入军系―――这实在并不常见,当然,因为岳父家关系,也可以解释,可是,为什么?   刘辰的生日,在陈虞骨盆粉碎性骨折后一年。   刘谦夫妇,为何对儿子的前途,如此漠不关心?   白板的另一边,是几个大框,‘撕纱布’--红色,‘利用职权侮辱女学生’---她本来用了红色,而后,反复告诉自己,既然要查实,就要把自己当作一个不认识婷婷的陌生人,于是,蓝色,‘被儿子打碎锁骨’,更低一级的可信度。紫色。只是几样和在一起,蒋罡给自己了一个继续查实的理由。但把客观二字用楷书写在自己的床头。   于是,蒋罡在这三天中,发挥快速反应部队的工作作风,除了连夜黑了若干官方或非官方网站,资料库之外,去刘谦曾经所在医院妇产科,特地挂了曾经与刘谦同年的,如今是妇产科主任的号,只说自己已经有无措施性行为1年,始终未曾怀孕,在这里做全套检查,而后随口问起主任,万一自己真有问题,有没有什么专家推荐?她顺口问了几位专家名字,特地都举的名声最大,等待时间至少1年的专家,最后提到刘谦,说这个在博爱坐诊的专家,因为收费高,号好挂,查简历似乎以前是这个医院医生,请问医德如何?   妇产科主任在第一秒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摇头撇嘴,蒋罡赶紧问道,“他技术不好?”主任摇头,“本事不小,不过……”主任皱眉,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后,她冒充小报记者,去刘辰所在中学找到刘辰班主任,只说刘辰现在在电子音乐届很是有众多粉丝,创造与表演都被所有观众喜爱,自己这家报纸想采访下刘辰少年时代的音乐成就,班主任却长叹一声,“他的天赋奇高,我这么多年还记得,怎么就落到在酒吧弹琴!孩子没有赶好父母啊,无人管教,无人仔细培养……”班主任说着摇头,不愿再说。而却给蒋罡看了刘辰那届的毕业演出录相,蒋罡认真看着,目光定在了小提琴独奏的女孩子身上。   第二十七章 4   李波这已经是第三天坐在‘流金’吧一个角落,一如前两天一样,点一份半中不西的茶餐厅式的晚餐,要一盘水果,看着台上,刘辰或敲架子鼓,或弹吉他唱歌,甚至,昨天,撕裂了上衣,丢向空中,再接住,随兴而舞,下面的小姑娘--甚至是不太年轻的女人们,如同疯了一般地尖叫,把玫瑰丢到台上,他一舞完毕,台上留下了近百朵玫瑰,如同铺了层花毯。玫瑰是酒吧的专营,69一朵,卖给观众,观众献给自己最喜欢的表演者表示支持。   刘辰的脸依稀还是小时候俊美的样子,只是如今,棱角越发分明,及肩的长发,左脸颊有条极淡的疤痕,并不狰狞,反而使得这精致俊美的脸带了些神秘的魅惑。薄而宽的肩膀,极纤细的腰。   几曲他自创的热烈的歌之后,他忽然把电吉他扔到了一边,将木吉他拿过来,调音,并示意下面安静,他的手才一摆,下面那些方才还在尖叫拍手的女孩子们,立刻鸦雀无声。   当那首歌的前奏响起来的时候,李波心里一震。   熟悉的歌,熟悉的词,已经模糊的往事。   很久很久之前,他是大一,还是大二?从学校回家,一个好看得小精灵一样的小姑娘,提着琴匣,眼泪汪汪地从他家隔壁的楼跑出来,好看得一点儿也不比小姑娘逊色的小男生,追在后面。俩个人拉拉扯扯,小姑娘又哭又说,小男生发了脾气,小姑娘哭的时候,还是那样妩媚清灵地好看,小男生火爆的时候,也还是挺秀明亮地俊美。   真好像是画儿里的人。   他把他们带回了家。   拿水果,煮面,小姑娘很快收了眼泪了,倒仿佛对他好奇似的,追着他问各种的问题;而小男生,似乎也后悔了方才的发脾气,从李波的卧室里翻出来李波他娘突发奇想想要培养他文艺气质而结果就是一直接灰的吉他,调了音,唱了首歌。   如果……如果那天,自己没有恰在那时从学校回来,如果那天,自己不是因深知男孩妈妈的怪脾气,对男孩小时候的打,长大之后的骂,如果那天,自己不是因为与男孩父亲颇有些忘年的交情……把这两个好看的孩子,带回了家的话,如今,一切都该是什么样子?   小女孩,是否也会是这唱台上的一人?哦,或者不,他们也许该有更好的,更华丽隆重的舞台。   李波垂下眼皮,安静地听那首歌,而当其他的歌声起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似乎还是那首不太属于这个酒吧的歌。   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刘辰站在他跟前,似笑非笑地,而无数双眼睛,都看过来,望向这里的目光,绝对地多于望向台上另外一位歌手的。   “好久不见啊。”   刘辰点了根烟,而那些细碎的惊讶地议论,让李波略觉得尴尬,刘辰忽地大笑,冲女孩子们挥手,“别乱猜,他是直的,我也是直的,他还抢走过我的妞。我第一个妞。”   又是一片尖叫。   李波微微皱眉,刘辰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双长腿架在另条凳子上,把他面前的果盘抓过来,将瓜条丢进嘴里。   “开个玩笑,”他挑起眉毛,“我可不是为了心里还有那个妞弹这个歌。是因为你在这儿,故意逗逗你。前不久和几个从前的朋友聚,他们说,妞跟了个富豪榜上前十的老头。怎么,听见这个歌,有没有一种,”刘辰故意贴近他,“岁月的,伤感?”   “你不象是喜欢这种地方的人,”刘辰吃了大半的果盘之后,斜睨着李波,“特地来听我唱歌?为什么?跟妞有关?”   “刘辰,我是来找你,不过,”李波抬头瞧着他,“是因为你爸。”   刘辰的脸刹那间阴沉下去,站起来,冷冷地说道,“那么,滚。”   李波安静地瞧着他,并不动,刘辰伸手推他肩膀,李波架住他手腕,平静地道,“你知道,除非你要叫人来,你即是掏出把刀来,也撩不下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叫人,”刘辰冷笑,“你再不给我滚,就冲提到老畜生这条,爷今天找兄弟乱刀砍死你,今后哥儿几个一起牢里耍,也没什么。”   “真是你打伤的他?”李波瞧着他问道。   “你他妈的到底滚不滚?”   李波忽然笑了,“刘辰,咱们一个大院里混大的。你是在外面混打架,刀子砖头地硬上,我可一直是跟特训队的人摸爬滚打出来的。你说,他们复员退伍之后,都干的是什么?你这些年都是在这些吧混着的,这地方要做生意,要赚钱,他们捧着你,也是因为你摇钱树,刘辰,”李波贴在他耳边说,“要不咱们试试,是你先找着人来剁我,还是我先找人找个理由把这一串儿的吧封上个10天半个月。你想必知道,这些个吧,要想找理由封,太简单了。”   刘辰狠狠咬着嘴唇,神色阴晴不定,李波放开他手腕,声音已恢复平和,“咱们没必要这样。我也不是站你爸立场来。只不过,有个女病人,跟你爸有点关系,如今在icu躺着,三天了,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医疗程序上有需要弄明白的地方,你爸爸现在称病不出现,虽然最后,他该出现还是得出现,可是熟人上头,我还是想私下问问,最近他出了什么事?以至影响了正常诊疗程序,造成疏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刘辰放声大笑,再度吸引过来无数眼光,笑罢,他指着李波道,“我才想起来,老畜生还是个医生。跟你一样。你从前,还真是满喜欢他的。哎哟,医生,”刘辰笑了一阵,“他还给人治病!那女孩子,该不是他给坑到这要死不活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他?”李波再度抓住他的手腕,看到他眼睛里去,“你到底,为什么打他。”   “哈哈,”刘辰再度笑,“我说么,你要去了解他有没有‘诊疗失当的苦衷’为何不去找他。你与他一向关系不错。你来找我,看来是想知道别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了笑容,“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李波皱皱眉,尚未答,刘辰已经低声问道,“跟妞,有关吗?”   李波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只觉得某种说不清的,由许多应该是无关的碎片似的画面而来的,可怕得不敢于深想的恐惧,自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蔓延开来,呼吸变得艰难,而整个身体仿佛冻住了般,一动不能动弹。   刘辰撇了撇嘴,冷冷地道,“我打他,只是因为我最近周转不灵,想管他要钱。他不给。他老婆通过人贩子把我买回家,就想算是有个儿子了,可他不干,俩人都没少打我,你觉得我跟他亲点,是因为小时候,他在别人面前要面子,所以,送我上学,给我钱。现在,他不给了,我就打他被。”   “你为什么……为什么,”李波只觉得每个字说出来都艰难。   “我为什么提到妞?”刘辰笑笑,“我逗你啊。你干嘛这么紧张,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波一把抓住他前胸的衣服,“到底为什么,你提……提她?”   “没什么,随便说说,老畜生很奇怪,对性感的尤物没兴趣,收集的照片儿对着瞧的,都是一水儿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儿。有回我收拾旧东西,掉出张妞中学时候的照片,老畜生眼睛看得发直,下边,”刘辰淡淡地道,“硬了。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李波闭了下眼。努力地压抑胸口翻涌的恶心,胃的抽搐。   收集照片儿。对着瞧。小姑娘。   中学时候的照片。中学时候的照片。中学时候的照片……中学……   硬了。   李波终于是再也压制不住,总算是在吐出来的那一秒钟,抓起了自己的外衣,翻江倒海地,吐在了上面。   待抬起头,刘辰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波闭目歇了一会儿,站起来,叫服务生来买了单,走出去,把吐脏的外衣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靠在墙上再站了一会儿。   三天前的几乎同一个时候,蒋罡把才戴了几天的戒指留在了他手里,走了。   他站在那空旷的停车场里,一直站到没有一辆车,反反复复在仔细回味她说过的话。从那次在基地跑马场说到手把手地握着女学生的手撕纱布开始,到除夕那天,她执意要去追查,与自己的争执,到后来,俩人一起回到她家的城市,她后来跟她说,所疑非虚;到今天,居然那人是刘谦,而她,那一通激动地张冠李戴的胡扯,到停车场里,她平静地道歉,不愿再多说,却讲‘有自己的感情和立场’。   蒋罡绝不是会胡扯的人。   而难道,刘谦会是她以为的那样?   那天终于回到家的时候,还是完全不能入睡,恰好值班的主治打电话给他请教一个病人的处置,李波干脆回到医院,带值班主治和住院医生加了这台手术,手术结束,已经是凌晨3点,楼上已经没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信步走到急诊,王东与值班一线才处理完一批喝酒闹事互相拿酒瓶子轧,每人身上6,7条伤口的醉汉,正在那里收拾东西,王东正在准备把一卷纱布收进去,李波说了句‘等等,你给我撕条纱布’王东随口答应,才抬起手来,李波已经走到他身边,一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正准备抓他另一只手腕,王东浑身一个哆嗦,万分不解地瞪着他道,   “你你,你这是干嘛?”   李波皱着眉,仿佛在琢磨什么,半晌才问王东道,“很过分?”   “你不值班跑医院来,不在家抱着老婆睡觉,在这儿抱我干嘛……”王东依旧惊诧着,“你没事吧。”   “王东,你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纠正学生手势的老师,对吧。”   “废话,这么纠正学生手势,那不是老师,那是老变态。”王东翻白眼。   李波愣怔地望着王东,半天没有说话,直到王东在他眼前晃悠着手,乃至来摸他额头,才轻轻推开他,转身出去,回家了,连白大衣都忘了换,一路梦游般地回了家。   蒋罡不可能胡说。然而如果蒋罡不是胡说,刘谦,就是个猥亵女学生的……老变态?   猥亵女学生?老变态?刘谦?!从来都温和微笑,待自己今生第一次走进手术室,戴上手术口罩与帽子,与自己谈论医学新进展,曾经在自己进入临床,认识周明之前,几乎就是一个医生在心里的样子的……刘谦?   那天夜里,李波想得头疼,终于迷迷糊糊睡着,却被个梦惊醒,梦境的可怕让他出了一身冷汗,那画面是许楠无生机地躺在手术床上,美丽的脸苍白而空洞,甚至看不出是生是死,而旁边穿手术袍褂的却是刘谦,脸是扭曲了的,不复平日的儒雅俊逸,显得狰狞,这样的刘谦,用手术刀,划开了许楠的身体,鲜血淋漓,而自己就站在旁边,抬不动一根手指,亲眼看着刘谦一刀一刀地划下去,而越来越多的鲜血,从许楠的身上涌出来。   李波从这个梦醒来之后很久都在发抖,却突然想起来个以前从没觉得奇怪的事。那是许楠才离开不久,自己还住在跟许楠共同住的房子里,尚未搬走;有一天刘谦突然来了,只说是到这边看个老朋友,想起来他住在这儿,也有时间没见他了,顺便过来看看。   那天刘谦与他随便聊了些微创手术的新进展,后来,他的目光却落在尚摆在桌上的许楠的照片上。   然后,瞧着他,微笑地说了一句,这小姑娘,还是更小的时候,更可爱。   之后又道,小波,这种女孩子,不要再惦记,她看着很纯洁,其实不干净的。   李波当时虽然听得反感,几乎就要翻脸,然而毕竟以许楠与刘辰的过往,加之如今许楠的离开,他并不知道这连自己都不晓得的原因,被传成了什么,理智上讲,那个年龄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算十分奇怪,而他,对于这自己不知道原因的,神秘的许楠,除了痛苦之外,已经无力再提……于是,当时只是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起来微创手术。   后来再说了什么,李波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是此时,突然回忆起来那天刘谦的目光,心里越发地惊惧,不住地发抖。   巧合,一定是巧合。自己……想得太多了。   黄仔仔蹭过来趴在他的腿上不断地用毛茸茸的身子给他一点温暖,他把黄仔仔抱在怀里,贴着胸口,大口地呼吸,享受这种发现一切是梦之后劫后余生的幸福,然而,说不上为什么,有某种说不清原因的,微妙的恐惧,在心里挥之不去。让他竟然渴盼上班时间的到来,自己可以站到忙碌的同事们中去。   第二天是一整天的忙碌,2台大手术加上与呼吸科主任,心内科主任一起与请来做局域网的的专业人士一起探讨把内科若干科室,住院处,检验科等建立联网,与做数据库的专家讨论试行的电子病例数据库该用什么样的模式,李波这一天如同打了鸡血似地高效率,而当下班时间到的时候,那种莫名的无所适从再度到来。   仿佛前路上有某种东西,让他既想转头跑开,永不见到,又有着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个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   他很想给蒋罡打个电话,很想她,想念她的温度与明朗,怀恋可以紧紧地抱着她的时候的那种踏实,然而却还是没打,说不清原因,或者是很微妙的自尊,然而想到她的时候,就越发地想要把那不明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一些。   李波给他妈妈拨了个电话,只如闲谈般,提到白秀的遭遇,说,医生,是刘谦。而且,可能是造成了不幸发生的,刘谦中途的缺席,居然有人说是儿子打断了他的锁骨。   徐竟先倒不怎么惊讶似的,只叹气道,“也真是造孽。既决定抱养了孩子,就好好的养,刘辰这孩子,本来也是聪明的,倒是可惜了。”   “抱养?”李波吃了一惊,“小辰不是他们生的?”   “哟,倒忘了你并不知道这个。”徐竟先笑,“你可真是个不管闲事的。当年邻居大都知道。小辰抱回来时候陈虞连走路还困难,倒基本是个保姆阿姨带大的……当年,小辰小时候,陈虞整天打骂孩子,刘谦也不大管,大家都私下议论,便是本来不知道这事的人,也都通过陈虞的车祸,猜到她不能生育,这孩子不是亲的了。你一个学医的,竟从来没有想过。”   李波半天不能答话,终于想起来问,“那么刘叔叔呢?按说,刘辰与刘叔叔还好。怎么会父子打了起来?”   “也没见他对孩子哪里好,”徐竟先道,“冷冷淡淡从不大搭理。”   “可是怎么会呢?”李波喃喃地道,“便算不是亲生儿子,他挺喜欢小孩,连对我都特别和气,不仅是我长大之后上医学院,就小时候,遇见了,他也给我讲过蝴蝶如何从蛹成蝶,蜻蜓的复眼……”   徐竟先叹息一声,“小波,这些事情,你是不想的。也是我们自小就不愿意你从这些不该存在心里的东西去想。你又没有妨害他,你爷爷是谁?你是你爷爷最疼爱的孙子,唯一扛在肩膀上的,唯一年年去疗养避暑,都要带在身边的,而你小时候也确实乖巧。当年的大院里,谁又对你不好了?只是大院里大都是军队的粗人,不像他有学者气质,斯斯文文。他不过偶尔碰见你几次,就温和慈祥了,也不算什么,而小辰,陈虞着急地弄回来就是表个态度,绝他再想拿孩子做借口,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的想法。刘谦又一直让岳家压着,也只好认命。这样,怎么会不迁怒小辰。”   “妈妈,你……好像很不喜欢刘叔叔。我以前,却全不知道。”   “是不喜欢。但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徐竟先淡淡地道,“没必要父母不喜欢谁,非要让孩子一定也跟着不喜欢。”   “那么,你究竟为何不喜欢?”   徐竟先大笑,“我儿子怎么对这种家长里短的八卦有兴趣了?”   “事关那个病人,大家议论得厉害,我就是好奇,既然有你这个大概还能算靠谱的信息来源……”   “怎么说呢?最主要是那种感觉。不宽和,不明朗,那种礼貌不像是重浑然天成的教养,更好像刻意的表现……也许这些都是因为成见―――挺多人都知道刘谦还是在工农兵大学生期间,曾经喜欢一个很漂亮的能歌善舞的姑娘,追得辛苦,姑娘却和别人好上了,他居然挑头给那姑娘挂破鞋,贴大字报。这种事情在当年虽然多的是,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可用在自己喜欢过的姑娘身上,我还是觉得很难接受了。至于后来做了邻居,一度陈虞还是你爸爸下属,倒是除了他们对小辰不算好我看不过眼,也没什么其他的不好,犯不上跟你一个小孩子,罗嗦从前那点儿事情。”   李波握着电话,不知该跟母亲说什么好,母亲那边已经乐呵呵地转了话题,“我下周末就从基地回来了,这次有个长假,商量商量你婚事怎么办吧。我看一是抓紧,二是,你们呀,小心着些,可别给我来个奉子成婚,你娘是无所谓的,你丈母娘怕不得把你的脑袋敲碎。”   李波已经忘记了后来与母亲敷衍了什么,只是挂上电话之后,又给曾经一起玩的大院小哥们打电话查到了刘辰如今的消息。   既然他也逃不开前路上那团未知,只能努力走上前去把它弄个明白,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这儿子打老子甚为相关究竟是否属实,终于,他去了刘辰唱歌的酒吧。   第二十七章 5   已经是7点多钟。   凌远办公室里,苏纯坐在他旁边,拿笔记本电脑一项一项地给他过妇产科的各项管理数据。   “这是我们近个6月的总患流量,各月无统计学差异;下面这是分病种患流量……这个是分年龄阶段患流量……这是医生人均门诊接诊数,这是门诊流量与病床利用率的correlation,这些简单统计是我自己做的,而这20年的所有数据,照你说的雇了了在校生输入了,送去卫生统计系了,这部分,你看,是我们接诊的病人利用电话挂号,上网挂号,预约检验的比例,前两项在本市患者中已经快速上升,第三项主要还是在慢性病,老病号中比例大一些,我觉得可以更多与小区合作,利用宣传,而对于外地病人,应用得极少,我想一方面我们该在医院网站上把这放在更醒目的位置,再一个……”   凌远听着,瞧着那些组织有序,条理清楚的图表,流程,抬眼,见苏纯微微皱眉,十分认真严肃还有点忧心的模样,年轻的脸上的这种老成持重让他忽然想起来欢欢看的漫画里面,那种大眼睛,小模样,但是带了副大眼镜的少女科学家,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苏纯正在给他解释几种不同的统计方法计算的ivf与iui的需求量,以及第一医院生殖中心所能提供的最大极限,这中间的差距,忽见他笑了,先是不明所以,后回去检查数据,有点紧张地问,“我弄错了?”   凌远摇头,笑道,“我真该设个名目给你多开工资了。”   “太好了!”苏纯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还是给钱实惠。别再继续教导我的着装品位了,我老觉得那不是我自己……”   “真是不可教也。”凌远摇头叹气,笑道,“好了,我累了。今天到这儿,工作时间结束,我带你吃饭去,”凌远瞧着她笑道,“苏纯啊,我老觉得你是个批着女人外皮的男人,应该好好查查……”   “其实……”苏纯看了他一眼,心里交战了一下,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其实什么?其实你真的是个男的,对吧?”凌远大笑。   苏纯狠狠地忍住那句‘其实李波和周大夫在背后管你叫绝色佳人’并没有出口。然而此时,不断幻想他听见之后如何气急败坏,心里十分舒畅。   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苏纯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陈瀚语的事情……”   “怎么?”凌远回头打量她,想了想道,“这件事情,现在秦少白也已经有数,周三就要在会上提出。这事如果不是你早发现,可能现在就很被动。处理上,你有什么建议?”   “我知道你要就此入手整顿,规范临床医生言行,杜绝这种混乱情况和以后的隐患……但是就她个人,”苏纯叹了口气,“其实她满认真的,成绩也特好,如果不是导师在第四年时候竞选失败去了别院,留这里可能就更大,心理也就没这么不平衡。她也是要强,才特别想进生殖中心,做这块儿,这边,进不去,才动了别的心思,想在别处有机会做,积攒点经验……”   “人的一路上都是这种不平和诱惑。做了什么,就得做好承担这个后果的准备。”凌远淡淡地道,“这些都不是乱来的理由。而且作为临床医生,这种急功近利本身,其实包含了对医生本职,也就是患者的健康这个最高利益的极度不尊重。我这个人不是什么道德家,什么收收红包---只要不是下威胁索要,什么药品上拿了点回扣---只要不是因为回扣去开药,这些都无所谓,但是她这种,等于是双重有违我的底线,介绍病人去名大于实的医疗机构,为拿回扣,长关系,学技术,把患者当实验;无视医院明文规定的制度,混乱管理。”   苏纯沉默地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我也明白。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讲。只不过……”   凌远瞧瞧她,颇有兴味地笑道,“其实这件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你姐姐?也没有为你姐姐不平?”   苏纯摇头,“何必都把眼睛大睁得那么清楚。我姐姐自从与小平安交好,很细心,很耐心,有些地方我都惊讶,她那么浪漫又糊涂的人,能够做到那样---比如,从来不会忘记平安任何一种药的时间,计量,从来不会在带他来复诊时候迟到一分钟,这在她整个人生里都没有发生过。严斌见到我都是一种恨不能想来世做牛做马为报的样子。而我姐姐,现在就越发盼望真有个自己的孩子,家里婴儿房已经布置好……她需要个孩子,我姐夫也需要,而我从来就没想过他有可能接受一个与自己全无血缘的孩子---这也算人之常情吧。所以,听我姐姐一说,我才奇怪,怎么也不相信,才会发现了这事情。唉,其实她,也算给我姐姐姐夫做了个好事----而我姐夫,我开始以为他要去包二奶,原来真是只想要个孩子,找人做中间人也是不想直接接触,免了麻烦……”她叹息一声,“不算太好,可是也不算太坏,对不对?不是每个人都能赶上太好的命运。不太坏的时候,就,这样吧。何必告诉她呢?反正她也不会怀疑。”   “你真是满有意思。”凌远微微一笑,上下打量她,却没再说别的,开车上了环路。这个时间,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堵得挤沙丁鱼也似的,几乎是进一点,停一停;苏纯并不清楚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吃饭,在这个时段,原本最好的选择是找家就近的馆子填饱肚子,也躲过交通拥堵的最高峰,尤其是对于他这样,时常将时间的利用精确到以分钟计的人。凌远一手把CD打开了,里面放的是一套车尔尼的音阶练习曲。拥堵的路和枯燥平板的练习曲 ,凌远却十分安然,不见半点焦躁。   苏纯望着前面那一眼望不到头儿的红色刹车灯,脑子里,不自觉地又回到刚才讨论的那些数据,数据背后种种或已经清晰,或尚自理不清头绪的问题,如今医院---准确地说,是凌远要面对的最棘手的状况,脑子里假设着各种他可能会做的应对,以及这样的应对可能会有的问题,一时竟想得出了神。   当凌远问她“是野山菌锅还是杭帮菜”的几乎同时,苏纯蹙着眉毛道,“高价门诊刚刚正式开始,正是媒体关注热点,连带关注我们本院,这时候如果把这个‘医生自己做医托儿’的问题炒起来,万一再……”她的眉头蹙得更深,小心地瞧了凌远一眼,“扯出从前合作医院的事儿……”   “那不一样,”凌远十分平静地道,“合作医院,从管理上在当时卫生部虽然没有明文的规定与明确的管理,却也没有明文的禁止,而我们医院各科各自的合作对象,也都做了基本调查,各科主任或者主要负责人,都对这种安排十分清楚,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而且,对于在本院之外就诊的,本院大夫的病人,我们依旧当作与本院病人同样纲领的处理;从医疗上,这是最关键的,我们十分清楚,病人得到的是质量得到保障的医疗服务。”   “我明白。”苏纯点头,“只是,媒体会如何说,舆论会到一个什么地步……”   凌远淡淡地笑,“做事,完全不管舆论该怎么说固然不可能,可是如果总是太顾虑他们怎么说,也就没法做事了。”   苏纯怔怔地瞧着他,心里有些不大明白,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他说道,   “如今,对高价门诊最大的影响是市场选择,而这种舆论不会影响到它的市场,”凌远扯动嘴角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有些刻薄,“它本身的定位也是邝镇扬们,你觉得你姐夫,会有工夫或者兴趣,去看与他的生意无关的社会新闻,尤其是,被这种新闻指导行为决定吗?他顶多是知道这是个被骂成类似半殖民地时代树了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的,势力地方,但是你说,更多的他们,是不是会因此有更大的满足感?”凌远笑笑,“这本身也是打造品牌医疗,品牌医疗的一部分,就是购买品牌的人心理的满足感。就好像大街上那些背上了2万的驴包,就觉得自己气质上了个台阶的女人一样。”   苏纯点头,这一段时间,作妇产科的主任助理,临床之外协调各种管理问题,秦少白自己头大这些繁琐杂事,越来越多地让她干脆自己去与凌远汇报,反而还省了给她解释的一道程序和时间,而凌远,习惯了听事实的同时,让她表达意见,然后,也会给她解释他如何做决定的原委。   “我的基本原则只是把事按照我认为有意义的方向做了。舆论可以影响到一些关键决策,这些决策对于长久计划决定存亡的时候,我让着舆论,我妥协;但是舆论已经不会对实质问题起作用,它只是赞美我妙手仁心或者咒骂我狼心狗肺,就够不上影响我做决定的资格了。”凌远抬着头,脸上的神色有几分狂傲,又隐约地有些阴骘,苏纯越发地担心,才要说话,却见凌远笑了,方才那些神色已经一闪即过,这时一边瞧着依旧堵得水泄不通的路,瞥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尽职尽责的程度,让我都感动了。不过姑娘,咱们现在先讨论下一会儿吃什么好吗?这路比我想得还堵,我本来要去的地方,恐怕去不了了,开到了,我也要饿得胃穿孔了……”   “啊,你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苏纯飞快地看了眼表,已经近八点,她一面儿拉开自己双肩包的拉索,从中抓出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放在驾驶与副驾驶之间放杯子的地方,一面掏出一包苏打饼干,撕开包装,抽出一块儿递给他,“你先吃一口垫垫……”   凌远接过来饼干,本想继续逗她,非常符合曾经主席的备战备荒的号召,那个双肩背包经常媲美百宝箱,设备十分齐全,然而对上她的目光,那分认真地关心的神色,让他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似乎,与她一起超时工作的时候,并未见过她自己吃过任何零食,而她的包里,拿出来的,从来不是小姑娘们喜欢的巧克力,各种甜食,话梅,糖,而永远是对于有胃病的人最适合的白面包,或者苏打饼干。   吃过晚饭,凌远再把苏纯送回宿舍,已经是9点半钟;他在普外科某学术期刊还挂着评审的名儿,新一期的投稿二审,无论如何这周也得做了,他瞧着苏纯背着大双肩包,扎着清汤寡水的马尾辫子的背影进了楼,一低头,那瓶她的‘百宝箱’里掏出来的矿泉水还在手边,不由得发了会儿愣,随即摇头笑笑,转了车头往医院楼后的停车场开过去,准备回办公室拿了要审的稿子回家。   穿过急诊,正迎面见王东从急诊室往值班室走,见着他站着,乐呵呵地叫了声‘院长’。   凌远点头,“今天急诊不忙?”   “本来还是挺热闹的,不过,”王东乐道,“援军太强劲。最近我们领导不知道怎么革命热情这样高涨,不轮他值班,他天天跑来亲临一线指导甚至参与工作,到今儿,阑尾已经带着不同的住院医生,学生,切了7条了,昨儿还帮我们把俩外伤都缝了。哇,这俩天见习生实习生也跟着工作热情一起积极,连郁医生,今儿本不该夜班的,本来答应我帮我在办公室查点儿资料,结果跟着领导现在还在手术室……”   “李波?”凌远微微皱眉,李波固然工作态度从来认真,也并不介意在需要的时候加班,然而向来没有类似周明那样对临床超乎寻常的痴迷,如今的管理理念也一直强调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劳逸结合,平衡安排生活,听王东如此说,他第一反应是李波又被他未来丈母娘刺激了,或者,跟未来的老婆也出了嫌隙,于是逃家,这么想起来,连痴迷的周明,如今对临床的痴迷程度都大大地减弱,分了一大半到做饭上去;凌远忍不住不厚道地特别想笑,他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大部分的男人在结婚前都急急火火地往里赶,而之后,就算如自己父母那样标准恩爱夫妻,凌远都经常替父亲觉得,如果少了母亲成日各种有理由没理由的唠叨埋怨,生活的快乐指数,一定大大升高。更别说韦天舒这样的神经病,三天两头儿地号称加手术,急诊,跑回医院值班室打游戏到1点再回家,免于被老婆抓差陪看韩国肥皂剧集且要谈出符合她审美的观后感想;李波原本命太好,居然碰到个能与他一起较量台球,躺地板上看nba且能看出门道的不太女人的女人,然而人不能总是命好,命好的李波赶上的这枚丈母娘足以把他所有占到的便宜统统变负数……   凌远的脑子里转着以上的刻薄念头,面上却是很‘领导’地仔细问了几句今天病房和急诊的情况,回到办公室,把新的邮件处理了,又粗粗地看了遍李波发给他的,关于内科几个科室试验进行电子病历,患者基本信息联网,以及相关关于病人隐私的保护程序的条文和设想,到得再把手头零碎的事情做了,已经不早,干脆也把那俩篇稿子在办公室看完,已经是快1点钟。   从办公室出来,经过手术室门口,正见郁宁馨从里面出来,他停住了问,“李波还在里面么?”   郁宁馨瞧瞧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看看他吧。我觉得他不太对劲。”   “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郁宁馨耸耸肩膀,“反正我死乞白赖地非得跟着他加班上晚上的手术好几天了,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凌远皱眉,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停住回头,   “你干嘛死乞白赖跟他上手术?”   “加班儿违纪吗?”郁宁馨冷淡地回了一句,把帽子扯下来,一边理顺自己的头发,一边走了。   对于郁宁馨的脾气,凌远也并不意外,推开门换了身衣服进去,找了下更衣室,没有人,一个个手术室地看过去,终于在11号的门口,看见李波靠在手术室的墙上,双手里飞快地转着三把血管钳,仰着脸,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心思,更不知飘忽在哪里。   凌远在门口站到第三分钟的时候,李波的目光从不知何处落到他的脸上,然后,合拢了十指,方才还在飞转的三把止血钳,突然被他和在掌中,发出一种刺激耳膜的,金属相互碰撞摩擦的声响。   “找我?”   李波站直身子,把血管钳收回器械区,朝凌远走过来。   凌远心里打了个突儿,方才本想半劝半玩笑的话,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一下忘了,这时候瞧着他,脑子有几秒钟的短路,待反应过来,正打算说“如果你还不够累,其实我还有好多事儿等人做,别跟阑尾较劲”,李波已经一边把帽子口罩摘下来丢到门口的回收桶,一边对凌远说道,   “这几天我分别带几个病区的新住院医和学生做了最基本的急腹症手术。准备明天给负责带教的几个主治开个会。我这几天仔细观察了一下,2-3年住院医,虽然每个人都能做到正确诊断,也能做到基本独立完成手术,但是在最基本概念的精确上,急诊最基本诊断流程的规范上,最基础操作的到位,准确上,其实还有不少问题。”   李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凌远只好跟着,刚酝酿着准备开口,听他又继续说道,   “还有,老问题。对内科疾病的鉴别诊断,诊断学基本功不到位的。昨天有个主诉上腹痛的老年病人。之前曾经在二院作过一系列消化系统检查没有发现问题了。病历上很明确有二周前上呼吸道感染,低烧,但是我们和消化内的住院医生和学生,完全没有考虑肺炎的可能,没有考虑到老年人免疫应答的问题,所以有可能肺炎不伴发高烧,我们两科之间转来转去,没有考虑送呼吸科,事实上我自己开了了x光片,回来是很明显的肺炎。”   凌远点头,斟酌着瞧着他道,“李波,你……”   “我们科的传统非常注重基本功操作。所以大部分年轻住院医,尤其是从我们医学院上来,在我们医院转科的实习生留下的,基本功操作都还不错。但是在其他科的基本概念基本功上,我觉得大部分住院医生和学生没有达到一个应有的标准。有必要制订个培训计划让他们把上学时候的诊断学,内科学,拿出来,重新复习回炉。”   凌远点头,已经跟他一起走进了更衣室,分别换了衣服出去,凌远在他再度开口之前,赶紧抢着说道“李波,你大半夜的在手术室琢磨就这些教学事宜?”   李波瞧了他一眼,却不理这句话,继续说道,“对于低年住院医,把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实打实地扎实了,比着急去跟去上疑难杂症要更有意义。底子打好,后面的路事半功倍,底子虚,后面捉襟见肘。”   李波说的所有,都甚切中实际,确实是教学上随时应该注意的问题;他作为科主任,尤其如今教学主任尚新,工作还未完全上路的情况下,多关注教学,无论如何是件十分说得过去的事情。即使天天加夜班地关心,也可说是白天工作太忙,这是鞠躬尽瘁地在尽力。如果不是在手术室门口,看见了他那副神情,凌远也许真要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提拔培养的最得力属下,这只是对本职工作超乎寻常的痴迷和热爱。   而现在,凌远完全不能再猜测李波‘不正常’的缘由,本能地觉得能把他刺激出这种状态,实在已经超出了丈母娘的能为,倒是不大敢随便问了,干脆笑道,“本来听说你最近专攻阑尾,兼管外伤,我心想,还是有更棘手的事儿留给你做,倒是居然忽略了教学这块儿。”   李波嗯了一声,这会儿已经走到了楼门口,凌远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继续笑道,   “听说郁宁馨这一年颇为脱胎换骨?我本来把她收进来时候,是做足打算废了这一个坑儿,也不能把她爹得罪了,对她当然也没抱任何指望。这点上,你做事,确实还是周明的作风……”   李波摇头,自嘲地笑笑,“我没有周老师那样真诚。他做的就是心里想的。他是从心里把这当作他的责任,每一点的改善,都由心里快乐。而我,我只是觉得自己的份内事,必须做好,被你一点点推上来,其实我调整得很狼狈。我对郁宁馨,包括还有其他同事,都时常是要提足一口真气到胸口,心里不是不烦燥不暴躁的。对杨立新,我不知道多少次心里压下了刻薄话,对郁宁馨,开始时候,我看见她在急诊室,手术室那种状态,如果是以前,我会选择视而不见,而职责所在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跟她说三个字,‘滚出去’……如今,他们慢慢地都在越做越好,我不知道是该为开始的真实想法惭愧,还是该庆幸自己没有任性,而去做认定是‘正确’的。”   “你真的是因为……压力太大?”凌远多少地有点对他抱歉的情绪,“不过你这又是何必?做到好已经是相当不容易,谁还要保证那样身心合一?其实,我爸说,能做到压制心里的不得体,做到得体,这是修养。”   “修养。”李波苦笑,又重复了一遍,“修养。”   “李波……”   “一点半了。回去睡了。”李波说罢,径直往停车场去,一路没再跟凌远说话。   这一整夜,李波没有回家,整夜地停在了蒋罡宿舍楼背后的街对面。那里可以看见她宿舍的窗户。军绿色的窗帘。   自从见了刘辰,听了那一番话,李波已经完全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滋味。   那个他曾经十分尊重亲近的人,原来真的,在除了他以外的别人心里,根本都不是他眼里的样子。对着10多岁小姑娘的照片意淫,而那其中一个还曾是儿子的女友,如此虚伪,肮脏,猥琐;而自己,就维护着这样一个人,维护着一个看见了16岁的许楠的照片,会立刻上了猥亵念头的变态,每念及此,想到许楠曾对自己全无保留的信任乃至没有理由的崇拜,心里都如被刀刺中再拧绞一样的疼痛,而头一次觉得,遑论当年她离开自己的理由是什么,离开自己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白痴,恐怕都是最明智的选择;甚至,如果蒋罡怀疑的一切是真―――如今看来,是真的可能实在太大,有可能涉及渎职,乃至犯罪。   在从刘辰走后,李波最直觉地,就是想给蒋罡电话,想问问她,究竟除了‘握着女学生的手撕纱布’还有什么。蒋罡显然还知道,如果没有其他,她断不至于如此执著地要查实,然而,号码按了几个,却又颓然放下,她说了,查证实据之前,不会再‘胡说’,对包括了他在内的,任何人。   很平淡的口气,然而毋庸置疑她的坚决。   就这样划清了界限。   他与任何其他人。   这也是她从教训中,得来的明智,没有谁,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一个刚愎自用,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蠢货,来没完没了地践踏自己的自尊。   其实……   李波忽然想起来蒋罡的母亲,让他厌烦的古板又庸俗,刚愎自用的老太太。   曾经觉得,她就是无理取闹,就是毫无理由地发神经。   突然间,仿佛对她的厌恶,少了些基础。   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完全是自己眼睛里的样子。   在这个时候,他如此地想蒋罡,疑惑之中,他如此地渴望她的拥抱和温度,明朗的清澈的笑容。   李波放下座位,平躺在车里,在这个离她十分近的地方,不舍得走远,没有勇气走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些奇怪的梦。   直到母亲一个电话把他叫醒。   接起来的时候,他尚自迷糊着,只听见母亲说道,   “李波,我多管个闲事―――只是提醒建议啊,你们俩如果真私下把事办了,老太太那边的心结可不好解,你一时怕了麻烦,后面还有一辈子的事情。女孩子的妈,怎么也恨女儿跟人‘私奔’这事,那是对父母很大的不尊重了。”   “什么?”李波的脑子完全没有转回来。   办事。这是几个世纪以前的美好事情?   “你还跟我装糊涂了。”母亲又好气又好笑,“我可毕竟是她直属上司,她虽然给借出去,什么状况,还是会给我报备。蒋罡一下请了20天的假,不是打算领证旅游,你们难道是想集中在家造人不行?我可跟你说,如果你们证已经领了,非得打算去旅游,干脆就一瞒到底,假装没干,等她妈妈点头,再风光办事。哦,她妈妈可绝对不能接受女儿奉子成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你们悠着点,注意安全。我忙着呢,不说了,你们小心。”   母亲笑着就挂了电话。李波握着电话发了好久的呆,忽然,想到这20天的假期,他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某种无比担心忧惧的情绪忽然占据了全部头脑,完全将这之前所有的颓废与自卑赶得暂时没有了影踪,他抓着手机,按键的时候手指甚至发抖,然而终于是拨出了她的号码之后,却直接进入了留言信箱。   第二十七章 6   接到许楠电话的时候,蒋罡已经为要不要因为查刘谦的事情去许楠帮忙去认识刘辰,做了三天的思想斗争。她自打在刘辰的中学母校,看见了许楠照片之后就动了这个念头,终于,因为从韦天舒那儿得知了些让自己震惊的消息,决定不要搔扰许楠。   为了追查刘谦各个方面的资料,蒋罡忍不住给韦天舒打了电话,细问他这位被请去博爱的专家的为人,韦天舒实在地告诉她,自己对这人并没什么太深印象,不过,他说,“你真想知道这个八卦,我给你问。”韦天舒说着叹了口气,“小蒋,我跟你算对眼缘,也大你几岁,被李波叫‘老师’,就多说几句。上回李波那么说话,是他不对,但是,这俩人一起,不能老这么一是一,二是二地死叫真。别非得争出个你错我对来,跟自己日子无关的事儿,当茶余饭后的八卦解解闷儿得了。刘谦究竟怎么回事,说到底,关你们俩什么事儿啊?”   “我绝对不是为了要跟李波较劲才查他。”蒋罡险些赌咒发誓,“但是因为涉及别人的私事,我却不能跟您全说清楚。这件事儿,我一定会想法子打听清楚的,您不帮我,我去找别人问。”   不过2天功夫,韦天舒就给她回电话,说他回去翻校友录,找到了一个在原先刘谦工作过那家医院的老同学。韦天舒电话过去,只是提代孕妈妈这件事,问老同学,这姓刘的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不负责任。现在女孩子虽然过了危险期,也没人替她作主追究,可这老家伙,真就一直闷声不吭地不出头了?可真不是东西。那老同学嘿嘿一笑,对韦天舒道,你要提别人,我兴许也不知道,刘谦,当年闹的事儿可不小。一个中学老师,来找我们领导,说她有一个学生,父母都是没能返城的知青,自己回到北京跟外婆住,这学生在看病过程中,被这姓刘的性侵犯,给老师写了遗书要自杀。 那老师把孩子的真实姓名,情况,隐去了,信拿来了,说孩子割了腕,幸亏自己下不去手,救过来了;这件事,实在太恶劣,一定要请我们领导严查。 后来听说我们院领导私下见到了那女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对得上,女孩子一度想告他,但后来,父母和老师还是都反对她出面。   姓刘的也算神通广大,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医院是呆不下去了,但是人家竟然进去了海军x院,继续作主任,教授,如今还被你们博爱给请去了。   蒋罡听了,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自然并不意外刘谦另有其他劣迹,意外的是这个人早已经有过‘事迹败露’的时候,恶行上下皆知,且受害人还是是中学生,他的患者!这听起来比对婷婷的所为,严重程度更高,然而不能法办也就罢了,竟还能由得他还对穿着白大衣,还穿上了军装,还在军医系统里面做了婷婷的‘教授’毁了婷婷。   蒋罡瞠目结舌地抓着电话,她反反复复地只是说,怎么居然就能这样呢,居然真就能让他逍遥自在这么多年,继续坑人?   韦天舒叹了口气,说,也没什么奇怪,原来的医院,只求把祸患送出去,他自己有出路,人家不会抓着把柄断他这个出路;最要紧的是,性骚扰女患者这个,真要闹大了,追责的话,医院也有管理疏失的责任,名声上,人们谈论来去,具体人的名字反而不如具体医院的名字记得真切。既然受害者也不愿意张扬,祸患自己愿意滚蛋,医院能送爷走,就是最大的好事。   那天晚上蒋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婷婷的歌,婷婷的眼泪,反反复复在眼前回放,蒋罡只觉得胸口闷痛,想哭,却流不出眼泪,若说之前,蒋罡只是实在为婷婷不平,更看不得这样的渣滓居然能继续被人尊敬,只想有机会剥下他的人皮,却只存着‘但尽人力’的想法,在理智上没有存太大的指望的话,如今,愤怒和不平,却变成了某种重得几乎难以承受的沉痛,甚至头一次开始有些说不清的害怕,害怕这种许多人确知着,却不敢碰触的肮脏龌龊与黑暗。   那一夜她做了很多可怕的梦,从梦里醒来时候,她迷糊中就伸手够旁边的位置,曾经那里有李波的肩膀和怀抱。   当摸到冷冰冰的床头柜,蒋罡的眼泪淌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很想就给他拨个电话,甚至就在当时,立刻回去找他,就钻到他身边去,暖暖和和踏踏实实地枕在他肩上睡到天明。   但是。如今。   并不是要跟他争这几句话的意气,当时的委屈,和涉及了母亲的烦恼,如今,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只是,自己完全无法放下婷婷的眼泪,自己心里的不甘,而听了韦天舒的话之后,那种深重的沉痛,害怕之后,却又更无法放弃。 可是,真的要把李波牵涉进来吗?   自己执意要做,他若知道,便不会不管,可自己又何必给他的生活中,加进了一重无可奈何进去,让他被迫地调整着来不断适应着有了自己的生活 。   一夜的辗转之后,蒋罡决定暂时关了李波知道号码的手机,而就在她做这个打算的时候,接到了许楠的电话。许楠说,最初蒋罡也特别喜欢的那个木偶剧,也是她帮忙做过道具,又带着她在军属幼儿园表演,帮忙准备设备的那个,如今被某个做电视台儿童节目的孩子妈妈看中,已经到了购买版权的阶段。许楠说她一贯喜欢这些,可是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地做下去,因为中间她搞不定的技术难题,人际关系,都太多,她觉得麻烦,可是这次,开始一直有蒋罡帮忙支持,后来,因为小平安喜欢,特别希望能成功,她也就咬牙作了下去,也作了许多从前自己绝对不肯做的繁琐事情。   “我很想你。”许楠说得无比坦白真诚,又有点伤感,“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了。我听我妹妹说了,你和李波快要结婚,她说让我不要再找你,大家都会很尴尬。可是,我真的特别喜欢你。我现在开始教小平安拉小提琴,他学得特别认真,特别乖,他很快就可以拉小星星了……我们经常提起你。他管你叫好女巫。说好女巫是有无穷法力,能够让我们的梦想都实现的。”   第二天,蒋罡向上司申请,用2天完成手头的活之后,请20天的长假。晚上,下班回宿舍洗澡换了便装,拿上了之前拿玩具店的遥控直升机改装的直升机,去了与许楠约见面。   “我……没有特别过分吧?我本来答应了我妹妹,不再找你。”许楠小心地瞧着蒋罡,脸上带了些抱歉,“可是昨天。我修改木偶剧里面的几首短歌,小平安在旁边看画册,一边看一边问我,好女巫现在很忙很忙吗?有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她了。他说了很多‘很久’,可是没有哭闹,然后像一个大人那样叹气。我心里就也特别想叹气。我也特别想你,还想给你看这个修改了很多地方的木偶戏。蒋罡,你是不想再见我了吗?没关系的,我想我是有点不懂事。一直以来,除了我妹妹,除了小平安,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许楠问得直白,蒋罡望着她神色坦白的脸,说不出话来。有各种可以搪塞的话,有各种可以拿来搪塞的理由,然而她本来就不擅搪塞,而今,面对着这样坦白得如同小孩子样的许楠,更是无法欺瞒。   自己确实是因为母亲的敏感,徐竟先的数落,最最关键的是,由着婚期将近,自己心里,对于许楠的那重歉意……而故意地避开许楠了。不再在有空的时候去附属幼儿园看她给孩子们的表演,收到她发过来的故事片断时候,一次一次把大段的自己的想法,再删掉,换成2句很敷衍的赞美,甚至,连给小平安改装的这架飞机,都犹豫着,一直没有送出去……   自己心里,何尝又没有失落遗憾呢?   看着许楠的表演,与她就故事情节与一个小小动作讨论来去,听她唱歌或者弹琴,调试音响,灯光时候,被她无限崇拜地称赞‘你什么都会’……的简单而快乐的时光……   这个世上,究竟什么是真切,什么是虚幻?是这样最本能的快乐喜欢?还是那些无可奈何的复杂关系?   蒋罡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有着些伤感,她瞧着许楠,“我跟你不能说瞎话。是,我是觉得尴尬。但不是你不懂事,我也特别喜欢你。但是,确实……我总会觉得很愧对你,我以前没有想到与他真的会走到这一步,真的走到了,看见你,就会觉得是自己捡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又不舍得交还。”蒋罡说着,眼睛有些发酸,垂下眼皮,半晌才继续道,“还有……还有,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说矫情虚伪,会不会觉得我太自作多情得可笑,我其实最怕的,是你会觉得难过。”   “自作多情?”许楠怔怔地重复,然后扯动嘴角,似乎是笑,眼泪却淌下来,“怎么会。我不知道多么羡慕。羡慕你的幸福。”许楠停了一会儿,冲蒋罡微笑,“看,还是我猜对了。我猜到你是会怕我难过。所以我一定得告诉你,我不会。”   “我这辈子有过的最大的梦想,就是跟李波一辈子在一起。有仔仔,有小孩子。”许楠缓缓说道,依旧是那么坦白,“但是没有。可是这不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许楠望着蒋罡,“跟他,也一点关系都没有。跟,镇扬,也一点关系都没有。”   蒋罡呆怔地瞧着她。   “全是我的错。全是我自己的错。”许楠轻轻地说,神思仿佛已经不在这里,“他对我很好。一直很好。我自己没想到的好。小时候,我对于家到底是什么样子,有点模糊。最快乐的时候,是我妈妈跟苏叔叔没有离婚时候,那时候也许妈妈没有觉得很好,但是我觉得够好了。大家每天一个桌吃饭,说说笑笑,周末一起去玩。后来再也没有了。我心里就盼着长大了,找个苏叔叔这样的男人结婚,我一定不跟他离婚,一辈子都过小时候那样的生活。然后我终于可以开始交朋友了,但是都不太对劲。我们玩得很疯,可是疯过之后,还是不对。之后我就碰见他,忽然就觉得他就是那个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都没有对妹妹说起来过。我碰见他的那天,一上来就很喜欢他。后来胡乱地瞎聊天。我什么都想说 ,想跟他说。所以说到我妹妹。告诉他我有个念书很好的妹妹,叫苏纯。他就说,你们家很男女平等,不都姓父亲的姓。这也不错啊。我告诉他,不是,我们不是一个父亲。他又说,哦,那你爸爸不那么传统,没有非得让你改姓。我告诉他,其实我想改姓苏,更想管苏叔叔叫爸爸,可是他不许。他也不许我姓他的姓。我很盼望他给我开家长会时候说他是我爸爸,但是每次,他都会说,他是我家长。我说到这里时候有些难过。很奇怪,才认识李波那么一会儿,我却很自然地跟他说了心里的秘密。然后,他就那样笑着对我说,说都是一家人了,其实不管怎么叫,就是爸爸啊。他当时说得特别自然,笑得特别好看,我……我在那时候就想,我要嫁给他。嫁给这样,觉得不是自己生的女儿,也当女儿的。可是后来……发生了事情,让我……”许楠痛苦地摇头,半晌才继续,“我想我不配了。不配他。我后来又有别的男朋友,还是不对……直到又碰见他。当时我知道,有很多的人说我这样那样,就像小时候别人说妈妈。可是他都没有在意。”   许楠絮絮地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在满脸的泪中抬起头,对蒋罡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跟你说这些。不会有人听我说,连对妹妹都没法说。可是我只是想跟你说,他没有任何愧对我的地方,你更没有。而我离开他之后,一直就在想,他会恨我吗?一直这么想,因为我太差了。他恨我是应该的,他觉得我是很滥的女人,看不起也是应该的,可是想到他会恨我,会瞧不起我,我就恨不能杀了自己,我这两年,就在这样地难过。直到我出了事,几乎死掉。他居然来了。居然努力地救我,陪着我,居然不在乎别人会说闲话。他跟我说不要怕。跟我说我以后还会有小孩。我当时就在心里祈祷自己能活下来,不要死,还要活得好一点更好一点。后来他……再次问我当年的原因,我真的没法告诉他。真没法说。我当时又祈祷,唉,我求老天的事儿太多了。我祈祷他就……忘了吧。有一天我知道他还会为了当年的事情痛苦,我就觉得自己也不配好好活着。他值得最好的,他有了你。你是最好的。真的蒋罡,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他,是我觉得你是最好的。所以他爱上了你。”许楠伸出手,握住蒋罡的手,   “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心难过。我感谢老天,又答应了我这个祈祷。他会……会忘记。”说到忘记两个字的时候,许楠微微地抖了一下,又是痛楚,又是解脱,停了一会儿,低声继续道,“ 会彻底不再去想知道我没法让他知道的事情。我不会伤心难过。我觉得松了口气。而且,我喜欢你。你是我特别想当朋友的人。”   这个晚上,蒋罡喝了很多的酒,多到多少,自己已经不能记忆清楚,唯独记住的是,自己喝到了笑着唱走调的歌的地步,而且是对着一个音乐家,这似乎是一生中都没有过的窘事;而后,自己拉着许楠拍着胸脯道,“我交了你这个朋友。管她别人说什么。管他们说我脑子进了水,水里养了鱼?管他们的。哪儿有那么多乱七八糟……我过俩天要修长假了,我本来有点要紧事……这事真是让人怒得想从枪械科偷了枪出来杀人。可这事我必须得办,办之前,许楠,让我干点高兴的。我带你去玩,玩好玩的东西,你喜欢风筝么?”   “风筝!”许楠听得眼睛发亮,“风筝,我小时候和妹妹,总是想着把风筝放的更高点啊。”   “我自己改装的风筝,”蒋罡大笑,“因为我小时候总是放不高。等大了,我想,你奶奶的,我没有那个技术把风筝放高,我给它加个马达。我带你放风筝去,半机械半自动的风筝,带闪灯,做成战斗机样子的风筝。我还有遥控的小爱国者和飞毛腿。我还有遥控的船和小鱼雷。我带你去jx湖,带上家伙们,我们可以租个摩托艇开到湖中心,让飞机把你的木偶娃娃带上天去。”   第二十七章 7   那一天,是许楠所有珍而重之地保留在心里,会在并不太快乐的时刻去回味的彩色记忆中,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篇。   那一天蒋罡开了弥彩的吉普停在她家院墙后,正对她卧室窗户的地方,嚣张地按响了喇叭,许楠抓了手袋和装了许多头天自制的点心和水果的多层餐盒,邝镇杨有点惊讶地瞧着她,只问了句,“出去玩这么高兴吗?带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也没有看见你积极过。”   许楠笑得灿烂又有点抱歉,一边抓了袋子往楼下跑,一边回头道,“她是我遇到最好玩的人。   因为已经入秋,那天的湖面很清静,蒋罡帮许楠系救生衣的时候提醒她道,“我不会把摩托艇开太快,应该还稳当,不过万一翻进去,会很冷。你确定要下去?”   许楠完全无所谓地摇头,“冷就冷。我不怕。”   那天带了小马达的风筝飞在她们头顶的上空,悬吊着带安全带的‘飞椅’,许楠手缝的10厘米高的穿着绣花裙子的布偶‘胖乖’被固定在‘飞椅’上,黑丝线做成的长发,飞扬。遥控船的两杆尾旗上如古代将军的战旗般,写着威风的‘蒋’和‘许’,许楠一边遥控一边又叫又跺脚,身子往出探着,每一次船要被汽艇掀起的浪掀翻时候,她就仿佛忍不住要跳进水里去抢救船,同时被开着摩托艇的蒋罡一只手抓住背后救生衣的带子拽回来。   那一天在许楠的一再求恳之下,蒋罡还船的时间从原计划的下午2点一直拖到了租赁处规定的最晚时间,许楠从摩托艇上下来,脱下救生衣时候,从旁边闪过来个高胖男人,上下打量许楠,笑呵呵地问,“这位是邝太太吧。”许楠瞧瞧他,没有任何印象见过,想是哪次跟邝镇扬出席什么酒会时候碰到过的人,只点点头,笑了笑,并没答话,才要把救生衣递给蒋罡一并还到窗口,那男人忽然退后几步,一边飞快地举起相机对着许楠一通乱按,一边偏头将嘴巴凑进背包飞快地说,“……邝式私生子事件见于各大网络当天,邝镇扬夫人现身在jh湖,与女伴出外散心;几多风雨几多愁,不知是否强颜欢笑暗撒泪。邝老板负心于红颜知己,不认亲子,原来夫人果然天仙化人……”   那人退在了3,4米外,说得极快速,许楠听得懵了,旁边蒋罡也是一脸惊讶,看看许楠神色,猛然明白这不知是哪家小报狗仔,一闪念间,反手抓起租船处窗口竖立的一个橡皮船桨,一边喝一声,‘相机放下’一边照着那人举相机的手投掷过去,那人‘唉哟’一声,相机呈抛物线飞出,他不过愣了一下,竟不管相机,拔腿就跑,蒋罡正要追出,却听见身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竟是另有人在另外一边连续拍照,蒋罡又惊又怒,就要拿起自己的遥控船砸过去,却被许楠一把抓住,小心地把那遥控船拿着,摇头道,“算了算了。由他们去。我平时也不看那些报纸杂志,乱七八糟的网页。别弄坏了这个船。”   “你们到底干什么?”蒋罡冲那人喝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人却不理她,远远地冲着许楠问,“邝太太,请问是否早已得知邝先生私生子之事?如今24岁女研究生已经将近临产,邝先生却无情不肯承认,且拒付抚养费,女研究生血泪控诉讨求公道,愿将dna测定公诸于众媒体,请问是否因邝太太坚决反对之故?邝太太大半年前曾经子宫外孕流产,已经不能生育,请问邝太太……”   那人嘴皮子飞快地运动,蒋罡呆愣地瞧着许楠,却见许楠先是茫然,后是皱眉摇头,终于,十分认真地冲那人说道,“你说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你大概搞错了。镇扬十分想要孩子,如果别个女人真怀了他孩子,他肯定不会不要的。”   第二十八章 1   22岁的代孕妈妈白秀,在手术7天,终于一切指标转向正常,肝肾功能恢复,心脏功能改善,转出了ICU病房。韦天舒作为她的主管大夫,带同博爱医院的心内科主任,妇产科她曾经的主管大夫一起,来到第一医院,分别仔细过目了她的各项检查,这7天的病程日志,与重症科,心内科,妇产科的主管大夫做了最后一次会诊,会计去结了帐,办好了转回博爱的手续;会诊期间,几个不同媒体的记者等在中厅门外,其中包括了xh社采访部主任谢小禾。   会诊中厅的门打开,大夫们陆续走出来时候,记者们一拥而上,将各位医生围住,提出了各种问题,包括有卫生部关代孕母亲的规定,IVF的操作规程,女孩入院之后的体检,乃至与第一医院妇产科副主任秦少白核实第一医院妇产科医生主动牵线,给不孕不育夫妇介绍代孕母亲和私立医疗机构等等问题。   韦天舒回答了一些抢救方面的问题,其他医生大都保持沉默,博爱的妇产科医生强调,为白秀做试管的专家,并非博爱的正式员工,只是坐诊专家,许多患者,包括这个患者,都是慕这位专家的名而来,现在这位专家已经解除与博爱的合作关系,所以我们无法回答有些问题。   “那么我只想请问,”一直只听而没有提任何问题的谢小禾说道,“医院对邀请来的坐诊专家,有什么样的责权利的规定条文,约束双方行为,保障医疗安全呢?”   “好问题。”   凌远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记者们与方才会诊的诸位医生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投射过去,凌远缓步过来,目光扫过在场的记者们,   “谢主任提出的问题,其实是我们各级别的医疗机构,在未来都面对的一个管理上的挑战。医学博大精深,庞杂繁细,一个再好的医院,也不可能拥有所有方面,最出色的专家。即使同一专业的两位专家,也通常各有特色,可以取长补短。专家在不同医院坐诊,如果管理得当,那么从患者方面,是提供方便,缩短等待时间,甚至免除异地就医的麻烦;从医院医生方面,这是一种形式的学术,临床技术的交流,让坐诊专家,适应不同风格,不同水平的医疗大环境,让医院的年轻大夫,得到难得的学习机会。然而,如果管理不当,就会造成各种恶劣的后果。无法保障患者的医疗安全,专家缺乏责任意识乃至归属感,诊疗流于敷衍,而给年轻大夫们,带来认知混乱,造成整个大环境的急功近利。”   凌远说到这里微笑,“创造利益当然是好的。但是我们管理者的责任应该是把握好这个火候与方向,让大环境鼓励的是创利,扎扎实实地利于患者利于自己,而不是创造一个危楼,先摔死患者,再砸死自己。”   “而说到这项管理,我坦白说,作为一个也会在其他医疗机构坐诊的专家,手术专家,我所经历过的医疗机构,许多没有十 分细化的,对于外来医生的规定,许多是凭借医生本身的道德规范----依我看,这就是危楼的信号。道德永远不是能作为真正约束一个群体行为的基本,规矩才是。”   采访机在不同的方向发出着磁带摩擦的响声,记者们忙着记录,一时之间并没有人提出其他问题,当谢小禾准备继续提问的时候,凌远说道,   “不瞒各位。方才,我正在与博爱医院的院长探讨这些问题,这个管理,也包括你们所提出的,我们的医生不负责任地为患者牵线。我想白秀的事情,集中反映了我们目前医院管理的许多疏失,隐患。我们愿意讨论,改进,我个人也欢迎媒体进行如实报道,由于媒体的参与,将这种讨论公开化。至于具体这件事,我们与博爱医院,尚在交流之中,我们会给出一个答复,我们也会要求这件事的重要当事人,刘谦主任,”凌远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中闪过寒意,“他需要对自身的医疗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到如今,他还没有出现,这本身就是极端不负责的态度。他必须出现。必须解释。”   这一天记者们在得到凌远‘以后可以为此有一个专题采访’的承诺后,暂时散去,凌远冲韦天舒点点头,俩人一起往凌远的办公室走去。   “我们院长到了?”韦天舒问。   凌远点头,“市妇产医院的副院长和办公室主任,也到了。”   韦天舒眉毛一扬,“你倒真是神通广大。这么快。”   凌远与韦天舒推门进去时候,博爱的院长,妇产医院的副院长,办公室主任各自坐在沙发上,李波作陪;凌远一边走进来,一边已经说道,“刘谦这件事,我是昨天与我们李副院长 ,韦大夫先做了一个交流,才基本清楚。因为情况太恶劣,所以将各位请来。”   妇产医院的副院长交叉着双手,一脸苦色,半晌才道,“这件事我们确有不当……但是,没有受害者愿意出面,这实在是难办。从个人,我不知道多么希望将他绳之以法……”   “曲院长,”李波抬头,脸色有些苍白,一字字说道,“我非常理解您说的。我想,如果是我,也许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可是,自从我前天因为私人问题,找到韦大夫,听说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这俩天,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   “我说几句可能不当讲得话,请曲老师别介意。如果说过了,只当我年轻,未经事。”   “作为受害人,如果她们选择不告,我想这是她们的权利。她们选择自己最可以接受的,保护自己的方式。她们也不具备保护其他人的职责。但是我们,作为医生,尤其是医院管理层,是对患者的安全有基本责任的。我们容许这样的人将白大衣穿下去,其实是,”李波站起来,“严重的渎职。”   “我完全支持。”凌远点头,“受害者选择不诉诸法律,那么我们没有将他绳之以法的能力和责任,可是我们有给患者一个安全医疗环境的责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到现在,如果我们各位,”他说得竟然声音提高,“再能容他安然以主任医生,教授,光荣离岗,我觉得这是天大的讽刺和笑话,我们就丧失了基本的行业尊严。”   一长段时间尴尬的安静。连窗外的风声,都在这样的安静中显得额外清晰。直道妇产医院的副院长将茶杯拿起来喝了口茶,茶杯的盖子,碰在杯身上,发出清脆而有些突兀的声响。   他喝了几口茶,目光从李波脸上落到凌远脸上,叹了口气。   “两位确实是真年轻。如果我们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这么年轻,恐怕也会更气盛一些。老了老了,你说经事多,那确实是,这是好是坏,对这个位置是适合还是不适合,却不敢说。两位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当年处理这事时候,我还是妇产科主任,刘谦的直接上司,当时也参与了讨论。”曲副院长抬起头,“当时女孩子所提供的时间段,跟他不在医院的时间段完全吻合,女孩子……女孩子所提供的身体特征,我不瞒你们说,我当时与外科的副主任,我们俩个在手术室内强行按住了王八蛋我们扒了他衣服查证他身上的胎记,”曲副院长说着脸孔抽搐起来,我着茶杯的手剧烈地抖,“一点错都没有。女孩子说的……事情发生的地点,就是王八蛋把医院分的房子换到远处去的一处一居室的房子。都对上了。但是他不承认。一点都不承认,咬死是16岁的女孩子□,勾引他未遂,诬陷。并且以这女孩子是来医院做人工流产作为证据,证明女孩子的行为不检。并且,要求女孩子跟他当面,对质。”   曲副院长说到此,把茶杯顿在桌上,冲着凌远道,“凌院长,在我管辖的范围之内,发生这样儿的事儿,还办不了他,我当时每天3倍的安眠药,都睡不着觉。我真是有过多少次冲动想剁了他,可是我也有父母,老婆,孩子。说渎职,说诬蔑行业尊严,你们说得都没错,我当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些。甚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穿上这件白大衣,我心里都难过,再面对那些已经很可怜的,傻小姑娘,想着她们再让那王八蛋这样欺负,再踩上一脚,我都觉得作为妇产科主任,我没有脸面面对她们。”   “后来医院的决定是以患者投诉很多,反应‘作风不良’为理由,降级,停一切手术门诊,审查,先耗着他,结果,决定还没有出来,海军x院已经来要人!我拍戏胸脯给你们发誓,我当时心里想了,他们来咨询刘谦表现时候,我拼了得罪上司,也得把这事情说个清楚。结果,人家只是要人。完全没有走任何常规的咨询程序,直接所有档案提走―――其中包括了我们记录的患者投诉很多,反应‘作风不良’,有这样的记录,人家还是连问,都没有问上一声。对,我们确实没将这件事公诸媒体。我们需要考虑医院的利益。我们也不相信公众有足够的判断力和理智。想必诸位也都明白我们的担忧。我们也得为女孩子和我们其它的同事负责。凌院长,李副院长,我只想问问你们,若是你们,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凌远答得干脆,“人没法说假如。不到那个时刻,永远没法说我一定会怎么样。”他站起来,将曲副院长的茶杯再斟满了水,递给他,“曲副院长请坐。”他转身,目光落在博爱的院长身上,微微一笑,“我想曲副院长大概是觉得我们事不关己,幸灾乐祸―――至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恐怕现在邢院长心里,更是这么想。”   邢院长扯动嘴角笑了笑,却没答话。这次代孕妈妈的事件,博爱因为刘谦,处处被动,可被挑的硬伤,确实存在。当初聘请刘谦,看中的不仅是他的名声医术,还有其它的本事。他人一过来,增加了妇产科就诊率高达20%,有是网上慕名而来的患者,也有他从海军x院带过来的患者。他自有本事,竟能将患者在博爱的诊疗费用,做到本院帐上,于是患者公费享受了私立医院的服务和环境,这样一来,有了相当稳定的患者群;另外,他颇有些关系,介绍了不少类似军区副司令员的家属,某总参谋长的家属,宣传部某高官,这样的患者来其它科就诊,等于为医院开辟了一些关系网,做了宣传,在很多事情上,都得到了方便。于是,对于刘谦,医院颇抬举,地位不凡,妇产科本院的大夫对他颇敬畏,一系列对本院大夫的行为考核,监督管理,甚至对其它聘请来的专家的基本要求,都没有用在这位可以给医院‘加订单’的财神身上。   管理上,疏失是一定存在的。   但是邢院长本想,这件事,毕竟第一医院的大夫,亲自搭线介绍患者去找刘谦,这还真是刘谦带来的病人,刘谦带来的代孕妈妈,而现在据说,这位牵线搭桥的医生,颇‘专业’,联系的不只刘谦一位专家,手里的‘客户’可也实在不少,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第一医院排队等待没有等到,或者一次试管失败之后的患者。这之中,尤其是一次试管失败之后的患者,必然存在第一医院这位医生的不实误导,所以说,第一医院在管理上的疏失,也存在。   凌远的霸道,强势与精明,业内皆知,而凌远一贯善于与媒体交往,第一医院自他接任,几乎再无负面新闻出现,完全欣欣向荣,一副全国医院标杆的新形象。邢院长本想,这件事,他完全没有理由自找麻烦,并且,凭借第一医院与媒体的良好关系,博爱本想出笔钱安抚了患者,再大点了媒体,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全没有想到,凌远竟然要‘公开讨论管理上的疏漏,坦诚与公众交流’。   邢院长心里转着各种念头,摸不清楚凌远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若说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很有一些专家交流,其中包括凌远自己,说故意看个笑话,借踩博爱抬高第一医院,似乎对于如今的第一医院,并无这个必要。而高价门诊,刚刚开动,头一周已经所有会员卡完全售空,门诊量满,在这样的好形势下,锦上添花,证明第一医院的高临床水平,似乎没有避免麻烦―――避免扯出管理问题―――来的重要。   邢院长只是不言语地坐着,静等凌远开口。凌远却也只是微笑瞧着他,并不说话。   “邢院长,”李波终于开口,“我说的,不能代表凌院长,只代表我自己。这件事,我如此想如此做的很大一部分起因,可算得我的私事。我承认,如果没有这部分私人原因,我也许想法有些程度的差别,至少,不会这样清楚。”   “很巧,在白秀转到我们这里来抢救之前,我未婚妻,对刘谦有很大的怀疑。一样也是有关他作为医生,做教授职业道德方面的问题。而刘谦,是我从小认识的邻居。是第一个待我走进手术室的长辈。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里,一个好医生的形象。”   邢院长与曲院长听了此话 都是一愣,互相对望一眼。   李波低下头,停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平静地继续,“发生了白秀的事情,当时,我们也还不知道刘谦在妇产医院的出的事,却已经更加加重了我未婚妻的怀疑。她坚持要查,”李波咬着嘴唇笑笑,“因为我当时不愿意相信不太有根据的传言,维护刘谦,她从我们共同的家搬回宿舍去住。她一个女孩子,没有我们在医疗系统内的关系,但是因为她这么坚持,傻乎乎愣桩桩的,不怕碰得头破血流,这样的坚持,迫使我,韦老师各自去查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情,更加确认,刘谦他确实不仅渎职,甚至可能犯罪。”   “我听见他在妇产医院这件事时候,和上了我从另外途径听说的另外一部分,”李波抬起脸,缓缓说道,“他有收集女孩子照片的习惯。都是年轻女孩子。中学生。收集了很多照片,”李波说着,双手不自觉地抓着了沙发的扶手,手背青筋都清晰地暴露,“他的职业太多机会接触这些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女孩子。这么多年之中,糟蹋在他手里的女孩子,究竟会有多少?”   听到此,曲院长握拳锤了下沙发扶手,痛苦地摇头,邢院长的脸色,也越发凝重了起来。   “世界上总会有强/奸/犯人,流氓。但他,不是个街头的流氓,□犯,因为他穿上了白大衣,所以有了更好的机会,出了事情,还因为这个地位,有了保护,”李波张开嘴,半晌说不出话,终于哑声说,“如曲副院长所说,他反而是那个‘被勾引’的,‘被勾引未遂’的,要求与受害者对质,而对方因为种种压力,不能出面,忍气吞声。我们不是警察,没有抓犯人的义务,可是我们有把这件白大衣给他剥下来的责任。”   “我们却因为各种无可奈何的理由容忍甚至包庇他。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对刘谦的处理?那些被害的女孩子,她们的家人。我们没办法地包庇的可能不只一个刘谦,我们为了害怕民众不理智,于是就全盘包庇,不给出任何信息,但是,会不会因为我们包庇过刘谦们,让我们也在患者群,这个弱势群体眼中,不再值得信任了?”   “最后的后果是谁在承受?”李波站了起来,“是象我们最好的外科大夫,我的老师,我们最好的妇产科专家,我们的老主任,这样的人偏偏承受了民众的愤怒。我曾经特别恨患者的愚昧,为什么当一片煽动文章出现,那么多的人,没有任何理智地,对着可看出漏洞的文章,跟着这文章的指向,咒骂,污蔑,自以为正义。甚至对人拳脚相加。”   “现在想,他们何尝不是在受了委屈,无处伸冤之下的一种发泄。”   “我想,这是一个理不清的团。而我们并非在这种关系中,是完全无辜的一方。我们缺乏坦诚的交流,我们缺乏真诚的信任,然后,”李波抬起头,一字字地道,   “承担了这个后果的,是最不该承担的人。是好大夫们,是那些最该被保护的女孩子。”   “这件事,其实我自己,有更多的办法去走其他途径解决,但是我真不想。如果这件事,到了这个地步,竟不能最终以光明正大的渠道,一步一步地解决,哪怕是付出一些牺牲医院或者我们自己的实际利益……而是要通过以权对权,以势扛势,我觉得是对我理想的侮辱,对我们整个系统的讽刺,我也不愿意再在这个位置上做下去。”   曲院长与邢院长俱都沉默。   凌远忽然笑了,冲博邢院长说道:“他这个副院长是我死乞白赖非得逼上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其中一个最要紧的原因就是,他总能跟我想到一起去。不用我事先说什么。而他干出来,他说出来,总是让人觉得特别真诚。要是换了我,别人却总觉得还有什么更多的手段甚至阴谋。”   第二十八章 2   李波从一台胆囊癌手术下来,已经是6点多钟。原本是2点半开始的胆囊炎手术,轻症组的病人,打开,杨立新发现不对,做冰冻病理回来,确认是浸润性癌,临时把李波叫来,扩大手术范围,改变手术方式,检查周围组织器官,直作了3个多小时。   出来,跟家属详细解释影象判断与实际偏差的原因,患者手术的情况,之后的治疗安排等等,讲完,已经是近7点,李波只觉得喉咙,鼻腔,都火辣辣地疼,回到自己办公室,才发现饮水机的桶已经空了,返回去病区护士台,想管值班护士讨杯水喝,祁宇宙又拿了一摞昨天手术的肝门胆管癌患者的检查单子来请示,到跟他过完检查记录,郁宁馨已经把刚刚做完的胆囊癌患者的手术记录写完,拿过来让他签字,李波努力集中精力把手术记录过了,难得的是郁宁馨最近的手术记录越写越好,今天这份,完全不用再做任何修改,李波很想夸她两句,却实在已经没有力气说任何话,才要签字时候,一瓶饮料被顿在自己眼前。   李波抬起头,却见郁宁馨握着饮料瓶颈,冲他说道,“柚子茶。”   李波一愣,“干吗?”   “给你。败败火。”郁宁馨皱眉。   “败火?”李波笑道,“改中医了?”说着已经去拧瓶盖。   “你这两天都快烧着了。”郁宁馨撇撇嘴,“大家都挺紧张。所以决定买箱柚子茶送给你。备用。”   李波正在大口地喝那瓶柚子茶,旋即已经下去一半,听见这话,呛了一口,咳嗽了好一阵,“我怎么了?我没为难大家吧?”   “领导一张脸这个样子,”郁宁馨故意作了个严肃无比的神情,然后咧嘴,“我们做兵的,自觉十分为难。”   “有么?”李波略为尴尬地强笑,却听她直白地问道,“你女朋友还在离家出走状态中?”   李波吸了口气,才要说话,郁宁馨耸耸肩膀,“可能我又惹到你了。你要发脾气就发好了。他们之所以让我来,就是因为反正你对着我也少有好脸,再恶,也只是量的差别,没有质的变化。”   李波一怔,看她说得坦然,倒是有些惭愧,忽然想到,她一直都在说‘我们’,‘大家’,说得自然,难道这个一直与同事格格不入的大小姐,终于与身周的人,可以称‘我们’了?   李波这一瞬间心里竟然颇感慨,冲她笑道,“最近你真是挺好,我看你挺顺眼 ,没有再恶了吧?”   郁宁馨听了这话,竟然是呆怔地瞧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道,“偶然间网上看见点东西,本来我们不想跟你说。可是看你这么着急……万一呢?”她说着拽着李波进办公室,把电脑打开,登陆了一个最热门的,科里不少人每天要去逛逛的论坛,进入娱乐八卦版,点开一组图片。   李波本来完全不明所以,待看见图片,不由得呆了,那是jh湖边,照片上站在摩托艇上,长发飞扬,笑得灿烂的,是许楠,而旁边开摩托艇的,却居然是蒋罡。   李波忍不住要返回去看这篇的题目,郁宁馨却拦着他,摇头道,“都是些无聊人士编排有钱人家的太太,炒作新闻,没什么可看。不过照片的日期是四天前   ,你女朋友不是离家好几天了吗?也许只是,”她瞧瞧他,“跟你闹闹别扭。人家自己去散心了,你也别太着急了。”   “她不会乱闹别扭,”李波本能地就答,郁宁馨翻了翻白眼,“总之,这照片是昨天拍的,也算个线索吧。”   李波终于还是将那包含了照片的帖子打开,看到题目上写   “邝镇扬陷入红颜亲子纠纷,邝夫人与友外出散心消愁”   、“你别瞎琢摩。这种乱七八糟的八卦九成也不是真的,不过,照片在这儿,倒不像假,你如果特着急,何不去问问她。你们也是熟人。”   郁宁馨说完这话就走了,李波呆了好一阵,再把那帖子也看了一遍,无非就是说地产大亨邝镇扬如何慑于夫人威力,不认亲儿等等,而照片上,许楠笑得相当灿烂。   李波发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的呆,终于还是拨了许楠的电话。   第二十八章 3   邝镇扬的书房里,秘书和律师在对面坐着,许楠抱了本风光画册,仔细地看新疆的那几页―――蒋罡那天把她送回家时候,说,如果自己的事情办完,回来,要组织亲友团自驾旅游,最想去的就是新疆。与‘亲友团’自驾旅游,这个想法,简直让许楠的心高高地飞了起来;那一天在jh湖时候,蒋罡给她讲起来王东,凌欢,给她说他们多么热情义气,她们也是苏纯的好朋友,曾经在她出事的时候,一直陪在苏纯身边;给她说韦天舒多么有趣―――许楠猛点头,说我认识他,他有个特漂亮的女儿,和特别笨的波斯猫―――他总嘲笑黄仔仔不乖不听话,其实是他的猫比较傻,没有淘气捣乱的智商;讲起来自己手下的技术师小伙儿,说那艘最大的遥控船的壳,是他帮做的,自己在这方面没有这么好的技巧……蒋罡说起这些人,豪放地挥手,说叫上叫上都叫上,列队出游……   许楠这俩天就在梦想着这个‘列队出游’,简直都能不由自主地笑出来,虽然,难免偶尔,会因为蒋罡临走前问的那个问题,有些不安。   当时,许楠依依不舍地问她究竟要办什么事,蒋罡坦白地道,查个人,滥人,坑苦了我最要好的好朋友,从小穿一样的毛衣,一个饭盆吃饭的好朋友;而说到此,蒋罡随口问道,我本来还想过找你帮忙,想问问你,音乐学院附中,应当跟你一级一班的,有个叫刘辰的人,你熟不熟,能不能介绍我认识呢。   许楠听见刘辰的名字,瞬间石化,呆呆地,仿佛灵魂出窍,只张大眼睛瞧着蒋罡。   蒋罡吓了一跳,赶紧握着她手问,“怎么了?这人……这人有什么问题?”   许楠半晌才吸了口气,闭上眼,低声道,“没……没什么。他挺好。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有很多事……很多事我……你……你真的要找他?找他……找他做什么……”   蒋罡深悔自己冒失,想来初恋在她心里,位置还是颇重,看样子还有不少不开心的往事,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过是想找他打听事。你别想了。如果实在要找他,我自己会有办法,别想了。实在太晚了,我还要做好多事,要到外地一趟,走啦。”   许楠还没彻底醒过味来,蒋罡已经上车走了,向她挥手,脸上笑容灿烂,远远地还在冲她道,“等我办完事,一定要组织出游,一定要带上你!”   这几天,因为刘辰这两个字,会窜上脑袋的回忆让许楠惊恐痛楚,然而她一贯有屏蔽痛苦的本能―――她让自己把对蒋罡那个承诺的期待,充满了头脑,把惶恐和痛楚压制下去。邝镇扬这两天都回家极晚,情绪也甚差,每天回来,她都已经睡了,他坐在床上,抚摸她的头发,仿佛要与她说什么,却又都没有说话。直到昨天,许楠克制着困意,睁开眼坐起来,打着哈欠对他道,“镇扬,你是为外面的谣言烦么?”   邝镇扬呆住,许楠继续道,“我出去玩那天,有什么记者偷拍我,还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   邝镇扬瞬间神色严肃,急道,“你怎么没有跟我说?”   许楠摇摇头,“你这两天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跟你说了,你又要更加生气。算了,随他们说去。”   “可是……”邝镇扬小心地打量许楠,心里犹豫不定。原本,找代孕妈妈的事情,自己也曾猜测,许楠或许不会特别介意,她一向不是一般女人,只是这事,自己却觉得对不住她,当初父母提出时候,原本立刻拒绝了;如今,叙平不幸出事,自己想要个儿子的愿望太强,父母更因此对许楠诸多不满埋怨,就又有了这个念头,加上第一医院妇产科大夫陈翰宇反复暗示,许楠能生孩子的机会,实在太小了,也暗示,如今挺多素质挺高实在缺钱的女孩子愿意做代孕妈妈,生个孩子,拿笔钱,也不会问对方是谁,两相欢喜;要孩子方甚至不用与代孕妈妈见面,却可以审核资料,挑选评比,选出来觉得最适合的,提取精子等等过程,都有中间人负责出面,等孩子生下来,做DNA验证,孩子从医院生下来就交给要孩子一方,从此与代孕妈妈没有瓜葛。于是,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原本一切顺利,在许楠这边,也丝毫没有怀疑,还甚期待,邝镇扬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不知不觉地,越发觉得娶了许楠,真是庆幸;只等再过一个月,就把这‘收养’的孩子抱回来,内心实在盼望这真能是个好兆头,能带来许楠生的孩子,无论儿女,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全没想到,就在几天前,对方突然变卦,要求做自己的情人,号称从来就仰慕邝老板,早年刚来北京上学时候,在财经新闻上看到传奇,就已经作为偶像,五体投地地崇拜,只愿意研究生毕业就考进矿式企业,就算不能进去总部,在分部只要能经常有幸看到邝先生莅临指导,也就知足了。自己是勤学上进,洁身自爱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知道求子的是邝老板,怎么可能做什么代孕妈妈呢?   邝镇扬无比震怒,只觉这辈子也没有如此栽过,此番居然因为求子心切,折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断然拒绝之后,自是把陈翰宇找来质问,陈翰宇当天正是在医院因为此事,被通报批评,心里明白这样一来,前途渺茫,一腔悲愤怨毒,竟然都丢在了许楠身上-----当初,在做类似事情的师姐不断游说自己,‘又每次都收入不菲,又能因此认识不少外院专家,多金钱,多关系,有机会到其它医院参与这项热门技术---你在这里,轮到你么?导师都走了,现在导师,根本也不大搭理你。你好好勤奋地做事,也没有出路,何必不给自己打算?这种事,很安全,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做,那儿有管了?医院领导总还得顾着医院名声呢。’战战兢兢地跟着干了一二次之后,本想还是算了,可是偏偏遇到许楠,这个让她心里所有的不平衡,全都翻江倒海而出的,不通人事的漂亮女人。由是,继续作了下去,且,不知为什么,在与邝镇扬谈的过程中,因为他处处谨慎小心的一个原则---决不能与代孕母亲有所瓜葛,决不能让太太知道,而让心里的怨毒几何级数地增长。在这个时候,偏偏亲眼看着李波每天去探望许楠,仔细过问许楠的治疗护理,全不管影响,全不管议论,邝镇扬竟然也……默认了……这种本来只在yy小说中存在的情节,这样在自己眼前上演时候,陈翰宇当真觉得胸口的那鲜血,堵得自己就要发狂。   不平不满的情绪,大约真是一个人理智的大敌,会摧毁你所有应有的冷静逻辑和客观判断。   因为胸口的那股鲜血,陈翰宇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给邝镇扬作代孕妈妈的女人这件事,介绍给了自己那个曾经无比崇拜地提起过这位军人出身,白手起家的企业家的远房表妹。   表妹人聪明,也算漂亮,名牌大学毕业,心思极高,虽然追求者不少,却一个都看不上。   她从来就表达过,宁给有本事的男人做三做四,也不愿意跟个平庸的窝囊废过一辈子,哪怕被窝囊废当成宝贝。   陈翰宇其实明白她口中的窝囊废包括了自己的男朋友,同样没什么背景,辛辛苦苦念书,挣扎在考博,留院之中的尚征。陈翰宇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明白,生活像要什么样,男人想要什么样,觉得自己非常睿智,所以本觉得表妹毕竟还是想得简单,不懂得生活,然而,自打自己导师离开医院,自己如弃儿般被丢给另外一个博导,这位博导与自己导师本身关系一般……之后,想法有了变化,而最终,当她看到许楠----这个传闻中,既不干净,也不靠谱,神神道道,只有张漂亮脸蛋的女人,这个女人受到的待遇时候,彻底崩溃了自己从前的世界观。   到了确定不可能留院,而尚征决定出国,陈翰宇破否沉舟,再也没有太多顾虑,那天,她对表妹说,“你不是想有机会认识出色男人么?也不介意做三做四?姐姐就帮你一下。”   与邝镇扬对质那天,陈翰宇只是一口否认,但却又忍不住道,“邝先生何必这样认真?也许相处一下,邝先生会觉得她不错。她肚子里的已经确定是个儿子,也并不想跟您要什么名分。她挺有才华,以后也许还是邝先生事业上的助手。难道邝先生这样的人,还讲痴情吗?”   陈翰宇这话本来是抬举的意思,说得谄媚,然而邝镇扬一声冷笑,脸上的神色仿佛能够杀人,只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照她的脸抽了过去,陈翰宇眼前一片白茫茫,嘴角和脸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之际,听得邝镇扬道,   “我邝某,不是什么善人。别说打女人,连剁女人的事情,也不介意做。只不过你这样让人反胃的女人,我连打,都不想碰到自己的手。你听好,这个孩子我也不要了。你告诉那个疯子,该在哪里,滚回哪里去。如果还找我麻烦,我就只有一句话,一切咎由自取。”   陈翰宇失魂落魄地回去,又是愤怒,又是害怕,既不敢对尚征说,也不知自己之后该如何。这时才觉得恐惧,表妹从小就是个大胆的孩子,什么别人不敢干的事情,她都敢做,聪明泼辣,野心极大----自己怎么就惹上了她?   而今,这个表妹满心都是今后母凭子贵,又觉得自己聪明漂亮,男人不可能不最终爱上,一直做着以后是邝镇扬爱人伴侣,兼得力助手红颜的美梦,哪里可能‘那儿来的,滚到那儿去?’   待到邝镇扬彻底断绝一切往来---甚至从陈翰宇那里支付给表妹的医疗待产费用,明确表示孩子不要,她们自行处理之后,表妹居然,孤注一掷地,把此事上了个大网站,还找了不少小报记者采访……   邝镇扬对此倒是并不太意外,然而心里更是光火。有一幅楼盘正在开盘,虽然不大会为谣言影响太多实际,却终归这些年来,习惯了做‘白手起家奋斗’的企业家代表,被这样谣言缠身,连血压都升了不少,更是唯恐许楠知道,他经历了太多女人,尤其是陈翰宇这事之后,越发宝贵许楠,心里却有层恐惧,总是怕她有一天,真的会要离开自己的生活。   全没有想到,许楠就这样直白地问出来,且没有立刻质问的理由是‘怕你更生气了’。   邝镇扬一时竟然百感交集,一个冲动,只把许楠紧紧抱在怀里道,“我也是想要自己孩子想得疯了,才作出这样事,然而,绝对不是她说的那样,我只是……只是提取精子,我没有碰过那个女人……小楠,有了你之后,我……我从来没有碰过其他女人。”   许楠被他这样认真地发誓,倒是有些愣了,邝镇扬一直有叙平妈妈这个外室,在跟自己结婚时候,也说得明白,自己也从来没有在意,而今,却似乎第一次拿出了结发夫妻的态度,认真与自己这样说话,意外之外,竟然心里也是一酸 ,靠在了他怀里。   半晌,才抬起头道,   “那么她到底要怎样?如果闹翻,孩子该怎么办呢?”   邝镇扬更是惊讶,半晌才道,“你说,我们还……还要那个孩子。”   “当然啊。”许楠点头,认真道,“我不喜欢把小孩当做筹码的妈妈。这太过分了。这样对小孩很不好。你不要把小孩给她养。算了,你跟她好好说说,多给她钱便了,把你的孩子要回来吧。”   邝镇扬只是抱着许楠,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就把秘书和律师找来,商量着事情究竟怎么办,他的意思,底线是决不能与这女人有所纠葛,自己怕什么?她说要验证DNA,我邝镇扬什么人,她有什么权力要我跟她的孩子对证DNA?   她既然已经造谣生事,说是我的什么二奶,也就无法在从生殖中心取证。   要告?好,我看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家里穷,没什么支援,我断了她一切的经济来源,连医院都不收她住院待产。   告我?我奉陪,咱们到底看看谁耗得过谁。   孩子么,我想要,但是可以不要,等她自己养不了的时候,我拿钱砸过去。给她安排移民,看她到底给不给我。   实在不行,不要就不要。我邝镇扬也不那么稀罕这样女人生的孩子。   邝镇扬与秘书和律师安排着,也让许楠旁听,她却并不太有兴趣,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那本画册,到听见邝镇扬说断绝一切经济,忍不住又插话----她如果生产出事,你的儿子怎么办?算了算了。   秘书和律师具都惊诧,邝镇扬自明白许楠就是这样一个人,然而听见她又总是说‘你的儿子’,毕竟还是不太开心,觉得,她对自己,实在太过无所谓了。才要说话,许楠的手机却响了,她接起来,先是发愣,然后柔声道,“李波?怎么是你?”说着,便就快步地走出了邝镇扬的书房。   门在邝镇扬面前关上的那一瞬间,邝镇扬居然觉得某种类似于委屈悲愤的情绪充满了自己的胸腔,随手抓过旁边的一个花瓶,砸在了关上的门上。   第二十八章 4   “许楠,”李波听见她声音接起来了电话时候,有点说不出的抱歉和紧张,只觉得喉咙更加干了,半天才说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几天前,你见过蒋罡?”   “啊,”许楠点头,“她休假,我们去玩。玩了一整天。”   “那么,”李波舔舔已经起泡又裂了口子的嘴唇,“她……她有没有说过,她之后要去哪儿?”   “说要办件事,查个坑了她好朋友的人,”许楠答,奇怪道,“你不知道么?”   李波颓然地倒在车座椅背上,闭上眼睛,半天才道,“我知道……可是”----虽然,本也没有真的抱太大希望蒋罡会跟许楠说什么,但是一个新的可能再次断线,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失望。自打那天母亲电话说她请了长假---算来那偏偏就是他等在她门外整夜,而她与许楠去了京郊玩,却关了手机的那天----他就开始四处找她,找不到,一边恨自己为什么不当天拽住她不让她走?怎么不随后赶紧打电话?耗在酒吧听刘辰唱歌的那几天,她也还在上班,如果发现不对,也还拦得住她。而大约知道刘谦确实并非自己所想,她说的九成就是事实时候,怎么蠢到,都没想着她会请假彻查?当时只觉得难以面对,难以启齿,如今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难受。到了这时候,想硬起头皮跟母亲说明一切,求母亲拿紧急任务备用的内线呼她,居然母亲进入季度快速反应演习,直到2周之后,才能出来。而给她家里,她妈妈,哥哥,电话打过去问,拼着被老太太如同审问犯人一样审问了2个小时,抱了些希望最终告诉他蒋罡在家里---结果还是,没有。   郁宁馨说他快烧着了……确实形象。这几天,他只觉得那种焦躁而带着恐惧的火,从里到外的烧,古人说五内如焚,果然如此。他不敢太多想,不敢去深想这些年,刘谦既然能多次露出马脚,又多次轻松过关,这中间藏着多少可能,更何况,她单枪匹马的遵纪守法,对方却很可能是无所不用其极,不惜各种犯罪,加上,刘谦可也是从小在军队大院长大---且是野战军部队,更不同于北京,李波深知这汪水的深度,只盼望她根本就没有出北京。他托人在机场查出入记录,并没有她,她的车也还停在宿舍的停车场,可是她一直没有回到宿舍。   李波绝望地靠在椅背上,直到听见许楠小声问道,“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究竟要做什么呢?我想起来她问我说,想让我介绍刘辰给她认识。我……我当时有些发懵,我跟她说那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她就很抱歉,说了好多对不起,后来就跑掉了,说是不用我,自己去想办法。”   “刘辰!”李波一拍脑袋,自己既然因为那天关于‘儿子打老子’的不知道真实度的八卦,而去找刘辰,那么从逻辑上,她要查,自然也大有可能从这里入手----毕竟,妇产医院那件事情虽大,但是他们有可能以这次代孕妈妈事情为理由,作为同级别医院领导层,请到当时处理这事情的领导了解,她却不太容易从这里入手,而刘辰那边,自己立刻可以找到,她估计却需要耗费些时间,所以,也许自己在时,她尚未查到刘辰所在……只盼如今,她真的会到了那里。   “多谢你。”李波直起身子,一手已经把车打着倒出,那边许楠却还在担心地问,“可是,究竟……究竟她要做什么,是很危险的事情?”   李波皱眉,再度忍不住想起来刘辰说的话,也并不知她是否见过刘谦,但是无论如何,不想对她再提起刘谦这个人,只温声对她说,“没事,你别担心。她就是……就是有个军队的人,跟她朋友有点瓜葛,你知道的,刘辰也认识不少人。”   “那就好,”许楠出了口长气,把多日隐约的担心都放下了,既然他都说没事,自然是没事的,她已经笑了,“她说要组织出游,去新疆。”   李波在心里苦笑,心道,如果这事能顺利得办了,别出什么岔子,别说新疆,就是非洲,他也陪她去了,只笑道,“你跟她倒是和得来。”   “嗯,”她点头,然后柔声道,“希望你们一辈子都好好的。结婚,有小孩,永远都这样好。偶尔我还能看见你们。我喜欢她,除了妈妈,我妹妹,她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了。”   李波心里百味杂陈,这时忽然觉得自己为了母亲与蒋罡妈妈的唠叨猜测,更因为怕万一有人说出什么,蒋罡心里会在意难受,几次她带平安回来复诊,那一上午,自己都避免往门诊去,也曾劝蒋罡别要多事,这时候听她如此说,又想起来那组被偷偷拍的照片中,她们笑得那样的快乐,当真觉得自己忒也庸俗了,更是对不住她这样单纯的信任,忍不住说道,“等到我们把这件事办完,一定要庆祝。就照她说的,出去玩吧。许楠,以后,你什么时候愿意找她,只管找就是。不用偶尔,你是我……你是我们,”他说着有些伤感,也有些解脱,“永远最喜欢的朋友。”   第二十九章 1   当李波终于在‘顶峰’吧尖叫舞蹈,将啤酒与香槟往空中抛洒的人群中,看到了蒋罡,看到她在周围一圈人的注目下,灌下近一扎啤酒,把杯子往空中高高一抛,一个后空翻跃上桌子,开始舞蹈的时候,自己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一刻,李波只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经耗尽,靠在门口,瞧着她,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也不过是10多天没有见,而开始四处找她更不过1周的功夫,却好像已经过去了,这辈子最长最难过的时间。   蒋罡将短发挑染了,且烫了发梢,戴了副大得夸张的金属耳环,抽象图形的金属项链,金属手链,她跳舞的时候,这些金属的饰物随着她身体的动作,丁冬作响;她穿了低胸的大红色吊带背心,紧紧绷出腿的修长线条的低腰牛仔裤,挂着黄铜狮子头的牛皮皮带,露出纤细的腰和一小片雪白的肚皮,肚脐旁边,纹上了一朵罂粟花的图案。   蒋罡本来十分明媚大方的脸上,第一次上了浓妆,浓重的眼线闪蓝的眼影,扮出了十足热辣野性的太妹样子。只是李波对她跳得这舞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有了心理阴影-----这是军队里迎新联欢时候,所有女兵都要学的,融了擒拿格斗的动作进去的‘劲舞’。李波眼前立马出现了从小看到大的,一波一波从祖国各地来到京郊基地的新兵连姑娘的样子,她们高矮胖瘦各自不同,许多姑娘脸上还带着粉扑扑的太阳红,唯独一致的是,那一身正气的模样。   终于找见了她,李波这时心放了下来,踏实地看她跳舞,见她不时有几个冲旁边的人挑逗的动作,无奈地摇头,又真的有几分感动她做事的认真投入。这样的她,与平时的样子相差甚远,但在他眼里依旧还是那个天真憨实又严谨认真的姑娘-------她扮演着这个太妹的时候,象做电路一样敬业。   一阵激烈的音乐过去,蒋罡从桌子上跳下来,又有人递给她一扎啤酒,想是她也跳得渴了,接过来如白开水般灌了大半,一转头间,瞥见了门口靠着盯着自己瞧的李波,一时呆了,旁边一个头发染色成7色的男孩子叫了她两声,才反应过来,刚想装作没有看到,李波已经走了过来,分开众人,拽住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说道,“回家。”   蒋罡开始还愣着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想挣脱,却已经被他拖着走到了门口,这时旁边几个方才跟着蒋罡尖叫的男孩子分别拦了过来,李波一手还抓着蒋罡的胳膊,一手已经飞快地把按到自己肩膀,推到自己胸前的手纷纷打发了,抓着一个敲向自己脑袋的酒瓶,反手将那酒瓶朝后抛出,在一片哗然之中,拽过那个想要开他脑壳的男孩子,平静地道,“我就是把我老婆带回家,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要疯就疯,要闹就闹,别碍我事。”   他说着把那男孩子推开,抓着蒋罡一路出去,上了车,蒋罡一直大张着眼睛瞧着他,直到上了路,她才说道,“你干什么呀,我好不容易跟他们混得有点熟了,我有正经事……”   李波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在路边急停,蒋罡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你干吗?”   “干吗?”李波忍不住高声重复,本来已经哑了的喉咙,声音更是干涩,“我这几天……”说到这儿,竟然说不下去,蒋罡小心地打量他,忽然低头瞧瞧自己,有些尴尬地道,“我这样只是,只是……真的是有正经事。”   “卧底是吗?”李波想着她的大胆,又后怕又是心疼,离得近了一看,几乎立刻石化---她低胸吊带之上,居然是明显的乳//沟,胸前还铺了亮片玫瑰。   李波气的反倒乐了,“你为了打入敌人内部,乔装得真是注重细节,这是垫了几个枕头?粘了几条胶带?”   蒋罡先是不解,发现他盯着自己胸前,突然明白,顿时脖子都红了,气愤地道,“胡说八道!谁谁……谁垫了枕头?”   “废话,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   “我就是换了个牌子的内衣!”蒋罡窘急地挥拳狠狠朝他肩膀打过去,却没想到他只是怔怔地瞧着她,并不闪避,她收手也不及,重重打在他肩上,他皱眉咧嘴,她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埋怨道,“你怎么不躲开……”正说着,突然被他抓着了肩膀,紧紧地抱住,听见他低声,近乎哽咽地道,“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快急死我了……”她才要解释,对他说,自己早就不为他的那点态度生气,只是确实在办事……还没张嘴,就被他吻住了嘴唇。   蒋罡记得这个晚上的一切。一切的细节。   记得那个缠绵缱绻似乎没有止歇的吻,记得他再把戒指给她带在了手指上,记得自己实在技不如人地再度被他全面压制着,逼她发誓,以后就算自己态度不对,她可以上来扇大耳光,也不许再做出划清界限的姿态,或者离家;她记得他给她讲了与凌远一起跟妇产医院的领导开的会,以及与博爱医院院长达成一致,劝说白秀告刘谦,逼他必须现身解释;并且从医院管理层方面,呼吁坐诊专家管理条例,从现有专家开始审核;记得他给她解释,通常这种有争议的医疗官司,总会引起社会关注该专家从前的医疗行为,连双方律师也会各自收集有利的,作为该专家医德方面的佐证,那么,这样,就有正当理由,调查他以往的各种医疗行为;她记得他咬牙地说,他不可能只干过一次二次,不信这样一边从舆论上压迫,一边从实际上彻查,不能一点点找出蛛丝马迹;而很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会有受害者主动联系;如今他应该已经感受到压力。   她记得他紧紧搂着她,吻着她的脖子,低声说,“这是我们的职责和基本职业尊严……我们必须这么做。可是我心里也没底,总是觉得这汪水比想像得深得多,他能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地做这样事情-----到了这种程度他依然能无恙,这绝不是简单的事情。而我们追查过程中,难免会有些涉及医院利益的顾忌 ……他太聪明,太懂得利用形式,太知道借力打力,而我担心他甚至有更严重的犯罪……我现在在跟凌远谈,有没有可能调查他的死亡病例。我们已经开始,他想必已有所知,我却找不到你,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做什么……我心里……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怕过。”   蒋罡记得自己跟他说起来,自己凭借过人酒量和空翻跳舞的技能,迅速混在刘辰的朋友和粉丝之中,为了怕露马脚,既没有敢开自己的车,也没有回宿舍去住,发现这里似乎不只是酒吧,肯定有性//交易的存在,甚至有药;蒋罡迅速地整理着脑子里纷杂的信息,边想边说道,“这几天,我带了高分辨率的军用袖珍录音器材。可以分析滤过杂音,把当时因为太嘈杂,人耳听不见的一些对话摘录出来听。确实里面有类似‘让小妹拿了钱就完了,别没完没了’‘老东西不是也被打了’和‘东西还得靠他’。李波,我也在想,确实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我有些大胆的假设和直觉,老东西会不会是刘谦?他被打,毕竟还是跟女人有关。我总是觉得刘辰打了刘谦,而刘谦就算锁骨骨折,这么长时间不门诊,不出面,不知道在处理什么棘手事情,也许这次是那个‘小妹’不依不饶?而他又能给他们能提供什么东西?药?……”蒋罡记得李波脸色凝重地自语,“他是卵巢癌方面的专家……末期癌症的患者需用的镇定剂与止痛剂,杜冷丁,吗啡……这些医用十分便宜,黑市上天价的东西……”   蒋罡记得李波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郑重地道,“这件事情,我们决不会放手。但是,你不许再做下去了。我们适当情况之下,会考虑报警或者至少寻求专业帮助。你已经误打误撞得走得太远,好在,时间还短,想来也还没人注意你,但是你答应我,不许再做下去了。”   蒋罡记得那个晚上他的温柔和他的狂野,记得他坚实的肩膀和温暖的肩窝,记得自己难耐地抚摸着他腰背继续啃他脖子耳垂的敏感地带,他捏着她脸笑骂,“你简直是个小狼!再来,可是无防护了,万一有了娃娃,还没有领证,你妈可不要骂我们伤风败俗?”而她,哼哼唧唧地道,“有就有吧,我们也都不小了,以后想有都没有的时候,她就不骂我们伤风败俗了。”   蒋罡记得黄仔仔蹲在床头,后来,干脆挤到了他们中间,脑袋枕着她的肩膀,屁股落在李波的胳膊上,轻轻地打着呼噜。   蒋罡记得第二天白天,李波对着镜子刮胡子时候,欲哭无泪地瞧着自己脖子,“你以后不要啃我脖子。现在的学生都明白得很,你难道要我穿高领毛衣去讲课……”   蒋罡笑得躺到在床上,“没关系,你复古,穿长袍,围条灰色围巾,民国时代的教授形象,特别帅!特别帅!”然后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俊秀的脸,无比满足地道,“我男人真帅!”   蒋罡记得那天跟他一起出门,自己决定去航院销假,把假期留到他也能休假时候,好履行对许楠的承诺,组织聚众出游,到门口,他却发现两个车胎竞都瘪了,李波瞧着车胎有些不安,然后拉着她手说,我给护士长请个假,晚点去,把你送到单位去,晚上我去接你。然后,俩人一起走到街边想要拦计程车。   那辆明显超载了铝合金门窗框架和已经打碎边角锐利的玻璃,钢钎……的小货车为什么会照着人行道过来,而在此时,为什么那辆本来应该换到最边线,然后停靠在路边的计程车,为什么会向小货车撞过去,而他们的背后,为何那辆小三轮从行人道飞驰而过让他们下意识地又向小货车的方向近了一步……   蒋罡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无数次回忆当时,然而那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自己究竟怎么被李波拦腰抱起从小三轮的上方甩到了行人道的内侧,待得自己从地上翻身而起,抬起头,就看见小货车向着人行道翻倒,上面那些尖利的玻璃,铝合金门窗框,钢筋条,统统地砸将下来,李波大约因为甩出自己的作用力,又再倒退了一步,反手抓住了一条门框,奋力地挡了一下,挡开了一些砸向自己的尖锐玻璃和窗框,前胸避开了那片玻璃,然而,一整扇和金门,还是砸在了他的头上,她疯狂地朝他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的那一瞬间,另一条钢钎,刺穿了他的身体。   第二十九章 2   这一天的一大早,凌远尚还在路上,便接到办公室主任的电话,说卫生部副部长郁青元亲自来了,在院长办公室等他,脸色相当不善。办公室主任担心地道,我仔细地查,最近我们应该没有出什么问题,难道是高价门诊那边?   凌远皱眉,只答了句,‘我5分钟内就到了。’没说其他。   郁青元一见凌远,立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冲着凌远道,“小凌,这什么‘量化考核坐诊专家的工作质量,公开报道管理弊端’到底是怎么个事情?”   凌远给他倒了杯茶,笑了笑,“恰好因为一个代孕妈妈出了事,中间有很多不规范医疗的问题,涉及专家在不同医院坐诊,涉及不孕不育治疗,人工授精与试管婴儿的规范化条例的建立……”   “凌远!”郁青元一拍桌子,那杯茶被他这一拍,溅出来了不少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甩手咧嘴,更是气急败坏,“我说你的脑子锈了?这事情问题出在,本来一边是军系的专家,一边是私立医疗机构,跟我们卫生部属医疗机构一点关系也无,而你们,是关键时刻,高水平高医德救死扶伤的一方面,这根本可以好好做文章,优秀事迹,代表我们卫生部属医疗机构的高临床水平,高尚医德,你怎么居然疏忽了?没跟媒体打好招呼?怎么倒搞到什么医托,又要来什么深化审查综合大型医院的管理问题?!”   凌远淡淡地笑笑,“那个问题也确实存在,我们在这件事上,也难辞其咎。如今我们与患者的关系,总是将可理解的疏忽或者问题,极尽隐瞒,长此以往,其结果是,真正好的,报出来,患者群体也觉得是假的,而媒体夸大其词地夸张我们错处时候,民众却认为还是隐瞒了什么。还不够。于是越出奇的,类似什么不给红包不上麻药就开刀,家属听见里面惨叫赶紧送上红包,麻醉师才姗姗来迟这种故事,民众才相信是真实……”   “凌远!”郁青元再度喝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眯起眼睛,右眼皮微微地颤着,这样子瞄着凌远,却没有说下去。凌远是个不太一般的院长,这种不太一般,从各个方面都有体现。包括这一系列的改革的不一般的成绩,包括传闻中与许乐风不一般的关系,包括类似开设高价门诊这样不一般的构思,包括这种构思居然一一实现的不一般的……行动力。而凌远的霸道之中,也有八面玲珑,他甚至讲不清凌远什么时候霸道,什么时候又八面玲珑;凌远一直与自己关系交好,甚至还有些不太拿得到台面上的,申请审批项目时候的来往,帮自己办过不少私人的事……俩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卫生部长与下属这样简单,而凌远这个下属,他从来也没有敢当成纯粹的下属来看。而凌远究竟心里想做什么,自己不清楚之前,也最好不要妄下断语。   郁青元脸上的急怒逐渐恢复平静,终于,又带上了平时和的笑,冲凌远道,“凌院长说得非常有意思。我们倒是从来没有从这方面考虑过,呵呵,呵呵。不过xh社,rm日报两大重要媒体,都已经把报道压下来了。原本专门负责医疗方面的采访部主任谢小禾已经被调组,派到法国特别采访电影节。这件事嘛,要慎重考虑缓一缓,缓一缓。好好,我还有很多工作,凌院长也是忙人……回去了。”   凌远微笑点头,送他出门,才走进电梯,门还没有关上,就听见老远人高喊‘等一下’,居然是周明提着急救箱,连白大衣都没有换上,与穿着手术服,推着监护器械,B超机器的几个年轻大夫,一起往这边狂奔。   凌远心下奇怪,如果是出了大事故,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先得到总护士长的传呼,而且,周明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   “出什么事了?”   “李波。”周明一手撑住了将要合上的电梯门,喘着气道,“是李波……”   “李波?”   “急救中心电话……违章超载车辆翻倒,和一辆机动三轮,把他挤在了中间。多处外伤严重失血,已经昏迷,还有……还有条钢钎从背部穿入腹部穿出……”周明痛苦地闭眼,“急救中心只做了止血输液纠正休克,不敢做其他处理。通知了我们的同时,通知 了消防站,希望能尽少震动地锯断钢钎。”   “带上麻醉科主任,手术室护士长。带全套手术室监护和复苏设备。备2000 的b型血。不够的话我给血站的老刘电话,给我把血浆送到现场。”凌远闭着眼睛缓缓地道,停了几秒,望住周明,“咱们俩,大概得做准备在现场急救车上手术。钢钎的话,即使能顺利锯断体外部分,也很难这样坚持回医院。伤害会更大。”   在周明职业生涯中,一直有个习惯,所有疑难的,手术过程中有挑战,或创新的手术,都要在事后仔细回顾细节,画出手术图谱;所有自己参与的,紧张度高的急救,都会事后仔细总结经验教训。然而,这一次,无论是急救过程,还是手术过程,与工程人员,在最紧迫的时间内,需要让对方理解自己领域的关键----他们需要让工程人员理解震动会造成的伤害,工程人员需要向他们解释力学的概念……与急救中心人员的交流,生命指征的判断;自己与凌远的合作,默契和都不能确定时候的赌……这可以算作殚精竭智,用尽了所有本事所有精力,中途几次关键时刻选用了从前从未尝试过的方法,后来被学生称为‘天才在瞬间的迸发’‘神乎其技’的抢救,手术,而他,却是唯一一次,在事后,完全不想仔细回顾任何细节,一拖再拖,终于,这一次有重要意义的急救和手术,并没有记入第一医院普通外科经典案例的册子,只是存在在‘传说中’。   当李波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着各样的线,被送进ICU病房的时候,周明望着对面曾经拼过不止一次酒的李卫国,只是张不开嘴来。   “周大夫,你说吧,”李卫国透过ICU的玻璃墙 ,看着依旧在沉睡的儿子,并不太敢看周明的眼睛。   “手术。算成功,理论上,所有脏器,都完好。脾脏有两处裂伤,修补了。网膜和结肠,有穿透伤,那部分切除后修补了,对功能影响不大。折断的肋骨,扶正了,其他的多处外伤,本身不是太大问题,一些玻璃碎屑,我们都清除了。”周明说得费力,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看着地面,“但是失血过多。虽然急救人员去得快,也立刻就地输液纠正休克,但是脏器缺血时间还是偏长,之后会不会有各种衰竭,很难说;而这根钢钎,污染严重,我们当时为了抢时间,也因为残留部分依旧造成转移患者困难,每一次转移颠簸都可能再度造成撕裂出血伤害,我们只能选择在急救车中手术。无菌条件,比不上正规手术室。我和凌远在操作上,已经尽量地做到精细,但是还是不敢说……”   “我知道。”李卫国和目点头,“你是小波的老师。他最服气的人。说你的手术是最精细的,这已经,是万幸了吧?”   周明再度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深吸了口气,“更关键还有,他头部受重击,CT和核磁出来的分析,有血块。不影响生命中枢,不会造成死亡和呼吸骤停,所以当时不是处理的第一位。可是,位置上,很可能压迫视神经……”周明下意识地抓着口袋里的听诊器,“但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不能在接受一次开颅手术。而这个血块,有可能吸收,那是最好的情况,却也可能不能吸收,那么也许会需要考虑之后手术……但是,也有可能继续出血,增大,影响生命机能……如果在短期内出现这种情况,出现这种情况……”他摇摇头,“我们医院神经内科与神经外科不算强,也许明天外院专家,看过,可以给出其他的更好的备选……”   李卫国点点头,缓缓伸手与周明相握,“实在感谢周大夫。”   周明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这时候还能再说什么,只说了句,“有问题随时找我。”   周明才走了不到4分钟,一个身材魁伟,大校军衔的40来岁的军官快步走到李卫国身边,叫了声‘四叔’,李卫国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他已经低声快速地说道,“一共5个人。当时交警队就地截住了3个,下午武警那边把剩下俩也抓着了。是蓄意。很快就认了。”   李卫国的眉毛跳了下,“可是小波,能得罪什么人?难道是病人?”   “不是。”那中年军官道,“一个是个酒吧小老板。另外几个都是他老家拉把出来的亲戚,都是同乡人。都在干装修。晚上就在酒吧帮忙。昨天夜里,市大队突然出击,扫了一片的酒吧,搜出来了不少药,暗娼,封了不少家。其中就包括这家小老板的。他妹妹因为当场被按在床上,让刑警带走了。分别审的,这几个人也不像能说谎说得圆的人。有的是骂小蒋是卧底,故意混他们里面来,就是想搞他们,开始还信她来的,他们不太知道小波和小蒋的身份,以为小蒋是个公安;那个小老板,倒是一口咬定,非得说小波是故意整他们,是公子哥,仗势欺人,说他们好些人都知道小波故意去找过他们一个什么朋友的麻烦,还扬言要关他们的店。这人挺硬,”他极低声地道,“市队那边,能上的刑都上了,不该上的也上了……他就一直破口骂,到后来都糊涂了还是骂。他其实也不知道小波到底是谁,就是说这个混蛋公子哥,我跟他一命抵一命。”那军官眉头深皱,“这中间会不会有人捣鬼?小波怎么可能,惹上这种人呢?说到仗势欺人,论谁,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只不过,我也不明白,小波这孩子,最近怎么会跟那儿耗上了?四叔,我有句话可能不当讲……你说,不能是四婶看走眼了?这姑娘是真漂亮,本事也不小,可是不会……好端端的,跟这些人混什么?小波跟他们的人结了梁子,不会是因为她吧?”   “老二,你别瞎猜。”李卫国摇头,“小罡这个孩子,断然不会跟他们有什么瓜葛。至于他俩怎么会和这些人混上了,我也不太明白。现在小波这样子,她也受了伤,关键是刺激受得太大,我也不想现在再追问她这个。现在别的也不紧要……紧要的是小波,”他闭眼,轻轻摸着ICU病房的大玻璃,“只要小波能挺过来……我想他一定能挺过来。怎么可能不呢?这孩子一定能……能挺过来的。”   第二十九章 3   徐竞先从演习指挥部接到电话,接到让她立刻回到基地的命令时候,以为是三个月前送出的一批系统出了重大技术故障,一路上都在默想可能的问题,待到到了基地,见到总参谋长,说是已经给她订好机票,立刻回北京,家里出了点事。   虽然这次只是同一军区两部分的常规对抗,连真正演习都算不上,主要是为了测试新的导航系统,但是徐竞先作为技术方面的总负责,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家事临时从指挥部被叫回家过,徐竞先第一反应是自己这三个月没有回家,李卫国又人生得意须尽欢地尽情喝酒吃肉,没有控制血糖血压胆固醇,别是血压爆升出了大问题-----这样想着,心里又急又气,打开私人手机,看见李波的若干留言,更是心惊 ,也来不及听,赶紧把电话打回去,李波的手机却直接进了留言信箱;她再拨李卫国电话时候,手已经开始哆嗦,待电话响了三声,听见李卫国接起来时候,长出了口气,问‘出了什么事情’时,心想,难道是老爷子出事了?   “小波受了点伤。”李卫国沉吟道,“有些事得跟你商量到底怎么办,所以走了个后门。”   “小波受伤?”徐竞先一愣,急道,“现在怎么样?你让他跟我说话。”   “他才睡着了。”李卫国声音倒是挺平静,“嗯,算是个意外……车祸。肇事者有点复杂。一下也说不清楚,你回来再说。小波在他们自己医院住着,周大夫给做的手术,说了,脏器都没大伤害,不会留下后遗症,就是流了不少血,观察着呢,这几天不出太大意外,就没大事儿了。”   徐竞先听着这又是手术又是‘流了不少血’,心一下儿跟被狠狠地拧 了麻花儿似的又疼又紧,声都颤了,“李卫国你可真想得开,这是你儿子不是,怎么都手术了,你还告说‘就没多大事儿’了?什么混账司机啊?是不是酒后?什么叫复杂?就算总书记违规把我儿子撞了也没什么‘说不清楚’的……”   “你先别火,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发脾气也没有用。你先赶紧回来陪儿子要紧。这个肇事者的事儿,慢慢说,你放心,人,交通大队都抓着了,送刑警队了,拘留着呢。你就非得压不下这口气,上去打一顿,只要别打死,都没问题。”   徐竞先一听‘送刑警队了’,情绪倒是一下冷静下来,本能地以为是交通部那边见着了李卫国,立刻想着得重处理,居然给送到了刑警队;刚才愤怒的情绪一下淡了,皱眉道,“该怎么怎么着,如果就是个酒驾,你盯着点儿,也别让他们太过了。意外就是意外,办得过火了,小波肯定不愿意。我的儿子我知道。行了,我回来再说。小波醒了,你跟他说,妈妈4小时之后就到了。这真是的,本来想着这次回去给他们办事儿的。别又耽误了。”   徐竞先又说了几句,接她去机场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也就匆匆挂了上车,却不知道,李卫国一听见‘办得过火了,小波肯定不愿意,’,低头瞧着李波----他只醒了几分钟,叫了‘爸爸’,问了‘小罡呢她伤得重不重’,听见他保证蒋罡没大事,就是受的刺激太大,周明他们觉得不适合让她在ICU病房守着,强行打了镇定剂就在医院里之后,又闭上眼睛,喃喃说道,“别告诉妈妈”和‘爸爸你别忘了去喂仔仔’就又再昏睡过去,李卫国再也没忍住,眼泪流了满脸。   待擦干眼泪抬起头,看见个瘦高个的年轻女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边,递给袋面巾,低声说,“ICU病房原则上不许家属长时间逗留。这个强化病房管理执行力度,还是他反反复复地强调,一下一下落实的。他肯定不愿意自己家人破坏。您也该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再事儿赶事儿不是更麻烦。放心,我们不会让他出事的。绝对不会。”   李卫国站起来,点头,冲这女大夫道,“你说得对。我这个孩子……我这个孩子,从小,最不愿意破规矩,什么事儿,能简单地不走规矩办的,他宁可费事复杂地来。我还记得他不过是个中学生时候,平时温和的性子,结果为个事情劝他大堂哥说,如果人人都想捷径,最后全都乱了,谁也不敢说不受祸害,如果人人都能按规矩来,大家的事情一起好办。你说我这个孩子,他是特别聪明,还是特别傻呢?”李卫国说着,眼泪几乎又要淌下来,别过头,再次说了声‘拜托你们,等他妈妈到了,我们再一起进来陪他一会儿。’就快步出去。   待得李卫国出了病房,郁宁馨在李波身边坐下来,怔怔地望着他,伸手极轻地抚摸他的眉毛,脸颊,   “我知道,你心里就算惦记到第一百个第二百个人,也不会想看到我……所以我就趁你不会看到时候,不会听见时候,照顾你,跟你说一会儿话。你一定要好起来。 你好起来了,我宁可……宁可,”郁宁馨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声音发颤地说,“宁可以后就从你视线里永远地消失掉,不烦你,不让你讨厌,不让你心里讨厌,还要努力地给我平等和温和的对待,那么费力气。虽然我真舍不得。我宁可让你讨厌我,也死皮赖脸地赖在能看见你的地方……你不知道我看见你多么开心啊!虽然你讨厌我,可是你说的话,做的事情,这所有的,都是我觉得最好的。我小时候想象人应该这么做事的样子。可是一直,我身边的人,都不是这么做事。没有人这么做事。李波,你不知道,即使就是每天看见你是这样的,哪怕就是看见你对蒋罡有多么好,我都觉得,幸亏我没有在我妈妈自杀的时候,也死掉。所以能碰见了你。然后,又有了凌欢,王东,许护士长,然后周主任,我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没有可能忽然好像被上帝打开了门一样,看到这么多我想象过的,却没有看到过的。”郁宁馨说着闭上眼,双手抓着消毒衣的下摆,“可是,我在这里许愿,只要你能好好地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我就听我爸的安排,离开这儿,管是出国还是去哪儿。本来我是宁可死都不听他的。现在我拿这个跟上帝换。”   第二十九章 4   “你下次别啃我脖子……我要讲课。现在的学生一个比一个明白……”   李波一边打领带,一边无可奈何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脖子一侧的紫红色吻痕,虽然是埋怨着,但是分明含笑,他的笑真好看,明朗的,又暖洋洋的,仿佛能让她的心在其中融化掉。   玻璃,门框,钢钎,鲜血,他伏在地上的身子,冰凉的手。   蒋罡再次从同一个梦惊醒时候,冷汗浸透了衣服,她抱着被子发抖,当意识到是个梦的时候,心里有一种狂喜,然而下意识地想钻进李波怀里,让自己太受惊的心安慰安慰时候,却发现,这竟然是医院的病房。   肘,腕,都包着纱布,膝盖和脚踝也火辣辣地疼,蒋罡先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随着意识的回来,她几乎尖叫出来,毕竟还是忍住了,翻身下床,而这时候凌欢却从门口走过来抓着她,扶着她坐回床上,“你脚腕扭伤严重,不要跑。”   “欢欢,我要去看他……”蒋罡手抖着,想站起来,却被凌欢伸臂抱住,把她脸贴在自己胸口,轻轻拍她的背,“他好好的。好好的,手术很成功,他睡着。等你安静安静,我陪你过去。你看,大家特地让我守着你。让我照顾你。”   “他……他真的,”蒋罡发者抖问,“真的……还好?没有……没有……没有恶化?”   “不骗你。如果他不好,我们怎么敢作主不让你过去?”凌欢柔声道。   蒋罡如石化似的坐着,然后,一点点抱着膝盖缩到墙角,不管凌欢再说什么,她都不再说话,凌欢叹了口气,“你再休息一会儿。”说罢轻轻关门出去。   蒋罡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靠墙坐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再重放当时的情形。虽然每一次重放,心都如被撕成了片一样地疼痛。疼到了没知觉的时候,许多东西,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那几个人,熟悉的脸。一起跳过舞,灌过酒,其中一个对她说话的声音,跟她带去通过高科技,滤过各种杂音,辨析出来的,说‘跟小妹说,别没完没了了’的声音,特别相似。因为这特别相似的声音,虽然只是许许多多疯狂跳舞喝酒中的人之一,她记住了这人的长相。矮胖,头发微秃,鼻子旁边,有颗痣。   蒋罡用牙齿狠狠地咬着中指,不知不觉中,居然咬出了血。腥咸的味道。   她跳下床,打开门,对在门口看书的凌欢道,“我真的没事了。我要去看看他。我还有话跟他家里人商量。”   凌欢看她已经不是之前歇斯底里发狂的样子,想着她从来也是极坚强的女孩子,再说,也不能总不让她见----李波总共清醒了两次,都在问她,也总得让他见了她确实无碍,才能放心。于是拉了她手,往ICU走,一路上小心地给她做心理铺垫-----李波在ICU里面的样子,自己看了都大哭了一场。   蒋罡一路没有说话,直到终于到了ICU那层楼,远远的就见楼道口站着七八个穿军装或者警服的人,穿军装的,衔最低竟然也是大校,其中两个头发花白的,都是将官,而就在蒋罡往这边走的时候,楼道门打开,徐竟先和李卫国俩人一左一右地扶着李波的爷爷出来,凌远和周明根在后面。   蒋罡第一眼看见徐竟先的时候,仿佛旁边的所有人都淡化出视线,只觉得热泪冲击着眼睛,方才上来的理智和冷静的思维全都飞走,挣脱了凌欢的手,冲徐竟先跑过去,眼泪夺眶而出,   “参谋长……参谋长。”她伸手抓着徐竟先的手,“我……我,”   “这是小蒋同志吧?”   徐竟先尚未说话,那边本来站在门外的,穿着武警制服的一位50来岁的警官走过来,微笑与蒋罡握手,   “我是x大队的副队长。这个事情出了,真是不好受。好在伤了李医生的几个肇事者都落入法网了……”   “他们不是关键。”蒋罡打断他,“您是x大队副队长?那我正好想问您关于出事前头一天夜里……”   “蒋罡!”徐竟先皱眉呵斥,“小波还在ICU躺着,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些别人的事?”   “不,参谋长,”蒋罡摇着她的手急道,“您不知道这不是单纯……”   “你到底有完没完?”   “不是啊参谋长,您听我说,这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我们……”蒋罡使劲摇头,情急地双手抓着徐竟先胳膊。   那个耳光甩到她脸上的时候,蒋罡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一切,仿佛都沉寂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周明拉到了一边,不知道自己在ICU门外的长凳上,做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躺到了那间病房,不知道谁来过,不知道谁又走了,不知道周明对她说了多少遍,   “小蒋。你别伤心,别计较,别介意,她是妈妈。她来的时候,还完全没有想到,小波伤得这样……她心里太难受。”   蒋罡抓着被角。   徐竟先当时说的话,终于在一点点地回到她耳边。   “够了,蒋罡,别再对我说一个字。我什么也不想再听你说。”   “如果不是你无事生非,他怎么会这样。他现在已经被你害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没完没了?”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会把你介绍给自己儿子。你自己好自为之,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阿弥陀佛,求你以后别再把小波搅和进来。”   “你以后干脆就彻底留在总部,我真是不敢当你的上司了。”   蒋罡大张着眼睛,这个时候才明白,有一种悲伤,是再也没有眼泪。   第二十九章 5   医院附近宾馆的一间套间。   徐竟先关上房门,冲对着她欲言又止的李卫国摆摆手,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事我比你还明白得多些。我在进了演习现场时候,小波正在四处找小罡,给我电话留了言,还给我发了加密邮件,把好多事情,一一地跟我详细说了。我想,出的这件事,是小蒋最初愣头愣脑地查刘谦,扯出来的。但是到这份儿上,不管是妇产医院,海总,是主动包庇,还是被动无奈;酒吧,可能的性/交易,可能的药品交易,与刑警队突然临检的关系……这汪水搅和得太混了,真不是个单纯的,某个医生利用职务之便猥亵女病人,占女学生的便宜那么简单。这要牵扯多少机构,多少层关系?摘得清楚吗?”   李卫国瞧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不能让他们在继续淌这个不知道多深的浑水了。”徐竟先和上眼,“卫国,如果我是她这个年龄,我想我唯一所想的,也只有查出真相。其实……就在看见小波之前,我路上听小波留言,看他的邮件,还在想,这事会不会跟他受伤有关。又怎么能想办法把这个查清楚,可是……”她闭目摇头,声音疲惫而苍凉,“我看见他。他那么躺着,浑身插着那么多管,连着那么多线,我怕了。我以前从来没怕过什么,今天真的怕了。”   “我委屈了小蒋。当时情急之下,我怕她真是知道什么,再那么多人跟前非得说了出来,把事情闹得更大。卫国,小波他从3岁多,就开始学功夫,后来从上小学,十多年,别家孩子学音乐,学艺术,玩儿,小波他一直就是跟着特训队的兵一起练,他可是比一般的武警军官强得多。我想如果不是如此,这次别说他……他们俩,谁也活不了。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是他一身功夫,加上这出身,更不是张扬孩子,……还是……他还是能伤在几个包工队民工手里。”   李卫国长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人真的想较真……什么功夫,什么背景,也都未必能保平安。”   “按照审问那几个人的说法,我想来想去,这次应该还是赶巧意外,刘谦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主动想要动小波,把事情搞大。小波出了事,我们就算没本事抽丝剥茧查明,可怎么会放过他?这事不能是他指使的。但是,看来肯定跟他干的混账事情有关系。”徐竞先托住额头,“但是他们如果非要查下去,谁知道还会惹出什么来?我只想他平安。我……我就在看见他之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可是现在,就这一个念头。什么正义,责任……都没有我儿子的平安重要。”   “我明白。”李卫国苦笑,“其实……我还犹豫着没有跟你说……爸爸跟我说,如果小波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不管怎么翻天覆地,走关系,雇黑道儿的人,凡是跟此有关的,半个也不能放过;但是,只要小波恢复过来,算了,把那抓着的5个直接伤了小波的人,按法律,该怎么判怎么判,还特地交代大哥,只要小波恢复过来,绝对不要过分地办,别给小波以后找麻烦积怨。我们任何人,也不要再惹麻烦追根求底了。当初,坚持想让小波上医学院,当个大夫,”李卫国说着眼圈都红了,半晌才道,“老爷子之前从来没说过心里真正的想法,我们都以为他就是异想天开,真是因为李家没有穿白大褂的,补上这个缺……就这次,老爷子才跟我说,说,虽然他没有念过多少书,但是这辈子打了那么多仗,经了那么多运动,多少次鬼门关走过,看了那么多人……老爷子说,这么多孩子,只有小波一个,外表柔和,内里却是过方。是执拗执著性子。你看他肯妥协肯让步的,都是这件事怎么办的方法,绝不是这件事真正的方向。他的心里,黑白比谁都分明。所以,还是让他干个单纯点儿的活吧。这么多孩子里,最疼的就是他,到老了,觉得什么辉煌都没有安安稳稳,波澜不惊地过一辈子更要紧。”   “竞先,我本来还犹豫怎么跟你说……以为你的脾气,大概,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查个明白。”   徐竞先呆愣了良久,闭眼缓缓说道,“ 这一次……我竟然跟老爷子完全一样的想法。只求小波能恢复回来。唉,我……我心里要说一点不迁怒小蒋,也是假话。但是现在,自己也觉得,过了。当时也真急了,拦了一下她还要说,满脑子都是查……我就……徐竞先叹气,“我毕竟还不是她妈。怎么也不能打她。我们几年上下级,却像朋友母女……唉,只要小波能没事,以后他们好好儿的,她就算从此记恨我,也无所谓的。”   第三十章 1   郁青元2天之内第二次站在凌远办公室里,这次,比2天前更多了‘气急败坏’四个字,只是虽气急败坏,却也还是没有拿出上司申斥下级的雷霆气派,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肚子里转了几转换了个说法再冒出来,已经从暴怒变味儿成了郁闷苦恼。他在凌远的面前,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不断用粗胖的食指和中指下意识地去‘梳理’油光锃亮的后脑勺上所剩无几,几乎可以数得清的几根黑白相间的头发,嘴角耷拉着,   “凌远啊凌远,我早就说过,早就说过,你这样搞,是要出事情的……你看看,你看看,现在……”他几步走到窗口,敲着窗子,“你看看你们里里外外地停了多少军车!你看看这两天在你们医院来往进出的这些人。不是我说啊凌远,如果李波真过不来,别说是你一个教学医院的院长,就算许……”他说到这里赶紧住口,咽了口口水,“就算我,王部长,都很难交代!”   凌远本来一直不答话地听着,听见这个‘很难交代’四个字,看见郁部长越发充血了的酒糟鼻头,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郁部长,您是怕李波家属,会像很多殴打医务人员的愤怒患者家属一样?而且他们家还不一样,搞不好持枪把我们围歼了?我跟您说,李波现在情况还稳定,您要不还是赶紧先撤?”   “凌远!”郁青元气的眉毛都抖了,“这是什么时候,你你,你还笑得出来,你……”   “我也奇怪,我还笑得出来。”凌远瞧着郁青元,神情竟有几分凄凉,“可是我听见您说的这话,我就不由自主地,”凌远微笑着摊开手,“笑出来了。”   郁青元又是恼火又是不解,当然,他大约觉得自己从来就没能了解过凌远他究竟想干什么,每次觉得了解了,结果下次又发现理解错了。横竖不管了解不了解,理解不理解,凌远作为第一医院院长,不管引起多少议论,多么不同凡响,最终的结果总是给自己增添政绩,这就够了。可是这次,从个私立医院坐诊的军队医院专家,几乎要引火烧到了自己头上,让新闻媒体公开报道管理问题,他可真不知道一贯精明的凌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管是什么药,人家宣传部总之是不吃这口药;什么公开审视管理制度,什么透明化报道……新闻还没发送出去,主要负责人谢小禾―――堂堂原R社社长,总编,宣传部最老资格的部长之一,又被称为中国新闻事业奠基人,中国民主先锋的谢续高的孙女,都已经通报批评,调组,据说等于降了级―――这本来也符合宣传部的一贯工作原则,也让郁青元心里踏实了不少――――自己并没赶不上形式,看来凌远并不是得到什么内部消息,掌握上面的新思想,新动向,纯粹就是自己神经搭错了地方,标新立异得太过,超过了形势。   可是郁青元心里才踏实下来没一天,李波就出了事,x中队全体出动地抓人,当时的照片和新闻上了晨报头条―――郁青元听小道消息说,本来是某娱乐杂志最先发出,题目是酒吧争女友遭报复之类的香艳话题,结果报纸尚没送到报亭,居然是被特警队把报社封了,闪速地销毁了所有报纸,总编被以‘造谣生事,扰乱社会治安’为名拘走。   郁青元心里真是把急救中心的那些不懂事的猪咒骂了200遍。然后,自然是凌远和周明。   这样的伤情,这样的身份,通知谁,那是给谁放炸弹。而周明根凌远,居然在急救车上决定手术……郁青元的心脏都要出来,暗骂凌远出风头出惯了,这个时候,风口浪尖的事儿,院长作的手术,如果当场竟死了人,第一医院这些日子来建立的辉煌名声,算是完了,好在凌远真是命好,据说手术超乎寻常的完美。   可是如今,李波一方面是重伤,预后难说,多少双眼睛盯着第一医院的医疗,只要是结果不好,还愁找不出个岔子追责?军队那边的人从来都是最不好惹,而卫生部可从来都是各部中最软的柿子……另一方面,这边凌远李波正要大动干戈地查别人,据说李波还慷慨陈词痛陈在这位普通医疗系统转军队系统的专家事件上,卫生系统管理者的渎职,结果,没出几天,自己就躺进ICU了……郁青元一方面忍不住地在心里耻笑李波黄毛小子,家里背景深自己运气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这下可真叫一个好看;另一方面,深想细想,又害怕;虽然刑警队的人说是赶巧的意外,罪犯报复错了人,但是不管真赶巧假赶巧,如今博爱的院长也跟自己有交流,妇产医院那边自己也去了解情况了,就连凌远,可都没敢说一定俩事儿之间毫无关系,这要是有关系……凌远李波他们这些改革措施,可都是卫生部拿来做了政绩,第一医院是跟卫生部拴在了一根绳上,早被称为亲儿子中的心头肉,如今想撇清他们这次行事的关系,都不容易。到时候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被挑‘上级领导方针’的毛病,人家不说这犯罪分子是报复‘纨绔子弟’,说是社会底层报复卫生系统管理层,严重影响了和谐社会的构建,引起民愤民怨……牵强吗?郁青元坚信,总之只要有人想抓辫子找文章,怎么都能套得上。郁青元这么多年的为官之道就是绝对不能惹事,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自己早就体会出来了,只要最后出了个特别坏的结果,又有人想找茬,什么帽子都能扣上;如果真的不幸结果出来了,那一定得想办法让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今,李波这事儿,究竟可怎么化?   正在这时,却就听见凌远淡淡地道,“郁部长,现在事已至此,您就跟包括您闺女在内的,我们第一医院全体医护人员一起,希望李波能康复,别想什么其它了。因为再琢磨,也没有用。”   郁青元被他这最后两句话说得恼火;凌远虽然一贯恃才仗势地骄傲,但是从来也没坏过上下级之间的规矩,里子上的实惠固然没少过,面子上难说特别恭敬,但是尊重总还是有,这样不客气地说话,可还是头一次;郁青元的脸沉了下去,任他是谁,有多大成绩,也不能容他在自己跟前这样造次,才要说话,敲门声就响起来,响得甚急,凌远说了声进来,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大夫站在门口,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存在,只冲着凌远道,“凌院长,重症科刚打来电话说,李波今天早上神志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出现了视力障碍,他们已经叫了神内神外会诊,神外的主任联系了九院邹主任;还有,从中午,说肚子疼,想吐,他一直禁食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刚才半个小时,一直说要吐;护士做检查体温也上去了……”   凌远没等他说完,已经快步往外走,边走边道,“郁部长,不好意思,您如果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先办,我少陪。”   郁青元刚刚的愤怒被这个突然而来的坏消息转化成了无限忧心烦恼,看凌远跟着那年轻大夫往外走,自己犹豫了半分钟,干脆也快步跟了过去。   “早上他清醒过来,又说出现视力障碍,怎么这都中午了才通知我?重症谁值班?脑子进了水了?”凌远的语气颇有些气急败坏。   王东小心地低声说道,“他们立刻通知神内神外了。九院脑外的邹主任说半个小时内到,咱们院王主任认为应该不是继续出血造成的,应该是之前的血块有轻微的移位,不过要等邹主任来了会诊再看;腹腔引流清,没见渗血或者其他明显异常;觉得没有咱们科的问题,所以没有立刻通知,直到他说腹痛,吐了……”   “废话。他是别人吗?”凌远脸色阴沉,“早就跟他们说过。凡是需要通知家属的状况,先通知我或者周明。”   “说是……李波自己清醒过来了,让先跟他自己交代。他让小郁给他一张张读化验单子,自己说应该不是修补的脾脏部分的问题,也不像是损伤后修补吻合的肠段的问题,也许是缺血和腹压增高引起的创伤后阑尾发炎。然后才让通知的咱们。李波情绪还挺稳定……”   “稳定个屁。能真稳定那就是真变态了。”凌远气急地骂道,“重症的人真是猪。这个时候能让他自己撑着吗?”   “他……他还在对小郁说,万一要手术,这阑尾是他们轻症组的事儿,让她可严格遵守标准操作……”   郁青元从众多又不懂又觉得惊悚的名词之中,听见了‘小郁’两个字时候,立刻不满地对凌远急道,“宁宁一个刚2年不到的小大夫,这么重要的病人这么危重的病情,这怎么怎么能交给她,乱弹琴……”   凌远淡淡地笑笑,脸上闪出嘲讽的颜色,却没答话,王东有点惊讶这老头到底是谁,倒是老实地解释,“说交给小郁这只是玩笑,我们科的老师带教时候,有时候会对学生说,自己这条阑尾,如果发炎,就是学生来做,所以一定要教好基础操作基本功。小郁虽然不是李副院长带的学生,可是,”王东说着自己不由得心酸,“可是她一直只把他一个人真正当成老师。”   王东这一通解释,郁青元并没有听进去几个字,只是因为想到女儿也涉及其中,更是烦恼,对凌远发作道,“我觉得作为医务工作者开这样的玩笑非常不严肃不负责任对年轻医生影响不好!早就说过医务工作者的作风给患者的影响很重要!还有,李波不是住在重症科吗?宁宁怎么会去重症科……”   “郁部长对我们的分科职责范围倒是很清楚。”凌远微笑,“确实,我们有些年轻医生,感情冲动之下,又依仗一些别人不具备的,在卫生系统内的关系,任性越权行事。这个也是我们强调细化管理的一部分。小郁之前只有李波的话肯听,李波自己也是在任何情况下最尊重和维护规矩的执行的人。现在他管不了了,我呢,因为小郁自己明白的种种原因,在她面前拿规矩说话可真没有什么分量,要不您帮我们管管她好了。”   第三十章 2   ICU病房里,徐竞先瞧着李波眉毛轻抖,不输液的那只手在身侧抓着床单,只觉得心里如同被绞拧了似的,低声问护士,“他这么难受,你们不能想想办法?至少再加点止痛药不行吗?”   护士尚未答话,李波把脸转向母亲声音的方向,“妈,疼痛是最真实的判断信号。所以不能滥用止疼药……”   “好了好了,”徐竞先摇头组织他继续解释,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你们医院又不止你一个大夫。你现在还要操心给家属答疑吗?”   “妈,你对外……护不护你的兵?”那是徐竞先再熟悉不过的笑,那种在自己又蛮横不讲理的时候,他态度温和地坚持己见时候,那样的笑。果然听他继续说道,“你现在,在这里,找我……找我属下的……麻烦。我……”   徐竞先深吸了口气,努力想把眼泪逼回去,这会儿听见李波道,“妈,你没为了我……也找你的属下……麻烦吧?”   徐竞先先是一愣,随即苦笑,“好,是你妈不讲理了。”   “妈你有时候凶是凶的,但是从来都讲理。”李波认真道。   徐竞先一愣,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波伸出手,徐竞先只好过去,握着他手坐下,李波合着眼,过了一会耳才极低声地道,“早上,护士说她在外面好久了,我说让她进来,我跟她说几句要紧的话。结果你和爸爸来了,她一直就没再进来。而且,也没在外面了。妈,你跟她感情好,本来……本来你说她什么,都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可是这次,”李波喘息了一会儿,继续道“她是个傻丫头,又一根筋。现在我这样,我特别担心她钻牛角尖跟她自己过不去。”   徐竞先愣了一愣,想起来头天晚上,当时只顾了怕蒋罡说出来不该说的话,那样粗暴,而后虽然对她歉疚,但总觉得她是最明理大气的女孩子,更从来能干坚强,这时全副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并没太考虑她的心情,这时听儿子这样一说,突然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是蒋罡的上司,朋友,可能也是个很好的婆婆,却毕竟不是她的娘,而儿子,不管他自己明白不明白,却是真正爱上了她。   徐竞先心中有些安慰,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只微笑点头道,“好,好,毕竟是自己媳妇,还得自己心疼。我也陪你陪得累了,这就去把你媳妇换来陪你。你们俩互相好好心疼。”   “妈,”李波柔声叫道,徐竞先摆摆手,“不用说了。你妈从前争强好胜,对你也是过于严苛,如今,别的想头都没了,也真就希望你们平安过日子,懂得互相好好心疼。”   徐竞先说罢走出去,凌远正换好了衣服进来,朝李波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飞快地浏览了监视器上的数据,护士递过来的单子片子,一边低头瞧着他问,   “你自己都看过了?”   “嗯,”李波点头,不知为何,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他突然放松了一直苦撑的这口气,连脸上的平静的微笑也不自觉地淡去,这时便就觉得身体内各种不同的疼痛越发清晰,而烦躁与恐惧,便就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他由着凌远给他做着检查,感觉到他极轻柔小心地给自己做触诊时候,李波突然道,   “我求你件事。”   凌远停了一停,“什么?”   “如果,我颅内的血块不是好转而变得更加严重,如果你也同意了创伤后阑尾炎的诊断----无论是保守,还是需要手术,保守有可能保不住,控制不住感染,手术可能之后发生衰竭……万一所有最坏的可能发生,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不要做最后的抢救,不要切开我的气管。”   他说到最后,喘气急促起来,检测屏幕上的曲线瞬间有些乱,重症科的护士有些紧张地看着凌远,凌远皱眉,弯腰,伸手轻轻握着他的手。   李波只是闭着眼摇头,神色痛苦,“够了。我身上现在已经不止一处不能和上的开口。连病号服都不能穿好,不能动,不能自理,这样像实验室的一只狗一头猪一样地被抽血,化验,检查,有可能再要二次手术……我明白……我……我也只能坚持,但是我只要求,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不要再期待奇迹,不要做最后的抢救,把这些管子拔掉,把……凌远,凌院长,凌医生,你答应我,不做最后的抢救,不切开气管。我不想那样,我不能那样。我……我看过太多病人那样……我不……我……我不知道怎么能做个快乐的瞎子,怎么能做个快乐的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人。我签字,求你,我宁可死。”   他这时视力已经非常模糊,看不清楚一米以外,于是,并没看见刚刚换了隔离衣的蒋罡站在门口。她抓着门框,发着抖。然后,并没有进门,转身跑了出去。   李波越说越是激动,呼吸凌乱,身子越发僵了起来,被凌远握着的手,抖得厉害。护士紧张地瞧着凌远,才要问是否叫重症科主任过来,却见凌远冲她摆手,而后,对李波一字一字道,   “绝对不会。”   “什么?”李波听见他无比笃定的声音时候,仿佛突然被人从几乎没顶的湍急水流中抓出了半个身子似的,有些茫然。那因为越来越不清楚的视力,越来越严重的腹痛,而越来越难以压制却一直在用尽全力压制住的焦躁,恐惧,因为这一上午辛苦的压制,反而在心里积压得越发浓重,直到稍微放弃了压制―――便就一发不可控制。而听见他这几个字,仿佛一直在黑暗里乱撞的人,眼前突然有了光亮似的,他不敢相信,却还是朝着这个方向奔过去。   “绝对不会。”凌远再重复,“我会让你好好地恢复,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恢复成以前的样子跟我争论,理直气壮没上没下地跟我搬杠,气我。”   李波呆望着某个地方,过了好一阵才道,“医学没有绝对……尤其我现在,很难说……”   “有绝对。到你这里有绝对。”凌远霸道地打断他,声音却有些发颤,“我绝对要把你治好。”   李波呆怔着说不出话,凌远深吸了口气,仰起头,缓缓说道,“李波。我也求你。你帮帮我。”   “那天给你手术完,周明突然问我,这十多年,做的最艰难的手术,是什么?”   “我还没有答,他就说,对他而言,是这台。也希望,真的,这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我跟他说。是。对我也是。因为以往,技术上再难十倍的手术,也只是希望它成功,特别希望它成功,太希望它成功了……而这一次,是生怕失败,不能想像失败。”   “李波,不管是这么多年的每一个手术,还是这一年多,咱们共同做的每一个艰难的尝试,我都会计划周详,而且,想失败的可能,补救,花的精力时间,远远超过期待成功。”   “但是这一次,我完全不能想失败的可能。”   “我不能接受失败。”   “你说的这些,那确实都是医学上的可能。可是我没法答应或者拒绝,因为我确实不能去想,也确实一万个不相信,我治不好你。”   李波闭上眼,过了好一阵子,侧头,在枕头上蹭干了已经溢出眼角的泪,低声道,   “你大爷的……这么煽情,真让人受不了。”   “就算我煽情,那也是你先悲情。再说本来是你周老师先说的,怎么到他那里就是真情,我就是煽情呢?”   李波忍不住微笑,护士过来轻声说,“邹主任到了”,凌远深呼吸了几下,神情平静下来,到门口,将邹主任迎进来,片子已经看过,邹主任又给李波作了检查,示意凌远出去,跟家属一起交待,凌远摇头,“就在这里说。他要求自己全部知道,了解。我也同意。”   邹主任沉吟着道,“应该没有加重。虽然暂时压迫了视神经,但我还是倾向于保守,等其它方面的情况稳定好转了,我们还可以调整用药。”随即又低头冲李波道,“李大夫,别紧张。视力的问题应该是暂时的。咱们等你状况稳定了,保守也好,即使要手术,也并不为难。我们都明白,这种情况,引起的患者的焦虑恐惧,是很严重的。”   李波低声道谢,待邹主任出去了,凌远再回来,周明也已经过来,进来病房,竟没有先要看各种检查,而是直接走过去,瞧着李波,冲口而出道,“小波,你怎么样了?疼得厉害?”   全不是往常的‘周大夫’,竟与任何一个家属,没有两样。   “还是手术吧。”凌远冲李波道。   “好。”李波点头,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个能体谅患者的大夫。如今才明白,做大夫的,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感同身受。这种……这种完全没有掌控力的……怕。没有办法,把……把自己交给陌生的医生手里。我们确实是有保护的责任。这,我在以前都说,都明白,可是……毕竟只是说。”   “你不后悔查刘谦。”   “活过来的话,”李波声音低弱却坚定,“我一定继续。”   “李波,实话告诉你,”凌远道,“我们与xh社原定的特别节目,合作,都被压了,谢小禾已经调组;郁老头两次到我办公室骂我,吓得好像我们犯了政/治错误。还有,你出了事,帮胸外心外搞缩短住院日的项目也就暂停,另外还有,你也别什么签字不签字,我看这都没用,你家里人,可不管这个,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能就被你伯伯击毙了……你说说,你为了这就放几天的几个引流管和穿不齐整伤心。你媳妇能因此嫌弃了你吗?”   李波合上眼微笑,“我媳妇呢?我还想跟你申请个后门……破次规矩。我想让她在这儿陪着我。省得她胡思乱想,我更怕她……怕她胡来乱闯,让她在这儿,踏实点。”   第三十章 3   ‘花花世界’连着三条街的酒吧夜店,一夜之间被武警出动两个中队突击检查,封了一小半,往日混着颓靡和狂欢的灯红酒绿,眼花缭乱的繁盛热闹,这时冷清了不少。一片萧条之中,就更加衬得‘云梦’人气的旺盛。   刘辰自顶峰和雾都被封掉之后,就只在云梦一家表演,一时之间,云梦的客人几乎翻了倍,达到了创店两年以来最大的辉煌。   只是今天刘辰明显不在状态,歌唱得沉闷,舞也跳得敷衍,提前10多分钟下了场,老板也不敢得罪他,心里虽然不大高兴,嘴里却什么也没说;刘辰换了衣服,从小弟那里借了个火,把早上接着的纸条又拿出来。   署的许楠的名字,大概也是许楠的字----这他却真的记不太清楚。俩人在中学时候谁也不爱学文化课,并没有太深印象。许楠的条子很简单,只说约他在某个离他唱歌的地方不远的酒吧见面,问他点儿事。   这个时候,许楠找他,他直觉一定是跟李波重伤的事有关。这几天关于公安突击检查酒吧,扫黄成果的报道甚多,而同时,几个被封酒吧从业人员蓄意重伤无辜市民的报道也不少,网上更有许多各种小道消息的讨论。口风和角度不一。李波浑身鲜血地被条钢钎钉在地上的照片,以及他的家庭背景如今某大医院外科主任,副院长的身份,一度在几个大论坛的若干版面流传,而且是叫好之声颇响,‘特权子弟’跟青年得志联系起来,而且是如今特别敏感的医疗口,不少网友大骂‘报应’,‘不定黑过多少病人’,顶峰吧的庞老二一夜之间成了民族英雄。而后,不到半天,几个大网站先后被封,然而之前时间虽短,已经炒的火热,这一封,更是作实了特权子弟欺压良民的说法,刘辰在这几天之间,也听见无数议论,且在这个口儿上的人,自是众口一词地说老二干得过瘾。   刘辰一直并没怎么议论,到看见许楠的信,心里却有点说不上的味道。   这么多年,也并不是真把这个‘初恋’放到了多高的位置。只是不知为何,总还是关注她的消息。到最后得知她嫁给了个富商,不知怎的心里又痛快又难受,又解脱又失落。   每当仔细想,又总是觉得不太对劲儿。尤其是,自打那次刘谦看见许楠中学时候的照片,发生的生理反应,而后,自己的那张照片下落不明,再之后,果然撬了刘谦公寓的门,在他枕头下翻出来了自己丢失的那张许楠的照片……刘辰心中有种不能踏实的恐惧,而后来越发得知了刘谦做过的种种事情,他都会忍不住地想起许楠---却不敢深想。   而今,李波被伤,传得沸沸扬扬,肇事者与自己混迹的酒吧有关,久已不再联系的许楠突然说要约见自己,刘辰并不太意外,只是想起来曾经一起写过的歌,合作过的音乐剧,9年前被人称作未来乐坛的金童玉女,心里有某种模糊的悲伤。   这一整天心神都有些恍惚,直到接到了许楠电话,听见她声音时候,刘辰有瞬间的茫然,半晌说不出话,   “刘辰,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她的声音比小时候更多了几分轻柔妩媚,“我,我想,我想问你点儿事儿。”   “你不是给我写信了。”刘辰笑了笑,“害怕我不去?电话追一个?看来是真想打听。”   “写信?”许楠不解地问,“我什么时候给你写信了?”   “约我今夜见啊。”刘辰笑道,“你还是那么能忘事儿。”   “肯定没有。”许楠摇头,“我刚刚才好不容易找到你电话。都问到了在法国的小盛了。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地址啊。”   刘辰愣了,倒是想不明白谁能拿许楠名义要约见自己。想想确实许楠这时在四处打听自己,或者又是哪个去国外留学了的无聊的高中同学,回来一趟生怕见不到自己,总是浪漫地觉得许楠在自己心里不同凡响,开的玩笑----这在2年前本也有过一次。   刘辰只对许楠道,“检日不如撞日,真的假的许楠,就今天夜里1点,酒池吧见。”   到了邻近晚上,刘辰却心神不定的利害,说不出哪里不对,几乎就想跟许楠说,改了时间,但是电话没按发送,就觉得在她跟前这样小心,实在没脸,就这么犹豫着心里微乱着,演出完,换了衣服,点了根烟,从云梦出去,往约好见面的那间店走,中间的4家都被封了,路上甚是冷清,刘辰觉得不大习惯,正侧头看着那几间店的当儿,迎面一个显然是喝多了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里还提着酒瓶子,长发乱七八糟地挡住了半边脸,他刚想往旁边让让,那女人却一个趔趄朝他倒过来,他慢了半秒没躲开,那女人居然一把搂住了他腰,下巴架在他肩膀上,调笑地道,   “帅哥,我们聊聊。”   刘辰听清楚这声音的时候,心中电光火石地什么都明白了,立刻想要脱身,然而只觉得自己的颈侧和□都冰凉凉地刺痛,那个女人的下巴还垫在他肩膀上,大声说着帅哥,间隙中却极低声音低道,   “跟我走。我只是跟你问点事。问完就放了你。你别乱动,跟我上车,否则我废了你。让你一辈子半死不活。”   刘辰又是惊怒,又觉得荒唐----这么多年没少打架斗殴,打伤别人或者被人打伤都不是一次两次,然而那却都是为了泄愤的打架,情绪到了那个地步,感觉不到怕字,这番,自己关键部位那冰凉的刺痛竟然真切地让他恐惧,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就这样,被这‘醉女人’亲热地‘搂’着,被塞上了车,车门一关上,那女人极利索地把他的嘴堵住,手脚都用极粗的绳索捆了,却并没有蒙他的眼睛;然后,她坐回驾驶座上,一把抓下来那头染了色的乱七八糟的长发丢到一边,扯了几张面巾纸擦掉了脸上浓重得遮掉了本来面目的彩妆。刘辰从后视镜里看见黑暗中蒋罡苍白的脸和那副冷冽的眼神时候,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一路上50多分钟,蒋罡并没说半句话,直到开到了航院宿舍区,蒋罡按了密码大门打开,她把车开到了后操场,穿过柏油的篮球场,停在了草地的足球场边,下来看了一圈,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操场上空无一人,她打开车门,把刘辰拽下来拖着,低声说了句,“得罪。进去我就松了你脚上的绳子。”自己拿脚尖钩起地上的一面铁盖,露出了通往防空洞的台阶。   第三十章 4   这是个废弃多年的防空洞,当年号召‘深挖洞,广积粮’时候的产物,这个位于航院宿舍区的洞,大约由于毕竟所属国防工业单位,即是‘专业人士’挖的,也将作为‘专业人士’可能的藏身之所,所以比其他深洞更加深,也更加四通八达,简直有些个地下城堡的规格。   蒋罡一路拖着刘辰下了三层,转了七拐八弯,最终停在了个不到两米高,有10来平米的空间的‘房间’里,这间房里有两张头尾相接的半旧工作台,工作台上零散地放着些电线和电路板,几个未完成的模型船板,铁皮车架,4张木凳,其中一张上放着些无线电和航模的书。   蒋罡将刘辰拽到张凳子上坐下,把他脚上的绳子松了,却又绑在了椅子上,把他嘴上贴的胶布揭下来,海绵球扯出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刘辰活动了活动被撑得酸痛的脸颊,斜睨着蒋罡,“李家的老幺伤了,居然让个没过门的女人出头?装怂以示清正廉洁?”   蒋罡表情木然,并不答他这句嘲讽的问话,眼睛一瞬地瞧着他有几分钟的工夫,开口缓缓说道,   “我跟你没什么交情,自然不能‘有话好好问’,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就三个问题,就我手里掌握的资料,这三个问题,你就算不都百分百地知道,也知道不少。你好好地回答了我,我在这儿委屈你几天,会给你来送饭送水,我查明白了你没骗我,自然放了你,如果发现你有半点骗了我,我回来废了你,让你这辈子弹不了琴,唱不了歌。携凶器劫持你这种事情我既然已经干了出来,绝不是随便威胁你。”   蒋罡语气平淡,神色也甚平静,眼里却隐然有着泪光。   刘辰皱皱眉,脑子里转了无数念头,终于往椅背上一靠,“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个,顶峰的人,是不是冲我去的?到底是什么时候,怀疑了我的身分?第二个,你为什么打刘谦?他到底伤到什么程度?除了被打受伤,还有什么事,居然让他4个月没有上班,而且,去了两趟成都?第三个,”蒋罡停下来,望到他眼睛里去,“‘小妹’跟刘谦,到底有什么瓜葛?”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蒋罡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辰,见他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脸上显出吃惊的神色,自知押得对了,进而踏前一步,用手指轻轻地捏着刘辰喉管,“告诉我。否则我真的会废了你。我知道刘谦不是你亲爹,对你也没做过任何能靠近亲爹的事情。但是他毕竟养了你,或许还跟你有点利益瓜葛,所以你可能不太愿意说。但是你想想,这点利益重要,还是你再也不能跳舞唱歌弹琴重要,从舞台上最被人着迷的明星,变成一个说话漏风的拐子。”   “这种该公安操心的事儿,你到底干嘛要管?我不明白。就算是为了李波,也不用这样。他们家直接找个人私底下弄死老头子,也不是办不到……”   “跟他们家没有关系。”蒋罡想起来李波躺在ICU对凌远要求不做最后抢救的时候,那双如今不能聚焦,看不到2米之外的自己的眼睛,眼里的前所未有的恐惧痛楚和慌张,她只觉得胸口疼得浑身发抖,声音也发了抖,咬牙道,“这是我的事儿。别人爱怎么办怎么办,我只管照我觉得该的法子办。”她说到此,忍不住地碰触脸颊,被徐竟先甩了一个耳光的地方。当时只是痛楚悔恨,深悔自己连累了李波,连参谋长都已经忍无可忍的地步,而后来,还是忍不住去找修队长,想将自己掌握的若干线索细说,修队长说感谢,态度甚是敷衍,她追问何时开始追查,走什么样的程序,她可以将掌握的信息在不违法的情况下,与警队交流,修队长苦笑道,“这案子,现在没有新头儿。李波受伤的案子,等于已经结了。肇事者全部抓获,从肇事者的所有口供中,没有其它疑点。如今也没有其它受害人,李波家属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至于你说的……只能算蛛丝马迹,却是够不上可以立案调查的地步。”说罢,又低声道,“蒋上校。我真的特别理解你的心情,也特别感动你的热情。我自己其实也有一些怀疑,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真是没法办。”   “你回答我的问题。”蒋罡皱眉,“别罗嗦。”   刘辰摇摇头,“别跟我凶巴巴的。我看你就算练过一身功夫,恐怕连个口子都没给人划过,你以为自己能下得去手挑我的筋脉?你和李波还真是一对,他凶巴巴地威胁我说关店,其实这辈子没干过这件事的人,哪儿能做得出来?三岁看老。”   蒋罡听得心跳加剧,“你们根本知道,这事情与他,根本没有关系?”   “我知道不等于别人知道。”刘辰扯动嘴角笑笑,“再说了,跟他究竟有没有关系,其实不是关键。店是已经关了,这回查出来的事儿,肯定重判,老二当时是不在,可刑警早晚得找着他。李波当时太狂,两次在顶峰地界耀武扬威,店没倒的时候,让他一马,算了,倒了,没什么可怕的了,老二玩儿个狠的,倒是得了名气,谁知道以后怎么着。干这行儿的,要么关系多背景硬,要么就得有胆子,敢下手,敢赌命,可能就死了,也可能就发达了。”   蒋罡呆愣了一会儿,又沉下脸道,“拿不准的事儿,我没兴趣。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女人真是一根筋。这么好的一张脸,这样没有情趣,实在是糟蹋……好好,”刘辰被蒋罡在喉管处使力捏得咳嗽,“告诉你也没什么。你说得没错,我犯不上护着他。我倒是看看,我告诉你,你又能怎么着?”   “顶峰的人是不是冲你去我不知道。但是觉得你不对劲,是个人就看得出来。一般客人就是去听听歌,可是你非想混得深点,拿药给你,又不吃药,顶峰是只有女的做,没有男的做,你去干嘛?你为了往深里混又使劲地显,真挺傻的。可是那么傻,也不像公安的样儿,所以他们也很奇怪,也没弄清楚你的路数到底是来干嘛。后来你让李波拽走了,我多少明白了点,估计都是冲老家伙,是冲我去的。别人却未见得明白。大概,真是以为关店,突击检查,跟你们有关系了。”   “老家伙是被我打了。是因为我跟他要钱。替小妹要。他不给。我没打多重。他那么久,是去平他自己的滥事。小妹是出来做的,但是做是做,不接受特殊兴趣的那些。结果老家伙不知为什么,大约因为小妹长得真是脸嫩,非得看中她,强迫了小妹几次,小妹不依不饶了,也认识道上不少人,后来跑他医院去闹,还因为闹,认识个学生,本来看妇科病的,居然也让老家伙上手了。看小妹这么泼辣,找着小妹一起根老家伙过不去。老家伙去四川,是被逼得没辙,想从小妹老家那边儿安抚下来。不过,现在小妹给弄进去了。不单是□,还有药的事儿。可也不轻。”   “他去四川安抚也许是拖延时间,想办法把小妹弄进去,不能再折腾他。而且这样涉及黄和毒,所有家人也都进去了,也没法再告他,就算申诉,在我们国家这种文化之下,也根本很难取信 ……”蒋罡忍不住大声道,不由自主地握拳,刘辰玩味地瞧着她,“我跟你说了嘛,告诉你,也没用。你要是真恨死他了,黑市上弄把枪,宰了他,那容易,你要想要公道这玩意,”刘辰耸耸肩膀,“就算你想不要前途不要命,那也难。老家伙是个精明人,虽然欲/望难耐好这口儿,也都还是捡着有缝儿的蛋盯,好捏的柿子捏……”   “什么叫有缝的蛋?”蒋罡想起婷婷,热血冲上头顶,“你……”   “喂喂,再说一遍,别这么凶巴巴的。不说话时候这么好的模样,一说话浑愣浑愣的,跟我党红军时代女干部似的那么大义凛然,政治正确。你较这个说话的真有个p用啊?我这是实话给你说,你看看,哪个让他玩儿的小姑娘,没有怕人知道的把柄?至于他居然到了夜店找妞,我本来也没想到。后来才知道他是边干边抽人嘴巴把人掐的浑身伤让人给他下跪磕头说我是□。想想,这个玩儿法,他也真只能在这种地方来。可小妹一直是个红得发紫的,小浪丫头,长了个规矩学生的清纯模样,大眼睛小尖脸,一笑还有酒窝。20的人,看着好像14,5。可不光他一个想得抓心挠肺,想要的人多了。路子也野。才不肯吃这个亏。结果,还不是亏得更惨?你别瞪我。我知道你想什么。这是你非得逼着我说,我犯不上给他遮掩,可是也不会给你做什么证。你要想让我给你作证去,我可是什么都不认,这些全是在你胁迫之下说的。”   “既然你也这么厌恶他,你为什么护着他?”蒋罡急道,“他被绳之于法,不好吗?”   “绳之于法?”刘辰冷笑,“指望那些警察?军姐,我觉得你真挺逗的。什么都不懂,一身蛮勇就往前冲。你真跟警察打过交道嘛?比如说,恐怕你我都觉得这次查抄根老家伙有关系,可是你能去查这层儿?刑警队这是正当行为,就算真是老东西牵的线报的案跟刑警队中的谁有点关系,人家也完全有理由保护证人。这么大的功,上报,表彰,宣传都宣传出来了,定了调,你想把这给反过来变成某人针对一又卖/淫又带毒的小丫头,把她变成受害者?你把人民警察放哪儿?别说是你,就李波他们家,便算知道了这前前后后,有宰了老东西的本事,有让伤了李波的5个人各个不得好死的本事,可未必能照你想的那么办……你看你又要气急败坏,喂,要说,李波从许楠到你,除了好色这点没变,口味上可真是作激流勇进。你这么好勇斗狠地没用。跟老家伙比起来,他玩儿死你。你看你看,还没怎么着呢,先把李波都搭进去了。”   蒋罡听着他满是嘲讽地说,虽一时难以反驳,但是本能地就觉得愤怒,拿出自己一贯以来的思想认知想要驳斥,然而听他说到最后一句,再度想起来李波躺在ICU,说不要做最后抢救室后的样子。   生死之间,他把她摔出去,她几乎没受损伤,他却被一根钢钎生生穿过,尖锐的玻璃和铝合金门窗砸在他身上,他浑身鲜血地伏在地……而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搬到一起,周末的清晨一起去西郊爬山,她要跟他比拚耐力,快到山顶时候,她实在没了力气,还在咬牙坚持跟他拼速度,他一路忍着笑,到了山顶,她一口气一松坐在地上,他笑着问她,还要不要继续爬另一座?她气哼哼地道,除非你背着我。李波大笑,真的把她背起来,说来,来,背媳妇下山……   蒋罡的眼泪不知道怎么就汹涌地下来,那一瞬间,蒋罡竟然忘记了眼前刘辰的存在,直到听见刘辰说道,   “喂,你别哭啊。你把我绑着,拿刀对着,这么厉害,你哭什么啊?你问的我也说了,不过我劝你算了。 没用的。他的事儿要真跟老家伙有关,他们家人怎么也放不过老家伙。绳之以法,你还是看看电视剧吧。说真的,我以前根李波关系不错,小时候他帮过我大忙。后来烦他那个什么什么都好的劲头。但是他伤成这样,要真是为关吧的事儿赖到他头上,”刘辰停了会儿,苦笑道,“可能也有那次跟我呛的关系。那回我就还是看着他什么什么都好,都正确的那个样儿特烦人,比你把我绑来还招人烦……我存心拿许楠的事儿刺他,要不他那样的人,大概也不能真发那个狠。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蒋罡却只是呆怔地瞧着他,耳边反反复复都是刘辰说的那句‘把李波搭进去了’,和‘从许楠到你,真是急流勇进’ ,她垂下眼皮,半晌,抬起头,瞧着刘辰,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里面是3万。一次不许我提更多了。我知道你在四处弄钱,太多了我也没有,但是你要急需的,我还可以想办法帮忙。”说罢低头将他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了,对他道,“走吧。我带你出去。”   刘辰完全不能相信地瞧着她,终于摇头道,“我说……姐姐,你还真想继续查么?”   蒋罡点点头,“到了这个地步,不查,我死不了这个心。没有个真相,李波伤得也太冤枉了。况且,”她停了停,想到那天晚上,李波说,涉及我们的基本职业尊严,我们决不会放手,事已至此,怕是若不能把刘谦法办,他心里,也是一样郁郁难平,恐怕也难放手,如今,自己这个‘家里给选的媳妇’,连原本最亲厚的徐参谋长,都已经不愿意再看见自己一眼,甚至要让自己调职换组,想到此,想到徐竞先说,以后不再作她上司,心里竟如空了般的难受,远远胜于那一巴掌。到了如今,自己能给李波作的,能为自己做的,也只有尽了一切努力,还他一个公道,给自己相信的东西一个证明。   她不再说话,只领着刘辰往外走,快到洞口时候,刘辰拽着她,“喂,我真没有见过比你更傻的女人。你……你……你这么轻信,我要是编故事骗你呢?你拿刀对着我,把我绑来,我随便说说你就又给钱,又不查证就把我放走了。我要是出去就把你告了呢?”   “你不告,我办完事,也会自首的。”蒋罡淡淡地道,“顶峰吧里,我用过不同的声音滤过装置,我也黑过不少网站查人,你说的差不离,都对的上,不会是现编排出来的。当然,我就是觉得你不会骗我。就是直觉。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刘谦,就觉得他一定就是坑了我好朋友的人一样。直觉错了,我认栽。我自己办这件事,不连累别人了,能办到哪儿算哪儿。”   刘辰只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到出了防空洞上了车,又忍不住道,“喂,看在我对李波有点歉意,我劝你,算了,你看你这个……好像是个科学家?不过人情上的事儿,可真是一点不通啊。哪儿斗得过老家伙。”   蒋罡也不回答,把车一直开出航苑宿舍大门,刚要问他准备回家还是去哪儿,就见对面一辆红色跑车的门打开,许楠从上面下来,径直走了过来。   第三十章 5   “真的是你冒充我找他。我听他说了之后,就想会是谁,然后,努力地想明白了挺多事。我觉得一定是你。”   许楠的长发和脖子上的丝巾,被夜风吹得摇曳,让她显得飘乎;而那张过分美丽的脸上,却带着从所未有的沉静。   蒋罡见了她,心里只是抱歉,也觉得尴尬,才要说话,只听许楠说道,“我本来在刘辰说被人冒充我约见的吧等着,等不到,我猜测你在那之前就把他截了。我只好在这里等。你赶紧回医院去。好多人在找你。”   蒋罡脸色煞白,许楠摇头道,“他还好。就是等不到你不肯手术。不过我妹妹说,反正也是难决定的,手术还是不手术。你赶紧过去吧。”她说罢,拉开副驾那边的车门,骤然在9年后再见刘辰,一时也是怔了,青涩的初恋,好奇,大胆,第一次莽撞而尴尬的经历,怀孕……然后,那个梦魇。一切,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她费尽心力,牺牲了那么多,想要避过,终于,还是又到了眼前。许楠詻了略额前挡了眼睛的长发,冲刘辰道,   “你上我车。我也有些话要问你,也有些事……”许楠痛苦地闭了闭眼,“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有些事,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蒋罡看着刘辰沉默地下车,沉默地跟在许楠身后,而许楠突然回头,跑回来,蒋罡降下车窗,许楠望着她问,   “你之前说,查个滥人,那个人害了你朋友一辈子,所以要找刘辰……那个人,就是……就是,刘谦?”   蒋罡点点头,“不只我朋友一个人。”   “李波被人伤,也……也与此有关?”   “不确定与刘谦有关,”蒋罡摇头,凄然道,“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查他,至少他绝对不会被牵扯进来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会这样。我现在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也顾不得了。也没脸再见李波。我只有希望老天眷顾,他能康复,我能把这个老混蛋绳之以法,那么我是坐牢还是送命,都无所谓的。”   许楠摇头,冲着她柔声道,“你怎么这么傻呢?命比什么都重要,我真的这么觉得。我从来都不想死,虽然我做过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活着才能见着我妹妹,我妈,才能唱歌,拉琴。我16岁时候,经过恨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也没想死,特别努力地活着,然后才能遇到李波,有一段很开心的时候,后来,噩梦回来,我还是……还是从来没想过死,然后,镇杨对我也不错。我后来又遇到小平安,又遇到你。李波跟我说,你们会永远把我当朋友。你看,活着是最要紧的,会有很多很好的事情发生。更何况是你啊。你千万别犯傻。李波不会有事,他那样好的人,不会有事。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让他怎么办呢?你这样的好,你的命,怎么能拿来跟刘谦那种人来换。他是该下地狱的。我跟你发誓,他定会下地狱的。我以前怕很多事情,突然现在不怕了。你好好的,好好陪李波恢复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去玩。”   许楠说罢,就与刘辰上车开走。蒋罡听得又是感动,又是不解,唯独明白许楠非但没有半分怪自己,却实实在在地把自己当成与她妈妈,妹妹,李波,平安……一样关心的朋友。她想不明白许楠会找刘辰干什么,也不及捉摸,这时听见李波居然为了等着自己不肯手术,更是悔得恨不能有人多扇自己几个耳光。   自己下午时候,被徐竞先打发小孙来让她去ICU,她除了被周明他们强行拉走,打镇定剂昏睡了一天之外,几乎每分钟都想能进去―――然而被徐竞先打了那一巴掌,每每看到病房门口,他的家人都在,就失去了走过去的勇气,一直在楼道口幽魂一样地晃荡。终于被小孙找去,走进病房之前,再与徐竞先面对面时候,竟然不敢抬头,逃也似的进了病房,却见李波眼睛根本不能聚焦,在与凌远求最后的尊严。当时她心里的一切俱都崩塌,只悄悄地退出去,脑子里只有个念头,就是要这个公道,而自己的一切,真是不在乎了。这时才猛地觉得,自己又热血上头做了蠢事。   开到医院,她停了车一路跑到了外科楼,重症病房,远远地看见门口李卫国与徐竞先坐在长凳上,徐竞先合着眼托着额头似乎是睡着了,蒋罡跑过去,呆站住 ,说不出话,李卫国冲她使眼色让她找护士换衣服进去,这会儿徐竞先睁开眼抬起头,看见她,长吁了口气,“我的祖宗!”她站起来,却没说其他,冲她摆摆手,对李卫国道,“行了行了,交给她吧。我们走。以后他们的事儿,我绝对不多插半句嘴去。”   蒋罡还愣着,李卫国使劲冲她使眼色让她进去,拽着徐竞先走了。蒋罡换了隔离衣,跟着护士进去,见祁宇宙在旁边坐着看书,李波合着眼,听见门响,睁开眼,却还是不能聚焦,只抬起手,低声道,“谁?”   蒋罡这一瞬间,心里什么不甘不忿,公道天理,想拼命的心思,全都忘了,旁边的别人,也都仿佛没有看见,只有他微微抬起来的手,和茫然地,四处寻找的眼睛,她跑过去,把他的手托起来贴在脸上,想问问他觉得如何,想说对不起,想说这多日的想念,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抓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祁宇宙与护士对望一眼,冲李波道,“那我们先出去,就在门外护士台。”   李波点了点头,眼睛对着蒋罡,却只是能模糊地看个轮廓,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额头鼻子下巴,用手指捏了捏她略歪的一颗小虎牙,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好了好了。全乎的哪儿也没缺……我跟我主公讨了特批,为了……为了抚慰重伤员特别脆弱的心灵,让家属全程陪。横竖你主公也不要你了,你办关系转组,也有段时间。你就在这儿,哪儿……哪儿也不许去。你记着,你本来也是我没过门的媳妇。现在我还是你救命恩人,更是该以身相许。总之……总之你从头到脚……都是我的。什么都得跟我商量。别……别再自己……”   李波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是含糊,最后竟是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三十一章 1   李波终于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天一大早,凌远一上班直接先到了重症科,过来时候,见周明已经在跟李波的父母仔细解释现在的情况,而普外科的大夫护士,尤其是李波专业组的,过来了不少,都在楼道里。重症科主任一见凌远就笑道,“凌院长,我可得打个报告。今儿收到的果篮花篮破纪录了,还有直接空运过来的热带水果,4箱海鲜,这个算受贿不算?”   “您怎么能说贿赂呢?”李卫国呵呵接口道,“我们小波在这里,都是好同事照顾他,我们都瞧着大家对他这么尽心,家里人那是放120个心;这点吃的东西,就是图个高兴,热闹,小波的姑姑在海南驻防,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几趟的,一想家里人了就是寄当地特产。这回听小波受伤了,着急自己也帮不上忙,就又是空运海鲜和水果,特地说让我给照顾小波的大夫护士送来的。”李卫国说着,朝凌远走过去,与他握手,“凌院长,这个时候,咱们说什么感谢的,都显得远了。我知道诸位,看小波能恢复过来,心里的高兴不下于我们做父母的。所以我们也不说感谢,就是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听了李卫国这话,周明感慨地长舒了口气,瞧瞧凌远,凌远看着他笑,“这篇论文你写不写啊?”   周明只是摇头,凌远朝其他普外过来送花篮花束水果篮的大夫护士道,“花篮也都送过来了,回去干活吧各位?你们今天还想把早查房挪在这儿,跟你们领导跟前会诊,请他指示啊?”   “我们刚才跟领导表达了热切盼望他回去继续指导工作的心情。”王东笑道,旁边好几个年轻大夫都点头称是,然后陆续离开,郁宁馨走在最后,一直安静地什么都没有说,临到楼道口,又往后回了下头。   凌远想起来最近卫生部给的2个送年轻住院医去香港进修的机会,郁青元的电话,这时看见郁宁馨回头的那一瞬间,脸上那样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的神情,头一次在心里对这个大麻烦淡了些厌烦讥嘲的情绪,颇有些感慨。   这时听见徐竞先道,“凌院长,小波的爷爷一定要个以前给他做过手术的陆军医院的专家来看看小波。老人家年纪大了……”   “没问题。”凌远点头,“明后天,我们也要安了九院的专家过来会诊。如果能赶在一起,最好,也有利我们学术交流。我们的脑外不算强,也可以向其他专家学习。不过你们不用过于担心,李波的颅内血块,虽然暂时影响了视力,但是之前会诊,各位专家都认为,不是很棘手。当时主要担心假如加重需要立刻做处置,而他的全身状况承受不了;现在术后恢复良好,没有出现任何再出血,吻合口漏;感染已经控制住了,阑尾炎保守治疗效果很好;没有发生任何衰竭,如果不出变化,应该不是很难办了。”   “多谢凌院长。”徐竞先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去天津接爷爷要求的专家。一定赶上医院原本的会诊。不多麻烦一次,影响医院正常工作。”说罢就要走,李卫国还想再要跟李波和蒋罡嘱咐几句,徐竞先皱眉道,“来回就1天,你还怕人照顾不好你儿子啊?就算照顾不好,你儿子也愿意。”   说罢朝周明和凌远道别,先往外走了,李卫国摇头苦笑,他们去得远了,凌远对周明道,“来来,还有个‘伤情’的问题要跟李波及其相关家属谈。之前没心情,今天可得谈清楚。”   “什么?”周明不解地问,要说李波的伤,自己可是连每个检查数据都能背出来了,怎么还有什么没有谈清楚的?凌远却只笑着不答,俩人一起进去,李波昨天已经撤了所有监测,今天早上,周明亲自过来最后检查了一遍,拔了引流管。这会儿,李波半坐半靠,蒋罡给他按摩着小腿。   “下来走过了?”周明走过去。   “就在病房里走了六步,还是腿软头晕,他说没事,我想还是慢慢来吧?”蒋罡抬头认真问道,“这几天也都有按重症科大夫说的,尽量活动和改变姿势,按摩的。不会再发生那个什么血栓吧?说是不能绝对防护,那……还有什么可做的预防呢?”   李波伸手摸着她头发叹气,“我说的你还不信。非得要再请示上级。我脑袋里的血块只是影响了视力,并没影响智力,专业判断还是靠谱的,真的。”   凌远和周明都听得乐了,凌远冲李波道,“李波,你不一本正经时候可爱多了。我很好奇,你是就跟我跟前一本正经,一说话就是真理呢?还是只有在你媳妇跟前才这么可爱?”   “他跟我跟前并没有一本正经,”周明今天心情大好,也难得地凑趣道,“可是也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蒋罡略微尴尬地低下头,这时心里依然是满心的心事,她本来苗条,这10多天的工夫,又掉了10斤的分量,显得脸上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越发大得不成比例,此刻好像只猫似地安静坐着,竟是全没了往日飞扬的神采。周明只当是家人总比别人多了更多忧虑,想再安慰她两句,却听凌远正色对李波说道,   “对了,其实当时我们检查你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伤痕,经过快速判断我们觉得不是有优先独考虑的,后来它们自行消失了。我想,为了全面负责,我还是得跟你以及家属说一下,不知道是旧伤呢,还是你自己不知道的健康问题,以免漏诊……”   李波咳嗽一声,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蒋罡却紧张地急问,“什么?”   周明愣了一下,后摇头道,“你说他脖子和肩膀的淤血斑?我当时担心了一下,但是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大事,别处也没有,可能还是撞的……”   凌远已经忍笑忍得扭过头去,李波听周明说得认真,先是飞快地想了想他是跟着一起故意嘲笑自己,还是确实不懂,然后觉得还是后者,笑道,“周老师,你……”   周明还是茫然,凌远哈哈大笑,“你周老师真是太正派了。让我叹为观止。当时你还昏迷着,要不我得朝他三鞠躬表示敬意。”   蒋罡这时终于明白了,窘得满脸通红,低声道,“你们聊天,我出去打个电话。”   蒋罡才出去,凌远更是肆无忌惮地大笑了一通,周明也猜到大约与什么有关,冲凌远道,“我8点半一台手术,走了。你们两个俩继续讨论‘伤情’。”   凌远在李波跟前坐下来,看他循声转头,用手撑起身子想坐直一点,问道,   “给内科开展局域网和电子病历的项目的资料,你拿到了吧?我前天让小罡把我电脑找到,发给你了。现在谁在跟?”   “我把材料发给呼吸科的老陈了。细化管理的问题,虽然上面不让报,但是毕竟白秀还是把刘谦告了。律师是我爸爸出面帮忙找的,这方面十分强的岑律师。我让苏纯帮白秀根律师交流,有什么问题都来找我。不过,”凌远笑笑,“xh社不让报,老郁往下压,可这么好的题材,x报系可放不过。他们也不和我们好好交流,捕风捉影半真半假地弄了一些材料,写得耸人听闻地痛心疾首。也没有什么太多新鲜的,虽然难得提到管理问题,但是这次又完全是针对管理者的道德层面。”   “几大主流,从来是要突出成绩,歌功颂德,”李波叹了口气道,“然后类似x报系,就正好专门迎合民众不满愤怒的心思,卖这个卖点。但是这种,除了给人一个拿着报纸骂骂得机会,又有什么实际作用。”   “这次可能还有点用。这边白秀要告他,下面借着这件事炒,博爱不能不想办法把刘谦逼出来,而且律师这边,也需要点声势让他过往的医院出示病历,证明他一贯工作态度 。别的事儿嘛,难办,不过事情是一件件的办,先把这个办了,再说。我总觉得查他的病历,也许能查出来点什么。”   李波沉默良久,黯然道,“刘谦这个人,如果最终只能定了医疗事故,赔偿,降级,提前退休,也真是……”他摇摇头,“我绝不甘心。不只是不甘心刘谦这个人不受制裁,而是对这个事所有大家的态度,环境……特别难受。昨天为这件事,我妈跟我面前哭了。我妈不想我继续查,彻查。但是,如果我就不管了,总觉得以后,作为一个医院管理者,再做什么,都少了底气。”   这个时候,蒋罡站在医院门口,握着手机,一脸的痛苦纠结,只是反复地说,“许楠,你先再等等。千万别着急。让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更合适的法子……”   第三十一章 2   蒋罡挂了电话,慢慢地从医院门口往回走,无目的地看着身周来往的医生护士患者或者家属,抑或是被调度指挥着进出的急救车。   每一个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都藏着怎样的故事?   她的生活,曾经是那么简单。努力读书,努力工作,毫无保留地对自己喜欢的人好;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极好的回报,居然就也包括了感情。   是不是就因此,这样相信一切的努力,都有回报,善良会被维护,丑恶当受惩戒,若是事实并未如此,该当是努力还不够的缘故,那么,便再努力一些,再再努力一些好了。   如刘谦,怎么能做到睁着眼假装不见?费心,尽力,执着之后,竟见丑比自己想象的更丑,恶比自己想象的更恶,而还连带着那样多与丑与恶无关的,却养护着丑恶的无可奈何,这让她有着某种类似窒息的难受,莫名的恐惧,就像在那些模糊的梦里,仿佛身处危楼之下,突然发现,那些昨天还以为堂皇富丽,坚实的建筑,随时都可能坍塌。这个尚还正常运行着的世界,在每一秒,都有可能变成了废墟一片,瓦砾遍地。   究竟什么是更大的勇敢?是努力地在危房之下淡然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与亲爱的人的生活,还是像一个傻子一样,让自己相信,只要不怕自己是第一个被压死的人,那么,也许也有可能,就将这危房,修缮得更坚固些的。傻子不怕第一个被压死,却在蛮勇地想要垫上一块砖的时候,让身边陪着自己护着自己的人流血,傻子因为了这鲜血的刺激,更是发了狂,恨不能自己以身垫了这块砖,而后的一切……竟是比这鲜血要狰狞十倍。   那一天。   当许楠语调平静地给她讲述一个完全超乎了她所有的想象,所有的接受能力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的爱与挣扎,这个故事里的丑和邪恶,这个故事里,窒息的恐惧,绝望的放弃,漫长的承受,无奈的隐瞒,这所有的所有,就在面前这个似乎是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样的女孩子身上,辗转折磨,最终而至她所见的平静。   被这样的折磨过的许楠,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坚韧,才能够还唱出那么好听的歌,纯净,明亮,还能够在表演木偶剧的时候那样欢乐,还能够长发飞扬地站在摩托艇上,看着她加了马达的风筝,能发炮弹的遥控船,全是小孩子样的惊喜,还能够那么细致地照顾一个她真心当作了朋友的6岁幼童。   而这样的许楠,如今,要把那些让她放弃了最珍贵的东西而竭力隐藏的丑恶,讲出来。   “我想我错了。”那天许楠抬眼望着她,轻轻说道,“我曾经太害怕,怕到不敢想,以为努力不想,它就可以不存在。但是不行。存在的就是存在着。我本来以为,我虽然没了李波,没了仔仔,但是镇扬对我不错,我也要有个管我叫妈妈的孩子了,还可以经常见到你们,以后还会看见我妹妹结婚,有小孩子……可是如今,一切又都要被根刘谦有关的一切毁掉了……如果不是刘谦,我不会不能生孩子,他是一个医生,他是个让不能生育的女人治好病的医生,但是他却让我,可能还有其他人,本来好好的,结果不能生孩子了。他是刘辰叫爸爸的人,他是李波的伯伯,很敬爱的伯伯,他却做了这样的事情。李波因为这件事几乎送命,现在还看不见,你要搭上自己,把他抓出来。因为我不能生孩子,镇扬现在还纠缠在跟那个女人谈生意似地争夺孩子的乱事里。我每天都怕他气急败坏,真做出来可怕的事情。都是刘谦,都是他。我真恨自己当时软弱,不懂,如果当时把他送进监狱,后面一切的都不会发生。” 许楠的眼睛里竟然有了冷冽的神气,“我以前怕他,只是怕,我现在,真是恨死了他。给小朋友写的木偶剧里,要在下周六公演的那一套,最后的一个剧,小白兔小猴子小狗熊终于克服了恐惧,消除了猜忌,大家一起做陷阱,把大魔兽关进了铁牢笼。这是节目单上没有的剧目,我知道会有许多记者,我知道他们会因为镇阳如今的麻烦事,对我提好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我会在那一天把一切说出来,然后去公安局报案。”   风很大,卷起来满地的尘沙残叶,天空也仿佛被罩了层灰色,没有云,而太阳,却显得特别的远,蒋罡抬起头,无目的地眯眼望着远处的天,短发被风吹得带了静电,贴在脸上。   许楠居然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孤注一掷,她当时除了拼命地摇头之外,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口堵得要窒息似的,所有的思维,也都在那一刻停滞。   过了好半天,她才抓着许楠的手道,“你别这样。真的别。”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用了很大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许楠。我……我放弃了。我放弃了。我不要查了。现实就是这样,这样没有……公道。”说了这话出来,那一瞬间,她的心不是疼不是紧,却仿佛完全空了似的迷茫,“这个人,他太聪明……太……太好命,我们,我们太傻,我们斗不过他。”蒋罡闭眼摇头,再度想起来参谋长那一个嘴巴,到了此时,突然多少地明白了那一巴掌里面的无奈,而心里,竟是更沉了,沉得几乎没有了呼吸的力气,“我们,我们确实不值得为了他,拿我们自己这么好的,去换。而且,还未必能换得到想要的结果。”   “我们不傻。”许楠居然十分坚定地道,“你给小平安说过,看,所有的梦想都不只是梦想。小时候我们梦想飞上天和到海底,现在我们就会有火箭飞机,有潜水艇,还可以在海底隔着玻璃根小鱼说话,或者唱歌。你怎么会傻呢,你是能做出这么多神奇的东西的好女巫。”   蒋罡再度痛苦地摇头,“这……也许真的不一样的……许楠,你……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好。看见你现在终于能做了你喜欢的事情,很快要公演,你可以给更多的小朋友表演,更多的人看见你写的故事,听到你唱的歌,你知道你多么让小孩子喜欢!我看着你这样,想起来自己也是尽过力,帮忙让这么好的事情变成现实的时候,特别快乐,也就特别……珍惜。”她望着许楠,“你要在公演时候说出这件事,你想想,现在投资方是看中的少儿市场,才会尽这么大力花这么多钱来帮你做,可是如果……如果这个说出来,很多孩子的家长,会不会觉得太可怕,这种事情无法对小孩子解释?会不会丢失了这个市场?不,太可惜了。我不答应你做。许楠,我……我宁可放弃。李波他,也是一样。我……我绝对相信,这一次的伤,不会让他放弃了查下去,可是如果他知道,查下去的结果,是可能再度摧毁你好不容易拥有了的快乐自信和幸福,他一定会放弃。你已经承受这么多,没有道理,这些该尽保护市民之职的人,不作为,却要由你来牺牲掉自己的,来做这件事。当年你宁可不要了李波,也不肯说,现在,现在我假如,假如还能……”蒋罡的手下意识地盖在小腹,曾经的玩笑,居然似乎真的成了真,晚了已经三天的老朋友,验孕棒上的线……这本来是让自己惊喜地结果,而今,却越发让她茫然。   “不。”许楠的脸上却是少见的执拗,“你说到了这些小孩子。他们喜欢小动物们群策群力地斗败大魔兽的故事,他们喜欢勇敢和善良,他们喜欢听,小动物们可以终于不再害怕,我不骗他们。骗他们的话,我还不如不唱不演。总会有人听我唱歌讲故事,如果他们不许我在给许多小朋友表演,我就表演给小平安,表演给你,以后给你的小孩子看。我不做自己都不相信的表演。”   那天,蒋罡始终也未能劝动许楠打消念头,待许楠到了该去给学生上课的时间离开了,她还一人坐在那家热饮店里发呆。脑袋里混乱一片。终于心里更记挂还在重症病房的李波,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回去了,好在当时他睡着,容她好好地稳定了情绪;而他醒着的时候,又看不太清楚自己的脸,脸上的神色。   到得今天,李波终于被撤了危重病人的牌子,即将从重症科转出,她第一个想起来就是去给许楠电话,且希望能对她劝阻,并且对她赌咒发誓,自己绝不乱来了,既然李波能恢复,自己什么也认了,待到他大好了,自己一定会好好组织一场出游,以后还盼着能再经常看她的木偶戏,经常带她一起去玩;又告诉许楠,李波说,他们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他甚至与他妈妈起了争执,定要继续依照法律,制度,慢慢查到底;当李波对蒋罡说这些时候,她真是不太报什么希望,也觉得顶多就是从医疗事故方面追责,让他做不成医生,也许就只是提前退休而已。然而对许楠说的时候,夸大其词地乱作保证,结果,许楠却是坚定地说,“不。刘谦并不止不是个好医生。他就该受更多惩罚。我真后悔以前我不懂,胆小,总想着怕。否则,早该让他进监狱,一切都不同了。给小孩子讲故事都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越晚丢的越多。这个人他在这儿,总是让我们不踏实。你真的能踏实么?我连玩,都不会玩得痛快。”   蒋罡头一次发现,许楠执拗起来,比任何人都难以劝服,她竟然想起来凌远对李波的挤兑,----你为什么跟我一说话就是真理?后来凌远又说,每次你说真理时候我都气得肝疼,真理,你说能有什么办法,来跟真理辩论吗?   许楠这次,就是说真理的那个。于是,蒋罡没法站在真理的对立面辩论。   蒋罡无可奈何地收了线慢慢走回病房,居然见韦天舒来了,他边冲她打招呼,边对李波道,“你也好多了,别老黏着你媳妇了。让人好好休息休息去,吃好喝好赶紧长点肉,要不让人爹妈看见,指定都不能答应把姑娘给你---好家伙,可是成排骨美人儿了。对了我瞧你俩别托啦,都是让你们墨迹的,赶紧,等过些日子你彻底恢复了,正好跟凌远多赖几天假,把事儿办了得啦。”   蒋罡脑子里还都是许楠,这会儿听见他说起这么喜庆的事,一时间有些发呆---随即又想起来了几天前验孕棒上的浅线,刚发现的时候,李波还没完全脱离危险,这个结果简直是给了自己无穷的坚持下去不崩溃不乱来的勇气和力量。这时却苦笑着想,自己当真是苦情悲情得窘死人。   孩子被自己盼来了,可是在这个尴尬时刻。   李波一直未能放下许楠离开的理由,原本对他们曾经的时光,全是眷恋,在蒋罡与他还只是好朋友的时候,不止一次迷惑痛苦地对她说过,想过多少遍,真的不能理解许楠的离开。后来,许楠抢救,住院,他不顾规矩不顾议论地陪护,最终,是自己鼓励他,一定要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别把后悔留到以后,再不致,也要告诉她,当初自己的心思;他最终鼓起勇气真的是这样问了也说了,许楠流了很久的眼泪,最后却只是说,‘让以前彻底过去吧。我求求你。你忘了吧,不要再问我。你好好的,我也一定会好好的。我保证,我发誓。’   李波那天拽着自己打完台球打篮球,打完篮球要抓着她去打靶,最终总算被她连哄带骂几乎要上手暴力地逼迫躺床上,而自己被他要求‘讲故事’,她翻出来机器猫漫画,本来是敷衍,后来真的自己看得也入迷,想起来小时候的时光,最后竟长叹,如果我是机器猫,就做个时光机器,带你回到当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她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他也最终会知道。许楠也说,那是她欠他的一个答案。   他知道了,又会如何?   自己百分百地肯定,事已至此,他定然会对自己尽足责任,也绝不会少了半点的好,可是,原来真实竟然是这个样子,许楠何辜呢?   这样站在他们中间,又让自己情何以堪。   不要随便地乱对上帝提要求,蒋罡痛苦地想,如今,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自己也可以更加潇洒,也许他也少了一层非尽不可的责任----可是,真的不告诉他?再给他一次自由?不要……这孩子?这念头才一起,简直就让她有了割肉挖心的剧痛。   蒋罡发着呆,并没回应韦天舒的笑话,直到李波伸着手要自己过去,才醒过神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担心地道,“你是不是累了,有不舒服么?你……”   李波只轻轻抚摸她手腕,肩膀,韦天舒在旁边咧嘴道,“你们亲热请避开人民群众。”   “你对暂时残障人士多点同情心理解心!”李波道,“我又看不清楚,不‘亲热’还能怎么样。得有个概念,我媳妇成了多排骨的美人儿了。”   “韦大夫就能夸张。”蒋罡低声道,“稍微掉了点肉,离排骨远着呢。”   “小蒋,我跟你说,喜欢他,咱们也得有策略。”韦天舒正色说,“别他这么吓你了一次,咱就全线让步,成了小媳妇了。啥苦都自己吃。我可还记得臭小子欺负你的时候呢。我是只有姑娘没儿子,绝对的老丈人心态!看见有臭小子拽,尤其跟我们这么好的姑娘胡乱拽,那是特别的看不过眼!”   “我错啦。”李波向着韦天舒的方向拱手,“这回让我媳妇吃了这么大苦,担了这么多心,我这就向天下老丈人代表郑重保证,以后我定要向韦大夫学习,做个好人。哦,骗人家上手术跑医院打游戏就算了……”   韦天舒大笑,“你媳妇又不逼你看韩剧说感想还得考明星八卦!”   蒋罡靠着李波坐着,看着他的笑,那样的……虽然只不过这些日……却仿佛已经久违的笑容,竟是痴了。   韦天舒瞥她一眼,站起身来,叹气摇头,“我也该走了。只请了2小时假。”上下打量蒋罡……“算了,你这鬼迷心窍的傻妞,教你啥也没用。你还是盼自己命好,这小子不欺负你吧。他要欺负你,你也只有任他欺负的份儿。”   韦天舒出去,门关上的那瞬,李波把蒋罡拉过来靠得自己更近,搂着她的肩膀,把头转向她,柔声道,“小罡,我跟你,虽然就是不太长的时间,但是经历了这些事情,还有什么心事,不能说?”   蒋罡发愣地瞧着他,说不出话。   “还有什么,需要你自己难受,不敢告诉我?”   “我……”蒋罡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   “之前,我确实有好多很蠢的时候,有怕,也有那么多幼稚的愤怒和不懂事。”李波把她拥在胸前,“我不是说现在自己聪明了。但是,我想,多少是不再那么幼稚吧。你心里有什么担心,难受,你告诉我。经历这样一次,躺在重症病房,眼前都是模糊或者黑暗,不知怎么,反觉得很多东西看得开了。小罡,我本来,总觉得许多话不用说,可是,可能你真是个傻丫头,就是不明白。这一段,我确实是为了怕你胡闯才非要你在身边,连我自己三令五申的规矩,都领头坏了。可是……你真的在身边了,醒过来,喊你,你就在,能让我摸到,听到……我觉得特别踏实,好像,不那么烦躁,也不那么怕。”   “告诉我,你到底在为什么难受?”   “真的没有。”蒋罡把脸埋在他胸前,眼泪已经涌出,“没有。就是你还没全好,我自然担心。”   “你哪儿是能撒谎的人?”李波叹气,把她的脸扳起来,对着自己。   “可是……”蒋罡拼命摇头,他毕竟才转出重症病房,如何能把这样的残忍,就告诉了他?   “没有什么,比你会隐瞒我更难受。”李波对着她,坚持地道。“我跟你一起,特别踏实……就是觉得,能知道你的心思。小罡,不要骗我。”   蒋罡心中剧烈交战,最终,闭了下眼,低声道,“好,这也许是命定的。不该是她一个人承受,你更是该有权利知道的人。更也许……是能帮得了她,劝得了她的人。”   第三十一章 3   给李波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蒋罡完全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她握着他的手,目光却是一直落在脚下的一小方地面;她努力讲得平静,自己却出了一手心的汗,而他的手,从温热,变得冰凉。   “她要把这件事当众讲出来。因为是陈年旧事,怕公安不予立案,以民间关注造势促进立案,并且,并且监督进程……我真不明白,许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还能懂得这些。”蒋罡依旧低着头,“她执意要这样。我没法劝她。这样对她实在伤害太大,太不公平了。可是我没法……没法劝她。”   蒋罡越说声音越低,依旧不敢抬头,李波一动不动地坐着,也没有任何言语;蒋罡狠狠地咬住嘴唇,颤抖着声音道,“我错了。小波,我真的错了。我不懂事,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我害得你这样,害得许楠……要重新面对这些可怕的……费劲力气,牺牲了最宝贵的东西来想要躲避的噩梦。小波,我……我到……到现在,宁可,宁可把我最好的赔给她……”   “赔给她?什么?我么?”   李波声音喑哑,手略微地发抖,不自觉地想要从她的手中抽出去,蒋罡却下意识地加重力气攥住了他的手,抬起头,望着他,这时心仿佛真被刺中似的,真实地剧痛,痛得说不出任何话,只是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李波与她僵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先不说你想赔的,是不是她需要的,便算她想要,你把个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的人赔给她,算什么?你既然是她好朋友,至少,该尊重她。”   蒋罡愣怔地望着李波,呆呆地说不出话,心里越发地混乱,有一点点克制不住的,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惊喜,却立即为这种惊喜而觉得惭愧无地,李波抬起头,脸上有些茫然的伤感,“变了就是变了。可能是出于误解,或者只是阴差阳错……但是变了就是变了。也许在这次出事之前,我也说不清楚,可是这次,我以为自己可能过不来的时候,担心爸爸妈妈,舍不得你,仔仔。最难受的那几天,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醒着什么时候是乱七八糟的梦,那些梦里,不止一次,是你穿白色的婚纱,朝我走过来,漂亮极了,又或者是你抱着一个粉装玉琢的小女孩,跟我说,‘就叫笑笑好不好’……但是每次,都是还差一点,就醒过来,发现自己插着管子,躺在ICU,就很难过,很怕,这真的只是梦了。唯独后来你在这里,每次醒过来,叫你名字,你会答应,会让我摸到你的脸,心里才能踏实下来。”   蒋罡眼里发热,想要再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波瞧着她,“你别傻了,怎么会是你的错?我们谁都不是小孩子,都没有被别人保护着有个完美世界的奢侈。而且,谁也没那个本事保护别人一辈子。面对不美好的真实,也未见得都是坏事。”   他说着,托住头,努力深呼吸了几下。蒋罡忙扶住了他,李波拍拍她手,低声道,“我要休息一会儿……我有点累。有点头晕恶心。”   蒋罡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扶着他慢慢躺下去,犹豫着要不要让大夫来看看,却见他摇头道,“我没事。我就是要把好些东西好好想想。”   蒋罡苦笑,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道,“那我出去给仔仔买些鸡胸肉干去。昨天回去看他时候给了最后俩块,我跟他说了,再买一罐,再吃完,你就回去了。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如果听懂了,会不会一天全部拼死吃光……”   李波微笑,“等过几天我再好些了,申请出去走走,出了医院门,你把他带来让我摸摸吧。”   蒋罡答应着去了,去李波常去的宠物店买了鸡胸肉,又买了几个小玩具,回家去给黄仔仔清理了沙盆,它就跟在自己身后瞧着,把玩具和吃的给它,它却也没有什么兴致,于是她就找出梳子给它梳毛,一边跟他说话,挠着它的脖子;它抬头看着她,还是那样无所谓的神气,还是不肯象对李波那样,给个表示满意的呼噜。   蒋罡将梳下的毛清理了,又给它栽了新草,对它道,你乖乖的,过几天,带你去看……喂,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是管李波叫哥哥呢,还是爸爸?反正,我带你去看看他,他也想你了。昏昏沉沉时候,反复地唠叨别忘了回来喂你,给他爸爸说了又给我说,每个赶上他清醒的人,都听见了他说一次别忘了回来照看你。   蒋罡说罢,转身要走,黄仔仔跟到门口,忽然伸头在她腿上蹭了蹭,极轻地打了一小串呼噜。   蒋罡回到医院时候已经是中午,李波已经搬去了普外的病房,她进去时候,凌远和苏纯都在,还有个不认识的40来岁的男人,她进去,跟他们打了招呼,在李波身边坐下,有些不安地打量苏纯,却看不出她任何的心思;这时李波对她道,“这是岑律师,岑律师还会帮我们联系梁律师,专门做qiang/you/jian少女案的。小罡,你帮我联系许楠,我想见她一面。”   凌远皱眉,犹豫着没说话,只觉得他才从重症转出来,身上的伤口都还没有长好,视力尚未恢复,血色素才只5克多,实在不该操这个心,然而再瞧瞧苏纯,她嘴唇紧紧抿着,手抓在白大衣的衣襟,手腕略微地发抖-----这样的苏纯让他心里疼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在苏纯心里,恐怕这个姐姐,就是世上最亲的人,俩人从小亲密,互相爱护,更比一般姐妹多了份相依为命,苏纯倒更象个姐姐,事事处处地对许楠照顾心疼爱护,突然听到如此残忍的往事,又何忍让苏纯来保持冷静,与许楠讨论细节?   然而毕竟不能让许楠一时意气用事,既然要做,不是不可以照许楠说的做,但是细节上,总是要计划周详。   凌远尚犹豫着,听见李波说道,“你放心,我撑得住,到了这个地步,不会再让自己出问题。这……其实,也不能算是与我无关。我和许楠也该说个明白。讲开了,也许才能放下,才能真的平静接受,沉着面对。”   凌远点点头。“也只有你跟她讲了。细节的事情,你别太劳神了,放心,交给我就是。”   “别强迫她。”   苏纯忽然开口,“别拿亲情感情和关心爱护强迫她。”   在场的人都是一呆,只不解地瞧着苏纯,唯独李波看不见,却是轻轻点头,却见苏纯站起来,木然地道,“都说她任性。不管不顾,我也经常这样觉得她,还总是担心。其实,她从小到大,对她在乎的人,为了让她在乎的人高兴,大家能在一起欢欢喜喜,什么都肯妥协。她就希望一家四口能总在一起和乐,哪怕就是在一个沙发上看电视,她在我爸爸跟前特别听话,从不捣乱执拗,特别能讨好,虽然我爸爸对她,固然不坏,也真不能算多么地亲热;我总是想拿自己认为好的,帮她管她,其实她不喜欢这样,也受不了,但是只要我说的,都尽力去做,做不到,就特别对我愧疚;后来,她怕李波在父母那里为难,没有去乐团没有去舞台,去做了她从前从来没有想过的综合大学的音乐教师;再后来,她拼了命想给我姐夫生孩子……这一次,如果这真是她想做的,不要再拿亲情和爱护来阻止她,影响她,让她真真正正做一次确实能让她自己心里痛快了的事情。我理解她,”苏纯扬起下巴,冲着凌远,咬牙道,“你经常提到底线。底线之上,一切为了更多利益更少害处,都可以妥协,但是底线之下,这样一个毁了自己这么多幸福,这么肆无忌惮地□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的东西,如果是我,若我自己始终都是受害者,始终不能有半点反抗,那么即使他走到马路上不幸被车撞死,被别人捅死,被雷劈死,我都不甘心,死都不能瞑目。这样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赢来的一切,也是屈辱。这次,不管我姐姐怎么做,我都支持她。我都帮她。如果姐夫真的可以支持理解,我姐姐是个懂得感激的人,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他;如果他不能,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里的环境和人言如果真太恶劣,对她有太多伤害,我申请出国,我有信心可以申请奖学金,姐姐也可以申请音乐学院,我把爸爸给我的房子卖了,可以支付她的学费,以后我们在个陌生地方,重新开始。我们都还年轻,我姐姐也不过26岁,她这样美丽,这样的天才,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过自己的日子。爱她的人自然爱她,不爱的,非要把嫉妒说成鄙视来伤害她的,我们凭什么要理会。”   她说罢,转身便往外走,李波在她身后说道,“我明白。这一次,我们都不会去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都会帮她,把她想要做的,有个更好的结果。”   苏纯停了一停,没有再说,快步地往外走了,岑律师也站起来告辞,凌远再度嘱咐李波好好休息,想了想,朝苏纯追了出去。   凌远一路远远地跟着苏纯,看见她穿过楼道,跟着她走下楼梯,等着她在三楼面对西院草坪的大玻璃窗前停下来,呆呆地站了半刻钟的功夫,然后,再又走回了妇儿楼。   当凌远终于走进妇儿楼,妇产科楼道,四分区,跟来往的医生护士打个招呼,然后在旁人奇怪的眼神中拐进住院医生的办公室,看见苏纯真的是在一脸平静地写病历的时候,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会儿妇产科的一个副主任在门口叫‘凌院长’,他回头问,“有事么?”   “我是问您过来有事么?”那位副主任上下打量他,“秦少白还在手术室。”   凌远冲她摆摆手,“我只找苏纯。”   那位副主任多少地有点奇怪,然而也知道如今秦少白管着科里杂事,而苏纯是她手里最得用的手下,也便没有多问。   “你跟我来。”   凌远对苏纯道。   苏纯眉头微微地皱了皱,没有动,脸上有着抗拒的神色。   凌远过去,把她手里正在写的病历和上,放到一边,拍了下她肩膀,说道,“跟我来。”   苏纯只好跟在他身后走出办公室,这已经快到下午上班的时候,凌远冲护士长道,“跟秦少白说,我借苏纯一个下午。”   他在前面走着,却并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带着她经直来到停车场,上了车,打开音乐,是李斯特的钢琴曲,她只低头坐着,并不问他要带她去哪里;直到凌远开上了路,对她说,“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带上狼大狼二去散散步,然后,等你心情平静些了,我们来讨论些细节。”   “我没有不平静。”   苏纯低声道。   “在得知了这样一件事之后,回去写病历?太不正常的平静,还不如正常的大喊大叫诅咒骂人来得让人相信。”凌远淡淡地道。   “我……”苏纯忍不住地抬头看他,似乎想辩解似地,“我反正想好了。大不了就是离开。我现在就要抓紧时间,我英语本来不错,可是要考出国考试也还是要些时间准备。”   凌远摇头笑笑,“你想的是个不太差的法子。可是现在,还没到这个地步。”   苏纯还想说话,凌远却开始跟她谈论中午究竟是吃粤菜还是杭州菜,说起前段产科的病房利用率和门诊时间分配,一一细问如今他让秦少白做---其实是她在做的几项统计,她开始只是干巴巴地答,而在他把她带到了那家环境十分幽雅的杭帮菜酒楼,颇有兴味地给她介绍起杭帮菜的特色,甚至是几道名菜的历史,那些不知是后人编纂还是却有其事的有趣故事,要了龙井,给她说起来‘女儿红’‘嫂子红’‘婆婆红’不同的品级;在他接上了两只狼狗,开到了西郊,把狗绳放到最长,任由他们在自己身边跑前跑后的撒欢,跟她一起慢慢地在西郊那个百多年前曾经辉煌极至终于而又成为断壁残桓的公园外慢慢地走……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听了李波说那件不堪往事之后,某种崩紧了全身的,似乎每个毛孔每寸肌肤都承受着的某种无形的可怕的力,在渐渐地消失。   她对他讲起来了小时候。   妈妈做的点心,妈妈弹琴唱的歌,许楠最大的愿望,小姐妹一起靠在少年宫的后院,小假山水池旁边剥着栗子聊天;说到了聊天的内容的时候,她的脸色又变得惨白,这时候凌远握着她的手,让她忽然觉得某种安定;她给他说起来,听许楠说母亲那一任又一任的男朋友,而少女的许楠开始对男女的那件事情无比好奇并且带了向往的时候,自己心里的担心和恐惧。   “她只是个小孩子,15,6岁的小孩子。太漂亮,太异想天开,而我们妈妈,她爱我们,却真的不太会象其他的妈妈那样做妈妈;没有人教给她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跟她说什么是该的什么是不该的,又有怎么样的后果……她只是好奇,凌远,真的,当时她只是好奇……”苏纯说到此,眼泪终于簌簌而下,她转向他,抬着满是泪水的脸,“只是不懂。只是太傻……而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个安定温暖的家,有个温柔待她的人。以后跟她一起养小孩,跟她一样爱孩子的人,有一对象我们一样亲爱的孩子。可是遇到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凌远把手搭在她肩上,脸上是少见温和的神色,他瞧着她,正色道,“苏纯,尝试让自己相信一次好不好?”   “什么?”她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相信一次美好,这其中包括信任,支持,还有……感情,朋友。”   “什么?”她怔怔地问。   “我承认让我说这些话其实有些奇怪。”凌远笑笑,“说信任美好。或者说信任自己之外的其他东西。我总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可以很坦然地接受许多不美好的合理,也对自己不算宽容。更对身边的一切,缺乏美好的期望。其实我现在这样对你说,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特别笃定,但是苏纯,咱们放开自己,试一次,好不好?反正,你也有最坏情况发生之后的打算。”   “试?”   “试试相信这次不只是你姐姐,或者说是你和你姐姐在独立对抗一个仇人,甚至是对抗整个世界;相信有人真的站在你们身边,不仅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目的,不仅是你们的战友,而也是你们的朋友;相信我,李波,甚至小蒋,我们的初始,虽然不是因为你姐姐而做这件事,对你姐姐,也没有你这样相依为命的心思,但是如今,许楠的幸福,你的快乐,这些甚至都比把达到最初的目的更重要。你试试相信这些,然后,把你自己跟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情,咱们一起面对,各做各的事,各尽各的力,结果难料,世界上太多坏人不遭受惩罚的事实,可是这一次,你姐姐,你,至少不会只有你们自己,如果说得到什么,那么至少得到的是这些。你以后会觉得,这比手刃仇人还要重要。”   “苏纯,咱们来一起试一次。”   第三十一章 4   刘谦死了。在他被作为强/奸多名女子,利用职权贩卖医用杜冷丁,吗啡,以及其它麻醉药物,故意伤害等嫌疑被拘捕候审的第14天。这一天,是农历除夕的前一天。   死的方式,有些可怖,他在拘留处,以很准确的角度,背对监视器,用牙齿生生咬断了两边手腕的血管。闻讯赶来的刑侦处的修队长和法医老李,都是见多了各种案件的老手,然而在当时,还是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说出话来。   在这之前2天,刑侦队根据另一案件因卖/淫/,提供违禁药物罪判处14年徒刑的在押犯秦小妹的口供和提供的线索,根据数据组全面查实刘谦所有明细帐目,各种买卖交易的记录,查出他在京郊以化名在京郊买下的一处单元,在搜查这个单元的过程中,查出36盘年代不同的录像带,最前均以医学教学录像开始,最后均以医学教学录像结束,而中间,间插着各个不同的强/奸与精神/肉体虐待被强/奸女性的片断。从25年前,直至半年之前。受害人从如今已为人母的女教师,到数日前才满16岁的高中学生。   在刘谦自杀当天,修队长处理了一系列紧要问题,将文件工作仔细叮嘱了最得力的下属之后,来到第一医院,希望能见到院长凌远,业务副院长李波;总务副院长与书记接待了修队长,告知,因为g省出现重大疫情,北京市防疫中心召开一连串紧急会议讨论预防措施,凌远已经连续开了三天的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李波才出院不久,在家静养,大概要月底才能回来上班。说到此,总务副院长对修队长笑道,“上次修队长来,李波还在重症病房,修队长也见着了李波的家人,修队长最近办的这个案子,李波人还在住院,接受好几项治疗时候,就为这件事跑出去了两次,偏赶上他伯伯和姑姑来看他,为这事情冲他未婚妻大发脾气,也是把照顾他的医护人员骂了个遍;这次他出院,是他爷爷亲自来接的,说是直接接回老爷子那儿,警卫排守着,到月底之前,谁再拿不利于他休养的事打扰他,一概军法伺候。”   修队长说,“不麻烦各位陪,我等凌院长,只说几句话,几分钟的工夫,但是我一定得亲自说;李副院长,我也是一定要见一次的,就等他恢复之后吧。”   那天凌远见到修队长的第一句话便问,“查出确凿证据了?”   修队长点头,“查到了。刘谦畏罪自杀。但是我已经打了报告,该定的罪,能定的罪,还是要一条条定。该追查的,各级,各部门,从医院到警队,管理上的疏忽乃至因为各种利益的故意纵容,不会因为他的自杀,而停止。”   “您一定要等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凌远淡淡地笑了,“能不能理解成,这是修队长因为没有把握这次能进行到什么程度,所以,想给我一个交代,一个希望?最主要的,是想告诉我,您的态度。”   修队长望着凌远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凌远摆摆手,微笑,“修队长不要误会。我非常感谢您来告诉我这句话。而这个希望,对我而言,我不能否认它的意义。能有人如此去想,并且可能努力去做,而且把我一个对此没有任何职责权利的人当做需要交代一句的对象……这已经超过我的预期。”   “当然要向凌院长交代。”修队长说得极诚恳,“这一次,之所以能立案调查,自然是感谢曾经受害人的勇敢,但是能这样顺利地拿到拘捕令,搜查,能这么快地得到审问另一重要线索人物,一位在押犯的权利,实在应该感谢凌院长等诸位医疗界的同志做的先期工作,造的势。把一切,已经推到了最有利于我们调查的形势。”   追查刘谦在白秀代孕发生意外案件中的责任以及医院的管理失职问题上,律师一直将重点 放在调查他为何会在该判断白秀是否需要减胎的重要时候没有出现,造成严重后果上,并召集医疗专家组,对他曾经提供的受伤证据进行医疗上的多方面鉴定核实,认为完全不符合实际,甚至几张不同的检查结果,经分析完全不是一个时间段所作。与此同时,这些进程,纷纷由京城两家颇有影响力的报纸做连载报道,网上直播,请市民监督,临床专家和临床管理人员回答相应问题,而就在这个过程中,许楠与一位16岁不到的高中学生同时报案,许楠提供了一段2年前无意录下的录像。虽然录像中很遗憾地并没有qiangjian过程磁带就已经用尽完结,却包括了刘谦对许楠的许多威胁,更提到了9年前对她的侮辱。而这位中学生,因为看到如今报纸对这位‘专家’的医疗失职炒得沸沸扬扬,而网上直播焦点对准他2-5月间的行踪,主动报案,解释那段时间,自己与一位被侵犯和严重虐待的酒吧女郎一直在跟刘谦闹,因为当时自己被他侮辱不久,刘谦很怕,一方面拿了很多钱想要安抚自己,一方面又从各个方面施压。由于女学生的口供,也迫于社会压力,刑侦队迅速拿到了提审案件关键人物秦小妹的权利,也因此,秦小妹的口供被认为有一定程度的可信性。   “客观上,我们是为追查他的刑事罪造了势。我也不否认,因为我们确实知道他很可能有刑事犯罪,所以是计划周详地造势。但是”凌远正色道,“即使没有刑事犯罪,我们作为医疗机构的管理人员,如此追查,监控管理医疗服务的质量,本身也责无旁贷。只不过,本来是责无旁贷的事情,却被绝大多数该做的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肯做。”   “其实我真的不是很关心刘谦这个人,究竟受到了怎样程度的制裁---甚至是报应。而是我们,给这样的人怎样一个环境,限制的还是滋养的。否则,何必执著依法办理。”   第三十二章 1   除夕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苏纯把值班室的窗打开了一点,风将雪片吹进来,打在她脸上,迅速地融化成水滴,寂静之中,苏纯有种奇妙的幻觉,觉得耳边,可以听见雪片融化的声音,那是某种至简单却让她‘听’得出了神的旋律。   她面前的写字台上,日记本摊开着,标号标记到了847。在第一医院工作的第847天。而这打开的写得满满的两页,被飘落在纸页上,又渐渐融了的雪花,将本来挺秀的黑色钢笔字,殷了一朵朵浅墨色的花。   苏纯闭上眼,任由更多的雪花在脸上,在宁静中融化,而日记本的那两页的内容,由着越来越多的浅墨色的花,而逐渐变得模糊,有些地方,开始辨识不出……苏纯却没有理会。   记过了,存在过了,经历过了。有的部分会清晰,有的部分会淡化,就如同这一段的一切,经年之后,在每个人的心里,大约都会留存各自不同的影像,而其余的,终将随着时间而淡去。   在自己心里,最终留下的会是什么?   是许楠那个无声的,紧紧的,长久的拥抱?是那一句‘纯,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好。不管怎样,都会很好。’?是她在那天的公演上,出人意料的设计,倾情投入的表演,过程中,小孩子,甚至是大人们感动的眼泪,之后由衷的笑,谢幕时,在一轮又一轮的掌声与鲜花中,她握着话筒,站在舞台的中央,向观众鞠躬,   “谢谢你们喜欢我的故事和歌。谢谢你们的喜欢,让我有了更多更多的勇气去做一件早该做的事。我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给你们继续表演后序故事的机会,你们又是不是还会喜欢我的表演,但是我会在心里永远记住,你们今天的眼泪与笑,给这个故事里面,傻乎乎不懂事地犯了错,胆小懦弱害怕失去朋友亲人的小白狐的眼泪,鼓励,笑,和掌声。”   那一天的许楠,沉静地致谢,沉静地鞠躬,沉静地微笑。   还是那些个日子里,凌远才下了手术,或者才开完了会,再或者才看完了某个科室某个项目的报告……接到了做医疗官司的岑律师或者作刑事案件的王律师的电话,收到了任何与刘谦有直接间接关系的信息,于是把那个越积越厚的,表面标记 ‘lq’的文件夹翻出来,比对,与律师一起或者是通过电话,视频,共同过那一份纷繁冗杂的时间,事件关系列表,标记有可能得到有利证据的环节,标记有可能提供有利线索的证人和证人的社会关系,可能与证人交流的方法。而每一次,分明是讲好了要一起来做这个功课,苏纯更觉得自己一贯擅长做这些细致繁琐的整理推理工作,可是从前把许多类似事情交给自己做的凌远,这一次,不是打发她出去买个什么甜点,去煮个咖啡,甚至是去换瓶汽车香水……更多的是,在他家,他让她带着狼大狼二去跑步。她觉得不安,因为李波的受伤,凌远不但是把从前李波在具体负责的,如今实在不能等的一部分项目自己接过来,且在临床上,李波突然从他最能信任最放心的青年专家,变成了他最挂心的病人……苏纯都无法想象,他这一段究竟如何安排,如何走过?他却看着她忧愁担心的脸,对她要求自己来做这部分细节工作的要求摇头,正色道,   “苏纯,临床上,面对自己亲人和最关心的朋友的疑难杂症时候,如果但凡有可能有其他选择,我们都不原意自己来做这个医生的角色。是,选择不是总有,比如这次给李波的急诊手术,做他的负责大夫,不管是周明,还是我……”他闭目摇头,没有继续下去,“而这次你幸运,只需要知道这件你最关心的人的重要事情,有人---可靠可信的人在做,不会比你自己做得差,而不需要自己去亲自面对这些可能让你特别难受,更为了结果特别忧惧不安的事情。”   “你就相信自己幸运了一次,可以做一次只对大人提出具体愿望,而不必负责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作足所有事无巨细的工作的小朋友。”   在那一瞬间她先是不能适应不能相信地发呆,而后茫然,再后想哭……但是最终,她偏头认真地瞧着他,上下打量,   “你……是那个特别可靠的大人吗?”   “难道我都算不上特别可靠?”凌远仿佛听见了什么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似的,“你这个‘病人家属’可真是要求太高,太难缠了。”   那一天,他们相对而笑,似乎这是第一次,与他一起,不是在满心满脑袋都是那些该做的更该做的最该做的数据,报告,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居然是在这忙中添事的时候,更多的忧虑在心里的时候,很奇怪的,有了片刻放松的心境。   那天她干脆安心地带着狼大狼二出去散步,在附近的结冰了的小河边丢飞盘给他们,在他们准确地接住时候跳起来鼓掌,丢给他们奖励的小香肠,得意地感受别人赞美,艳羡的目光,尽情地享受这片刻---从小看见别人牵着大狗就忍不住地羡慕,却连自己会拥有一个的梦想都没敢有过。   那天她买了凌远指定的店的外卖,另一家店的点心,再一家店的奶茶和冰淇淋,回到他家,在门口把满手的东西让狼大狼二叼着,拿钥匙拧开门,从正对大门的开着的书房门却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赶紧示意狼大狼二安静,然后把东西放上厨房的吧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而   凌远……   在睡着的时候……也是会流口水的。   她居然就对着这么个弱智无聊的发现傻笑,然后再轻手轻脚地走开,把外卖装了盘子,等他醒来的时候,给狼大狼二刷毛……继续傻笑。   还是,许楠公演之前那个晚上,秦少白少见地用很温和甚至温柔的语气对她说,“明天不用来上班。好好地陪陪你姐姐……”她却没说完,竟然伸手将她鬓角一缕碎发挽到了她耳后,那神情,不是平时被称为v5 的暴跳上级,却好像一个对着小妹的长姐。   还是,那天,她回到医院之后,照例将这一天没来上班,别人替代自己接的病人,病历过了,到了下班时间,一抬头,凌欢王东他们站在门口,就如第一天上班时候的样子,王东欢乐地说,“主治医生考试的成绩出来,我过了,热泪啊!今天我请客,你们想怎么敲诈,就怎么敲诈,我已经定了羽毛球的场子,之后保龄,台球,还有卡拉OK……”   “可惜李波和小蒋姐姐这俩羽球和台球的高手都不能来,”凌欢无限遗憾,“我其实跟李波要求让人小蒋姐姐休一晚上的假不要陪他了嘛,这个人居然变无赖了,一点不像以前那么善良有礼貌了……死活不干,不‘准假’,说他好了之前不许她独自跟‘不靠谱的孩子’出去玩儿,小蒋姐姐居然就特贤惠地在旁边笑!”凌欢简直说得愤怒了,然后,冲着苏纯道,“球类高手来不了了,苏纯,咱把咱姐姐也叫上吧!卡拉OK那绝对震毙全场!”   ……   经年之后,留存在记忆里的,是否不再是有关刘谦的狰狞,甚至不再是许楠曾经因此失去的一切,而是……这些快乐的,温柔的,温暖的……一切?   第三十二章 2   那么,别人呢?又会记住了些什么?   得知刘谦死讯的那天,蒋罡因为空军总参谋部关于讨论筹建EMC testing lab,将曾经被派去美国学习半年的林林总总若干有关技术细节作了3个小时的报告,会一直开到了夜里一点,和同事们一起往楼门外走的时候,大家纷纷叹着等年过了可有的忙,又都猜测,这次这个项目,看上面几位首长的意思,八成是要让她做项目技术总负责了;从工作状态出来,蒋罡心里想起若干挂心甚至烦恼无奈的事,一时都忘记了与同事客气,低头察看手机留言,对着那条好几个不同的人发来的同一个消息,在总参谋部楼前,站了良久。   而后,那天夜里,她再次把那一沓已经用掉了大半的信纸找出来,给婷婷,写第15封信。   “婷婷,   刘谦死了。在刑警队找到了可以将他定罪的证据的时候,可算得是畏罪自杀。   当我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而却是想到许多的人和事,自己冲动的愚勇和莽撞,觉得后怕,觉得惭愧,更觉得幸运。   小波在很快康复,许楠虽最终因小波的劝说,并未在公众面前言明所有真象,但是她在谢幕时候的感慨,依旧不出意外地被小报记者跟踪追挖,而因为刘谦医疗案的轰动,很快,这部分消息也被暴露出来,这极大地加强了办案的压力和力度,然而,她确实被一些人议论,诟病,嘲笑,侮辱。   我在那一段时间,简直有了严重的强迫症,怕去看相关新闻,怕看和听人们的议论,又忍不住地打开看,为每一个嘲笑和侮辱痛入心里,抱歉和惭愧,为每一个支持和理解,有片刻的释然和安慰。   我不能不让自己去想,假如不是自己,一切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而更因此恐惧那个可能很糟糕,很难面对的结果,付出了鲜血与平静的生活,却依然不能得到曾想求得的公平与公道。你知道的,我曾在之前的信里对你说,而其实,我所对你说的,已经是我克制又克制的结果,我内心真正的恐惧,远远要多于我所能说出的,午夜梦回,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惊惧,忧虑,茫然,甚而当有一天,有人在许楠木偶戏小歌剧作品的网站肆意谩骂时候,我再度怀疑,我是否能跟小波走得下去。我确实懦弱,真的无法在自己把许楠推到这样一个境地的时候,再安心地占据她这一生曾经拥有的最温暖最幸福的部分。   即使我知道,什么也赔不了她,小波也已经不是她从前的小波,可是我确实难以面对。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力量来淡定地面对一切。   我才知道,曾经以为自己拥有的坚强执着无所畏惧,其实,怕只是因为在从前的日子里,那些足以让自己畏惧和软弱的东西,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   上帝真的是对我足够仁慈。   让小波好起来,让许楠,没有失去过多。   当许楠告诉我,她要和她先生去海南度假时候,我连续问了好几遍,真的吗?他没有怪你吗?你确实没有骗我?   她叹气,说,我到了,会发照片给你的。   我居然,极其婆妈地再度追问,他真的没有怪你吗?   许楠发了好久的呆,然后对我说,‘小罡,我报案时候那段无意录下的录像,是因为那天,刘谦敲门之前,我正在想把仔仔扑击飞虫的矫健录下来给李波回来看,听见敲门,就把摄像机放在了一边没有关……而从前,我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自己当时完全混乱了,之前没有想过报案,自然也没有再去回想;那是镇扬在收拾我的东西时候发现,存下来的。   我本来没有想在公演之前对他说我的打算,我只想在那些记者追问时候,告诉他们,镇扬是很好的人,并不是那个女人四处散布的那样,狠毒无情;镇扬不是她什么情人,从来没碰过她,她只是个好好答应拿钱生孩子的女人,而镇扬之所以只好如此,是我的错,我不能生小孩,我小时候胡闹,然后,赶上了个该给人治病,却祸害病人的医生。   可是小波劝服了我。   他跟我说,你以为的十全,你以为的不亏欠,究竟是你的以为,还是真的如此呢?   爱护之外,给尊重和信任给你想爱,想保护,想好好对待的人。也给他一个做选择的权利。   你是感谢关心邝镇扬的,也许还有你自己不能看见的感情,可是,信任他一次,好不好?   信任这个在你最脆弱最无助时候肯以婚姻予你的人,既不全是商人的精于计算,也不全是高高在上的施与,信一次他,信一次自己,信他在喜欢你的美丽和性情之外,其实,他也需要你,需要你在身边,离不开你。   许楠,时过境迁,往事已矣,如今回不去从前,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依然要说,如果当年我知道这一切的真相,虽然会痛苦也会不知所措,虽然可能会因为冲动造成更大的错误,甚至颠覆不少自己信任的东西,只是一点我很确信,你不会因此而变得少了半点的好,不会因此,少了半点对你的爱。   你始终是那个你,爱你的人,自然是爱你,不会因为这个悲剧,而改变。   许楠说,若是别人劝我,我当时已经作了决定的事情,不会再做改变,可是这些话由小波说出来,我却只是想哭,只能重新去想那些不敢回忆,太后悔太让自己不甘心的东西。   我终于对镇扬讲了。   让我真的意外的是,镇扬虽然对这个方式并不赞同,然而,最终却说,如果这是我想做的,能让我心里痛快一点的,那么做就做吧。他邝镇扬,如果还不能让老婆偶尔任性一次,那也算这些年,白混了。   而更更让我意外的是,晚上,他帮我分析这件事如何做损伤最小,公安立案的可能更大,然后,他给了我那盘磁带。   他对我说,那盘磁带,他当年之所以留下来,是怕刘谦还贼心不死地骚扰我;因为他收拾东西时候,我并没有作嫁给他的决定,他想,如果我拒绝了他,他会把磁带拷贝一份给我,这固然是刘谦可以拿来威胁我的东西,却也同时是,他教给我怎么保护自己,假如刘谦再找我,拿出来证据让他退的东西。   镇扬跟我说抱歉,说自己当时太精于算计,其实更好地教给我,开导我,但是,当时,实在希望我能答应了他,就只把这个重要的证据,留了下来,只等万一我不答允,他其实也一样会帮我。   镇扬说得有些惭愧,然而我却足够感动了。那天晚上他说带我去海南散散心,省得在这里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横竖是要报了案,就交给公安,我跟他讲,我会留下来等这个结果。该对我好的人,已经对我的好超过了预期,又有什么乱七八糟,值得我去烦恼。   那天我跟他好好一起商量他的儿子该怎么办,怎样与那个女人谈判,说到了很晚。他跟我感叹了好多从前没说过的东西,包括自己白手起家,再赚多钱,总是个暴发户,可心里,却希望以后有机会让儿子孙子,有姓邝的人继续把这盘生意做下去,富过三代,看见自己的儿孙,也有了‘贵族’气质。   镇扬说这话的时候又很自豪又有点不好意思,然后自嘲,其实这可不就是暴发户的心态。   可是我突然觉得,镇扬也有一点可爱。   小罡,我不骗你,头一次,我对于与镇扬一起出游,有了期待。’   第三十二章 3   婷婷,我想,真正让我如释重负的,觉得幸福莫名的,其实是小波的恢复,和许楠的‘并未失去’,却不是刘谦的罪有应得。   我也觉得迷茫,若是如此,我又是在做什么呢?   小波说,或者因此,我们都能看见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不太好,却也不太坏,为了不太坏的这部分,变得更好一点,那么这个坚持,就是值得。   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只是安慰我。   可是我想,也许真的如此,就如他说,如今的医学,所能解开的难题,不及生命科学本身的百分之一,所能治疗的病症,实在有限,有太多面对病症,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然而不可能为了怕犯错,就放弃治病救人的原则。在真心想要治病救人的时候,依然可能犯错,可能让结果是与初衷相违,然而作为无法预知未来的他们,最重要的,只能是遵从本心,遵从本心那个救死扶伤的理想。他的老师说,只要从来都遵从了这重本心做事,即使有痛苦,却不会后悔。   我想是的。作为一个军工科学家,我每天都在为了将武器变得更加先进,而穷尽精力。   这变得更有杀伤力的武器,究竟在以后,会变成杀人的凶器,还是和平的卫护,作为一个科学家,乃至一个上校军官,都太渺小,没有保证的权利。   只是如同救死扶伤是医生作为本心的原则,可以因此无悔一样,卫护和平,这是军人的本心和原则。无论我所尽了力,让它变得更有杀伤力的武器,最终何去何从,这都是我的本心。   也犹如,但只作为一个人,我想,我想追求公道和更好的世界。   然而,我却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不可能再无畏,不可能再对一切那样笃定,人生在世,确实如履薄冰。   婷婷,这件事,我想对于我们,也就到此为止,可是,我却真的贪心地希望,对于你,可以还再有些什么。   固然有这样多之前没有想象到的可怕和恐惧,然而我们,毕竟还是走下来了。   我是这么希望,刘谦的罪有应得,会给你一点点安慰。而许楠的‘并未失去’,在她的幸运之外,也会让你觉得,再努力一次,也许会有些更好的东西在等着你。   你之前就提到到北京进修2年的机会。你说这是你事业上进一步的机会,可为了儿子,诸多生活上可能的困难,你想放弃。   我想我没有资格来劝你做什么选择,因为你的具体困难,我毕竟并未曾经历。   但是我只想说,你说的具体困难,比如儿子谁带,他爸爸指望不上,如果你来北京,长时间的见不到,也无法给母亲帮手,母亲一个人吃不消;我想,这件具体困难,我可以帮你。几个月内航院要按我的级别分给我在西郊的住房,实在不小,而我与小波结婚之后,还是会住在他离医院更近的房子里;我想你可以考虑把伯母一起带来北京,让伯母帮你带孩子,孩子入托问题,我想我都可以帮你找办法解决。   伯母不会开车,我却有许多关系亲厚的同事住在那片,你知道军队战友的亲近,我想,帮个老太太开车进城,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有那些同事在,即使你周间住在城里进修医宿舍,一老一小,应该也不用太过挂心。   婷婷,你说过,一切,都以孩子为重。你不想孩子在一个压抑的环境下成长,更希望给孩子一个更强的妈妈的榜样。那么,我真心希望你别放弃这次机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要说什么客气,更别去想那些面子,你说,还有什么,给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更好的可能的未来,更重要呢?   我等你的消息。如果你做了决定,我会最快时间找人把房子做了最简单的装修,然后,帮你去找部队上相关的领导,去办孩子入托事宜。”   第三十三章 1   蒋罡完全没有准备好,传说中的早孕反应,事先毫无征兆地,就在除夕这天一大早,汹涌而来。   之前几周忙得灰头土脸。先是因为新调换部门,虽然工作性质没变,毕竟换了环境,一切重新开始上手,航院的领导又对她颇为器重,一来就交与了重要项目,紧张压力在所难免,而临时又接到有关筹建EMC实验室的项目,自己日常工作之外,为了总结EMC实验室的种种技术材料,曾经在美国考察学习的资料,几乎天天超时工作。   常常是加班到了夜里1点,饿得有点眼花了,才突然想起来如今状况的不同,赶紧把工作放下了,加餐,躺下来轻轻抚着肚子道歉---妈妈又把你忽略了。   总算到了年下,从除夕到初八有这一长段的假,蒋罡略松了口气,这放假的第一天,她本想好好地睡个懒觉,把精神养足了,后面也还有比工作还头大的麻烦。   自己怀孕,算日子已经快到10周。却因为这前前后后一事接一事的紧张,还没顾上去医院检查确定,更阴差阳错地,因为种种顾虑,还没跟李波提起。开始因为大家心思全在刘谦的案子上,李波本来尚未恢复,却不得不面对这些不可能不影响他心境的残忍,难题,为许楠的心疼担忧,她犹豫了几次,实在不愿意在当时,再把这件虽本来不能算是太糟糕---却会再让他多重挂心的事情,再给他心上加个砝码。   李波要见许楠那天之前,究竟还是紧张,几次她见他抓着身侧的床单发呆,尚未完全恢复视力的眼睛里,明显地带了茫然的痛楚;她在他瞧不见的距离安静地望了他良久,心里不是没有酸楚,只是酸楚远不能及弥漫的心疼。后来她调理了自己的情绪,微笑着建议他换掉病号服,吹吹头发刮刮胡子,他愣了一会儿不说话,她搂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想让许楠看见自己这么憔悴的样子,来,你看不清楚,我帮你。”她帮他极其小心地刮胡子时候,他忽然抱着她的腰,把头贴在她胸口,如同小孩子寻求依靠。她明白,无论他人跟前,他多么淡定,沉着地一次次再面对那些其实也涉及了他自己在内的难堪残忍的一切,而他的心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当时她只是想,为人父亲的责任,就让他晚一些再担上,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再让他单纯地在她面前做个需要依靠的孩子,依赖她要她的温暖,而不是承担照顾她和孩子的重担。   再后来,他恢复了视力,看得越来越清楚,惊讶心疼她真的成了‘排骨美人’,自责让她担心劳累成了这样,她更不想这个时候再提起孩子让他再多给自己操心,到了后来,为了陪他一起去看了许楠的公演,被他大伯当着那许多人披头盖脸一通大骂,再看他伯伯连带准了他出去的护士主管大夫都骂到,更完全没有给过来解释的周明半点好脸。蒋罡虽然也理解那不过是家人对他的担心,却也对他家人有了些恐惧;他出院那天,本来是说好她提前下班,来接他回家,结果他爷爷一大早来,把人接走之外,据说弄得又是颇为扰民……蒋罡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排斥,于是当他给她电话,给她解释,爷爷也86岁的人,这次实在担了太多心思,这时在家安排了中医营养师和多年的保健大夫,他实在也不好违了老爷子意思,总要应景地住些日子,小心地问她,能否陪他一起在爷爷家住,一切有人照顾,轻松舒服,也让她能轻松轻松;蒋罡想也没想地断然拒绝,然后嘱他安心在他爷爷家休养,笑称自己也好吃好睡,终于不再照顾病号,顺便赶紧趁机跟仔仔培养感情---这时,更不能说怀孕的事让他记挂为难了。   李波当时叹了口气跟她说,我就知道你不肯,不过也是算了,快到过年,在外地的姑姑和三伯都回来,爷爷家本来就是警卫员保姆人口众多,你来了肯定不能习惯。等到了过年,爸爸妈妈自会去接你一起来过年,我妈从来不肯留下到太晚,我就趁势跟你们一起溜之,咱们跟爸妈过了年夜之后,回自己窝里跟仔仔团聚……   蒋罡全都答应着,到他再度提起过了年,无论如何得去注册了,问她跟她妈妈交流了没有;她想着这几日大约因为别的地方都已经太过苗条,而已经可以摸得出微微凸起的小腹,头一次撒谎道妈妈默许了,俩人每天罗嗦些日常琐事,办不办酒席,什么时候能再请假去旅行……每件事情都因为这没跟他说的甜美的麻烦而让她头大,就这么,他在爷爷家被关着有人伺候地舒服着,她自己自由地自力更生艰苦着。   好在,工作忙得昏头,刘谦的案子,对许楠实在揪心之外,肚子里的孩子,可真算不给她惹半点麻烦。她除了略微渴睡之外,没有任何感觉,总算跟哥哥打了招呼,详细讲了除去怀孕之外,最近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哥哥震惊之后,主动说,万事尚未解决之前,自己一定会阻挡妈妈来北京,后来,哥哥说了,带全家过年新马泰旅游,妈妈本来惦记她,却还是赌气她在北京跟李波家过年而非一起回家,这次关系已经定了,无论如何不会舍了面子亲自上北京,算是让她心里暂且放下一件巨大心事。   偏偏就在她打算好好休息,养好精神,鼓足勇气好作为未来新媳妇,去李波家给上上下下似乎并不太好相处的,若按军衔自己得不停敬礼的长辈们拜年的这个早上,还不到7点,她就在某个有些奇怪的,似乎是胃里着火的噩梦中醒来,一睁眼,仔仔还在枕头边打着呼,自己却觉得胃烧得疼,想想是饿了,昨天6点吃的工作餐,会开到1点信写到3点,却忘记了加餐夜宵,她低声唠叨,宝贝儿你脾气再好也让你粗心大意的娘给惹得怒了……开始造反……宝贝儿别生气,妈妈还是储备了比平时多好多的健康食品,这就给你补充……她唠叨着想下床去找吃的然后继续睡觉,却没想到,刚一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这辈子终于见到了金星这种视觉效果,而胸口的闷和恶心,简直难以形容,她眼前一黑一跤栽倒,到眼前的黑过去了自己躺在床前地毯上,脸颊毛绒绒的,却是仔仔不断用身子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   那一刻她吓得赶紧摸着肚子叫‘笑笑’---李波尚不知道它的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梦里梦过的小女孩的名字---她叫着这个名字祈祷这一下摔倒,可不要摔掉了‘笑笑’,也开始懊悔自己太不小心,这10周以来没有给小家伙足够的重视,祈祷千千万万别要真出了事。   又担心又害怕地在地上又躺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了没有异常,哆哆嗦嗦地一点点撑着地面起来,她低声自言自语地道   笑笑,今天妈妈怎么也得跟你爸爸讲了。   妈妈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本事。   第三十三章 2   蒋罡从来没想到,人可以在饿得前心贴后背的状况下,吃啥都吐。   那种又饥饿,又恶心,又胸闷,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的感觉,一贯身强体健的她自打出生以来,似乎就从来没能有过,因此,这样的感觉简直让她有些恐惧,担心自己是否出了问题。好在神经过敏地检查了几次,并没有传说中早孕期最可怕的‘见红’。   蒋罡在挣扎着抓出笔记本电脑,赶紧上了准妈妈论坛拿前不久注册的id登陆,用了标准求助贴的题目--‘泣血求问姐妹们这个症状正常吗?’然后列出自己怀孕周数和今早症状,自己仰面闭眼歇了会儿再去察看有无回贴时候,非常感动地发现居然已经无数跟贴,仔细一看,又是放心又是惭愧,‘jms’纷纷表示‘这很正常,不算什么’之外,纷纷列举自己的反应症状,蒋罡一面看,一面从方才悲愤的情绪变得为自己庆幸,而看见有人说‘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有人从头到尾不得安生……我已经28周还在吐’时候,又开始恐惧未来的日子,并且,深深地,深深地,为了自己因为前几周的彪悍,曾经对于‘一怀孕就变成大熊猫’的娇气姑娘的不以为然而无比愧疚。   得到回复之后,她的心里安了,既然正常,不是病,那就是要拿出坚定意志与其抗争……她仰面看着墙上的表,已经8点多钟,下定决心,要在9点之前无论如何吃下些鸡蛋牛奶水果类有营养的东西---塞也要塞下去---补充体力,上个闹钟睡上一觉,2,3点的时候,参谋长就要来接她了。   想到此,她心里又打了个突儿。自己与徐竞先,自打那个巴掌之后,基本没有交流过任何,自己固然心里并无半点怨恨,却多了些生分和怕,更因为后来,事实上一直继续在做徐竞先不想她做的事情,固然是李波的坚持,实在不知道,徐竞先心里究竟怎么来想。无论如何,如今,自己与她,是少了从前那种母女朋友样的亲近了。蒋罡想着自己被她言出而行地真的调组,忍不住黯然而又伤心。一会儿,却实在地要面对她,且要被带去,见一大家子据说总共有40多口人了……   蒋罡越发胸闷,再度把好不容易塞下的牛奶窝蛋全数吐了,待抬起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鬼一样苍白的脸配上黑眼圈不说,眼睛周围颧骨之上,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她再度登陆网站,再度发贴求助,好在再度得到姐妹们的回复---无它,吐得太凶,低头时间太长,脸部冲血,微细血管破裂的出血点……   放下心的同时,蒋罡突然想到,自己,难道就这么花着脸去……给李波爷爷伯伯以及所有长辈拜年,被上上下下‘观赏’吗?自己身上唯一一个可被认为属于女性的优点---漂亮,这个时候,完全地荡然无存。   胃依旧烧疼,依然恶心头晕,这时候仔仔安静地蹲在她脚边抬头看着她,用头偶尔蹭她的小腿;蒋罡突然悲从心来,想到马上不得不见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见的‘婆家人’,开始后悔想方设法地不让自己亲娘来给自己‘捣乱’,亲娘固然一定会捣乱,恐怕捣的也是李波的乱,固然万一知道自己怀孕一定会破口大骂……可是这个时候,就算被骂得狗血淋头,那也是自己亲娘,自己在浑身无力形容憔悴心里没底的时候,总是宁可被亲娘责骂,也好过……在婆家人跟前现眼。   蒋罡蹲下来,把黄仔仔搂在怀里,这小东西居然这次没有矜持地拒绝。她搂了它一会儿,再次发狠地倒了牛奶窝了鸡蛋,祈祷着吃下去,吃完后努力平静地坐着,不敢乱动,总算,这次虽然恶心,忍过了这阵恶心之后,并没有吐出来。   已经是9点半,蒋罡爬上床闭眼躺了好一阵,却又睡不着了,万分郁闷地爬起来,洗了澡吹干头发,翻箱倒柜地找出几套曾经跟李波一起逛街时候买的衣服,挑出来颜色最喜庆的一套暖色系的羊绒毛衣呢子西裤,再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有否买过任何类似粉底之类的化妆品可以把脸上的密布红点遮盖遮盖,似乎并没有---她躺倒在地上,挣扎着是否鼓起勇气现在赶紧开车出去,买它一套应急,这会儿,忽见仔仔飞也似的向门冲去,然后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大大地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何徐竞先会这么早来到,自己尚还穿着睡衣,正要大喊一声等等,却见门打开,仔仔纵跃而起,被尚在门外的李波接住抱在了怀里。   第三十三章 3   被尚自在肩膀上扛着仔仔的李波一把抱住了,亲吻不断地落在她脸上脖子上前胸……的时候,蒋罡想,自己才知怀孕时候 ,曾有过‘实在不行就做单身妈妈,男人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没什么大不了’这种想法多么愚蠢可笑!   脸贴在他的肩上,被他紧紧环在双臂之间,那种难以名状的温暖和踏实,让蒋罡深深地觉得,即使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扛大米和修冰箱,家里有个男人----至少对自己这种自以为不是面瓜的面瓜而言----有多么非同凡响的意义。   更不要说,在他打量着她的脸色,脸上充血的红点,又惊又急地追问怎么回事时候,终于是抓起他的手,轻轻地将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小腹,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抬起头,有点神秘有点得意地对他道,   “你的笑笑”。   看着他从愣怔,到不能相信似的惊讶,到从所未有地语无伦次地结结巴巴,到极小心地将脸贴上了她的肚子,低声地道,“笑笑……宝贝儿,爸爸来了”时候……她心里那种完全不能以语言形容的感觉。   这大约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多久了?……啊,让我算算,10周……10周3天了。真的那就中了?我不会那么能干吧?”   “不是你‘能干’还是别人不成?”蒋罡看着他欢喜到傻乎乎的脸,心里只是柔情无限,连那恶心胸闷眩晕似乎都已经没有那么难受。这时倒开始逗他。   “胎教!”李波轻轻地拧了拧她鼻子,“不许当着我宝贝儿胡说八道!”   他说着把她横抱起来,转了个圈,蒋罡急道,“快别发疯。你腰上的伤……”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又没伤到骨头。前天不是跟你说了,回去做检查,脑袋里血块完全吸收了。你老公已经完全没问题照顾你们母子了。”李波将她抱到床上,瞧着她消瘦的脸颊肩背心疼得仿佛绞拧起来,自己靠在她身边,仔细抚摸着她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真是没法说你这傻丫头……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知道了。3周时候……”她这时开始心虚,小声道,“不过也没有确定……就是拿试纸测过两次。”   “你……”李波叹了口气,自然是完全明白她一直不说的理由,这时心里全是怜惜,哪儿还舍得再怪她半句,只是亲着她的头发道,“以后不许这样。不管怎么,你有什么事也得跟我说。怎么也不能就这样自己扛着……”   “之前真的一点儿都没感觉。”蒋罡苦笑,“今天一早上突然开始。我也吓了一大跳----对了,你怎么会跑回来了?不是说参谋长他们下午过来接我?”   李波这时不想再跟她说自己为了跑出来自己接她,从前天开始就跟爷爷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辩论和罗嗦。他自然知道自己家长辈的强势,这次因为他的受伤,多多少少对她迁怒,完全明白她心里的顾虑别扭,本来想,到时候父母接她一起过去,还好,可是想着这段日子,毕竟她和母亲的关系也颇有点微妙,并不如以前那么自然;这第一次的‘见长辈’如果都不是自己郑郑重重在身边陪着进门,总是觉得不妥。   他虽然没说,然而蒋罡打量着他,却是明白了8分,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搂住了他脖子道,眼里发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这么细心。”   “你对我不好,不细心吗?”他望着她的眼睛,这句话出口,竟是酸楚的甜蜜,心里是许许多多的,这一年多来的一切,而最不能忘记的,是尚自看不清楚她脸的时候,见许楠之前,她仔细地给自己洗头发刮胡子……她已经给了他所有他想要甚至远远超过了他期待的大气和细腻,而他,就如同今天早上,他对爷爷伯伯说,自己不亲自陪了她来,实在是对她不够重视,他们说‘穿军装的姑娘,哪儿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小心眼’时候,他认真说的,   “不是她小心眼。因为她已经太大方,我更不能亏待了她。拿大伯伯当年一定风风光光娶伯母时候说的话,我是她男人,什么时候都得护着她,她在别处是什么样我不管,只要我在,她就是让我宠让我惯的傻姑娘。”   第三十三章 4   李波没有跟蒋罡再多解释,拉着她手仔细问她早上都吃了些什么,听得她连续三次把牛奶窝鸡蛋吃了吐了,吐了再吃……无可奈何地道,“你本来就不喝牛奶,鸡蛋一直都只吃煎鸡蛋,这时候非跟它死扛什么呢?”   “我看了准妈妈论坛的健康早餐食谱。就是牛奶窝鸡蛋最省事,丢在一起,微波炉打3,4分钟就好了。我这些天都是,每天一杯牛奶窝一个鸡蛋,一片全麦面包,一份水果。”蒋罡说着,竟又是一阵反胃,用牙齿咬住了手指,李波赶紧把她扶起来头靠在自己肩上给她揉胸抚背地顺气,等她终于过了这阵难受,有气无力地苦着脸道,“以后我一定要培养他们吃健康食品的好习惯。不要像我,爱吃的都是不健康的,到了必须吃健康食品的时候,每天吧,吃饭这件事,都不像以往那么让人向往。没反应时候还好,现在反应来了……我脑子里,就拼命想辣椒油拌面条,腐乳抹炸馒头片儿……”   李波听得又是想笑,又是心酸,给她倒了半杯温水加了半片冰糖,切了半个柠檬挤了些汁水进去,递给她,蒋罡接过来喝了两口,抬头冲李波道,“好舒服啊。柠檬糖水这个,论坛上有其他人介绍过,所以买了柠檬回来,但是之前没反应过,今天一下懵头,都忘记了。你怎么会知道?”   李波没答,再怎么坦荡,也不能说,曾经和许楠十分想要孩子,曾经不但把产科教科书翻了出来复习,还十分认真的买了几本如何做个准爸爸的书预习,这会儿看蒋罡连打哈欠,待她喝完了水把她杯子接过来,对她道,“你先睡吧。什么时候醒了,咱们去妇产科得把检查做了,心里也踏实。这次也别去空总了,就去我们医院查好了,我跟秦大夫事先打个招呼。”   “去你们医院?!”蒋罡本来已经拉过被子准备睡了,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这,影响多不好……”   “什么?”李波一愣。   “咱们,又没结婚……你现在还是院领导……”蒋罡低声道,她其实自己早想去空军总医院把检查作了,可是心里却是别扭,虽然不大清楚如今产检,医生会不会问婚姻状况,可是自己还是心虚,如今李波回来了,心里放下一块,可说到去他医院做,大家知道他们并未结婚,这让人议论起来,多么尴尬。   “老婆,你知不知道现在不孕不育是多普遍的问题啊?”李波总算十分及时地把自己几乎要出口的‘你妈对你的洗脑还真是成功’给咽了下去,笑道,“能这么高效率地奉子成婚是很值得骄傲的啊。我就是忍不住想显摆,又觉得巴巴地去到处说很傻,找个机会让他们传八卦呢。”   蒋罡还要再说,李波已经把被子给她掖好,在额头上吻了一下,“都别想了。你男人既然来服役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统统交接,自己不要再烦心了好不好?赶紧睡吧,醒了我给你弄点你想吃的东西―――就说没有营养,也比你什么都吃不下去要好。”   蒋罡也确实自打看见他,仿佛一切都有了着落,心里也踏实了,这时困意袭来,和上眼睛,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喃喃地道,“李波,我好想吃红油抄手,麻辣鸭脖子……”她说着再打了个哈欠,念叨着这些天想着的被论坛姐妹批评‘不够健康’的食物,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李波一直等到她睡得沉了,才捞起一直跟在脚边的仔仔,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把门关了,拨了他娘的电话。   “妈,江湖救急,”李波听见他娘的声音便笑道,“求您点儿事。”   “哎哟,你好多年没求过你妈办事儿了,这怎么了?”徐竟先已经听说他从爷爷家跑出来要自己接蒋罡过去过年,倒是半点没出意外,听他说‘求’倒是意外了,转念一想,逗他道,“总不能还是没过你丈母娘的关,要搬你爹妈来当说客吧?真要我说,我可得跟她说,还要我儿子怎么样,生死关头都能舍命护老婆,这样她还不放心女儿,到底什么样儿她才放心?”   李波轻轻咳嗽一声,“妈。这次你儿子犯了大错误……”   “什么?”徐竞先先是一愣,随即又开玩笑道,“多大错误?把人家闺女的肚子搞大了不成?”   “你还真是我亲娘。”李波叹息一声。   徐竞先呆了十多秒,然后不能相信地道,“难道真的?”   “10周多了,她也真能沉得住气。”李波叹气,“到现在产检还没去做。今儿早上吐得一塌糊涂,多亏我回来了,头一眼一看吓我一跳,脸都不是人色儿了。我先让她睡了,呆会儿陪她先去检查。爷爷那边……”   “你让她好好休息。这一段这么多事也真是够受,还怀了孩子……”徐竞先这时想起来最近再见到蒋罡,都是在医院,李波尚未恢复时候,她一直是失魂落魄样子,后来,本意给她调到航院总部,是存了做婆婆的私心在里面,希望她以后做做朝九晚五的压力小些的工作,没想到正赶上空军总参谋部要筹建一批EMC实验室,她恰恰是这个专业方向,还恰好就在前年派去美国学习过半年,那边领导不久前要过她的工作表现,倒像是要把这个项目交给她了,恐怕实在是不轻松。   “她肚子里这个我看是够霸道的,”徐竞先笑,“10周把娘给吸得皮包骨头了。好了,你也甭多说了。我呆会儿让于阿姨收拾东西到你那边儿去,她饭菜做得真是不错。你就沾你媳妇的光享受吧。爷爷那边儿,你今天看她要是状态好就去给老爷子请个安,不行就算了,人太多,各个说话都像训兵。我每次去你爷爷家都头大。得做好长时间心里建设。而且每次非得要喝酒喝得倒下一半才算过年。有恨不能各个抽烟……你别管了,我跟他们说,既然老爷子亲自挑中非逼着相亲的孙媳妇,现在还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现在孩子妊娠反应厉害,大夫说让绝对静养,小波得在旁边陪着。”   “妈妈,我真是……太爱你了!”李波由衷地道,“你绝对是天下最善解人意,英明神武,通情达理的妈和婆婆和奶奶!我替你孙女亲你!”   第三十三章 5   卫生部为未来现代化管理的医院储备人才,从医学院附属各大教学医院各选送2-3名低年资住院医生前往包括了美国,德国,香港三站进修,进修课程包含临床观察实践与卫生管理学,为期2年。   这个消息在1个月前由各科主任公布,而在除夕这一天,选送名单公布出来,是普通外科的郁宁馨和妇产科的苏纯,而在同一天,妇产科博士陈瀚宇以优异综合考评成绩和优秀论文奖拿到博士学位,同时,妇产科主管日常工作的副主任秦少白与半途接手她的导师刘和之,妇产科党支部书记方文一起与她谈话,被告知因为她违反医院管理规定,收受贿赂,私自将本院病人介绍到临床医疗条件不符合相关疾病治疗条件的医院并夸张该院临床水平,对患者造成严重后果,给医院造成恶劣影响,系统内记大过处分一次,党内记大过一次,这意味着,5年本科成绩,5年博士成绩一贯优秀的陈瀚宇,失去了留在系统教学医院的资格。   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并不能算太过意外。本来自自己导师调院后,留在医院的希望已经变得有些飘摇,而在这种飘摇,飘摇中的不踏实,猜测,怕,担忧中,终于为了‘留个后手儿’‘做医托’被查实,她已经现实地不再抱留院的希望。然而,一贯是好学生,一贯刻苦,也……也或许还是想证明给自己什么,在那近乎毁灭了未来职业生涯的错误被惩罚之后,她努力在议论和白眼中,忘记这个‘没希望’的事实,而因为已经断了留院甚至留京的希望,家乡的省会医院,却一直表示愿意要她,也有亲戚能说得上话,她不再想那些根本不再需要考虑的一切,倒是一直把这最后几个月的工作,做得比从前任何一段时间都要更细致,更好。   到了这一天,拿到了优秀论文奖,却是真正的意外。   而另一个意外是,这一年,为适应新的工作效率,达到周六全日门诊,并兼顾高价门诊,第一医院得到卫生部批下来的扩招指标和外地生源留京指标,妇产科额外得到了1个本科生指标,3个博士生指标。   也就是说,假如那个错误没有发生,假如没有那一切,她作为本届成绩最好的博士生,是可以留在第一医院妇产科的。   当这一项一项的意料之外和意料之中铺陈在陈瀚宇面前,她愣怔地望着面前自己叫老师的三位领导,努力克制着即将流下的眼泪,于是喉头梗咽,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刘和之与方文相视一眼,轻轻摇头,又与她说了几句类似‘不要背包袱’‘以后继续努力,你的能力很强’之类的话,而后起身走了。而秦少白,却只望着她,没有离开。   陈瀚宇狠狠地咬着嘴唇。   面前这个给过自己最多呵骂,而因为明显偏心苏纯而让自己最愤恨的上司,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要给自己什么样的侮辱或者讥笑。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保持最后的平静,一点点尊严,却让方才抑制住了的眼泪,在她的目光中,流了下来。   秦少白由着她哭,看着她趴在桌上,抽动的肩膀,微微地出神。直到陈瀚宇抬起头来,默默地擦干了眼泪,站起身,说了一声,“秦老师,我去干活了。”   秦少白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陈瀚宇已经走到门口,手握住了门把,突然,又站住,回头,望住秦少白,眼睛红肿而脸色苍白,   “秦老师,我想问您一句,我的临床水平,比苏纯差么?我的工作态度,比苏纯差么?”   “如今,绝对地比,你自然比她强。毕竟多了几年经验和博士课程。比本科毕业的时候,如果差,也是上上下下,非显著区别。”秦少白坦然地道。   “那么,假如没有我犯的错误,也没有多余的名额,假如一切都没有发生,重新回到2年前,我还是努力地刻苦地工作,我能留下吗?”   “不一定。”秦少白想了想,“有可能,看运气。”   陈瀚宇轻轻地笑了,“可是苏纯却留下了。就算当初是机缘巧合,但是她进来之后,那么受重用,几次重要抢救都让她管床―――像那次那个羊水栓赛的患者,明明是我管床的病人,却因为她夜班赶上了,换成了她管床。后来直肠癌的孕妇,从外科转过来的,她当时只是才工作半年多的新住院医,这样比较复杂的病例,却交给她,你带着她管……真的不是偏心?不是……因为,”陈瀚宇盯着秦少白的眼睛,“很多人都在说,凌院长对苏纯特别关照。连做许多门急诊和住院部的统计分析,都是凌院长钦点的她?还有,她是许楠的妹妹,李波与许楠的当年,不可能不认识苏纯,他是早就内定的主任副院长吧?秦老师,你对苏纯究竟有没有偏心?这偏心,究竟是不是院长副院长的关系?如今,她居然能被选中这样好的机会。”   “我是喜欢她。”秦少白点头,“喜欢的原因,是她不把每个病人或者家属作为‘资源’―――至少,没有让我看出有这样的倾向。我知道其实把病人或多或少地作为今后的资源,是个挺常见的现象,只要行为上没有差错,尽到医生本分,也无可厚非;而把病人作为资源的人,都一定有足够的理由,你的理由也许是需要留院留京却没有把握,所以要开辟其他的路,有的大夫也许是家有亲戚需要找工作,或者是子女要入托,上重点中学……这个社会确实是个复杂的关系网络。但是,”秦少白停了一会儿,看着陈瀚宇,   “我不喜欢钻营关系的人,尤其是在病人身上钻营,也不觉得这种钻营有什么不可缺的理由。看见了不钻营,尤其是与你比起来,显得特别不钻营,特别简单地工作的苏纯,我就特别喜欢,心里对她也有一种信任。而你提到的两个病例,确实,她在当时的临床水平在住院医中,不是最高的,你肯定比她强,但是,在这样时候,我却最放心把病人交给一个不拿病人当资源的医生。我们的工作是团队合作,尤其在疑难病例上。并不是一线的绝对临床水平决定了病人得到的服务水平。苏纯作一线,我有足够的把握,她叫上级或者不叫上级,她通知同事的理由,都完全出自于一个一线住院医生对病人病情的判断,而不是把心思放在,自己多做一点是更有可能立功,还是有可能惹祸。至于说凌院长,李副院长,对苏纯有没有特殊照顾,我不知道。我没有得到这个通知。我对苏纯的喜欢,与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而说到做统计分析,我记得很清楚,在最初凌院长找人做时候,我首先想找你们几个博士生,毕竟是都要写论文,都不可能不熟悉统计软件,可是当时医院的管理改革还没有全面展开,几位博士同学,都觉得这是没有什么太大重要性的琐事,谁也不想浪费时间。问了几次,只有苏纯答应了,还做得超乎预料的好。这次这个机会是我推荐的苏纯,理由很简单,从临床成绩和对于管理的概念综合考虑,她确实是我们科相当出色的一个,更毫无怨言地做了许多非常繁琐的统计工作,而一年前她参加选拔卫生管理人才或者卫生法人才的考试,虽然最终没有去,成绩确是参加选拔所有人的第一。作为她的顶头上司,我没理由不给她争取一些她应得的利益。”   陈瀚宇的脸色越发苍白。虽然自己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她完全没想到秦少白会真的回答得这么直接,完全不用官话推搪,而这直接的理由―――喜欢,却比任何的更堂而皇之的理由,更让她心里刺痛。她扯动嘴角,仰起头来,挂着个酸楚而怨怼的笑,   “全院那么多科室,推荐上去那么多人,最终拍板定下来的两个,一个是任何人都知道水平根本没法跟大部分住院医生比的郁宁馨,另外就是她。您真能说服我,凌院长没有对她额外照应?就算是那个狗屁都不是的郁千金,对外,不是也能给出够好听的理由?”   “我没有想说服你。我只是回答你关于偏爱的问题。我回答的是我知道的,至于凌院长怎么样,我不知道。没法给你保证。”秦少坦率地道,“而确实,可以确定的是,论成绩按表现,看临床成绩看管理方面的潜质,轮谁也不该轮郁宁馨。就光冲选派了她去,就已经足够不公平了。”   陈瀚宇阴郁地沉默着。   “瀚宇,”秦少白终于又静静地开口,“我不想给你讲什么大道理,我这人也不会讲道理,只想毕竟咱们也这么多年了,发生这样的事,我心里也不舒服。跟你说实在话。我也会为郁宁馨,心里很不痛快,对这个环境不满意。但是即使如此,我也完全不能认同和同情你所做的这件事。我也会坚持,你该为了你做错的事,负责。而我也很确定,大部分人,包括我和我之上的领导,谁也不能容忍,因为存在郁宁馨,于是属下就可以去做‘陈瀚宇’来破坏我们大部分人默认,和遵行的规则。我们可能是拿郁宁馨没有办法,但是在还能控制的范畴,会愿意给苏纯她应该得到的。这是我们这个小环境的现实。也是我们大家,保护和保持这个我们觉得还算可接受的小环境所做出的努力。其他的小环境,也许不是这样,也许有不存在郁宁馨的地方,也有可能有更认同陈瀚宇的地方,现实来说,大部分人没法选择让自己变成郁宁馨,而只能选择去找一个自己最能让自己适应的地方,并且让自己更适应这个地方的准则。瀚宇,我不想说什么虚伪的话,坚持对你的处分和处理,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是坚持给你优秀论文奖,为此努力,我也是其中一个,我更真心相信你喜欢做临床,也有能力做个不错的大夫。作为手把手地教过你触诊听诊,教过你打结缝合,带着你在半夜手术,抢救病人的上司,我希望有一天,你会能找到更适合你的那个环境,做个让自己和别人更喜欢的医生,更重要的是,做个让自己更由衷快乐的人。”   第三十三章 6   陈瀚宇站在门边,呆立良久,没有再说任何的话,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低着头,沿着住院病区的楼道,慢慢地走出去,正是中午,楼道里一如平时,医生与护士快节奏地来来往往,间插着护士长或者值班护士的呼喝。而这个时候,楼道门被推开,进来的居然是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的李波,他没有穿白大衣,头发略有些长了,略长的头发和蓝灰色的休闲毛衣一起,却让他看起来比平日已经习惯了的李医生,显得年轻了不少。这样的李波,让陈瀚宇莫名地恍惚,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在念本科时候。   那时候的自己,有从来没出过前三名的成绩,有特别努力地追求着自己,什么都肯听自己话的男朋友,那时候的生活里有生理实验和秃头好笑的免疫教授,大食堂的油爆里脊和回民食堂的羊肉馅饼,永远人满为患的学生澡堂,和让自己在心里笑话‘浅薄’的,拽着自己去看每一场有李波的篮球赛的,胖墩墩的顶着满脑门儿的青春痘的室友。   陈瀚宇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应一声李波的招呼,只下意识地看见他拉着身边那个高挑女孩子的手从身边经过,而当对面护士急匆匆地推着装器械的车经过时候,他极自然地伸臂楼了一下这女孩子的肩膀,小心地把她护在自己身侧,这个时候陈瀚宇突然又想起了许楠,想起来那时候,许楠带给自己巨大的失落和愤怒,甚至想起来了上学时候,自己觉得自己‘特别精辟,特别高明’的,比那些傻不啦叽的女同学通透许多的,关于李波只能供欣赏的高见。   陈瀚宇忽然觉得有几分滑稽的荒谬,而这时候,自己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却是男朋友尚征,她的心里有股莫名的紧张,而对面尚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瀚宇,我今儿跟导师表态了,放弃留院了。”   “什么?”陈瀚宇一惊,尚征也是今年毕业,在第二医院读心外的博士,成绩一贯也是良好,而历经那么多努力,终于一切有了眉目。   “留院只能科研岗,收入不高,我也不是很喜欢做科研,”尚征说道,“北京生活也不容易,什么都贵,咱俩都在这儿没根没底的,更别说咱俩也都是独生子女,父母也盼着能在身边,把他们接来,得什么时候才有这个本事?想来想去,在北京,留院这科研临床优势,也让这些生活的难处给减了不少。我前些日子根省会医院联系得也差不多,回去,能干我喜欢的心外临床呢。瀚宇,你……你不会怪我没出息吧?”   陈瀚宇闭了闭眼,低声道,“好,咱们一起,回去。”   妇产科检查室内,秦少白推门进去,看蒋罡已经换了检查的袍子,坐在检查床上,神色颇有点紧张,旁边儿李波站着,苏纯看她进来,冲她道,   “您刚才不在,我把常规血检尿检的单子都开了,已经回来了,”苏纯说着把一摞单子递给她,“就HCG有点高。”   “呦,这么高啊,”秦少白一边翻一边说道,说着把 B超打开,调试了,苏纯已经把探头准备好,蒋罡望着苏纯,神色更是紧张,10周都没有想过,会不会有问题,这会儿躺在医院的检查床上,看着那一摞单子,听见这个‘这么高’,忽然就莫名地紧张起来,肚子里这……与自己和李波血脉相连,或者说融合了他和她的,之前一直无暇给予太多感情甚至还有过烦恼犹豫的小小生命,突然间就仿佛牵住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居然有了某种30年来都没有的脆弱。   李波低头冲她微笑,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抓住他的手,盯着那个屏幕。   而这时候,苏纯说了句,“有点凉啊。”之后,探头就已经贴在了她小腹。屏幕上是她所看不懂的黑与白,她听见秦少白念叨,“好,好……看见了啊……呦!”她仿佛吃了一惊似的,一直轻轻移动的探头停了下,而目光直直盯着屏幕,然后仔细地放大图像,蒋罡越发紧张,心跳开始加快,紧紧攥着李波的手,   这时却见秦少白笑道,   “来来来,李波,你自己看。”   李波也有点紧张,听见这话,居然有点不敢抬头往屏幕上看,结巴了一下道,“秦老师,我妇产科东西忘差不多了……B超更不太会看……没……没事吧?”   “你说你这点儿出息!”秦少白哈哈大笑,“到时候你媳妇进产房,你可别是不敢跟进吧?跟心内那谁似的,媳妇生的时候就是胎心掉了一下,多正常的事儿啊,我们顺转剖,他老人家脸儿那个刷白,比他媳妇儿还白!坐那儿半天没起来。可你说,人倒是内科的,你可别给我到时候来这一出儿―――你媳妇儿可肯定生得得更难点儿。”   李波讪讪地笑了,终于鼓足勇气往屏幕上看过去,神色从紧张变发愣,然后又是惊讶,蒋罡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把李波的手甩开,“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李波赶紧又把她手抓住,脸上已经是不能置信的傻笑,秦少白冲李波道,   “李副院长,怪不得抓效率改革抓得这么得心应手,这高效率简直是天生的,基因注定的!看看,人家有的是2,3年要不上的,你这个,干净利索快,一下儿,就是两个!还是两个胎囊,待会儿你们要愿意,做个阴超仔细看看,没准真是异卵的。兴许能是龙凤胎!好,能干!”   李波只是乐,看着秦少白,冒出一句,“媳妇儿能干……这是媳妇儿能干。”   蒋罡也努力去瞧那个屏幕,低声问苏纯,“那能瞧出男女吗……他妈妈,一直就盼个小女孩儿……”这会儿听见李波这话,没来由地想起来那个让宝贝到来的晚上,已经没有了工具,李波被自己挑逗得说自己是小狼,自己却还是难耐地赖着他,一下窘得满脸通红,掐着他手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秦少白一贯直爽性子,这时候由衷高兴,朝着李波道,   “你呀,接下来好好儿伺候媳妇。双胞胎还是辛苦得多,也危险性大点儿。还用我跟你也罗嗦一遍么?”   “宣传材料我今天回家背下来。”李波乐着,“回头从您这儿领份给学生的卷子考试。让媳妇儿对着标准答案打分。”   “哎苏纯,”秦少白挑着眉毛冲苏纯道,“咱们都说这怀孕荷尔蒙变化,让孕妇可能情绪个性跟平时不同,你说,这孩儿他爹,看来也受影响,你看看这个,这个,还是他平时的样子吗?那帮小护士说他什么来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哎哟我的妈……”她说着笑着,又冲蒋罡道,“待会我还是要给你罗嗦一遍注意事项---双胞胎还是比单胎各个方面的危险性都高一点。尤其这早孕期,还是要小心一些。检查我看了,没什么问题,就是你体重偏低,轻微缺铁性贫血,趁春节放假好好休息,养养胎---最主要是自己好好养养身体。你们呀,”秦少白微笑着,目光在他俩身上转,   “也别光高兴。这可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艰难险阻在后面哪。反正我家小祖宗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挑战,你们……可是一下来了俩个祖宗!”   第三十四章 1   在不久之后----真的仅仅是‘不久’之后,蒋罡就在心中,沉痛地觉得,笑笑和维维,是上帝丢在她生活里可以不断重复爆炸,祸延至远的炸药包----然而,此时,他们还只是20周大的,乖乖地在她肚子里睡觉的小小胎儿的此时,蒋罡毫无怀疑地以为,这是今生,上帝送给她最辉煌璀璨的礼物。   “很清楚,龙凤胎。”空总的妇产科主任于新反复地看着B超屏幕,话却是对着旁边陪蒋罡来做产检的老朋友徐竞先说的,“老徐,我这可是违规了,按规定B超不看性别,看到了,结果不能告诉孕妇和家属的。”   “你跟我打什么官腔?”徐竞先翻了她一眼,“ 这主要是为了咱国家重男轻女的陋习加上计划生育的政策。我们早点想知道,也不过要能够早准备娃娃东西。”   蒋罡还在恋恋不舍地瞧着屏幕,希望从那屏幕上再看清楚些---刚才于新边做边说,这里是脊柱,这里是心脏,这里是……哦,这就是手指头,这是脚指头……但是就那么匆匆过去,她还没能看个真切,却也不好意思,再额外地要求多看一会儿。   自打第一次检查,阴超确定了‘异卵’之后,对于孩子性别的好奇,就如同个蠢蠢欲动的小毛爪一样,在她心里挠啊挠啊挠,挠得她一多半的闲暇时间都在猜。更不知道多少次问李波   ‘你说,是不是还是同卵的好。一模一样,才有双胞胎的感觉?’   ‘但是可得漂亮才好。如果生一对一样难看的小姑娘怎么办呢?’   ‘如果都是男孩子,你说参谋长……你说妈妈是不是特别失望?哎,我看妈还是不待见你,否则怎么那么想要小姑娘?’   ‘会是龙凤胎吗?一男一女?那倒正好,你喜欢姑娘,可是我想来想去,满想生个跟你一样的儿子的。从小我就好好欺负他。把你欺负我的补回来……’   到了做大B超这天,原本李波是要陪她一起,却半夜接到电话回了医院,早上还在手术室,她等到了快8点,李波倒是从手术室出来了,却万分抱歉地给她电话说,“实在是有件太棘手的事情,真的走不开。”嘱咐她一切小心,又说他给妈妈打了电话,来接她一起,徐竞先与空总的主任是老朋友,应该可以拜托她告知性别。   “你也不用总是猜,再抓着我逼问是不是真的儿子女儿都一样喜欢了----小罡,我真的不能跟你多说了。立刻要开会……也许晚上我很晚回去。你自己好好吃饭,早早休息,不要等我。”   李波又细心嘱咐了几句,就匆匆地挂了。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情这样急,然而语气却带了极大的不安。蒋罡一时也想不出来,得是多棘手的病人或者医院的杂事,才能让李波这么……不安。   只是毕竟对今天可以看见一对宝贝性别的期待太大,一时间也就放下了接到他电话时候的担心,至此,终于得知,肚子里的宝贝,真就是自己最期待的龙凤胎,徐竞先还在与于新聊天,她已经耐不住拨了李波的电话,然而,却直接进入了留言信箱。   蒋罡略微失望地叹了口气,继续琢磨,今天晚上,是直接告诉他呢,还是先骗骗,在或者,让他猜。   然而此时,第一医院中厅会议室,医院各科主任齐聚,大家纷纷低声议论;凌远在英国开会尚未回来,李波突然召集所有主任,放下手头任何工作,立刻到中厅集合,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会议室的门被李波推开,他脸上的神色竟然沉得吓人,嘱咐物资科科长将门关上,他尚未坐下,就开口说道,   “各位老师,我长话短说。”   “自年前,我们医院就开展重新强调传染病概念的再教育,考试,强化教育操作常识。”   “至年后,各种培训已经开展。”   “现在我要求,各科立刻严格执行三级预防措施。”   “加强隔离措施,我现在与张科长一起,把库存所有加强口罩,隔离服,发放给各科一线门急诊大夫。”   “今天我会与门诊主任开会,我们大概需要想办法,控制流量,分诊病人。”   ……   李波说得有些机械。   脑子里还是一大清早,接到林念初的电话。   “李波,我想我必须得给你说几件事,你稳定住,听好。”   “前天晚上我接到严斌电话,说小平安有感冒症状,他自己也有---可能是他传染的。他刚刚从c市出差回来,也许路上感染了。他问我,就小平安的状况,是否需要立刻来医院检查确保别发生并发症。”   “我说让他过来。但是才往医院来,就接到他电话,说平安突然间呼吸困难,他打了急救中心电话。”   “我赶去急救中心……孩子已经……走了。混乱之中,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可是,与严斌说着一半的话,他突然呼吸急促,晕倒,我以为是伤心过度,可是,我做了急救措施,他依旧呼吸困难。”   “直接在急救中心上了呼吸机。”   “然后,我也被留下了,现在正在隔离中。”   “他们其实已经接了不止10个感冒症状,在短时间内突然呼吸窘迫的病人,有4个身体虚弱的,包括平安,都已经死亡。剩下的,症状完全没有改善。”   “急诊一科,已经有一半医生护士病倒,其中两名高烧,呼吸窘迫。”   “小波,我……我觉得很象是之前……g省流行的疫病。但是当时卫生部宣布已经完全控制。是凌远谨慎,一直在强调我们要防患于前,那一阵对发烧病人也特别强调完全上报,也通过在g省熟人,找了许多资料让我们发放资料学习。但是一周前,卫生部再次宣布,首都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病例。凌远走的时候,我去送的,他对我说,心里有点不太相信。总是不很踏实。”   “小波,急救中心这次……绝对完全类似g省疫病症状,他们是9天前就开始,也上报了防疫中心,我不知道为何卫生部发布无病例的消息,但是……我想,他们可能是在撒谎。”   “两会,就要召开了。”   ……   第三十四章 2   李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里1点。   一整天的时间,如同打仗般的,以分钟记。   2小时内,成立专门小组,成员包括另外两个副院长,传染科主任副主任两名高年主治,大内科主任,呼吸科主任副主任两名高年主治,门诊主任,急诊主任,总护士长,门急诊护士长,各自负责向下追查,半天内分部门分级分组尽可能核对4周来的所有接诊病人病历,集中调出所有发生高热,呼吸困难等症状的患者详细病历,追踪所有接触了病人的医护人员。   医务处处长与书记副书记,立刻联系疾病控制中心,有合作关系的各兄弟医院,尤其是传染病院,询问最近有无传染病爆发的迹象。   对专门小组成员以外的员工,为避免不必要混乱,自中午起,宣布即时展开模拟烈性传染病流行期间的接诊演习。门急诊工作照常,接诊常规按照自大半年前开始培训落实的烈性传染病特殊状态的特殊防护措施,执行实战状态的演习,包括相关症状的真实上报预警。同时,清点所有库存隔离衣,20层纱口罩,自演习开始,发放各科门急诊工作人员。演习持续进行,院领导随时抽查记分,算入综合评定。   李波暗自庆幸,自一年多前开始提案,执行的加强门诊规范化管理的制度,一年多下来,类似大外科医生不带口罩接诊,大内科医生不习惯手套,以及非探视时间拥堵在病房的非陪床家属……在这一年多,反复强调,考察,更主要的是凌远铁腕地真正给了违规医生---无论主任还是业内专家---切实的惩罚,通报之后,这些规矩的执行,大有改观;而自半年多前,因为几次开会,调研地方上一些疫病流行的结果,第一医院开始强调传染病管理预防预警措施,分级考察传染病基本操作常识,尤其是3个月前已经初步实现的大内科门诊病房医务科电子病历制度……使得翻查监控全院门诊流水,传染病状况,显得并不突兀,而更因为自春节期间,g省爆发疫病,虽然卫生部几乎在1周内就已经宣布疾病基本控制,3周时候宣布完全控制,凌远却一直传达各科,提高预警状态,事实上,自春节期间起,至今,各科一直监控门急诊流量变化,尤其是高热,类感冒症状的病人。这个警报,自不久前卫生部发言人再次在公众宣布,首都除去输入病例外,未见任何感染病例,且对卫生系统院长会议再次做此宣布之后,第一医院才取消紧急状态。   因此,虽然才放松再度模拟演习,大家均各牢骚,却已经适应,也并不算意外。   李波自中午起,与传染科主任,呼吸科主任一起,分头检查各科门急诊大夫的执行状况。   李波并未与任何人说起来林念初的电话,因为再次反复向防疫中心,卫生部专司电话询问的结果,都是未接到任何上报病例;急救中心主任区强的电话一直不能接通,第一第二传染病院接听电话的答复是‘等一下,要问门诊主任’之后没有下文,而林念初的电话,自10点之后,再打过去,就是一片忙音了。   李波的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每一个都处于不敢深想又不能不想的艰难境地,而在这重艰难境地之下,只能在第一反应时间,作到这个地步。   未经查实的消息,不能散布,如果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更加不利管理监控。   然而,具体的问题,譬如所谓模拟演习,进行到哪个地步?总不可能一直进行下去?自己这个新上任不过大半年,大半年中还因伤离任了两个多月,过于破格提升,职称是几个月前才提升副主任的的业务副院长,在5位副院长中年龄最轻,却在并未开会研讨,得到其他几位副院长意见的情况下,立刻以‘作主’的姿态,制定紧急措施……事实上,不合规矩。一时两刻,他拿出了不容置疑的态度,可以压住这场子,可是时间长了,毕竟涉及工作强度,工作时间,在并非真正紧急情况的状态下,加强员工工作压力,不给出明确说法,便算是强制执行,一线大夫们心里不认同了,执行力度上,必然有敷衍。   更切实的是,库存所有消毒药物,所有20层纱口罩,隔离衣,仅仅够3天。   而以林念初的描述,李波实在没有乐观的心态来认为,这只是巧合。无论是否与g省流行的疫病有关,如此传染速度的疾病,都足以够上烈性传染病的范畴。   只是,会否真正波及第一医院?   照最近的所有数据,情况尚不紧急,可是这预防措施,到底该作到什么地步?在防疫中心否认病例的情况下,实施紧急状态措施,违规,属于违反政策,滥用国家拨给的卫生资源。   如今以模拟演习为名,动用储备物资,已经很难交代,而待到这一批物资用尽,该如何申报后续购进补充?   10点,林念初再度打过来的电话,声音有某种让李波觉得心里发空的宁静……或者该说是……沉寂的平静。   李波,就我暂时能得知的急救中心的状况,结合我这几年在非洲国家,在许多常有疫病流行的地区的交流观察,结合我自己关于烈性传染病的概念认识,我大致有一些心得。   这种疾病对于年老,年幼,本身存在慢性病,体弱的患者,对于孕产妇……病程进展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你要通知各科,除门急诊的预警之外,注意各科危重病人,尤其是类似外科,心内等病情突然恶化死亡的老病人。他们也许尚未发展出典型症状,就诱发原发病死亡,更容易被忽略。   这种在慢性病病人突然死亡,被忽略的状况,往往以感染医护人员之后被发觉,而医护人员的感染,往往一时不会联系到该死亡病人的这条线上,会是造成院内感染的一条线。   隔离是关键。但是我也想不出来,以我们医院的日患流量,如何能隔离疑似病人。   分流病人是必然,可是……   ……   凌远回来,暂时不要提起平安的事情,更不要提起我。   就说,你恰好因事找急救中心的某个老同学。得知这个状况。   “林大夫,”李波终于还是情急地道,“你在那边是如何隔离?条件如何?我……我还是想办法,把你接回来,在我们医院自己隔离?”   “不用。”她答得坚决,“李波你知道,流动本身,意味着扩大感染可能。”   “可是万一真的……”李波痛苦地道,“他们已经多位医护人员感染,也似乎并没有被下达与g省交流救治预防经验,我不能确定,他们能给你最适当的治疗……而如果没有感染,那边的情况,”   “李波,”林念初打断他,的声音略有些飘忽,她停了几秒,在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也终于在沉静之外,有了空洞的味道,“其实没有上边政策,这里也并没有对我实行强制隔离。算是我的自觉吧。但是我知道,感染的几率,实在很高。如果现在回家,即使我未曾感染,难免带病毒;且不说一路上难免接触人,造成传播,就算对我自己,在家万一发病,都得不到救治;而如果回医院,无疑增加感染同事的可能。我们目前谁都没有任何经验,相反急救中心,大约因为已经有了10多个病人,反而对发病略有经验。假如我真被感染,会立刻被送去传染病医院。这目前看来,是最优的处置方式,虽然我……确实很怕。很怕。对不起小波。我知道……你到时候会觉得无法交代。对不起。可是,毕竟你不是凌远。这个时候,极尽可能地以群体利益为先,我相信这也是他的认知。他会这么做,但是这个人是我,对他过于残忍。”   ……   尽人力,听天命。   李波在这一整天之中,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字。   无暇感慨,无暇恐惧,无暇抱以侥幸的期待,或者,对于更坏可能的预测。   只是尽人力。   然而,在掏出钥匙转开家门,并不意外地被一团毛茸茸跳上肩膀,当就着过道昏黄的壁灯光,看见客厅里,她侧躺在沙发上,听见响动,撑着腰缓缓起来,似乎是努力地睁开眼,打着哈欠,脸上却已经带了笑,很‘狡辩’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等你。我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完饭就在看,然后就……就睡着了。”,当她伸手,等着他来抱一下,抬起的脸上,带着有了这一对宝贝之后,逐渐现在眉梢眼角的,从前并没有的妩媚柔和……   李波突然如此渴望一切都是一场虚惊,他现在可以过去把她抱到床上,搂着她入睡,可以如每天那样,对着她肚子,对孩子说一会话,讲故事,每天不厌其烦地为了摸到了一次胎动而喜悦,凭借已经很水的妇产科知识,猜是哪个宝贝的什么部位;可以在半夜她突然饿了时候,按着她不要让她下床,自己去给她找夜宵,拿过来看着她满足地吃;可以在要值班的晚上,在床头柜给她备足了可能需要的一切……   而不是,象现在,拿出最大的力气,努力平静地对她说,“小罡,去床上睡。最近进入流感季节,我今天检查门诊,怕万一带病毒,不想跟你太近接触。我回来拿平时用的笔记本和一些文件,衣服,马上要回去……哦,你不用担心,就是……要开两会了嘛,上面要突击检查,我们医院作为管理改革样板,首当其冲。我不知道得忙多长时间,只能……只能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和宝宝们了。等我……等我忙完了这阵,好好给你们赔罪。”   蒋罡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头,回去卧室躺下,拉上被子,眼睛闭上;李波站在门口,该去书房收拾东西了,他却挪不动脚步,只是瞧着她,不舍得走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突然坐起来,瞧着他问,语气平静。   李波没有说话。   “小波。”她轻轻叫,目光落在他脸上,澄净温柔,“那么,你一切小心。”   她说罢,抬起下巴,冲他微笑,摸摸隆起的小腹,“我明儿就再领着阿姨带着仔仔,赖回爸爸妈妈那边去,仗着笑笑和她哥哥,去母凭儿贵做少奶奶,蹭上下班和产检有司机接送,警卫员陪。”   李波眼里一热,千万的不放心,难过,本来重重地压在胸口,这时,却突然在在她的笑容里,尽去。   与她,还需要什么以爱护为目的的隐瞒?更何谈什么亏欠抱歉?   “放心。”   几乎是同时,他和她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相视而笑。   第三十四章 3   傍晚。英国l市机场。   恰是某国际文艺节昨日午夜在l市闭幕,各国各大媒体的记者们,此时颇多在此候机厅内等候不同班次的,回国的班机;有互相认识的,均各打招呼闲聊,大多的内容仍是才刚闭幕的文艺节和其中明星的八卦,很不乏劲爆热辣的内容;在若干不同的语言,议论着有关美女,性,经济形式,房产,大选……的些微嘈杂的音浪中中,凌远拿着一份今早的当地报纸,目光浏览过时政版关于即将到来的中国的两会,政府换届的文章,这时,几句聊天式的问话,很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中国卫生部不久前才上任的部长郁青元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除4例输入病例之外,并未发现类似g省的疫情。g省疫情也已经得到控制。---谢小姐,你相信你们的部长吗?”   “我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挺熟悉的声音,凌远循声回头,果然是谢小禾,这才想起,因为拟与他合作做关于医院管理系列报道的节目,已经做了四年医学相关专题节目,且在业内颇有名气的她,被调组,转报文艺新闻了。   “可是,我在贵国的同事讲,虽然贵国主流媒体一再称g省疫情已经控制,民心稳定,但是事实上,病例在增加;而g省的食用醋和某些中成药已经几度脱销,因为这被当地人认为可以预防疾病。”   一个金发的年轻男人,以带法国口音的英语说道。   “很多发热的病人。网络上有很多这样的消息,说医院里很恐怖,医生们都有许多被感染。从医院回来的人,又很快地感染其他的人。”男人旁边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也开口,“g省承认存在疫情的时候,病例已经很多。比发言人讲的多。谢,贵国的新闻播报透明度,实在是让人无语的。”   “网络消息的准确性实在无从查证,”谢小禾得体地微笑,“而g省病例究竟有多少,似乎也不是网民可以正确查知的,怎么能来衡量发言人所言虚实?我对此并没有太多关注,只是大概知道此次疫病以发热咳嗽为症状,这对于一般人,实在与普通感冒比较难区分开。正是流感季节,大家心情惶恐,把许多普通感冒,发热,误以为是这样的疫病,高估了发病人数,也是有的。”   ……   两个法国人似乎也只是闲聊,并没有太执着于与谢小禾就中国的态度,新闻的自由进行辩论,很快话题转到了中国的政府换届,凌远不自觉地皱着眉,眉宇间是浓重的忧虑。   这次g省的疫病,他其实一直对于‘完全控制’存疑,只是如今郁青元刚刚扶正,架子大了不少,官腔打得更加圆滑,而疾控中心那边,只是一口咬定‘完全控制’。他甚至想走许乐风这层探问,但是政府换届,许乐风又升一级,已经不再分管公共卫生,进入z局候补委员之列实在是无暇理会这样‘小事’。   然而一天前,凌远终于联系上当年在德国认识的老朋友王雷,王雷本科是p大数学系出身,研究生念卫生统计学,曾在g省防疫中心工作2年,后在德国修流行病学,与当时边进修移植边修卫生管理的凌远同上一门课,如今,他已经留在英国工作,正是领域内颇有名气的急性病控制专家。   与他说起这次疫病,王雷只是摇头。   “我根本不相信g省疫情已经控制的话。”王雷当时苦笑,“我在g省防疫中心工作过,后来在德国念博士,到美国工作期间,一直都有跟g省的项目合作。讲实话,我很了解他们的具体水平,急性病爆发时候能做到的程度。而这次的疫病,我也十分关注---毕竟父母亲人都在g省。通过人得到一些详细资料--起病急传播快症状重,这样的疾病,最先又是在一个小县医院发现,在开始时候并没有立刻规范化地隔离,预警,管理,最初患病人毫无限制地接触了不知道多少人,而最初接触患者的医务人员,之后做抢救的医护人员,又在并未做任何隔离,观察,消毒的状况下,照常接触其他病人。直到快一月后,当地防疫部门才开始重视,追查---然后不久就发言说控制住了。我把各种因素模拟,按照模型评估预测不同阶段应该出现的感染人数,认为官方的报告完全不和逻辑。除非,是最开始政府已经介入,行特殊干涉,那么我的模型就不准确。但是,就我对g省流行病预警系统水平的了解,他们的反应速度,这不太可能。”   “那么,你觉得,关于北京无病例的说法?”凌远再问。   “这个就很难说。”王雷摇头,“因素就太多,难以肯定。而且,你知道的,说到北京,这里面有很多政治因素,我的模型没法调整控制政治因素。”   “但是,如果g省全面控制的说法为虚,而早期监控不利,那么无疑增加了北京的危险。毕竟北京是交流中心,人流动频繁。”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为何政/府沿袭多年前一切捂住的办法。如今网络发达,什么能禁得住?官媒不肯透明,下面谣言四起,我在g省f市的老朋友说,如今一片恐慌,人们网络手机纷纷传着真实病例的数字---当然以我看,这些数字比官媒的低报更不靠谱。可是这些数字和谣言,引发了进一步的问题,基本生活用品和消毒用品抢购脱销,患者不听专业医生的专业意见,一方面瞒报,一方面猜测夸大,两种极端,从我们疾控角度,都是为急性病管理设置巨大障碍。”   “这次呢,我也知道网络传言一定夸张事实,但是根据我自己的常识推算,又真的不能信任官方发言,加上g省f市现在确实混乱一团----高热病人骤增,医院急诊门诊不堪负荷是我从以前同事那里得到的确切消息。无论是因为民众惶恐草木皆兵提高了就医次数,还是确实存在爆发,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便算是官方所报道的比实际要低的该病发病病例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尚未能确诊,他们也完全没有如实报道如今f市的现状。”   “跟你说,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我父母虽然不在f市,我还是从英国订购了3箱N95口罩,给他们寄了去。叮嘱他们,最近都尽量少去公共场所。”   耳边嘈杂依旧,凌远的脑子里,一遍再一遍地过着王雷的说话。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开会时候,听到太多国外同行闲谈间议论此事,说起最近几天网上疯狂传播的关于g省疫病的恐怖---网民将之称为飓风,该病病程的急骤,症状的急重,前所未见,而有些关于所谓‘亲历病例’的描述,相当专业,真正不像是胡编乱造。   当时开显微外科年会的这些外科同行,只是在茶歇时候,将此作为不干己事的谈资,以自己的专业知识讨论分析传言究竟有多少可靠程度,当然,又提到了中国一贯的作风。凌远并没太参与这样的闲聊,有意地避开了,只是心里,竟然说不出的不安。   只是想来想去,也似乎没有特别确凿的,值得担心的理由。   至少在北京,至少在第一医院,自己的责任范围内,不该有大问题。   凌远想。   毕竟g省已经在1月开始报道关注此疫,疾控中心也作了工作,上头一贯的作风,固然会对外压制报道,然而做事的效率,也倒是雷厉风行,即使没有给民众正确信息,想必该做的工作,也当是做了。   尤其,面临即将到来的政府换届大事,想必不仅是郁青元,他以上的诸君,都要尽心竭力地阻桩飓风’进京,不管g省状况如何,北京当是被重点保护的对象。这当口,若是‘飓风’真的进了京,引起任何程度的外媒关注,民心浮动,以上头的作风,郁青元绝对不能恰在此时扶正。   作为没有任何医学背景,这些年业绩也不算出色的郁青元,能在这场换届中,原部长到龄退休时候,在几位副部中出挑了,扶了正,应该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了特别漂亮的政绩。   如今这个时候,作为卫生部,最漂亮的政绩,就该是在飓风阴影之下保障了北京的风平浪静。   凌远轻轻嘘了口气。王雷也说了,北京,他无法拿模型推算,因为太多的其他因素。   况且,就第一医院而言,从一年前已经开始强调门急诊规范化管理,传染病的预警问题,各级医生在这一年中,无论主动被动,都加强了对传染病以及传染病爆发状态中的基础操作的认识。这次刚刚听说g省疫情,自己一直传达各科处于高戒备状态,到现在,并无任何异常。   按常理,警报,也真该撤除了。   凌远失笑,也许自己也真是这个年龄,这个身份,在这个位置上,心态还是不够平和淡定。‘心思过重,忧虑太多,当心未老先衰’---这是这次来开会,林念初送他去机场时候,半开玩笑地说的话。   “我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老了?”他挑眉冲她道,“很好。那么‘我没法想象跟小弟弟谈恋爱’这个理由,可以从此作废。怎么样,新起点?”   她大笑,“不行啊。你不知道,人老了,审美就变化了。我年轻时候看电影电视剧,就喜欢那些成熟稳重事业有成的大叔,渴望仰视;到如今年纪大了,自己事业上也算有了些成绩,但是青春已逝,特别想抓住个尾巴,你可别笑我,我前些日子无聊,开始看那个流行花园,哎哟,小帅哥们个个阳光水嫩,赏心悦目。看得我心旷神怡呀。凌远,”在登机口,她拍拍他肩膀,笑得眉眼弯弯,“为了让自己别老得太快---尤其你这样,实在不得不过分劳心的,一定要把目光投向年轻人。趁现在这皮囊还算玉树临风,加上事业有成,我们小远就算不是钻石‘老牛’,也是黄金‘老牛’,一定要抓把嫩草来吃!我看好你,定能抓到把比周明的嫩草更水嫩的草,把当年在有眼无珠的林念初身上输的场子,全都找补回来。来来,小远,你得给你姐姐出了这口气!”   ……   凌远略有些无奈地微笑。   竟就过去这些年了。谁都不再在原地。但是却能因为所在的空间中,有着这种存在这样的陪伴,并不算冷清孤独。   大屏幕上已经出现了l市至北京航班的班次,广播里开始请此次航班的乘客登机,凌远将手中报纸丢进旁边垃圾箱内,拉起随身的行李箱,往登机口走过去,正与谢小禾一前一后地站住。   “这么巧。”   谢小禾冲他微笑招呼,“公事还是旅游?”   “开会。”凌远答,想起来林念初说的‘周明的嫩草’,上下打量了对面眉目平淡的小个子的单薄女子,在心里再度出于种种说不清楚的感情,狠狠地鄙视了周明作为男人的审美,且竟然由于林念初的关系,并不想与她在工作之外,有什么亲切的交流,答了这句话,也就拿出了登记卡,往里走,却没想到谢小禾根在了他的身后,低声说,   “有点事儿,想跟你私下交流两句。”   他略微意外,却见她眉宇之间,竟是深重的忧色。   他愣了一愣,与她各自出示了身份证件登记卡后,走进甬道,然后在甬道边停住。   谢小禾抬起头,望住他,“凌院长,我不是做采访,现在医疗新闻也已经与我无关,但是……但是我……又忍不住问一句,就当私下交流----第一医院最近,有发现类似g省爆发的疫病病例吗?有听说别的医院消息么?”   凌远微微皱眉,心里旋即转了无数心思,不知道这句话该如何作答,却听她说道,“其实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周明,他只说第一医院一直严格戒备,并未发现异常,看来凌院长是在打有准备之仗,但是我……”   她摇摇头,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把手机递给凌远,打开短信,   “这是我原来做医疗专项节目时候的属下这些天给我的短信。”   “头儿,我们收到一封署名信,来自解放军xx医院,说部长所言完全撒谎,详细描述他院外科一位肝胆疾病病人突然病情恶化死亡后,3位护士一位医生,先后发生类似g省疫病病状,转入军系传染病专科的解放军y病院。他作为主任,去探望同事,才知道,如此病例,解放军y院,类似病例已经高达60例。”   “头儿,我们上报了,被压下来了。但是这封信有名有姓有职称,描述特别清楚,不像胡说八道。我们想去调查,上面不许。”   “头儿,我觉得不对,咱们以前作过急救中心的线。认识他们主任,我实在耐不住,找区主任,才知道,区主任病倒,已经转入传染病院,急救中心的急诊医生,已经有1/3倒下了,都是类似症状……急救中心目前乱做一片……”   第三十四章 4   “给我发短信的这个下属,是我在r大的师妹,总成绩第一名进的我们社。跟着我做了3年的医疗专题,不但文字底子特别好,少见的理科逻辑思维清晰,当年做专题时候,我请周明帮我把技术关,凡是出自她手的稿子,没有一次被周明挑出过一点毛病来,特别严谨。绝对不是‘感情用事胡乱夸张’的‘咋呼记者’。现在她跟我说有1/3的急救中心医生出现同种症状,虽然不能确定与g省疫病是同种症状,但是对于这件事,我却绝对相信准确真实。而且,她绝对沉稳,更从来不热衷传什么热门八卦,连女孩子间的碎嘴议论,或者追星花痴,都少有参与,这样八八地给我一个已经不管医疗新闻的人发短信,这么慌……”谢小禾抬起头,咬着嘴唇,眉头深皱,“凌院长,我看见网络传闻,听见同行议论,都没觉得什么,但是今天下午收到她连续几封短信,实在是觉得,真的出事了。”   凌远的目光依旧落在谢小禾手机的屏幕上,一动不动,捏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白。   ‘急救中心’和‘区主任’几个字,定定地在他眼前,特别清晰,甚至刺目,心里本来已经一条条地想通,假设―――解释,每个假设每个解释都对上之后,已经安静下来的心思,突然,因为某个假设改变了,解释不成立了,而彻底地翻搅混乱,而自己,因为这种混乱,竟然有种压不下去的心慌。   这时却见谢小禾向他走近两步,极低声地在他耳边道,   “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这种当口,发言人粉饰太平,完全符合政策和传统。我一点也不意外。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也没出过大岔子。就做医疗新闻这几年,地方上的一些事,我经历过,但是,”她的声音细得几不可闻,“这次如果急救中心的情况确实,我觉得绝不是狠狠地草菅了几条人命,围堵压,就能控制住的。做了这个位置这么多年,其实我有些地方已经麻木,如果往好了说,就是已经知道了无奈取舍。但是这个取舍的平衡线,也有个度。2条人命和200条还是不同。我对上面这方面的做事,很熟悉很了解,但是对这个病……”   “按照你下属说的,那位军系外科主任的描述,一个肝胆病人的抢救,感染三位医护人员……而军系传染病院已经有高达60的病例……这是20年来没有出现过的烈性传染病。而我们普通综合医院,即使做到所有规范常规,在消息被屏蔽,错误理解得情况下,也并不具备接诊处理大批这样烈性传染病患者的能力。而如果北京的爆发地点是急救中心,”凌远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地方传来似的冷涩,“那么,以他们的患流量,与患者,家属;转入转出重症患者时候与其他医院之间的频繁交流,飓风瘟疫,”凌远一字字地说道,“我想已经蔓延在了北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别说绝对捂不住消息,连最终的控制住其蔓延,都是场不知道要有多少损伤的硬仗。”   谢小禾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听见广播中在催促,这班班机的登机时间还有5分钟,请各位乘客抓紧登机,而甬道中,从方才的人流不断走过,到如今,只剩了她与凌远两个。   她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发出声音,直到最后两个乘客与方才在登机口检票的机组人员一起从登机口走上了甬道,凌远将手机递还给她,她接过来的时候,竟然手抖,一个没有拿住,手机险些砸在地上―――幸亏凌远伸手接住。   “医疗新闻,反正也与你无关了。”凌远冲她笑笑, “我本来为上次想要和你合作的节目,给你带来的麻烦,很惭愧,现在看,倒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说罢,往里走,登了机,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看表,离起飞尚有30多分钟的时间,他迅速地在脑子里梳理了下几件事的次序,拨了第一传染病院三区副主任方启明的私人手机,没人接听,随即,拨了他总值班的号。   “启明,我凌远……”   “你们也要转病人?”方启明接电话的音调有些焦躁,“凌远,我们现在……”他犹豫了下,继续说道,“现在床位上有很大的困难……”   “启明,我目前不是说要转病人。”凌远打断他,“两件事,第一,老区你看见了吧?他现在怎么样?第二件,咱们其他的话不罗嗦,我也不跟你打听什么让你为难的数字。你给我把这个病的详细症状体征,辅助检查标准;你们现在采用的隔离方法,准则;隔离衣,口罩的规格,用的消毒液的型号,给我传真到我财务科一份,院长办公室一份。”   “成。我立刻传给你。”方启明答得干脆,然后叹了口气,“老区目前还好,但是他媳妇儿,就昨夜,没了……不说了,我立刻传给你你要的东西。就这样儿。”   听见‘没了’俩字时候,凌远的手抖了一下,旋即想起来当年,区强那个跟他一起从老家考来北京上学的女朋友―――当时还是女朋友,毕业没两年已经是他儿子的妈,当年总是一进他们宿舍就开始边唠叨边拾掇,在他嫂子长嫂子短的甜言蜜语之下,经常在洗了区强的衣服之后顺手也洗了他的……凌远甩甩头,强制地把这些画面甩到脑后,手里已经在拨财务科长的电话,   “老刘,”那边接了之后,他立刻说道,“我时间有限,没法多解释,我说的你立刻去办,你听着,传染病医院那边,立刻会传过来一些有关消毒液,隔离衣,口罩等等的资料,你接到之后,立刻作一个成本核算报告给我,另算一下,照这个规格,我们至少在内科外科急诊门诊配备上,抢救室配备上,需要的款项。并且,我回去之前,你最好就把目前能买到这些的公司,都列出来,把我们目前打算购置的设备,高价门诊那边要做的装修,都停下来,对,全停,给我一个我们能调动的所有资金的报告。”   他挂了财务科长的电话之后,再拨了总护士长电话,得知第一医院目前尚无发现可疑病例,但是自今天早上,李波已经全院总动员地追溯近来所有病例,门急诊开始进行‘烈性传染病暴发状态的模拟演习’,并且调出了库存所有储备隔离用具,心里一松一紧,李波已经走在前面,这无论如何更争取了些主动,然而能让李波拿出这个魄力的原因,想必北京的形式已经不容乐观,倒是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的消息;既然李波已经开始准备,凌远十分有信心他一定与自己想做的要做的相同,倒是不再这仅有的几十分钟时间来印证与他的共同认知了,只交代总护士长,代为传达另外几位副院长,李波要做的,就是自己的意思,一切按他的安排去做。   离起飞只剩了不到10分钟的时间,广播中已经在通知各位乘客准备关闭电脑,手机,凌远深吸了口气,拨了许乐风的电话。   “我要见你,大约10个小时后。”凌远飞快地说道,“请你务必抽出20分钟时间见我。如果你不见我,我说到做到,从此以后,你我就真的毫无关系,不管是许伯伯还是干爹,我都不认识。你永远不要再想见我。”   第三十四章 5   从l市到北京的整个9小时的航程,谢小禾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抓着手机,目光落在前面座位的靠背。   空中小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礼貌地询问她是否需要饮料食物,她都只是摇头说谢谢。   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有许多部分的杂声。   报考r大新闻系时候,自己对‘无冕之王’几个字的仰慕向往。   爷爷的话。   老师讲课时候,‘实事求是’的精神。   进xh社。工作这许多年的这许多事。开始愤懑不满莫名惊诧,后来,接受,沉没,在某条线内,努力做一些有益的改变。   ‘新闻离不开政治,新闻离不开政策’。   没有真正能脱离于政治的新闻自由,绝对自由,一样会带来灾难。   可是新闻有监督的责任,监督政策。更监督政策的执行。   ……   那么多纷杂的声音和影子,在脑袋里乱撞。谢小禾越发觉得头沉得发痛,深深地呼吸,喉咙一直到胸腔,也痛。   ‘你反正不用负责医疗新闻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凌远这样说,实在是再实在不过的实话,在此时,不身处这绝对两难的境界,没有责任受这种相反方向的撕扯,是大福。   只是,责任。说到责任。   她忽然想,就如一个医生,非工作时间,走在路上,遇到了急症患者,濒死,救,可能死,还有官司上身的危险,不救,一定死,与自己无关。   救,或者不救。   如今,怕是越来越多的医生,倾向不救,固然,心中痛苦,惭愧。   然而无论别人如何,周明却是一定会救。竭尽全力,救死扶伤。他甚至绝对不会想到其他。   她也曾亲眼见过,毫不犹豫地奔向车祸现场的周明,也就因为那个背影,让她在与他尚不能算熟悉的当时,那风波之中,她如此地坚信,他是个好医生。一个在任何时候,把救死扶伤放在首位的医生,自然是好医生。   记者呢?   当谎言就在眼前,当明知谎言将带来难以估量的代价---生命的代价,这求真,求实的理想,是否该是自己在任何时候坚持的底线。   可以漠视。   毫无责任。   只是今后,自己将胸牌别上,摄像机扛起的时候,是否还是那个带着向往,走进r大的自己。   离北京已经只有不到1小时的航程。   谢小禾终于站起来,推开洗手间的门,先就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似乎便连当年失恋时候,都还没有这么样,在不到半天之内,就憔悴得象个鬼。   失恋时候,只觉得那便是最大的苦痛,而如今方知,失恋只是失去那个自己爱的人,并不见得就失去全部,而更可怕的,是失去了爱自己的能力。   她用冷水拍打在脸上,用粘湿的纸巾,敷上额头眼皮。好一会儿,让这清凉使得脑袋里的重滞去了些,而后,在脸上涂了薄薄的粉,刷了淡淡的唇彩。   再走出去,下意识地看向凌远,他却竟是盖好了薄毯,塞着耳机,合目睡得安然。   也许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挣扎,没有什么犹豫,这只是大战之前珍贵的休息,准备着随后的一场恶战。   谢小禾缓缓地走过去,拍了下凌远的肩膀,他睁开眼,摘下耳机,抬眼瞧她,   “什么事?”   她在他旁边空下的座位坐下来,还没等她开口,他便摇头道,“算了,真的,我劝你算了。不要想了,这跟你实在没有关系。随后,你只管尽量避免去公共场合,尽量做好防护,尽量在必须去医院不可的时候,戴上口罩---越先进安全的越好。”   谢小禾不说话。   “好吧,我承认,如果你是我朋友,我会换一个方式对你说话。”凌远笑笑,“不过,你在我眼里是xh社新闻部主任,虽然转组,我对此抱歉,但是如今,仍然是xh社的资深记者,最大最基本的原则上,你还真的有责任义务来行使一个新闻工作者对政策的监督职责的。但是事实是,”他耸肩,“我知道你毫无办法。唯独,你若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帮个忙---把军系那位专家的名字给我,最好还有他的信的电子版。我有些自己的用途。”   谢小禾点头,“我回到社里就发给你。”然后,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眼睛,   “凌远,什么叫我毫无办法?”   凌远皱眉,尚未说话,便听她继续道,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毫无办法,不会说这些话。你固然不是我朋友,也犯不上来做无必要的讥讽。”谢小禾语气平静。   凌远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如果正确播报,尤其是广泛科普教育,让民众透明了解进程,尤其是掌握正确的防范措施,什么是真正的该去医院的征兆,什么样的症状该在家观察,对于控制烈性传染病,有绝对积极的意义----这本来是政/府与媒体的责任……更更关键的是,”他声音压得极低,“如今,连各大医院都还没有接到真正的统一纲领,如何正确地隔离病人,分流病人,处置病人,甚至是没有得到最基本的防护物资……谢主任,我只能对你说,现在各个医院,如果运气好,就是没有早发病例加上有相对充分的准备,能够赶上上面已经发现这状况盖不住时候,才大爆发---我想,我们医院大约可以期待这种运气,但是在急救中心,”他的眉跳了下,区强和他的妻子---他们再度在他面前闪过,‘1/3的急诊医护人员’,这个数字,让他的心一窒,“我根本没法想象现在会是怎样的混乱。作为一个已以急救为职责的医疗单位,所有的设置,都是方便抢救,加快流通速度,无障碍,无阻隔,而这本身,对于烈性传染病,就方便了传播……在这种情形之下,卫生部本来应该有统一的调配,统一的各医院协作,统一的调度,但是……”凌远冷笑,“非但没有,而是为了邀功,压下去---我还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压下去的--该通传的信息,帮了飓风扩散一个至关重要的大忙。”   “所以,其实你心里,我并不是毫无办法。”谢小禾淡淡地道,“只是肯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如今,以多方舆论来促使这‘盖不住’的一天早一点到来,就是救急救中心于水火之中,也更给其他医院,民众更多的机会做准备,会让统一筹划的时刻早一些到来,这意味着减少伤亡。”   凌远垂下眼皮,停了好一阵,终于点头,   “是”。   然后,却又摇头,“但是我也确实知道你的为难。采访播报一样需要统一调控,需要在有防护下,派记者进入一线医院,防疫站,各个火车站,需要报道确切数字。你也并没有这个条件。而如果就你掌握的这些信息,虽然你信,我也信,可作为权威新闻机构的记者来散步这些消息,等于也是散步‘谣言’---未经证实的谣言。固然说,以你这几年作为医疗专题片主持人的身份,如果来散步这‘谣言’,大概比网络上无名无姓的传播者取信力大,对某些人的压力更大,但是,”他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得不偿失。良心话,你是很好的记者,飓风,或迟或早地要在北京大爆发,到时候也有你名正言顺可以做的更有意义的事情。”   飞机在此时已经开始降落,广播中播报着北京的当地气温,风力。   阳光明媚的春天。很好的天气。   谢小禾侧头,看着窗外的蓝天,出了会儿神,再转过头来时候,脸上已经是极平静的神色。   “你要那位军系专家的信,做什么?”她微笑地看着他。   “我……”   “不好意思,周明他也背后闲话,提过你的一些私事。”她依旧微笑,“以我对政局的敏感,以你方才说的话,我猜你,大约想做些超过了你目前所负的责任,却符合一个‘医者’该对病患和民众职责的事情。你想拿出证据,甚至做出威胁,尽点力去让那‘盖不住’的一天早点来。   凌远愣住。   “我配合你。”谢小禾一字字道,“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责任。你方才说了,我们本身就有监督政策执行的责任。”   “但是你现在真的……”   “你有你做事的方法,我有我的。我还有些关节没有想清楚,但是等到了社里,查了该查的东西,我会与你联系。”谢小禾缓缓说道,“并不只我一个能在政策之下,把节目做得漂亮的记者。但是我决定,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凌院长,上次的合作,我们未能完成,很遗憾;这次,让我们重新合作。”   第三十五章 1   1   “心内科4床患者以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后壁梗死收入院,1小时前突发呼吸衰竭,抢救无效,死亡。”   “患者妻子高热,咳嗽,胸闷,白细胞降低,满肺网状高密度阴影。”   “患者儿子为北京c大学学生,曾在5天前的周末返家,当时有发热咳嗽症状,4天前返校,准备期中考试。”   “已经试图联系患者儿子,联系到所在班级辅导员。称该同学同宿舍4名学生全部出现发热,咳嗽,胸闷症状,其中两名今晚发生高热,呼吸困难,刚刚在校医院就诊后转入第三医院,被留观……”   凌晨3点。   当李波从家中返回医院,便接到临时成立的专门小组副组长,传染科主任传呼,与各位成员一起,立刻集中在中厅开会。   传染科主任神色凝重,会议室内,只听得见传染科主任一人略显干涩的声音,以及墙上挂钟钟摆的嘀嗒声。其他各位主任副主任,一时之间没有任何言语。   心内科主任于新缺席。他方才参与了该患者的抢救,目前,正在协调工作人员安抚患者妻子情绪,并安排所有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所有近距离接触患者,共12名心内科医护人员,2名急诊科工作人员,在心内科就地暂时隔离,等候医院专门小组进一步指示。   李波双手和握,闭了下眼。   再度睁开眼,站起身,环视周围,沉声开口,   “各位老师,我想我们是真即将面临这场战斗。我知道,类似的情况,也许我们已经10年20年没有遇到过,也没有经验。我们仓促应战,而且缺乏应有信息。但是各位,却都在穿上白大衣之后,不知道应付了大大小小多少紧急状况,多少次在生死线上工作,之前每一次成功的经验,失败的教训,一点一滴,积累成现在坐在这里的各位,每一位,都是优秀的医生。我们这次与前不同,我们这次却也同从前一样,那就是拿出所有的知识,经验,耐心,谨慎,以及不鲁莽的勇敢,再一次地救死扶伤。”   “这一分钟之前,我的心里充满忧虑恐惧。”   “到了这一分钟,我接受我们已经被推上战场的事实。既然退无可退,各位老师,我们自我与各位副院长,乃至每一个实习学生,护士导医,护工,清洁人员,除了齐心合力,并无任何其他选择。”   当他不由自主地说出,   “我们现在开始”,心中突然变得平静,像每一次走上手术台,无影灯亮,对身周的助手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一样。   他首先转向总务科主任,   “路主任,自昨天上午起,开始进行的对独立的二层院务楼的临时改装,进行到什么程度?”   “基本完成。下午就打扫完毕,把图书馆加阅览室共5间,科研室4间,科研处主任副主任办公室3间,各自都加了简易屏风,隔断,清扫消毒,每个割断之内如果放置一张床,现在大概可以有34个床位。但是病床还没有加进去。通风用的风扇已经从后勤调了10台过来,还不够,已经申请购置。”   “谢谢陆主任。”李波微笑点头,冲传染科主任道,“请您立刻与第三医院联系,将我们所掌握情况,详细告知他们负责医生。请您与jt大学负责同志联系,尽可能讲明情况,希望他们有所了解,控制感染学生的行动,并且彻查所有发热学生人数,送往任何医疗单位时候,请他们一定要讲明。如今许多医疗单位,尚不知任何信息。”   陆主任与传染科丘主任点头答应,快步出去,李波对总护士长道,   “曲老师,请您协调各科住院部,继续加紧转出所有可出院患者。严格限制探视,每天加测体温,包括住院患者与探视人员。”   曲护士长点头。   “自明天起,门急诊单设发热门诊,由呼吸科张主任钱副主任,传染科范副主任姜医生以及各位医生轮流把关指导,所有有发热,咳嗽,胸闷病人,都送与临时发热门诊检查,临时发热门诊设立在刚刚改装的小楼,与医院本部门诊隔离开来。观察,防护隔离上,按照我们刚刚收到的,传染病院方启明主任传真过来的严格执行。关于隔离衣与口罩,我刚才已经暂时走了一点私人关系,暂时可以急进4箱n95口罩,10件3层隔离衣,应该在明早前送到。消毒液库存还可支持4天,防护与消毒上,我们首先优先发热门诊这支最一线的队伍。张主任钱主任,范副主任,辛苦你们……感谢你们。后面会是艰苦甚至危险,不知道要多少天。”   张主任摇头笑笑,“这是责无旁贷。你说的,咱们退无可退。”   前副主任也是点头,“跟家那口子也交待了,不知道哪天才能回去。不过咱们已经算好命,刚刚跟急救中心的同学通了个电话,那边已经人仰马翻……”   “所有工作人员取消休假,24小时待命。我会与各科主任再详细商量,我们肯定需要不断补充人手过去。”   “门诊袁主任,请您自明天起,监督各科门诊,加设第一步体温检查,设置在分诊护士台处,所有发热病人立刻送去临时的发热门诊。”   “向系统内发出通知,请求系统内加开呼吸科专家会议,与传染病院联系,与g市各医院联系,希望得到类似确诊经验。诊疗经验。”   “大外科停收轻症病人。除急诊手术,符合急诊手术标准的手术外,从明天起,严格控制收住院病人。大外科做好准备,腾出部分病房,作为本院接触了患者的医务人员的隔离观察,以及有可能的感染的医务人员的隔离治疗使用。”   ……   一项一项交待下去,已经是30分钟过去,李波看着诸位大多是年已花甲的主任匆匆而去,自己深深吸了口气,对另外几位副院长,书记说道,“现在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于主任他们。”   凌远走进第一医院急诊楼的时候,正是早上7点10分,各科早查房开始的时间。   门诊楼门口的位置,加设了一张桌子,一位医生一位护士在,放置了一桶体温表,随用一只,丢入旁边回收桶,100只一起去消毒,1小时更换一批。   在这张新加的桌子后面坐的医生,戴了n95口罩,穿了防护服。   看见凌远的时候,她站起来,叫‘凌院长’的声音,有一些努力压制却没压制住的惊喜。   来自这样一个自己并未面对面地说过1句话的内科小住院医生的,没有克制住的惊喜,竟让让凌远的心里不经然地有某种温暖。   他点点头,没有理会身边已经排起长队的患者的目光与议论,关于这增设的桌子,查体温的程序,尤其是医生全副武装的猜测,径直地往会议中心走去。在机场,就已经给一位副院长电话,通知所有科主任一早7点20在综合会议厅开会,当时李波不在,据说彼时因抢救心梗去世的患者的妻子的过程出了些状况,李波正去解决问题。   凌远当时并没有细问出了什么问题,只表示知道了,通知开会,然后收线,回自己公寓洗了个澡换衣服,踏踏实实吃了份早点,又重新收拾了一小箱衣服与日用杂物,丢进车备箱,给父亲写了电邮,拜托他继续照顾狼大狼二,才回到医院来。   从电梯下来,往会议室走,迎面见李波从另外一个电梯出来,身后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腰上都别着枪,手里拿着警棍,铐了3个人,其中一个,凌远认出,竟是个做了不少年的导医。凌远心里略为狐疑,然而李波神色平静,并不像发生了什么棘手事情----应该是一夜没睡,然而并没显出疲累憔悴,连白大衣里面,衬衫的领子,也是一丝不苟地挺括着。   于是凌远也就仿佛并没看见李波身后的异常似的,只抬手与他招呼,两人一起走进会议中厅。   走进之前的那半分钟,凌远问:接到了传染病院方启明传真过来的文件了吧?   收到。照做。走了点私人关系,第一批买了一箱n95 10件隔离衣先就分诊台和专门的发热门诊用,已经到了,发下去了;刚才跟财务已经谈妥,帐面上能用的备用资金,用来买防护用具和消毒液。已经拨到专项的钱,按住,但是财务不敢挪用,没有上面批文,会有麻烦。现在有4个高疑病例,一个死亡的心梗患者,一个他妻子,两个昨夜急诊收上来的。相关同事已经暂时隔离。有几个导医闹事,当时有点乱,我只能使用非常手段,立刻压下去,开完会跟你解释。   凌远听到‘非常手段’四个字儿时候瞧了他一眼,但见他表情跟说‘发现淋巴结浸润,临时扩大了手术范围’没有区别,便只点了点头。   会议中厅里各位主任已经到齐,凌远和李波一前一后进来,略嘈杂的私语突然止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李波拉了张椅子坐下,凌远却站住。   “各位主任,我不多耽误时间----大家有的忙。就只说几点重要的。”   “第一,目前第一传染病院,第二传染病院,在全方位严格执行烈性传染病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最近一周内没有继续出现院内感染。我们从今天起,全套执行传染病院的操作方式。包括装备,消毒,甚至隔离措施。李副院长已经交待清理出来行政小楼暂作发热门诊,留出外科病房给本院可能的感染医护人员隔离治疗,很好,继续;请总务处与医务科,3天时间内将实验楼一层二层照行政小楼改,收容病人,三层实验室由检验科长协助,将血检仪器,x光机,备2-3套,改做专做疑似病人的检查。”   “我已经跟x公司谈妥。20分钟后,应该有50箱n95口罩,100件隔离衣,一吨消毒液送到。所有一线接诊人员,照传染病院防护措施,院内消毒频率也按照传染病院来。我已经与劳工部定了50个清洁人员,半小时后就该到达,配合院里的清洁人员进行病区消毒。”   “一些细节,我会在单独与相应负责主任谈。小刘,”他转头冲秘书道,“现在打开中央广播系统。下面说几句,希望全院工作人员以及患者听到。”   小刘愣了一下,依言调试中央广播系统。   试音之后,凌远走过去。   “各位同事,各位患者,我是第一医院院长,凌远。”   “相信大家都发现医院气氛有异,于是心里有各种猜测。”   “作为此间最高负责人,我仔细斟酌,认为将情况交待清楚,有助于我们之间---不光是管理层与临床医生之间,各科医生之间,也是医患之间的相互配合。”   “我们高度怀疑,目前某种烈性传染病有在京爆发趋势。我院一直严格规范操作,追踪病例,幸运地在第一时间将疫病局限,但是自此,我们将实行特殊状态管理措施。”   “为预防院内交叉感染,请不得不来医院看病的患者,完全遵照分诊医生与协助导医的指挥,不要扰乱秩序,当 被认为需要留观,请遵照规定。否则您可能感染您的家人,并且在这个病程进展极快的疾病发生时候无法得到及时救治。”   “作为院长,此时我向各位员工保证,在此期间,在预防隔离,救助患者过程中表现出色的医生护士,综合评定按临床成绩评定项乘以三,加分。如有感染本院医护人员,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治;如有任何因此影响之后工作,考试,职称评定的情况发生,院领导层在此承诺,因病影响工作期间,所有工资福利,按照现今工作满30年的退休人员待遇。我会尽我所能维护员工利益。而对于不服从特殊时候安排的医护人员,对不起,当临床考核不合格处置----在这个时期,不服从统一调度安排,就是最大的缺乏职业道德。”   “作为医生,我在此向各位患者承诺,无论是传染病,非传染病,你们都是患者,在此,将得到尽心的救治。我们在你们面前,永远是医生,我们自我以下,只要有一个医生在,你们会得到这一个医生的救治。”   “请大家继续工作。”   从会议室出来,凌远先是接到Helen电话说他定的防护措施到了,凌远让财务科长,器材科长去查收,趁当儿低声问李波道,   “怎么回事?”   “刚才几个导医?”李波低声快速地道,“心内主任和几位医护人员,护工,呼吸科几位医护人员,因为接触高疑病人,由主任带领暂时隔离;但是一个护士家里有吃奶的孩子,一个大夫母亲瘫在家里。当时情绪不稳定,一定要求回家,这会儿几个在心内科的导医趁机闹事,夸大疫病程度,说爆发了要死了,鼓动医护人员冲出去;并且闹着要我们给他们几个赔偿金。”   “当时乱,当中解释呢,上面尚无批文,我不知能说到什么程度,”说到此,李波看了凌远一眼,心道,他又是动用其他项目资金,又是擅自宣布疫病状况,不知道之后的麻烦得多大;在心里面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为了当时不让这种情绪泛滥,一边只能冷脸说了,如果这时候不服从安排,相当于违反烈性传染病管理政策,重则有法律责任,轻则也是严重渎职;医护人员对此还是很在意,我说了,哭的也就暂时安静下来,但是几个导医还闹,另外一些导医也从各科跑过来哄闹,我就把这几个找去办公室谈了谈……”   “谈?”   “嗯。”李波表情自然,“我一个人把他们三个带进我办公室,他们太激动,我不得已,凳子卡脑袋让他们冷静下来,谈了谈。同时走了点私人关系,立刻叫了刑警队的过来。我脑子不太好使,你不在,我从来不管财务,也没有给出福利补偿的权利,当时只能暂且如此。”   凌远上下打量着李波,“居然,这次,你我不谋而配合默契,可是我居然是好人的那边。不过,”他看了眼表,离根许乐风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跟谢小禾约定沟通的时间还有5分钟,于是继续问李波道,“你一个怎么……”   “看来你其实是乖孩子,”李波瞧了瞧他,“居然是没打过架的。走了。我去看看改装的小楼。”他说罢,才要走,被凌远拽住胳膊,“你先去值班室睡觉。”   李波才要说话,凌远摇头,“后面不知道要坚持多长时间。咱们得合理安排。不能蛮来。你伤后最近一次复查,血色素还没到正常线,我回来了,你还死撑什么。”   第三十五章 2   谢小禾如约在8点给凌远打来电话,凌远接起来,她只简单说了句,“你打开电脑,进入我们社博克网页,看最新视频;如果已经被删,你在新浪博克‘傅雅彦’,这是之前给我发短信的,如今还在做医疗项目的师妹。”   电话里隐约的背景声音中,往来急救车的鸣笛让凌远心中疑惑,才要问,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他一边翻看财务报告一边依言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到xh社的网页,果然在文教卫生版面看见一个新上传的视频,然而看见标题已经僵住,他站起身,略机械地走到饮水机旁,打了杯冰水,灌下去,再转回来,打开那个视频。   “大家好我是xh社‘问医’节目主持傅雅彦。这次特别节目是应许多网友关于最近各个网站,手机短信间传言的以感冒症状开始,出现类似肺炎,心肌炎,甚至器官衰竭的传染性疾病。最近传言急救中心突然激增许多类似病例,我们特邀……”原专管医疗节目,各位观众和网友都十分喜爱的谢小禾主任现场0距离” 她说到这里,声音颤了一下,很快又再平复,“为您播报急救中心现状……”   ……   从第一分钟开始,凌远的脸色就已经沉得乌云压境。   急救中心的状况,比他们想得更糟糕。原本认为,按照民间传言会夸张的惯例,急救中心不应有傅雅彦所发短信那样糟糕----而从谢小禾的摄像头里所看到的……凌远无端端地一个机灵,‘地狱’二字竟然钻入脑子。   楼道里竟挤满了人。   输液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护士长和值班医生,苦苦阻挡急诊处依旧想进来的人,然而外面的,有的还穿着由学校名字的运动服的大学生们,纷纷斥责医院想拒绝病人,没有医德。护士长徒劳地解释,“最近周边两座大学大批同学感染类感冒疾病,但是情况有差别。大家请不要往里闯,里面是比较重的病号,而且有强烈传染性……”   外面的要往里进,而里面被留下的,却执意往外闯……   院长苦涩的声音,“从第一例患者,我们就循规定请求转传染病医院,等上面的批示,上面的批示,批示却是让主管大夫与护士一起跟随转移患者。不知道为什么,救护车反复在市区兜圈却不真正进入传染病医院,足足兜了5个小时。封闭空间的5个小时……患者死了,我们的4位工作人员全部感染。”   “我们已经意识到这是烈性传染病。我们数次上报,上面却一直不给解释。只让做好保密工作。我们的设备,设计,不是为了抵抗传染病设计,全都是为了方便各科协助抢救……但是旁边几个大学感染严重,患者不断涌来,大都是病情严重,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我们没有好的防护……我们不能不救人。连续3次不得不做的气管切开。我们的向唯大夫感染……我昨天夜里才听到消息,他在第二传染病院,他……才28岁……他走了。”   院长已经泣不成声,“我不是要破坏上级给的保密要求。但是我们的医护人员不断感染。我们没有正确的防护。我们没有物资……没有隔离衣。我们已经将备存的床单都裁了,做简单消毒,自制隔离衣。我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及时反应。我有罪。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做好工作……可是我们的医护人员不是孬种……但是现在,我们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到今天,病倒的意境占了多半,过百……其中被传染病院专家确诊为飓风瘟疫的超过了40人……”   ……   凌远闭上眼。微微张嘴呼气。手里下意识地,将一只笔掰成了两截。   他丢掉那被掰成了2截的笔,拉过电话,拨号前看了眼表,离与许乐风约的时间尚有40分钟。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放下座机,拿出手机,拨了许乐风的私人内线。   “你到底要干什么?”那边的声音有些不耐也有些无奈,“我这些天是真的忙。刚刚接手经济……”   “我给你发过去了几个网址,你立刻打开看一下。很重要。对很多人很重要,也可以对你以后的路很重要。”   那边沉默了一下,凌远继续道,“你还是相信我的智商和判断的,对吧?”   4分钟之后,背景声音里,出现了凌远刚才听过的声音。   那边依旧沉默。   “我百分百确定地告诉你,以我的专业知识,以我这些年的管理经验。这次这个病,到了这个地步,是怎么捂也捂不下去了。早一天开始全面控制,统一调度,也许是少损失半个亿。”   “总要面对这件事。如今的国际环境,如今的网络环境。不可能悄无声息。”   “这样的局面,是一部分人造成的,是zf的疏失……但是依然可以是另一部分人的政绩。更可以是拿取民心的重要开始。”   “不多说这些废话,”凌远突然深深吸了两口气,克制住颤抖,“你我血脉相连,很多事情,不需要一一解释。其实自小,我就是最明白你说一个话,心里是什么意思的,我小时候,你也不吝夸赞我。这件事你们总是会面对。总是会有改变处理,全面调控的那一天。只是我们心里的早一天很单纯,你们眼里的早一天晚一天,有无数的需要考虑的因素。但是……”他再度深呼吸,“爸爸,我只是告诉你,不管你们怎么决定,也不管这一天有多晚,在这次事件里,我的角色,只是医生。我的考虑,也只是医生,和一个穿白大衣的院长的考虑。我不会轻言放弃一个病人,不会牺牲一个员工,我与他们一起。而立场,也就一起。我已经在不久前向全体员工宣布了飓风瘟疫的状况。我还会将这份视频最大可能地在医疗系统内通传。并且,我不保证,没有人会联系外媒。总之这次,我的身分和立场只有一个,医生。”   他说罢挂断,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两圈,拉过座机电话,   “医学院办公室?严校长?”   “第一医院凌远。我请求全系统各医院院长开紧急碰头会。尤其请流行病办公室的教授们参加。啊……不,我想我们可以立刻开视频会议。严校长,您想必已经知道许多情况……对,我们昨天已经通报了系统内各兄弟医院。”   “现在我要说的是急救中心。上面迟迟不见行动……我觉得,我们各大兄弟医院,必须在人力,专业,和物资上,帮他们一把。”   “从大局,很难说我们各个医院没有那一天。现在,一方面是提供支援,一方面是交流。从一线吸取经验。需要得到的统一调配统一调度不来,咱们只能医疗系统内自己来。”   “我建议我们各附属医院各组织一支精英队伍,包括呼吸科专业医生,重症科医生,护士,麻醉科医生在内的,专业水平比较高的队伍,按照传染病医院装备,进驻急救中心,一方面他们需要支援,一方面,我们需要近距离的抢救,隔离,治疗经验。诸位专家到大一线,亲历飓风,才能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把最宝贵的经验传达出来。”   “退一万步讲,上面可以无视……严校长,咱们不能无视急救中心变为死地。”   ……   40分钟的视频电话会议,几乎是9所医院院长全票通过凌远的提议,凌远脑子里飞快地过着第一医院可以选派的人选,这时电脑里,xh社的网址再度上传新的视频,只穿了普通隔离衣,戴了纱口罩的谢小禾,开始拍摄患者,被隔离人员,一线的医生护士……   凌远刚刚要关机去门诊,突然一个太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他险些以为自己幻听,待得目光落在画面有些模糊的屏幕上,凌远在那一分钟,真真正正地僵住了,只觉得这用来呼吸的鼻腔胸腔……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穿着粗陋的用白色病房床单和淡蓝色一次性隔离垫拆开制作的,看上去可笑得心酸的隔离衣,戴着并不足以抵抗这强悍病毒的纱布口罩的,竟然是林念初。   “我是因为巧合的原因在这里接触了重症病例,并曾在没有足够防护的状态下为患者做过心肺复苏,原则上感染可能很大,所以在此隔离。现在已经一天一夜,幸运的是尚未发现有感染的征兆。”她的声音沙哑却还算平静---但却是如此沉郁,“现在这里人手实在太缺。我曾经在做无国界医生的2年中有一定的对传染病的处理经验,所以现在,暂时加入急救中心的同行们……人手实在太缺了,这样压力和强度的工作,应该严格执行倒班制度,但是……现在大家都在每天工作10小时甚至12小时。我们不知道可以坚持到什么时候。”   “林医生,我想您在非洲应该也是很艰苦的条件下工作……”   “不。”她答得坚决,“那只是艰难,而现在是恐惧。我们在非洲曾经语言不通,也有各种障碍,但是每一步,所有的行动,都有明确的指示,都有科学的保障,而现在……”她摇头,再摇头,眼里有着恐惧,“每一个人都很怕。我很怕。甚至不是怕死,而是看见2天之内,不断地有人送来,不断地有人发生呼吸衰竭,不断有身边的人倒下去……”她停下来,仰起头,努力地抑制眼泪,声音很轻,“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离开,跑掉。没有一个人拒绝救治病人。政/府应该执行quarantine,没有,现在所有医护人员都明白留下意味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走。政/府更应该给与指导,交流的机会,尤其是从官方,从请呼吸科专家,流行病控制专家,与g省展开对话,给与我们防护的设备,知识的指导……没有,但是没有人离开…… ”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终于,停了一会儿,声音再度恢复平静,   “我们现在指靠的是什么呢?是私下从传染病院取经,想办法联系g省的呼吸科专家。是前面倒下的医护人员自己口述的,记录的感染途径,患病感觉,用药后的状况……区主任昨天又一次从传染病院给我们发回日记。还有……还有之前向唯医生在清醒状态下的一些宝贵口述记录。现在没有完善的治疗,没有完善的早期确诊标准,治疗尚在尝试,许多感染的医护人员,他们拿平时做临床,作科研的最严谨的研究精神做病人,记录自己的病程,治疗过程,在自己的胸片,检查单子旁边加标注,标注同时间内的,自己的症状感受。这些经验,会为今后其他兄弟医院打一个好基础,少走一些弯路。这些经验,本来应该来得更顺利一些,可惜没有……虽然没有,大家还是一点一点地记录下来。我现在也开始写工作日记,不知道会不会需要写病程日记。谢主任,谢谢你。因为你来了,这些宝贵的资料,可以更快地得以传送出去。”   “林大夫,怎么说谢谢呢……”   “我一直很怕……今天看到谢主任来了,觉得有了很多希望。我们毕竟是不得已留下的,你是……自己来的。可见,你也没有足够的防护。”   “你们在可以走的时候都没有走。”谢小禾伸手与林念初相握,“不要说谢谢。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多一点希望。如果这是一场战役,我们应该算是战友。各位可以看到视频的朋友,我希望这个视频给你们带来的不是恐慌。你们看到了,我们的医护人员在作怎样的坚持,再坚持中如何勇敢而又科学理性地工作。在这样措不及防的艰苦条件下这样地工作。我想再之前,我们出了一些问题,但是在之后,这些问题一定会得到很快的纠正,请大家认真阅读我们宣传专栏关于该病的一些总结出的经验,以及在烈性传染病暴发状态的行为常规。这些是我们的医护人员,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为大家赢来的。请大家不要忽略……”   ……   凌远盯着屏幕,想要看得清楚一些,视频却到这里结束,他下意识地想要回放,点到了一半,又住手。   他闭眼,深呼吸,再深呼吸,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喝冰水。   可是周身的烦躁,依旧如火。   方才视频里,那比平时的常规急诊还要拥挤的楼道,简陋的隔离衣,已经被传染病院认为达不到隔离病毒效果的20层纱口罩……这霸道的传染病,可怕的传播速度……可怕的病程……已知的,熟悉的人的死亡。   刚刚看到视频时候,他心里已经重滞,如谢小禾不是在机场碰到他,或者他可以把她当作个朋友,哪怕是可以站在周明好友的立场来对待他的未婚妻,不说那么多实事求是的真话,会不会,她并没有那么坚定地作这个决定。   只是,他迅速地调节了自己的心情。这个时候,原容不得他自怨自艾,揽责任上身地痛苦,事已至此,他唯独有完美地利用各种渠道,使用各种办法,与她的勇敢配合,让这种可能的牺牲,达到最大的赢面。说到底,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于责任,于情感,他并不需要为此负疚,而毕竟,她不是他心里少数在意的人之一。   然而,林念初。   到了她身上,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冷静,所有的逻辑,就在这一秒钟彻底崩溃。   止不住地,脑子里只是这瘟疫可怕的传播,可怕的症状,可怕的……结果。这种联想与此时急救中心的现状一起,让他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更可怕的是,在这种狂躁之中,他的头脑异常清晰地想到了尚在英国时候,手机里有严斌的电话,说平安感冒,症状似乎很重,咨询他意见,他立刻回,说自己出差未归,让他到第一医院找李波,做有关肝胆方面几个指标的检查,监护,平安的身体情况,不容任何的侥幸,其他状况,建议他找林念初过来全面检查一下,而严斌道谢之后说,会联系林念初。   显然,严斌与平安并没有在第一医院。   林念初为何去了急救中心?   凌远近乎是心里疼到了麻木地,再次质疑自己当初的意气用事,一定要把这孩子多留一段。   如果这个手术成功的结果,最终竟然就是为了把林念初送到瘟疫的中心,算不算是上天跟他开得另一个最黑暗的玩笑,扇向他的耳光,扇他的愚蠢。   很可怕地,许多相干不相干的画面,俱都在此时见缝插针地在这些恐惧疼痛之中间插地闪动。   是他刚刚经历了袁红雨又一轮的轰炸,逼迫他去找许乐风,他跑出来,崩溃地躺在篮球场的篮筐下,而她一遍一遍给他唱他想听的童年。   是他第一次被袁红雨发疯打伤,半夜,他缩在医学院操场的一个角落,她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打开缝合包有点哆嗦地给他缝合,在他神经质地不断说‘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你告诉别人我就去死’的间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不会。我接到你传呼时候跟周明一起看书,但是我跟他说是急诊。哇,我头一次,发现自己说谎可以说得这么镇定。奇才啊。”还不忘了,冲他促狭地笑,可是手上,还是有些抖。到了处理完,她再度担心地道,“原则上,不能这么干啊,无菌……”   “那时理论。”他当时再度神经质地几乎是尖声说,“你不要多做。你不要……”   “不会,不会,好好,一定不会感染,战场上那么多人受更重的伤就地包扎都没事……不会不会。”她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但是当他不言声地准备走的时候,她却又抓着他的胳膊,低声说,“小远……不要跟她一起住了好不好?”   他回头,黑暗之中,他看见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   ……   在这一刻,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动用一切关系,无论什么议论或者大局,先把她从急救中心接出来再说,哪怕求到许乐风头上。哪怕不是接出来,是绑出来,哪怕……哪怕是隐瞒去绑的人,让无知者冒上感染的危险……   ……   只是这样的念头,却并没有实施,只是在他继续地在用着另一部分脑子考虑派去急救中心定额人选,第一医院下一步的动作,如何稳定人心的同时让大家更谨慎的提高警惕……的同时,这念头强烈地在他心里翻搅,在他另外一部分的脑子是那样的积极而又冷静的同时,被这个念头支配的部分,疯狂无章法而带着挥之不去的绝望。   已经是两杯冰水灌下去,周身的烦躁依旧熊熊燃烧,他依稀觉得恐惧,这种躁狂而沉郁的状态,隐约熟悉,他不由自主地摸出一串钥匙中的一枚,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找出来一瓶药,看看生产日期,对,可以用。是的,虽然已经很久不需要,可是他一直记得每年更换,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电话声却响起来,急诊科说,接了一个发热病人,咳嗽,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降低,胸片与上一个高疑因飓风瘟疫猝死的患者很相似。   凌远将手里的另一杯冰水尽数地浇到自己脸上,然后又用袖子抹干,药瓶放在兜里,拨了几个电话,第一个让呼吸科主任副主任与急诊科立刻开会,并与传染病医院联系,开通视频联网,商讨确诊或排除这个患者;第二个电话让总务副院长半小时内找他,商量腾空另外一个轻体楼如何实施;第三个,特别小组所有成员立刻开会,商讨支援急救中心的人员名单,以及最短时间内培训安全措施……   站在会议室里的凌远神色平静,与各位同事从临床与管理一条条地条理清晰地商讨后续安排,中途,李波推门进来,头发尚有些乱,显然是才从睡梦中起来。   他没有坐下,就简短地道,   “急救中心那边,我带队过去。我虽然不是呼吸科医生,不能在专业判断上起到作用,可是作为临床医生可以协助麻醉科相关操作;而急救中心目前状况,全面缺人,外科方面,如果有急诊扛不过去,我可以顶这边。最关键号召九所医院一起支援以及收集第一手资料研讨飓风瘟疫的防治,是我们提出,我们有责任通管全局,这种时候,我年轻力壮官衔又大,不至于需要别人照顾又能压住场子,这边你回来了又不用操心,这个活真是舍我其谁。”   他所说的一切,再度跟凌远在考虑人选时候,心里想过的完全吻合,而他没有说的另外一条,凌远也曾算计,以李波的身份,深入急救中心,无疑从另外一个层面,为推动局势早一天改变加了一点点力。   然而这样的吻合,这样的无意外,却让他心里绝望的那部分越发地明晰,甚至有些凄凉,他只是看着李波,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简单地道,   “很好,就这样。”   第三十五章 3   两个小时内,四个参与人员不同的会之后,第一医院前往急救中心支□流的名单总共13人已经敲定,副院长李波带队并总体协调9家医科大教学附属医院的所有支援人员,另外12人由一名呼吸科主任医师,一名呼吸科主治医师,一名ICU科副主任医师,一名ICU科主治医师,一名麻醉科副主任医师,两名ICU科护士,两名手术室护士,三名呼吸科护士组成。   急救中心方院长之前已经与医科大校长通话,得知了医科大5所教学医院3所附属医院将以疑难杂症会诊形式,各派人员参与急救中心对于近期在急救中心小规模爆发的急重传染性呼吸系疾病进行学术交流。方院长当时只是叹气哽咽,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从昨晚到今早的不到8小时间,21名医护人员先后出现发热,呼吸困难的症状,而从传染病院传来向唯发生多器官功能衰竭,在凌晨抢救无效死亡的消息,方院长只觉得心中存的最后一点侥幸盼望,彻底崩塌。   在9天前接到某小区急救电话,接回一位高龄呼吸衰竭患者,在抢救过程中,急救一区主任区强根据各种检查结果,胸片,怀疑这位老人所患疾病可能是g省之前爆发流行的飓风疫病,但一条判断标准----曾接触感染病人---却被患者家属坚决否认,于是区强在对医护人员强调防护的情况下,继续对其进行抢救,监护,治疗,然而第二天晚上,患者的女儿在抢救室晕倒,出现高热,呼吸困难等症状;与此同时,再次接到同一小区急救电话,患者邻居家6岁男童高热,惊厥,呼吸困难,男童母亲高热;区强一边安排急救,一边再次追问患者女婿,此时患者女婿也已经出现发烧咳嗽症状,终于承认4天前自己曾在酒吧接触一名才到该酒吧不久的三陪女,该三陪女听口音是g省人。区强立刻上报院长并上报疾病控制中心,报告可能发现飓风病例,同时要求隔离急诊一区抢救室,转移病人去传染病院,并且请求传染病院专家会诊,指导急救一区的消毒,隔离事宜。   在当天晚上,方院长却接到郁部长亲自打来的电话,一方面让严格防护,一方面坚称根据报上来的资料,专家评审,认为并非飓风瘟疫;如今正值两会前夕,这种不确凿消息要严格控制,坚决保密,否则影响不可预计。   郁青元交待,让急救中心医护人员团结一心,攻克疾病,以职业道德和高超医术保障人民群众的健康,也更要具备公民的基本责任感,在此重要时刻,以社会和谐,民心平稳为最大要务,绝不可散步谣言,扰乱社会秩序。   方院长无言,忍耐再三,提出至少把病人转移到各方面防护完善的传染病院,这也是常规;而郁青元却说这周不可以,要顾全大局;方院长这才想起因为g省疫情,民间传言,外媒报道,各国卫生组织质疑,终于世界卫生组织派官员考察实际情况,大部分人去了g省,另外一部分人目前正在传染病院与专家进行交流;郁青元对方院长道,急救中心是去年才升级的各种设备,国家投入很多,这是一家水平先进,领先全国的医疗单位,这样的医疗单位,因该具备克服困难,对突发问题应急的能力,相信急救中心的工作人员可以运用高度的责任感与高超的医术完成好这次任务。   方院长听闻此言,胸口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郁青元完全没有任何临床背景,更别提传染病知识;如今无论是他不想听,还是他不懂得,自己都没有可能给他解释一家水平先进,领先全国的急救中心,并不是在烈性传染病爆发时候,具备相应的应对能力的前提。   当晚,方院长交待加强防护,关于转病人等候上级通知,然后四处申请隔离衣与口罩,却只从疾控中心得到n95口罩10只,隔离衣两件。他想要购置一批,然而财务答,专款专用,没有特别批文,急救中心并没有任何可以用于此类属于特殊状况下对抗烈性传染病的防护设备的款项。   自那日起,方院长开始焦虑失眠,也在心中存了万幸期盼,然而期盼归期盼,可怕的事实还是一点点地逼近,2天前接到的几位患者,包括那位老人的女婿,在随后的三天先后出现呼吸衰竭,而老人死亡;更可怕的是,自6天前开始,医护人员陆续出现症状,6天前3人,5天前7人,4天前10人,3天前12人,2天前15人,更为惊人的是,不断有同一小区的类似症状患者送来,而同时,该小区一名19岁,j大的大学生,因类似症状送来之后不到3天之内,距离急救中心最近的j大,先后有30多人,包括学生,辅导员,陆续发生同样症状,陆续送来急救中心。而听他们所说,几乎是一个宿舍一个宿舍绝大部分的同学,出现比这30人症状轻,但是发热,咳嗽的症状。   区强倒了,向唯走了,急救一区,到昨晚为止,20名医护人员全部病倒;方院长在院子里站了半夜,一早,当那位曾经最出色的医疗节目主持人谢小禾居然出现在此,诚恳询问急救中心状况时候,方院长先是再也忍耐不住地痛哭,随即放弃了‘绝不能散步谣言’的坚持。   急救中心与医科大九家医院的视频会议在当天下午召开,由方院长详细报告急救中心现状,以及各家医院对于各种准备工作互通意见,并制定第一步工作计划。视频开通,方院长说了几句,又是泪如雨下,忍不住哽咽,是我的错,我没有当机立断,造成现在这个结果;如今我也不知道把这些做成视频,放上网,这个是否特别不负责任的行为,会造成更大恐慌和更大损失,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是对的……现在郁部长也不接电话,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医疗行为,是否符合医院间会诊的规范,一下出动九家医院,107名医护人员的大动作,没有批示,又牵动各种防护设备,几百万资金……   李波看着挂表心急火燎,从今天中午起,他与凌远的时间几乎都以分钟计数安排,此时虽然理解方院长心情,想起来自己接到林念初电话时候的巨大压力和茫然,也心有戚戚,但是看着表的分针无情前行,还是一咬牙,打算打断方院长的痛楚自责的唠叨,便听见凌远冷淡地说,   “任何一种愚蠢的行为都必将复出代价。很多时候,不当机立断就是最大的愚蠢。不论是谁。但是现在不是讨论代价的时候,也不是质疑我们已经决定并且明天一早就要赋予实施的方案是否正确---这是在决定之前该烦恼的事。”   瞬间的沉默,多数与会院长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忍去看方院长脸色,李波在心里叹了口气,然而立刻意识到自己以31岁的年龄,作为9家医院所有医护人员,包括了不少专家的总带队,这也不是谦虚礼敬的时候,更何况,凌远已经交待,此行,他一定要做那个拿主意的人,与急救中心的关系,是合作支援,但是他们目前的状况,方院长思路不清楚,脑子已经混乱,假如李波与他意见不同,一定要压住他,自己做主。李波待凌远说罢,并没有让这瞬间的沉默延长,只是平静提醒方院长,“请您详细介绍如今急救中心状况,包括发病情况,库存药物状况,消毒药剂情况,病房使用情况,要细化到每一张床。”语气,已经是将方院长当作了自己所领团队的一员。   下午五点。   第一医院呼吸科主任通过与g省x院确诊过40余病例的呼吸科主任医生,传染病院正在总负责近50确诊病人治疗的呼吸类病区主任电话与传真的交流,确认第一医院心内科病故的心梗病人曾感染飓风疫病,确诊断其妻子感染该病,与收治其儿子的第三医院联系,交流,第三医院呼吸科主任亦确诊其儿子及同宿舍1名同学,感染飓风瘟疫。   而急诊新收的疑似病人,诊断为肺纤维化合并感染,感染病源已经菌培养确定,又经影像科反复确认,并非飓风病例。   呼吸科主任随即召开临时全科会诊,讨论治疗方案,并与第三医院交流备案。   而两个医院的传染病科主任当即拟定一系列烈性传染病应急方针,检查临时建立的,隔离较好的轻体楼,检查评估一切设备,制定消毒规范,紧急强化将主负责感染病人的一线医护人员关于烈性传染病防护常识,报备防疫部门,急性病控制中心追一切的患者可能在近2周内接触的人,切断下一步传播,并希望能沿传播途径找到最初传染源。   凌远再次电话郁青元,秘书却只回答部长视察郊区医院了,而他手机直接进入留言信箱。   凌远微微冷笑,明白郁青元如今也明白事情已经进退两难,他更十分了解郁青元为人,断不是个真拿得起放得下的---甚至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如果得知第一例病例时候,决策人是许乐风,瞒报一定会瞒报,但是根本不会到了如此地步,一定会干净利索地处理掉,即刻一个司机拉去郊区埋了然后光速把该司机送出国大有可能,绝对不会饶上几个医护人员跟着在城里兜然后彻底扩散开。老郁这人就是狠又不敢狠,虽是个老油条,上面政策心思摸得虽明白,却担不起事。   既然如此,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如今联合9家附属医院要怎么做,老郁断然不会给批示,却也断然不敢再来干涉,于是电话严校长,传真过去一张单子,俩人简单交流之后,严校长给从医科大出身,尚叫自己老师的副部长徐未,报告目前计划,要求卫生部直接安排调整几家其他急救中心,包括120,999,红会直属急救中心等单位分担部分市急救中心的急救任务,尽量减少急救中心与外界流动;提出需要给急救中心调配新急救车,将已经污染的急救车彻底消毒,经急性病控制中心的专家认定后才可以继续使用;请求立刻调集急性病控制专家现场配合工作,指导相关注意事项;要求立刻调集100件防护服和1000只n95口罩……   徐未本来也曾置疑郁青元处理方式,只不过并未做任何坚持,到此地步,郁青元已经呈龟缩态,自己本是内科出身,自然也明白如今形势,只叹气,说这些请求不见得一时间能办到,但是尽量;另外,格外嘱咐严校长,做事可以,不要对外乱说,不要对媒体乱说,不要对病人乱说。   严校长却不知道与此同时凌远接到许乐风短信,内容是,做不做皆可,管住下边的嘴。   凌远把手机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久已淡化的某种阴骘又在心里弥漫开来,忍不住地问自己,究竟自己叫出来的那一声,是因为想在推动他的力量上加那么一星点的砝码,还是因为自知许乐风会如何做,干脆让这声搭个顺风车,然后告诉自己,这确实也是个砝码。   这会儿李波进来,凌远把手机接住放在桌上,李波才要说话,凌远摆手,“别跟我汇报工作。我很累,也很烦,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你那部分你自己拿主意,我不管。”   “啊,这么冷酷……”李波喃喃道,“你不知道唠叨唠叨有助于缓解压力吗?”   “有关工作的唠叨,你只要说出来,我就条件反射转脑子。累。”他继续摇头,“找关怀去找你老婆。”   “禽兽啊你。太另人发指了。”李波翻白眼,“我老婆大着肚子,都没有跟我撒娇……”   “我一直觉得你们两个,撒娇的那个是你。既然本来就是你,现在继续。你别做出这种莫名惊诧的样子,给谁看?你作为病人那段的所有嘴脸,我又不是没有看到。”   李波听见‘撒娇的那个是你’时候已经心里一个机灵,待他说到后来,自己噗地笑出来。   凌远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老婆那样的女人,不是那种蠢货女人。你骗又骗不过去,恐怕一一说得细致,她心里只有担心,没有猜测,反倒更好些。”   李波瞧着他乐了,“我头一次觉得,你其实可以做妇女之友……”   “滚。”   李波却没滚,看着他,半晌才道,“其实有件事情……”   “通知你急救中心实况的是林念初。她去看的是平安,平安死了。”   李波咽了口口水,脑子有点发木,正想措词,凌远忽然瞧着他道,“我有个很私人的很不讲理的要求……”   “什么?”李波笑,“你经常有不讲理的要求。”   “我知道周明今天中午出去,傻冒似的买了将近一手提包的零食。”   “你这眼睛脑袋可真是……”李波叹息,“完全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中枢处理器还能分门别类……”   凌远也不理他,继续说道,“他肯定得是要让你送过去给谢小禾。他这头猪肯定没那个脑子顾虑林念初心情。你别交给谢小禾,待会儿你再去买它5倍,然后一起散发给前线女孩子们。反正又不是特效药,谢小禾少吃两口也死不了,她拿着了也会分给别人。周明自然会给她电话,她应该明白,不会说破。”   李波目瞪口呆地瞧着凌远,脑袋努力地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人家林大夫不见得有那么小心眼……”   “我替她小,我看着烦,行不行?”凌远的样子竟有点气急败坏的蛮横。   李波再度出了口长气,哭笑不得,才要说话,忽然见凌远眼底的一丝黯然,心里有些微的震惊,想想,瞧着他道,“你有什么要让我单独交给林大夫的没有?”   “幼稚无聊。”凌远扯了下嘴角,“别跟我罗嗦了,赶紧休息以及跟你媳妇撒娇去。”   待李波出去,他再又去手术室走了一圈,把外科最近必须手术的病人的情况大体都了解了,再回来,关上门,拨了林念初手机,并不出意外的,没人接听。他却并没挂断,只是自己靠在沙发里,把耳机带上,一边看一个明天要做手术的患者病例,一边如同她就在身边一样,絮絮地说起这一天的一切,甚至是,叫了许乐风那声爸爸。以及方才对自己叫出那声的原因的怀疑。说到那里时候他心里有些异样滋味,然而说出来了,似乎舒服了一点。   “我好像已经习惯了想跟你说话就可以跟你说话。也觉得这样就很好。突然,你隔离,我心里很害怕,怕你会消失掉。”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放下了手里的病历,枕着胳膊,“念初,你千万别消失。”   他说完这句话心里平静了些,而倦意突然就来了,没有1分钟,他依旧挂着耳机,睡着了。   接到李波电话时候,蒋罡正抱着一本老相册,津津有味地把李波小学毕业全班合影,初中毕业全班合影,高中毕业全班合影,摆在一起比着。更大的兴致不在他,却在看合影里漂亮些的小姑娘。   “在干什么?”   李波塞上耳机,平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看了眼表,7点。下定决心,明天早上之前,不准备在脑子里装任何有关飓风或者任何其它工作信息,一边拨了她电话,一边拿出来皮夹,里面有张她5岁时候的照片,照片里她穿着土掉渣的,拿大人的旧军装改的衣裤,塑料凉鞋,扎着惨不忍睹的羊角辫子,抱着一只纸碗冰淇淋吃,那只纸碗盖住了小半张脸,两只如同卡通娃娃般的漆黑大眼,却显得额外精灵。   “我已经赖回爸爸妈妈家,搬进你以前卧室,”蒋罡乐,“正在翻你的相册----喂,有没有不许动的个人隐私?以前的红颜知己,梦中情人什么的……”   李波听得她真搬回去了,心里踏实好多,笑道,“随便翻随便看,我光明磊落,不怕检查。”   “啊……这么无聊。”蒋罡转着眼睛,“李波,我怀疑你做人有问题。”   “什么问题?”   “照说,你长得这么好,我仔细看了看,小时候也并不是丑小鸭,念书又不错……居然一个小女朋友都没有,肯定是性格太糟糕啊。”   “老婆,你这是变了个法儿夸我么?”李波大笑。   “再看你合影照片!”蒋罡盯着照片,“你看你小学一个班有20多个女生,初中班有19个,好吧,高中班太少了,就7个……我仔细看了,小姑娘们个个挺水灵,至少比我小时候顺眼多了,而实话实说,小男生里,你确实是唯一顺眼的一个。”   李波再度大笑,忍不住对着电话狠狠亲了一口,“乖。这种审美取向非常对头,继续,保持。”   ……   这一天如之后2个月零15天的每一天晚上一样,李波跟蒋罡杂七麻八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小时候的同学,老师,今天吃的菜,看的病人,听见广播里的某条新闻;她会突然报告,肚子里不知道哪个踹了她一脚,或者是最近奇怪的饮食偏好----怀疑与小的有关;会一起白日做梦着孩子的长相性格,而这时提到‘女随姑男随舅’的说法,李波长叹,说起来我小表妹和小堂妹小时候的战斗,我真是屡屡躺着中枪,惨不忍睹,冤过窦娥……你要说我小时候对小女孩的警惕,那都是她们俩的战斗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   每一天的这个时候,无论长或短,也或者有一个突然的传呼,把他叫到了抢救室或者把她叫到了测试室而突然中断,也或者是他或者她讲着讲着就微笑着睡着……他或者她都会暂时地忘记了飓风,抢救无效的患者,因为突然发现某个同事有些发热咳嗽的高度压力甚至恐惧;必须保障的通讯,接到电话某部分信号出现阻碍干扰时候的紧张……这始终是他和她最宁静温软的幸福时光。   第三十五章 4   李波一直说不清楚,这一天,自己进入飓风瘟疫已经在其中蔓延的急救中心的这一天,在心中,以什么样的颜色存在。   许多的早有预料,更多的措不及防,和未能期待的感动。   临行前半小时,2个月前才刚退休,并婉拒返聘,正在办理移民,要去加拿大与女儿团聚的前影象科主任,全国最著名的影象学专家之一刘以强老师挎着个电脑包匆匆赶来,一来便指着凌远道,“我听说了飓风蔓延的事情,昨天也看了视频,本想矜持点儿,怎么也得等你们请我出山,等了一天一晚没有结果,看来我老头子是还没这个份量,得,自己臊眉搭眼地来了。我厚着脸皮毛遂自荐,得说我认为飓风病例的判断,片子是最重要的环节,我觉得年轻的这些,还真不如我。这在病例还不够多,判断标准尚未十分明确的情况下,每张片的准确判断,都至关重要,水平差了一点,那对以后都是大影响。这关键时刻当然得上最棒的去一线,看到珍贵的第一手资料,然后把经验带回来教给学生们。”   他正说着,一样是刚刚退休的著名专家,言明要好好全国各地玩上几个月再回来返聘的原第一医院呼吸科赵教授紧跟着过来,“我们俩同年,同学,一样因为出身不好入不了党,一块儿下放喂猪……又搭档了这么些年。老刘他还是得跟我配着去。我们俩昨儿晚上已经说好了,”然后正色对本来派去的呼吸科主任医师连少平道,“你敢说你水平比老师高?这时候敢跟老师抢?你老师就是老师,这是制订诊断和治疗标准的重要时候,得我去。回来,继续教给你们。”   连少平只瞧着自己的博士导师,眼圈微红,语声竟是哽咽,“赵老师……您60了,您……您在这儿,我过去,视频把所有的结果传过来给您讨论,您指导就成。”   “胡说八道!”老赵斥道,一如曾经扯了连少平写的病历,丢下13楼的窗户一样崩着脸,让连少平立刻站得笔直地垂手听训,“我什么时候有过不看病人,不做望触扣听就诊断的时候?这叫医生吗?谁教给你们可以这么做的。60岁?我跟老刘这身体素质,你们比得了吗?大冬天的,我们穿单衣在学校操场上跑1万米,跑到了食堂门口看见你们这些比我们小了10多岁的没出息学生穿着大棉袄哆哆嗦嗦地抱着饭盒去食堂打饭。我们的抵抗力比你们强得多!更别说,我们儿女长大,都有出息,父母也走了。你们还上有老下有小,我看在里面儿,心思不如我们专注!”   连少平一个没忍住,居然眼泪淌了下来。他的家庭情况---父亲早逝,母亲挑砖供了自己和妹妹读书,自己本来安心就在当地医院工作,却因为母亲听见他当时的院长感叹,说他是个人才,在这小地方,才华不能得到最大施展,于是被母亲赶着考北京的博士。在这里无根无底,努力读书,母亲在家乡却已经生了重病而不肯告之,一直是邻居姑娘尽心照顾,最终他为了心里物尽的感谢,娶了这个文化不高,心地善良的姑娘。夫妻感情甚好,但是后来他虽然得遇老赵赏识,在临床科研上颇有建树,留在北京,妻子却一直只能干零碎体力活,孩子出生之后,妻子干脆就在家带孩子,他是家庭唯一的经济支柱。   连少平自己从不对外人说,更不会抱怨,但是唯独自己的博士生导师,一向让小大夫提起来吓得立刻反应性背出病历书写要点,呼吸科常见病……的老赵,却在他尚是博士生时候就十分细心地发现了他的困难,并不对人说,却不动声色地给了不少帮助。如今,这一句上有老下有小,虽是拿训斥的口气说出,连少平却如何不知道恩师心思?心里已经不是感激二字可以形容,嘴巴却说不出任何,只是拼命摇头,“不行,这不行。”   “行不行是你做主?看你这个没出息的德行,我早说过你什么都好,就是老大不小一条汉子,动不动就哭。10多年前我撕你病历你忍不住哭,现在10多年后我抢你机会又还是哭!”老赵瞪他一眼,瞧着李波凌远,“你们两个,怎么说?”   李波瞧着刘以强和赵永刚,除了一句‘刘老师,赵老师’居然什么都说不出,而凌远,愣了半晌之后,闭了闭眼,竟是退后一步,给他两个鞠了一躬,只说了一句,   “谢谢两位老师。”   待他直起身,李波冲他点头,“我们走了。多少人走,多少人回来。你放心。”   凌远点头,直到看他们分别上了三辆载着各种设备器材的车,才偏了下头,用手背抹了下眼角溢出的泪。没想到1分钟后接到李波电话,   “我虽然上了车,但是一直瞧着你,而且拿手机照了象。你手干吗呢?干吗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我现在开始担心让你去是不是合适……”   “我还打算告诉你,”李波压低声音笑道,“周老师让我交的东西我当然会交给该交给的人。我从来不违背周老师指示。不过,我打算把你的好意通知你替人小的……”   “你疯了。”凌远闭眼,“疯了。滚回来,我换人去。”   “喂,我真不明白你,都要上战场了,后面的情势真不知道会怎么样,谁知道我们医院是否真的能挡住了飓风?现在谁又知道飓风究竟可怕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永远定格在一个‘爱开玩笑爱骗人的朋友’这里,你说你会不会遗憾?”   在凌远刚要回话时候,李波却已经挂了电话。   然而,李波心里镇定而平静的情绪,竟然在第一步踏进急救中心,就已经沉了下去。第一医院最先到达,李波等把隔离衣口罩眼镜都带上之后下车,方院长与其他3个院长等在门口,只穿着简陋的隔离衣带着纱口罩,不过数日,方院长头发已经全白,仿佛老了20岁,见到李波,再度流泪,反复只是握着他手说,“早有耳闻,小李能干,有魄力……我不行,我有罪。我现在只希望还能做点什么,让我……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面对老区,更没法面对小项的家人……昨天我们又走了一个护士,三个护士已经上了呼吸机……我……我在这里,一切听你指挥。”   李波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声说道,“方院长不要过分自责,无论如何,这也不该是你负主要责任。以后的事情,我们共同面对。”   才往里走,刚进楼道,就见楼道里竟已经一张一张摆了5个轮床,方院长摇头,“没办法,病人涌进来……我们知道条件不行,可是,怎能见死不救……”   李波心里也是打了个突,但只能平静道,“我们一回商量,怎么把确定没有感染的所有因各种急症送来的病人,只要情况稳定的,就联系其他医院转出去---至少我们9所医科大的医院,应该可以协助。他们也会暂时设置隔离观察。另外确诊感染的和高度疑似的,要分开,高度疑似和观察的,要分开……”李波说着,跟方院长一起往里走,沿路,那些正在忙碌的医生护士,都站定了回头看着他们,有个年轻护士哭了出来,喃喃道,“上面终于派人支援我们了。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最终都死掉……”   这小护士一哭,仿佛传染般地,许多医生护士甚至家属都先后哭了起来。不断有人说,“你们来陪我们了?是上级下的死任务吗?”李波皱眉,一把拉下自己防护得严实的,挡住了所有五官的口罩眼罩,微微抬了抬手,带着笑容道,   “各位同仁,我们是来支持大家工作的,不是来送死的。如果不是有信心跟大家一起共度难关,而是相信这里是个死地,上面有什么死命令,能让我们来送死?”他环视周围,见哭声渐止,继续朗声道,“十分感谢你们,和那些……现在被飓风疾病折磨的同仁。是你们为我们争取了时间,有了更好准备,有了防护的意识,甚至经验,这是你们的汗水,健康,甚至……生命换来的。如今我们却有信心,”他再重复,“是决不放弃一个地给已经患病的患者治疗,是把我们已经讨论得到,有一定信心的防护措施,在此实施,是跟你们一起好好地走到阳光下去。各位同仁,我们不是来牺牲的,是来工作的,我自己的一对龙凤胎还在他们妈妈肚子里,没有见到,当然没有什么上级的死命令能让我来送死,让我们一起,不管来自哪个医院,不管家乡在哪里,从什么医学院毕业,从今天起,到我们可以脱下防护服的那天,我们不止是同事,而是战友,是互相谁也不能放弃的姐妹兄弟。”   李波说罢,也没停留,继续一边走一边和方院长一起低声交流从昨晚到今天的新情况,自己带来的专家,以及询问方院长如今急救中心工作人员状况,如何安排工作时间,最优搭配,他们在院长室开了个20分钟的会,这时候第二第三教学医院和第六附属医院的队伍也到了,李波与方院长商定由最先到达的4家医院的大夫最先第一批汇入一线工作的队伍,而后一批在医院相对无污染的地区利用头三天强化学习所有急救中心病例以及以如今的病例与9所医院的专家,传染病院专家交流……三天后再替换一次,由这4家医院的医护人员全面代替急救中心一直在奋战的医护人员,让他们彻底休息2-3天,而三天前主做研究学习交流的后队补充上去,由前队带领熟悉一线病人护理,之后以1周为周期,滚动式地交替,当然,计划10天到2周之后,会让一部分人回自己医院,另一些同事替换过来,一方面经验交流,一方面保证不会过分疲劳操作。这个情况根据9所医院自己承担飓风病例的具体情况再定。   很快4所医院的近50名医护人员都已经着防护服陆续进入一线,李波与方院长和两位第二医院流行病专家,以及急救中心的后勤主任,商议划分重污染区,努力藤空最重污染区,并用传染病院建议的消毒液消毒。   这时医院的清洁人员也严重减员,而消毒工作繁重,李波冲方院长笑道,“咱们的专业现在还不到去一线的时候,不能跟专业的比。我看我们就充当清洁人员,去做体力活消毒重污染区好了。”   ---   医科大学各附属医院医务人员到达急救中心的当天,正是急救中心出现第一例飓风病例的第十天,到这一天止,已经有54位急救中心医护人员病倒,其中有31例已经确诊为飓风病例,大部分已经转到传染病院,三天前第一传染病院表示暂时实在已经没有床位接收更多病人,于是8位确诊感染飓风的急救中心医护人员和21位确诊感染飓风的其他患者,留在急救中心治疗。另有40多名包括了医护人员在内的疑似患者,20多名排除了飓风病例可能,但是高热,存在严重的呼吸系统疾病的患者,20多名因为车祸,或者其他与呼吸系统疾病无关的突发重症收入的患者。   自这一天上午10点开始,李波便与方院长,急救中心两位主任一起,先一一检查20多名确定与飓风疫病无关的病人,因大多为外科病人,李波和急救中心的主任们一起细过患者情况,对于伤/病情基本稳定的患者,与医科大学各个教学附属医院联系,协调转入;并再三强调,因为患者毕竟从急救中心转出,无论家属,或者患者,都应隔离观察,而相应接收医院也需要严格遵照隔离观察的防护规定操作。   五天之内,李波与第二第三医院的两位主任一起,帮助方院长将20多名与飓风疫病无关的患者全部转走,与方院长和其他急救中心非呼吸科出身的院领导一起,亲自戴上手套口罩,提着消毒液,喷枪,一寸一寸地消毒严重污染区域,重新按照污染程度安排病房,其间,通过与第一医院及其他医院的联系,得知第一医院如今也已经确诊了6名病例,其中包括了当时抢救心梗患者的一名心内科主治,一名护士,而第三医院,接收了包括心梗患者儿子与其同学在内的,那条传播途径上j大的7名患者,另有2名从急诊收治,后确定的患者;j大那条传播途径,因为当晚第一医院的及时通知,接诊医生做好了所有防护,并无医护人员感染,而急诊收治的患者,感染了两名接诊护士,一名值班医生。   凌远表示第一医院如今有相对保障的防护系统,除最初的两名医护人员因不知情状况下接触患者感染之外,到现在,并无一线的工作人员再度感染,而现在已经压缩普通门诊和外科手术用房,建立的特殊门诊,专门接收发热病人,与其他门诊隔离开两条通道;而为确诊病例住院而腾空的小楼,大约可容纳近70病人,并且腾空两间重症病房,为飓风病例的危重病人做准备。   “可以先转过来10个。第二医院和第七附属医院那边,也可以接收一些,”凌远对李波道,“减轻一下你们那边负担。患者密度太大的话,任怎么小心,也难免继续交叉感染,再度大爆发。”   “娘家势大真是美好。”李波长吁了口气,“我跟你说实话,我硬充镇定下去鼓舞士气,可是看着那么多不同危险程度的患者,没有条件彻底分开,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麻。对了,今天接到了卫生部拨下来的口罩隔离衣和消毒液。你催的?昨天晚上我与老方他们继续奋战消毒,带着工人们仔细消毒每一个角落,这一波过去,应该马上能有一批相对安全的区域。”   “再坚持一下,我想上面也快有动作了。老郁这几天都没再出来宣布‘北京是安全的’了。这几天你那边有新的医护人员感染没有?”   “陆续有发病的。但是逐天减少,考虑到我们来之前那天发生有发热症状的医护人员高达21人,之后的五天,明显是在好转;目前我们过来的人没有生病的,到今天急救中心的人也没有再度出现发病的。我想这跟做好了防护和降低劳动强度都有关。所以,如果能继续转走一些患者,对这边是很救命的事情。对了,转10个病人回去时候,我会让刘老师和赵老师一起回去,换两个人过来,一方面,这些天二老可是诊断的主力中的主力,手里每天过的患者得有4,50,片子看得上百,他们毕竟年纪大了,这样可吃不消。他们回去,一方面你安排一天给他们休整一下,一边也确实带下面的大夫,就这些病例,深入学习了解对付飓风疫病的防护规则,确诊标准,治疗原则。我看,”李波叹口气,“后面还是会有大批病人,几大医院都免不了接待大批病人。急救中心这里,没有政府政策,不能绝对限制患者或者家属回家,也有不知道多少早期患者,没有及时报告流行病管理部门,我推测现在社会上存在不少病例。”   凌远对于李波的建议简单说了个好字,再又交流几句,李波又感叹一声,“这个感染发病人数虽然不断地还有,但是总体趋势放缓,我心里也算开始对我们的防护系统有了些信心。也放下了点心。”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李波正打算带领如今归自己管的一队清洁工一起,继续去消毒列为次污染区的几间病房,却见第一医院的一名护士慌慌张张地跑来,还没站定就说道,   “林大夫……林大夫突然晕倒……”   ---   美国西岸,c州x大学,正是下午3点半。   苏纯和郁宁馨一起从x大医学院医学中心走出来,她们刚刚结束一节长达2小时的临床医学研究基础的课。   她俩共同被选进入这个为期2年,包括5个国家,9个大学,11个医院,包含了解本专业如今的前沿发展,观摩临床实例;进修基础研究方法,以及公共卫生管理。目的是培养全面的综合性临床医学人才。她俩专业不同,所以专业课部分各自有安排,但是基础理论和公共卫生管理方面的课程却是跟另外20个从各个其他医院选拔的年轻医生,共同上课。   这个项目课程安排极其紧张,时常是一整天的专业观摩,跟随医院医生轮手术室门诊之后,晚上开始上公卫课,周末也都安排满满。即使如苏纯这样,从小不把念书当负担,更习惯吃读书的苦的,也觉得不轻松;至于其他小医生,一大半倒都是类似郁宁馨这样的卫生部子弟或者其他部门的官二代,只上得是叫苦连天,好在大家不管怎么少爷小姐,毕竟都是在国内做住院医已经做了至少一年,倒是没有一个真正躺倒哭着回国去。   然而,在国内只要一口真气提着,做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决心,拥有不怕上司斥骂的超厚脸皮,坚持一天只睡4小时不昏倒的精神头,日子还是要好过些,这里,作业多多,都用英语,这就愁坏了不少人。郁宁馨已经是一个多月每天只睡3个小时,咬牙独立完成所有文献阅读和作业了。虽然千创百空,却始终没有求助于苏纯----而苏纯显然是同项目好几个其他同学的求助对象。这却并非因为郁宁馨在苏纯跟前不愿低头---事实上,得知将共同出国的当天晚上,俩人不约而同地都半夜上了楼顶天台,都拎了半打青岛啤酒,彼此在天台碰见,又都吓了一跳。   也许毕竟都还年轻,也许毕竟同年,更也许毕竟……都在这全医院无数年轻医生羡慕着甚至非议着这难得机会,而她俩却各自有各自的失落伤感……   那天苏纯和郁宁馨一起先是坐着喝酒,后来干脆并排躺在地上。苏纯想着自己的爹妈,而郁宁馨想着自己的;苏纯想着自己的求不得,而郁宁馨更也想着自己的;她俩谁也没有把心里的那点求不得对对方坦白,更没有谈及不太快乐的童年,只是一起喝酒,后来唱歌,后来,抱头痛哭了一场。   那之后,苏纯还是苏纯,郁宁馨依旧是郁宁馨,只是苏纯突然发现,郁宁馨蛮横之下,十分敏锐有趣,而郁宁馨发现,苏纯平淡之下,时常有着刻薄的幽默。于是,一起出国,忽然变成了件不那么痛苦的事情。出国之后,紧密得透不过气的安排,郁宁馨时常在咬牙切齿,头悬梁锥刺股之余,冒出许多让苏纯觉得天才的主意,其中包括了郁宁馨能偷偷地将某天某段时间内,见到的各自不相关的人,想象成一个十分惊险,□叠出的侦探故事,每人角色各不相同,而讲出来时候,苏纯会十分冷静地在关键处提出逻辑的置疑,郁宁衅偶尔会恼火,争辩,苏纯永远保持以不变应万变,以严密的逻辑对天才的想象……然后,惊呼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各自杀回电脑之前,奋战文献。   这一天是他们出国之后2个月以来,最轻松的一天,课到3点半就结束,晚上的课程取消,一起下课出来,郁宁馨就咬牙地道,“我今天回去就睡,睡到自然醒,然后……”   “怎么?”   “然后就继续看书……”郁宁馨说着有些垂头丧气,长叹一声。   苏纯忍不住笑了。她并没有这么大压力,一方面底子本比其他大多数人强,另方面,她反而并不象郁宁馨---憋足了力气要真的学出个样子回去……苏纯习惯成自然地认真学认真轮转,心中却无任何志气,很奇怪地,有一种从前24年都没有过的,随兴心态,反倒是开始觉得生活之中,有许多趣味。她坚持了每天一篇日记的习惯,然后偶尔会选取部分发给凌欢,cc王东,再单发一份给凌远。凌欢王东是每信必回,辅以第一医院许多八卦,看得苏纯也津津有味。而凌远,甚少回信,偶然回上只字,都十分实用,都是有关在国外的生活问题,言简意赅。   最近他们的信都极少,大前天欢欢写过一封,只说起来飓风疫病在北京也蔓延开了;苏纯走时也已经知道g省的疫病爆发,看新闻,官方---也就是郁闷宁馨的亲爹宣传北京安全,苏纯也没当回事情。这时见信略微担心,却也并未有太大吃惊,只是犹豫着是否要给凌远打个电话,提醒他尽量工作时间规律,小心身体,之后又觉得自己好笑,哪里就那么婆婆妈妈,他若在意,自然会在意,若顾不上在意,听自己唠叨,或者是做耳边风,或者图增负担。   “啊,矛盾。”郁宁馨突然又站住,“除了睡个好觉,我还想吃个好饭。”   听到这里,苏纯也是叹气了,“吃了一个多月鬼子快餐……我想念祖国。啊,如果王东来了多好……”   “女人真是唯利是图。”郁宁馨长叹,想了想,重复,“是啊,如果王东在,多好……”   郁宁馨正说着,忽然笑了,“没有王东,其实也行,看你肯不肯真正为了吃唯利是图一次……”   “什么?”苏纯一愣,待一回头,看见身高1米85,长着张流川枫脸的沈之诚一脸阳光地朝她们俩追过来时候,明白了,她看了郁宁馨一眼,惊讶地道,“我帮他了多少忙,难道让他开车载我们去远处的中餐馆大吃一顿,算唯利是图吗?”   “不算,当然不算。”郁宁馨似笑非笑,“而且,他简直该请你吃饭。”   “那就算了。”苏纯微笑,“我可以以后跟他明码算清,一次笔记抵多少麦的乘车。一次作业多少。帮他找到一次文献又多少。汽油钱你付。”   “太棒了。”郁宁馨赶紧点头,“公平合理,以后我们跟他讲好,每周做2次司机。”   俩人说着,沈之诚已经跑到跟前,“这么巧正好碰上师傅!”他冲苏纯大大地展开一个笑容,“我送你们回宿舍吧?公车站还要走半天。放心我技术,我从本科一年就自己开车,周末都是开suv带同学去天津港口吃海鲜……”   “我们正想跟你谈个买卖。”苏纯认真道,之后对着沈之诚发呆的俊脸,一边暗自在心里叹息,长得好就是赚便宜,如果对面这人没有这张好脸和这副好身材,就算笑得再阳光,就算为人再热情,就算他……自己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改顺语法,规整格式,还顺带主动查数据连贯性……而不是在心里骂一句,纨绔子弟,把他的请求搪塞过去。   郁宁馨咳嗽一声,跟沈之诚说了俩人打算,沈之诚仿佛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半晌才道,“师傅什么时候要用车,一个电话的事情……这……还什么油钱……”   “我们还是公平合理。”苏纯认真道,“也不要我每次帮你,你都给我们送水果,蛋糕,这些其实我们俩都不喜欢。又不想浪费,吃得十分痛苦。就这样,一周1-2次,去吃中餐。我给你解决英语和格式问题,你开车,小郁出汽油钱。”   “你师傅说好1-2次就是1-2次”郁宁馨眼角扫了沈之诚一眼,“你就算每天去请教她问题,她也不会每天坐你的车。”   沈之诚福至心灵地偷偷向她做出‘感谢’手势,却见苏纯已经大步往外走了,他赶紧跟上。看着苏纯单薄背影,心里颇有几分感慨,万万地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会再次碰到了初中不同班而同级,自己崇拜了3年,却只说过不到10句话的偶像。而偶像,显然是脑子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自己这么个人。   第三十五章 5   李波赶到林念初所在的抢救室,老赵已经在那里,李波到的时候,林念初也已经醒了,半张着眼睛,眼神有点空洞,而老赵,本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更惶论安慰女人,这时只是铿镪地道,“念初,要坚强。要坚强。现在结果还没出来,就算真是这个,咱们也有信心战胜它。”   林念初扯动嘴角想笑,却是没笑出来,干呕起来,整张脸白如腊色,嘴唇也几乎没有颜色。她的体温已经高到了40度,老赵已经用了冰袋给她降温。   “下午林大夫还在照顾7区3个确诊感染了飓风的j大学生,”护士眼泪汪汪地道,“林大夫本来该轮下去了,但是那个女孩子一定要林大夫。她一直情绪特别差。她一定要林大夫在。所以林大夫从昨晚,到今天,一直在那边。”   “小波,”林念初极低声地道,李波不由自主地想过去,她摇头阻止,“离开我远一点。等……等确定。小波,对不起,我超过了工作时间,我违反规定,给……给你们惹麻烦了。那女孩子是我家乡的,说……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跟我刚刚来的时候一样。她很害怕。她才上大一,她觉得还有好多……很有趣的日子在后面等她,可是,她也许要死了。”   “林大夫,你休息一下。”李波温声道,尽量让自己平静,然而手指尖都在抖。   这时,穿着全套隔离衣的两个导医来将林念初过到轮床,推去做胸片,李波和老赵在后跟着,这会儿她的加急全血项出来了,   老赵看了舒了口气,低声道,“不象是。中性粒细胞这么高。当然还得看胸片。”   李波握着拳,没有答话,眼睛却看着另外几张单,肾功能心功能都严重异常,应该是感染,高热,身体本身已经十分虚弱的结果,也不能立刻排除存在其他问题;李波心里酸涩,想她这些天,一人在这没有熟悉同事朋友的,充满恐惧的环境里,镇定坚持,沉着冷静,而且在急救中心最缺人的时候连续工作,那两天每天达到14小时以上;而这几天,又帮助后续人员熟悉状况……李波忍不住走上两步,对她道,“林大夫,求你,一定要坚持。我们明天要把10个病人转回咱们自己医院去。不管你是不是这个病,我单安排个车送你,或者让凌远找人来接。回去,心里也好一点。”   林念初脸上闪过一丝期待神色,但又很快摇头,“别让我在他们,老师,学生,朋友……跟前……这样。尤其,小远。如果我不好,答应我,就在这边……别让他看见。我们送……病人走时候,那样子,太可怕。呼吸不上来……不能想,自己人……如果真是,小波你,赵老师……你们都不要护理我。让别人。”   凌远挂了李波电话之后,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很不踏实。看看表,已经10点多钟,昨天电话时候,林念初说,今天的班到7点交接班,等吃完饭给他电话,但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临时需要她的病人,   “有个小姑娘,”她对他说,“说话那个家乡腔,跟我才来时候一模一样。听见我说话就哭了,总是找我。医嘱,都要我跟她再说一遍才稍微安心。”   她的声音很伤感,疲惫倦怠,带着恐惧的脆弱;他想,即使如今第一医院的每个人,都有着对着渐渐逼近的飓风,带着很深的忧惧,更何况是在急救中心,亲自看着平安死亡,然后,却又硬撑投入到一线工作的她。其实,如今,包括她在内的,急救中心一线缺防护状态下工作,又亲眼看着身边同事一个个倒下的人,都需要一个心理疏导。   他当时却还没有考虑好如何开解她---其实,此时,他又何尝不需要疏导?他便干脆拿着电话道,“我也总是找你。我也每天得早中晚听见你声音才安心。我也说跟你一模一样的家乡腔普通话。”他这最后一句,果然是拿林念初家乡方言口音说出来,非但口音,连腔调都学得极像她,林念初终于笑出来,“好,好,让你安心。我天天给你早请示,晚汇报。”   然而今天,中午吃饭时候,才带上耳机要跟她说两句话,他临时接到急诊电话,说是来了一家5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一个5岁孩子,全都高烧,咳嗽,爸爸已经呼吸困难,在抢救室上了呼吸机,检查结果出来了一些,呼吸科副主任已经来看过,高度怀疑飓风病例。只是胸片还没出来。   凌远一边交待急诊那边所有人严格遵守防护操作,尤其要注意在诊断过程中与其他病人隔离开,防止院内扩散,一边自己立刻戴了口罩,穿了防护服过去,他到的时候,两位老人的胸片已经出来,因为两人早年都感染过结核,又都有不同程度的肺纤维化,如今的片子看上去很复杂,看片的影响科副主任医师与一位主治一时之间也难做判断,直到那位年轻母亲的胸片出来,诊断上更倾向了飓风病例一步。   这边各位一线大夫遵照前些日子制定的处理方针,一面是呼吸科这边将片子和检查结果以及症状体征总结传给在急救中心的赵永刚,刘以强咨询意见,一面是传染病科的医生也已经过来,将这一家人作为‘高度疑似’输入3天前终于最终建立起来的联网文件夹--‘飓风---医科大9医院’统计,这时输入密码察看,9所医院截至此时,已经共收治确诊病例40多例,包括12名被感染医护人员,高度疑似共30例。   凌远到此,并没有说一句指示,只是看着各科大夫颇有条不紊地严格执行着最近临时制定的,结合传染病处理规范以及第一医院现有条件的处理规定,诊断,会诊,转移病人,存档,上报,追查询问传染源,另有护士维持秩序,避免其他患者随便闯入,并且不慌不忙地给患者解释原因。在此的好几位都是工作才2,3年的住院医生,年轻护士,却各个并不毛躁更不慌张,处理得有板有眼。他忍不住心里有一点点隐约的骄傲,又站了一会儿,心里安了不少。   卫生部郁部长还是没有任何新批示,徐副部长前天给各院下发了消毒液和一批防护服,也确实与其它急救单位协调了分担急救中心病人,但是依旧没有任何明确指示。下午凌远一台做了3小时的肝癌手术下来,之后还有另一台肝癌,中间在手术单位的休息室吃口面包垫垫底的当儿,打开休息室的电视看新闻,正好是午间新闻重播,美女主持说到铁道部发言人表示,正在为半个月后到来的旅游黄金周做好充足准备,增开京广,京沪,京……   凌远总算克制了没有把手里的面包照电视屏幕砸过去,抓过遥控赶紧关了电视。   自那天,许乐风一直没有与他再联系过,他也克制住了,没有给许乐风再打电话,但是心里一直盼望着某天能有人出来,开始对市民作关于飓风的宣传。   如今,虽然卫生部从防护资源上开始支持各医院,但是依旧要求对患者对社会‘为了维持社会稳定’,不予宣传飓风相关信息;凌远心中也明白,如果上面不公开报道,自医院往外散步消息,确实会造成混乱,没有好处,可是上面迟迟不动作,市民完全没有防护概念,该留观的不愿意留观,该避免来医院的一定要来住院,至于说新出台的种种规定,一线大夫最大的痛苦就是每天怎么跟患者解释‘异常’。不能公然说飓风,不能不给患者讲明防护要则,于是只能照凌远刚回来那天,对全院广播宣传的那样,含糊说是发生了一定程度的院内感染。而因此,使得患者以及家属对医生和医院的操作产生很大质疑,本来已经不算和谐的医患关系,更加缺乏了信任。   而飓风的蔓延扩散,一天卫生部不全面统一管理,透明公布全市情况,这蔓延的具体速度和情况,凌远和其他医院管理人员,就只能自己通过共享信息的9家医院以及急救中心的情况来推测,由于各类医院水平不同,北京市其他的各级医院,平均水平与医科大9所医院相差实在甚多。   政府承认飓风在北京蔓延,转入统一管理的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陷在沙发里的凌远,望着被自己关上的电视,方才女主播还在一脸笑容地以‘北京欢迎各地各国游客’的姿态播报新闻的样子,让他心里暴躁异常,更疲累异常。   凌远并不是没有信心,最终一定会解决,飓风不可能真的让北京成为死城,然而,刚才,那些年轻的同事,那天,李波,赵永刚,刘以强……他觉得他无法想像和承受,他们中再出现一个向唯。   事到如今,凌远忽然觉得,自己就只剩这一个十分简单,却可能希望渺茫的愿望,就是李波的那句话,我们多少人走,就多少人回来。他的心里,是一年多以前的春节联欢晚会,那时的歌声和笑脸,他的心里的希望,只是,所有的这些人,都还在这里。   手术,休息,与李波通话……再度通过各种渠道试图来了解目前飓风的蔓延状况……   他心里一直觉得缺点什么,而到躺下了,才明白,是林念初承诺的‘晚汇报。’   打到她手机,依旧是留言,凌远烦躁地在办公室绕来绕去,想再给李波打电话,却明白这种时候,李波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小,不能再拿这样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踏实一点的私事给他增加负担。他反复给自己说,林念初大概就是陪那个小老乡去了,她自从与周明分开,仿佛是变了个人,被这一场苦涩的婚姻打击了所有曾经的自信,完全地否定了从前的自己,尤其是让她觉得,直接造成了这个失败的原因---她自己的冲动,哪怕是善良的冲动。这让她如对大恶,处处克制。   懂事温和理智冷静,然而内里,他始终觉得,她依旧是那个会感情冲动,会服从于自己冲动了的感情的林念初。比如,为了这个触动了她的心的女病人。也或者,是因为如今的急救中心。她太累,再也没有能力违心。   又何止是现在。   他忽然想,如今依然优雅美丽的林念初,事实上,眉眼之间,都有着隐隐的疲惫。   等到近12点,还是没有她的电话,凌远的心跳已经加速,完全不能控制,想要打水,手抖得把水洒了一身,而因为加速的心跳,胸口异常难受,才想把水喝下去,却勾起了恶心,居然是翻江倒海地把晚饭全都吐得干净。   他抓过手机,还是打算骚扰李波一次,却在还没按键的时候,看见来电显示,正是李波,在这一秒钟他浑身发僵,于是,在接通的那一秒,冲口而出道,   “是她?念初出事了?”   李波愣了足有1分钟。   凌远闭上眼缩在沙发里,深呼吸,再深呼吸,“什么状况?”   “赵老师和刘老师都看过了,跟传染病院也交流过,应该不是飓风。她是过渡疲劳,而如今急救中心除飓风之外,还存在其他可能的院内感染。她是否因为院内感染尚未确诊,就是高热,肺部感染,然后你知道因为高热,脱水等等原因,肾脏的指标现在也有点乱……你放心,既然不是飓风,等明天一大早再照一次片子确认之后,我让赵老师,刘老师,跟她一辆车回去,你换一个呼吸科主任医生一个影像科医生过来。”   “李波,我现在想……”   “你坚持一晚上。我明天一早就安排。”李波叹了口气,“我都理解。但是你也知道……”   李波没说下去。事实上他自然明白,凌远根本不可能按照他自己心里的冲动来。毕竟,如今,几乎是9所医院唯他马首是瞻,而在这样情形下,不是每个事实都能对所有人解释清楚,领导者的姿态,关乎人心。   “她现在睡着了。几项重要指标稳定。她也需要好好休息一晚观察一下,有我和赵老师,刘老师在,你也不用太担心。”   凌远没有说话,李波又说了两句,挂了电话,凌远呆坐在沙发里,很想睡,很想强迫自己镇定,毕竟明天,需要他精力充沛地面对的东西太多,其中就包括了她,可是说不出原因地,就是觉得慌张,从所未有的慌张。   李波又在林念初旁边坐了一会儿,看她睡熟了,交待护士,她有任何事情立刻把自己叫起来,然后站起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拨蒋罡电话,她没有接听;他反复拨了几次,始终没人接听,他心里有些紧张,拨给父母,居然也无人接听。   李波心里略慌,静了下心,拨了警卫员小孙手机,也打不通,总算是想起来阿姨电话,终于接通,阿姨却说,5分钟前,说是什么开会, “他们三个,都是穿着军装出去的。”   李波拿着电话发了半天愣。出了什么问题,不但父母紧急回去开会,连蒋罡也叫回去了?以她的军衔,不高不低,不至于能参与什么有决策意义的会议。   他想了想,再度把电话打到堂哥家,果然堂嫂说堂哥,大伯也是几分钟前接到电话开会,然而打到爷爷那里,警卫员接的,知道爷爷却并没有被叫回去开会。   李波呆呆站着,如果是类似国防问题的突然事件,爷爷不可能不被叫回去,然而究竟什么问题,是爷爷不需要参与,而连蒋罡都被叫回去了的?   作为李家唯一一个非军人,李波一贯被母亲教育得向来不胡乱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然而此时,一面是为怀孕的蒋罡担心,一面,他突然想,难道……与飓风有关?   ---   从中餐馆出来,郁宁馨,苏纯,沈之诚三人,都是一脸郁闷。“中餐西做,还不如吃西餐。”苏纯叹气。   “这只是中餐西做的问题吗?宫爆鸡丁里面根本是鸡块,鱼香肉丝里面是不规则肉片,还那么多洋葱圈!排骨,啊!那排骨,硬得咬不动……”郁宁馨恨得咬牙,“我知道不能指望鬼子的地方能做好佛跳墙,松鼠鳜鱼,点的都是基本的……可家常菜都做成这样!”   “啊,排骨……”苏纯忽然地想起来许楠做的荷叶小排,糖醋小排,竹筒小排……口谁几乎要下来,无限渴望地道,“我可真想吃顿象样的排骨啊!”   “我有个建议。”沈之诚突然站住,看表,“超市还有半小时关门,我们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苏纯一愣,摇头,坦白地道,“虽然这饭馆做得不好吃,也还是比我做得强。”   “我从来没作过菜。”郁宁馨也赶紧表态。   沈之诚一拍胸口,“有我呢啊!快走快走,杀去超市,你一说排骨,我也想吃糖醋排骨。刚才那顿太倒胃口了……”   他说着大步朝车子跑过去,她俩也狐疑地跟上,坐进去,苏纯才打量着他道,“难道你也是厨神,这真是人不可貌象……”   “那倒不是。可是你们看,咱们手术都能做,难道一个排骨搞不定!”这时候他已经打着车子。冲上了路。   “哦……”苏纯刚刚燃起的,‘竟然在这里惊现王东’的希望瞬间破灭,“这是两码事。我会做手术不会做菜,我姐姐是神厨但是绝对做不了手术……”   “糖醋排骨而已,又不是多么难的菜!”沈之诚依旧信心满满。   “你是……什么科来的?外科系?”苏纯一下记不起来,“好吧。指望你们俩。人都说外科医生,基本全是大厨师”。   “指望他吧。他脑外,活更精细。而且是九院。”郁宁馨笑嘻嘻地替他答。“你徒弟虽然英文不好,其实牛人一个嘛。”   “别别,”沈之诚赶紧道,“我可不是牛人,如果不是北京户口占便宜,我高考分也就是二流医学院擦边;后来,如果不是我爹妈走后门,我本科这中游成绩,怎么也进不去我们医院脑外科。”   郁宁馨一扯嘴角,脸上有些悻悻然,“哦,原来咱俩是兄弟。”   沈之诚却咧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所以要让师傅对我们多多指点,多多帮助!”   苏纯一愣,见他一脸的坦然,既没有遮掩,也没有别扭,更别说讥讽,还没等苏纯答话,他继续认真道,“我是真喜欢干外科。从实习时候就迷上了。其实我家里不想让我当医生,我妈是做医疗器材的,其实就希望我医学院毕业,有这个背景知识和与医院的关系,之后出国念mba,然后回公司干。我跟他们战斗了很久他们才给我走了这个后门。啊,师傅,”他小心地瞧苏纯,“我是不是太无耻了。”   是不是太无耻了?   苏纯茫然了一下。她忽然想到陈翰宇,在心里叹了口气。   只是,她丝毫没有因此而觉得他可恨可耻,产生任何不平情绪。她从来不是愤怒青年。别说对这样欢乐热情的特权阶级沈之诚,便算是对曾经嚣张刻薄,习惯让人难堪的郁宁馨,都向来没有过什么特别情绪。大约就象凌远说的,她与他一样,‘可以很坦然地接受许多不美好的合理’。   凌远还说,他和她,都对自己不算宽容,更对身边的一切,缺乏美好的期望。   他和她。   苏纯怔怔望着窗外。   时间,就是这么一点点过去,许多的事,那些人,那些事,可怕的,亲近的,仿佛就还在昨天,就在眼前,那么清晰。   在最愤怒绝望伤心的时候,凌远说,我们一起来试一次,试一次信任。   也试一次,让你自己做小孩子。只提出要求,然后把解决问题的责任,交给大人。   自己,算是试了么?   不知道是否做了一次小小孩子,但是确实知道,他是那个把难题从她肩膀上接走的大人。   不知道是否对自己依然不够宽容,对周围事情缺乏美好期待,但至少明白,长到24岁,她没曾能去预料到存在着刘谦那样的可怕,而这可怕,就离自己那样的近;却也更没层想到,随着可怕的面纱揭开,在眼前的,却并不是毁灭。甚至,有许多许多,从前不敢期待的温暖。   她忽然十分十分地想念他们。让她不知不觉地,开始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缩短了与周围世界距离的他们,尤其是他。   她忽然有些茫然。   临走前三天,凌远带着她去买东西,要带走出国的杂物;帮她做参考,哪些衣服可以勉强带去,哪些不要穿去让校园里的人一眼看过来就是‘这是中国大陆来的理工农医科女生’;送了她一只可以翻译欧州各国语言到英语的翻译器,还有些零星小东西,这时苏纯才想起来,还有一本菜谱。   当时她信誓旦旦地道,绝不做饭。我能凑合,可以每天都吃面包,火腿肉,生蔬菜度日。   “你一定会怀念咱们医院食堂。”当时他说,微笑。   然后,那个晚上,当他把一切帮她准备好了,装了箱,且留出了许楠一放‘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可爱玩意’的一小块地方之后,她心里忽然有些紧张,抬起头,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我送你回去。”他提起箱子。   “大家都议论,”她却站着不动,“说,郁宁馨就不要说了,这名额恐怕就是上面给她造出来的。而苏纯,是……院长的关系。”   “噢?”他挑起眉毛,笑,“你和李波,是我的嫡系亲信,这好像怎么也逃不掉了。”   “我……”听他立刻把她与李波放在了一起,她心里突然失落。   “恐怕你还更亲信一点。李波不会说,主公归田,他就陪去种地的。”他说罢,拉着行李向门外走,她沉默地跟上,从他家到许楠家,也不过开车30分钟的功夫,停了车,她却突然拉住他手,深呼吸了几次,用了很大力气地小声道,   “我能不能安慰自己说,你……你……你只肯把我当亲信……只是亲信,这个原因,这个原因就象你说的,你对自己不够宽容?不是……不是因为,我……‘中国大陆理工农医科典型女生’”   他拍拍她手背,“这只是我还不够那么放纵。不会对自己真正很关心,很在意的女孩子放纵。放纵的那些,是我也不在意,她们也不在意的。”   她呆坐,咬着嘴唇,半晌才皱眉道,“如果我……我宁可放纵呢?”   他却忽然大笑,“我打赌你手脚都在哆嗦。”   他望着她,目光柔和,“苏纯,其实我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有一点开心。你总算有一点象这个年龄孩子的样子了。”   她扭开头,突然地委屈,眼泪就在那一秒钟涌上来,而她忽然放弃了所有的克制,任由眼泪流淌,后来,他开始递纸巾给她,她忽然一把抓过他的胳膊,把眼泪全数地抹在他袖子上,他也便就任由她,到她哭得痛快了,他伸手,轻轻抚摸她后脑勺的辫子,“是,苏纯,我对你有一种很奇怪的欣赏怜惜,总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开心一点。”   “但我并不是那个能让你过得更开心一点的人。”她终于平静,抬起眼看着他,“是……林大夫吗?”   “不知道。”凌远很坦白地回答,“我想,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没能真在一起。林念初曾经说过,想象跟我在一起的话,简直比跟周明一起会恐怖乘方。这也许是搪塞。周明再恐怖,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就跳了那个火坑。而我,”凌远停了一会儿,“我一直嘲笑象李波这样奋勇跳坑的人,可能只是因为,我十分明白,唯一让我能失去现实考量,心甘情愿去跳火坑的人,不肯跟我一起跳。”   她沉默了好一阵,拉开车门,在下车之前,对他道,“我继续保留,申请跟你一起跳坑的愿望。”   他瞧着她笑,“24岁,很好的年龄,这个时候,出去走走,很好的机会,都是年轻人,其实应该是件很快乐的事。苏纯,我们不谈坑,该开心的时候,就放开自己开心去。”   她瞪他一眼,“谁说要悲伤地保留跟你一起跳坑的愿望了?”   凌远大笑,有些促狭地瞧着她,“好,好,保持。你最好彻底学我,在保持着想跟别人一起葬身火海的愿望的同时,一并没有放弃放纵的权利。其实又减压,又美妙。”   苏纯心里咯登一声,连脖子都红了,凌远更是乐得仰在车座上,看她窘得不再说一句话,自己起身去后备箱提出给她准备的行李,“我看你这种好姑娘,还是算了。便算是为了减压放纵,恐怕都得对别人负责任。好,苏纯,这两年,希望你过得更快乐些。”   他说着,伸臂,轻轻地抱了抱她。   她心里一颤,抬起头,认认真真地道,“无论有没有机会跟你跳坑……你确实让我,比从前,快乐了很多。”   她说罢,突然垫起脚,搂住他脖子,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抓起箱子,转身就跑,听见他在后面笑道,“慢点。我不打你,也不锤地痛哭让你负责,不用跑得好像偷到了鸡的狐狸。”   “师傅,你在考虑做排骨的技巧吗?”沈之诚在胖边笑呵呵地问。   苏纯的思维被拽回到糖醋排骨上,看见沈之诚心无城府的帅气的脸,看见郁宁馨早已不再拔扈别扭的神色,小空间中是鼓点激烈的音乐……苏纯忽然想,这两个月,自己确实有着某种从前未曾有过的轻松快乐。   在超市,他们买了全套工具,买了三份多的小排以备失误,买了4只螃蟹,一磅游水虾,满怀着希望又杀回宿舍。   小小的公寓间里弥漫着炸排骨的香味,沈之诚一手抓着长柄小锅,一手拿筷子拔啦着油锅里的几块小排骨,身子有点僵,努力离油锅一段距离,每甭出一个油星,他就条件反射地想要往后跳一下,而郁宁馨在水池边用个新牙刷刷螃蟹身上的泥,一边不忘伸着脖子提醒沈之诚,“不要过老!我看我们吃的那排骨就是炸过了……”   “要够时间否则没有炸透会腥……”沈之诚答,“方才我们吃的那个排骨就有股血腥……”   “唉这中餐菜谱就是这么不靠谱,”苏纯已经切好了所有葱姜蒜和配料,举着凌远塞在她箱子里的菜谱,“‘炸到微现金色’---什么叫微现?为什么不好好量化数据,就说,1寸厚的肉排炸多少分钟,半寸厚的炸多少分钟……天,还有这个,酱油一大勺,盐半小勺,葱姜少许,味精少许……不能用克和毫升来吗……”   她说着拨了许楠电话,在提出以上问题之后,许楠茫然地说,“就是……就是感觉……会有人做菜用天平称量吗?要不,小妹,我去找你给你做排骨吃吧?”   苏纯赶紧拒绝,知道她和邝震扬如今正难得亲密地,每月都找三四天出去度假,上月刚从威尼斯回去,而正打算再过两月,做一次全面检查,开始尝试试管,自己可不想被邝镇扬作为第一痛恨对象---其实邝镇扬也就罢了,许楠婆婆自许楠公开了刘谦的事情之后,风言风语之间,气得拿把刀对着胸口逼迫邝镇扬离婚,总算邝镇扬这儿子不是仰障祖荫,而是光大门庭的,事实上家主是他,母亲不过时常发发太后脾气,任她发了几次,关键是邝镇扬一面言明,固然自己绝不会跟许楠离婚,但若母亲拿死逼迫,可以让许楠搬出去,以后不见母亲的面,而且,有了许楠之后,他再也看不上第二个女人,更别说跟人生孩子,碰别的庸脂俗粉,是件令人恶心的事情;另外,那个外面女人生的儿子,邝镇杨道,自己是厌恶透了那个女人,连带厌恶了孩子,如果不是许楠坚持把孩子留下,自己绝不愿意照顾那孩子,那么就一笔钱给了那女人,孩子不让进门。   总算最终还是用孩子二字把邝母摆平,老太太万分无奈地说,如果许楠能生个一儿半女,那么也就前事一笔勾销。   苏纯固然不觉得老太太心理的一笔勾销有什么意义,然而这次邝镇扬的男人承担,着实让她感动,自然不愿意再有任何事情让他为难。于是,虽然许楠三番两次要来美国陪她几天,给她做点心做饭,全都被她挡了回去。说自己很忙,让她‘不要来捣乱’。   听许楠提出‘感觉’二字,苏纯把脑袋撞在了桌子上,决定不跟艺术家讨论问题,转给王东电话,觉得同是医学院出身,王东总该跟自己说一国语言,打了电话过去,王东接起来,她问出‘大约肉厚一点五厘米的排骨,做糖醋排骨需要油炸多少分钟时候,’理工科出身的王东居然也回答,“这……我从来没有算计过,就是炸到酥,金色,那个感觉……”   苏纯险些吐血,好在王东对她足够了解,继续道,“不过我爷爷我爹都是厨师,我小时候见多了,大概开始是他们手把手教过……等回头我炸一次记时看看,列个表给你。还有那些称量工具,你可以买一套西点的量具,我这边也有卖,我回头都给你换算过去,一并列表……怎么,吃不上中餐想我了吧?”   “想!”苏纯答得毫不犹豫,“小郁也想,我们一吃饭就想你。”   “那一天得想我好多遍!”王东欢乐地道,“啊,现在不能给你说了,明天我晚上想办法找个地方做做试试。我马上要过去隔离的小楼去跟麻醉科的人一起测试监测设备,防止因为挪动安装有问题,关键时刻掉链子。我们新主治都派上这个活了……”   “什么隔离小楼?”   “啊你在资本主义安乐窝好逍遥。”王东道,“如今飓风进京,咱们医院也已经有了几个病例。多亏老大先见之明,早有准备,要说呢,老大说的就是真理,这临床上的规矩不是八股,关键时刻真是能救命的……但是这次上面……”他说到这里停住,想起来郁青元毕竟是郁宁衅的爹,含糊道,“反正,我们现在是战备状态。急救中心那边是水深火热状态。李波他们过去了……不多跟你说了,我得去干活。明天教你炸排骨。”   王东说罢挂了,苏纯呆了一会儿,郁宁馨在那边喊,“他怎么说啊?”   “他也是感觉派,得重新凭感觉做了,才能量化给我们。但是现在忙,没空。”苏纯想着他说的‘战备’和‘水深火热’,有些担心,然而莫名地觉得,凌远在,自己又有什么好担心?这时惊诧地看见沈之诚自有他的办法----既然买了三倍量的排骨,大少爷干脆分成三批,每批固定时间,如今都捞出来,分了三盘,颜色都可称为‘金色’,只不过一盘已经金得发棕,一盘还透着粉,介于中间那盘---也许就是微微金色?   沈之诚举着铲子道,“小马过河的故事告诉我们,有实践,才有真理。不进行一次全过程,怎么知道写书那个人的金,到底跟我们的金是不是一种金。咱们待会口感决定一切,记住标号哈,师傅你脑袋清楚,你负责,看看最后最好吃的那盘,是炸了多久的。”   苏纯乐着一拍他肩膀,“有理有理,还可能每个人口味不同呢!赞!你果然很牛,脑外的就是脑子好嘛!”   沈之诚得到苏纯赞美,简直热泪都要流下来。想起来中学时候,每班4人去参加竞赛培训,一共32人中,他虽然成绩不差,但显然是最水的一个,被赛进去,完全是班主任对于他妈妈的报答,那时候他认识了苏纯,而苏纯自然不认识他.   当时的培训制度都是听完课,做完习题才能离开,每一次,听课时候苏纯目不斜视,做题时候只看自己卷面,而且一定是第一个交题走人……14岁,已经178,被许多小姑娘尖叫着流川枫仰视追随的沈之诚,在每一天傍晚的习题课上,总是有那么一个时刻,无限仰慕地看着苏纯淡定地站起来,收拾了文具,把第二天老师一定会拿来作为标准答案模板来讲解的卷子放到讲台上,背起书包走出去。他总是会在听见轻微的课桌响的时候抬起头,然后看见她单薄的背影,挎着显得超大的书包,在夕阳的余辉之中走出去,被最后的夕阳把头发染成了柔和的金红。   沈之诚低头看着那些自己看着别扭,恐怕看着自己也别扭的竞赛题,忽然就觉得,听课时候微侧着脸一边对着一串数字微笑的,给同学讲题目时候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对于别人的崇拜,甚至有的女孩子的嫉妒的评论从来无所谓的,甚至是……除了2,3女伴,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议论或者八卦的兴趣的酷酷的苏纯……这就是独特。超越了所有其他女孩子的独特。   苏纯不美,然而苏纯独一无二。   于是这个独一无二的苏纯,成了沈之诚让自己努力的最大动力,那次集训之后,他固然没有拿到任何名次,连预赛都没有过,回去却发奋图强,中考第一次进了年级前50……可是,独一无二的苏纯,并不出意外地因为理科竞赛得奖,进了对于他而言,连努力都已经没有方向的全国理科班。   沈之诚在高中继续努力,内心期待有一天,就算仍旧跟她差距太远,却可以在p大或者t大碰面,而他的成绩,在他放弃了篮球和游戏之后,也确实勉强可以一拼,直到报志愿,被母亲逼迫考医学院以后进公司方便,他向来是随和孩子,更也明白,心里的那份独一无二,真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何必又让自己失落?倒是并没有想到,进入临床实习之后,走进手术室,仿佛在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沈之诚想,他长到这么大只做过两个梦,一个是离独一无二的苏纯近一点,另一个,是拼尽全力,做个合格的脑外医生。而后一个,显然是更靠谱。于是,他在穿上白大衣后,惦记一定是在p大t大数学系里演算着他这辈子也搞不懂的神秘数字的苏纯,少了些。也先后谈了那么几次被姑娘纠缠的恋爱,每一次,都提不起来兴致,最终,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想起来夕阳里,把卷子放在讲台桌上,转身安静地走出去的苏纯。这一次恋爱,便就在苏纯隐约的独一无二的背影中,无疾而终。   那是个白日的梦。   如今,此时,上帝竟然就让他距离梦想,到了这样近的距离。   沈之诚简直觉得,上帝兴许是他亲爹。   第三十六章 1   李波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   1点多醒来一次,想了想,再打蒋罡手机,卧室座机,都没有人接;躺回去,还是睡不着,干脆去查看林念初的情况,她倒是睡得还算安稳,体温却还是在近40度,没有降下来。   他在她病房外呆了一会儿,回去,强制自己数数,数到近万才迷糊过去,然而被一个极端可怕的梦惊醒,醒来他大汗淋漓,t恤湿透,心跳仿佛砸在胸腔上,却已经记不起刚才梦见了什么。   看表,差一刻四点,他靠墙坐着,再度拨蒋罡的电话,依旧是没有人接,父母的电话,一样是无人接听,李波打开笔记本电脑,胡乱地浏览着新闻,呼点乱击了一阵之后,登录了蒋罡怀孕之后经常跑去跟其他准妈妈交流的网站。   那网站是如今人气最高的网站之一,蒋罡只去妈妈版,时不常地发帖跟人讨论,有时候也争论,有时候各位神经高度紧张的准妈妈,拿各种民间偏方来散布误导,比如各种会影响胎儿发育的‘热’和‘寒’性食物,比如坐月子如果用冷水刷牙,会落下终生痛经,甚至有人说,月子里是万万不能洗头的,曾经她的嫂子在月子里洗头了,半夜流鼻血,厂里的医生说了,那是因为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头部受激,恶露上行,都冲到了头部,于是会从口鼻出来……那天李波在佩服着楼主或者是那位厂医卓绝的想象力的时候,浏览各种回帖,忽然发现有个回帖仔仔细细地贴了一个血液循环图,那图画得十分清楚明了,心脏部分,二尖瓣三尖瓣室间隔特别标出,那位ID说,我不是学医学或者生物的,但是这是中学生物课本的图解,我们可以看到人体血液循环的方式,以及血液逆流是在有怎样生理缺陷的状况下发生的。二头部受激,能否……那个ID的名字是---机器猫。李波当时就乐了出来,他曾经问蒋罡用什么名字发言,蒋罡不肯说,不许他去偷窥,而这十分蒋罡的回帖方式,一下泄露秘密。   自那之后李波简直爱上了去看蒋罡跟人争论或者傻乎乎地问些问题,再不然就是跟人请教孩子的照顾,他经常是看着她的发言,大笑出来。而现在,他登录进去,果然没看见她发任何帖子,最后的登陆时间是昨天晚上10点。李波想要退出来,突然看见最上方流动条上,居然是红色大字的‘急救中心沦为疫病场,著名医疗主持人谢小禾实况录像披露急救中心现状’。李波一愣,那个视频,在他们看见的当天中午,就已经被封得彻底,把谢小禾的录像上传xh社,并写评论文章的傅雅彦被立刻停职,博克被封,这个视频很快从网络上已经完全失效。   今天,为何在如此人气高的网站的新闻流动条出现?   李波点那个流动条,发现视频被传在人气最旺的杂谈版面,点击率极高。他想了一想,回到xh社官网,医疗版面,果然,这视频,在那里,也恢复了。   这是否表示官方的态度?   Quarantine 一词,这时候忽然钻入李波的脑袋,父母和蒋罡连夜开会,是否意味着,在京部队将要被紧急调集,参与应对突发状况,配合武警部队对疫区的隔离封锁?   对疫区的隔离封锁……   李波翻身跳下床,抓起一件白大衣披上,几乎是快步跑的,往林念初的病房过去。边跑,边打刘以强的手机,“对不起刘老师,这么早。我想,我们现在立刻给林大夫把确诊胸片作了,确定不是飓风之后,您,赵老师和林大夫,先第一批回去……”   ……   美国c州,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   苏纯和郁宁馨的小小公寓里,微波炉正在加热昨天晚上剩下的糖醋排骨和麻辣虾,俩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微波炉,这时候敲门声响,郁宁馨一回头,从门口窗户看见外面站的沈之诚,郁闷地道,“完了,他也来分他那份了……”   苏纯给沈之诚开门,沈之诚一进来就道,“昨天觉得三号排骨口感不够好,可是一闻味道,勾起馋虫……”   “你昨天说要扔掉呢。”郁宁馨瞪沈之诚,“如果不是我和苏纯阻止,觉得毕竟花了那么多功夫,不舍得。你就当扔掉好了,哪儿有从垃圾箱里捡起来吃的道理。”   这时候微波炉停下来,郁宁馨过去,端出排骨,俩人的米饭早已盛好,她依旧把排骨和虾分成两份。   苏纯觉得这有失公正,然而自己打算对不公正表示沉默,赶紧坐过去,端起自己饭碗。   沈之诚却没有对不公正发表抗议,倒是拉过把椅子坐过来看着她俩,“我顺道过来接你们一起去上下午课。今天下午咱们都是公共卫生管理课。最主要的是,通过昨晚咱们三人的完美合作,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结果,我觉得咱们有必要以后继续合作。我昨天回去又查了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的菜谱,比糖醋排骨还要容易些。明天就是周末了,咱们今晚课程结束,就可以去采购……”   郁宁馨眼睛一亮,复又黯淡,“太耽误功夫。周一要做病例汇报……”   “磨刀不误砍柴工。”沈之诚笑嘻嘻地道,“吃好,精神好,情绪好,干活更带劲。我建议咱们做完,吃完,在一起回学校图书馆奋斗。”   “也不错。”苏纯首先点头,“在宿舍看书确实效率不如图书馆。况且有时候需要随时找文献。”她看看郁宁馨,“沈同学肯给咱们搭顺风车的话,确实可以晚上再回去读书。”   郁宁馨的眼睛在沈之诚身上转了两圈,似笑非笑,苏纯正低头陶醉地吃着排骨汤浸润的米饭,沈之诚悄悄地对郁宁馨作揖,然后又说,“小郁,我昨儿回去跟陈炯一吹牛,陈炯也动心想加入。如果真把他拉进来,有他和师傅两位牛人在,我觉得咱俩的正业一定能与烹饪事业一起突飞猛进……”   “啊对你俩一屋。”苏纯连连点头,“陈同学专业英语强我太多。拿英文写病例报告简直比我拿中文写得都快。对啊,沈同学,”苏纯瞧着他,“你有这么个大牛睡在身边,干嘛总是舍近求远地麻烦我……”   沈之诚一个哆嗦,郁宁馨哈哈大笑,“睡在身边……”幸灾乐祸地瞧着沈之诚。   “他水平虽高,却没有乐于助人的精神。”沈之诚说得面不改色,“我求助时候,他大半时候会说,自己去查,甚至,‘你高中英语怎么学的’……”   “陈同学真是实话实说的英雄。”苏纯心里叹息,然而想着未来的美食,把这句话咽回肚子。显而易见,沈之诚在未来的美食事业中,不仅可以充当车夫这一必不可缺的角色,而他烹饪的天赋,明显要比自己和郁宁馨强。   旁边的郁宁馨这时却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态,“陈炯那个自大狂,我不要跟他一起做饭,更不要向他请教……”   沈之诚笑道,“你们俩都普外专业。而且,我透露给你一消息,他是要打算考你们院长,凌教授的博士的。我看依他水平9成可以考上。回去,你和他可能继续抬头不见低头见啊。”   郁宁馨撑住额头,恶毒地但是有些没有底气地道,“那可也不一定。”   苏纯这时候已经吃好了饭,收了碗,看时间还有些富裕,打算上网把两份病例报告打出来,才上了internet,自主跳入的msn首页,新闻首条竟然是   “一周前尚自对各界宣布北京无飓风病例的新上任中国卫生部部长郁青元,以及北京市副市长郑钧为被免职。”   “中方彻底改变口径,新发言人,将在飓风期间主持卫生工作的许乐风表示,这是一场硬仗,我们将竭尽全力,打好这一仗。”   “许表示,据最近统计,北京市所有病例,已近200。其中包括了大学,医疗机构之中的爆发。”   “今晨5点,武装部队封锁了一家中国的著名医疗机构,北京市急救中心。据悉之前民间视频曾经流传,该医疗机构已经发生严重的医院内感染。这是几十年来,中方第一次对医院实行全方位封锁隔离,急救中心自即日起,由武警接管……”   苏纯呆呆地望着屏幕,画面上,带着好似防毒面具般的武警战士,晨曦中显得清冷的急救中心,看不清脸的穿白衣的人,有着刺眼的黄色的封锁条……   荷枪的武警,拉着黄色的封锁带,将急救中心围在了其中。   晚春北京的清晨,清寒依旧。   急救中心,已经被拉起的黄色塑胶封锁条,彻底封闭,每隔几米,都有一个戴着状如防毒面具的面罩的武警战士,穿着太空服般的防护服,笔直地,端枪而立。   而封锁圈外10来米处,若干背心上印着不同媒体机构名字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摄像机镜头的方向,对着被围在记者圈内的两个人,一位,是武警大队的大队长,而正在说话的,却是一位宽大军装已经遮不住隆起的腹部的女上校军官。   “这次一切出于疾控目的,卫生部门,市委领导,军委领导在明确急救中心飓风疫情的第一时间,决定即刻封锁隔离疫区。”   “封锁只是为了控制疾病的传播,绝不等于放弃。党中央高度重视被封锁区内的医护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病患及其家属的工作,身体,心理需求,刚才大队长已经讲了对于资源补给方面的保证,而在此,我作为被总参谋部,总政治部特别委任的通讯项目技术问题总负责,可以告诉大家,为了打好对抗飓风这一仗,为了让隔离区内的各位医护人员能够安心地工作,治病,我们将2个月前才通过各种测试,将要用于快速反应部队通讯的C计划的部分,改装用于此次飓风战役中,作为各个被封锁的疫区与外界医疗系统,各医疗系统之间,各相关部门与医疗系统之间的全方位,无阻碍交流通讯之中。”   “作为之前c计划硬件部分的主设计负责人,我既然临危受命,给军委领导的保证是,保证完成任务,不让对飓风作战,因为通讯联系受到任何阻碍。而今给各位记者,各位市民,以及……”她停了一下,声音略为发颤,然而旋即恢复平静,“隔离区内的医护人员和患者,保证,疫区与外界的一切对话,疫区的所有要求,自由无阻碍。请你们信任我们。也许这个时候说信任很难,但是……”她深吸口气,对着急救中心的方向鞠躬,“我知道疫区内的医护病患坚持得有多么艰难,而这个时候,又对封锁隔离有多少的疑惑和不安,但是这个时候,请你们相信,我们是一样并肩战斗的战友,我们在一起,我们绝不会放弃。我们怎么可能放弃?”   “请你们一定要信任我们。”   ……   李波面无表情地坐在急救中心传达室里,对面,是两位肩扛将星的军官,一位,是他父亲李卫国少将,另一位,是解放军医疗系统总负责人,袁承开中将。而传达室外面,战了3位荷枪的武警战士。   “李副院长,我理解你的心情,更完全相信你不是故意破坏隔离封锁,所以,我们不会对你刚才的行为追究。”   “我们知道你在之前的一周中,工作得非常出色,团结激励了医护人员与病患,更在最短时间内很大程度地建立了条理分明的应急分层隔离,预防规范,与其他医院紧密合作,很有效地缓解了急救中心内肆虐的疫情。希望你在之后的隔离中,继续你的工作,直到我们对抗飓风的战役取得彻底胜利。”   “李副院长,在九所医院与急救中心的合作上,在上一阶段,你们做的可称为创造性的,奇迹地完美无缺,但是,如今通关全局,飓风的蔓延,比你们能想到的更为严重,于是之前你们已经制定的方案,不再适用于下一个阶段。下一个阶段是全市,各系统,各部门,甚至是全国,共同协作的阶段。”   “你们需要服从命令,听从指示,你们必须服从命令,听从指示。”   袁中将说到此,声调里有了严厉。   李波抬眼,淡淡地道,“我一直想服从命令,从2周前就在等待命令。但是命令迟迟不来,瘟疫却已经来了。我一点都不想自作主张,自作主张那是因为一直等不来命令!”他抓住桌沿,声音忍不住地提高,脸上挂着讥嘲而又悲凉的冷笑,“到看见武警战士荷枪而来,我也没有意外,事实上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我甚至在电脑里有多少套当这一天到来时侯,我们如何安抚下属与病患情绪的计划,我与凌院长,严校长多次讨论,请医学院心理专家组评估修改……今天,我没有想引起暴动,我只是想把一个已经被确定并非飓风病例的病危的同事,送到对于她的情况,医疗水平更好,更有把握让她康复的地方去。”   “只差了这样5分钟。假如我们不是坚持多次确诊,绝对排除飓风,如果她不是在走之前,一定要确信所有她在这里的工作经验,体会,都以书面形式留给了其他医护人员,她不会被正好截回来。我只是想把她送回去。她在1周多前,没有这些荷枪警卫的时候,没有离开,主动隔离,然后,她在排除感染之后,没有责任留下的情况下,因为这里已经倒下太多医护人员,又有太多病患,所以没有走,没有轻松地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留下超负荷工作。这里的,现在你们看到的许多人,包括与荷枪武警冲突的我在内,都一样,我们等命令时候没有命令,我们在没有人可以逼迫我们进来的时候进来,在没有被武装封锁的时候没有离开。”   “我只是想把她送出去,让那边医院关心她的人也能继续安心工作,让这边希望她痊愈的人也能安心工作。她尽其所能给了患者她所能给的甚至是超出了极限的努力,我们只是想给她一个更好的医疗条件而已。我宁可你们对我刚才的行为问责,我也绝对会继续工作到飓风结束或者我感染牺牲。但是希望你们给一个……”   “小波,这是命令。你应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没有任何例外地遵守命令。对抗飓风是一场战役,战役当中,不能在任何地方开了‘额外’的口子。我和袁中将,一定会在不破坏隔离封锁规定的情况下,想办法为这位可敬的医生提供尽量好的医疗条件,但是不可以在封锁之后,让一辆救护车出封锁圈。”李卫国突然开口,眼睛里有许多复杂的感情。   父子对视良久,李卫国缓缓地道,“小波,其实你明白。”   “你就是不甘心,可能也有委屈,更有太多的不信任。我们无法为从前解释。因为现在再解释也没有意义。”李卫国声音有着沉痛,“但是,现在,服从统一命令,服从统一安排,是最有利于全局的做法,也是最终战胜飓风的唯一可能。”   “我们只能从现在开始。”   “你们也必须信任。”   “包括信任,让小罡来,不是你说的,卑鄙无耻地让一个孕妇来在大众面前做秀,而是因为她确实是c计划的主设计人员,c计划运用到此次,会极大地有利于最新情况交流,而这套计划,高科技成分很多,确实辛苦小罡,可是正因为她做这个技术负责,是最最有利于c计划最短时间地植入到对抗飓风战役中来的人选,所以军委才作此两难的选择。而她,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我想也不会来带着你们的孩子们来做秀。”   “小波,你不要让她失望。”   李卫国说罢,站起来,把放在手边的军帽戴在头上,对旁边袁中将示意,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李波呆呆地在传达室里坐了一会儿,把防护服穿上,往急救中心里面走去。   楼道里,许多人,许多的眼睛,望着他。   “我们继续下去。”   他站了好久,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有人哭了出来。   更多的人哭了。   甚至是混杂着“我想回家”“我想妈妈”的说话。   李波没有拿出慷慨激昂的话来安慰她们,只是站着,任由更多的人哭出来,哭声一片,然后,又等到哭声渐止。   “在没有人封锁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离开。”他平静地道,“我们一直带着恐惧克尽职守,我们在恐惧中以这样的希望安慰自己:会有人来帮助我们。会有人给我们以强有力的支持。我们坚持下去,因为信念,也因为希望。”   “今天,我们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在没有得到卫生部门通知,在前一天官方还否认我们的病例的情况下,等来了荷枪封锁。”   “他们说,这是帮助的一部分。理论上,我承认这是。”   “但是感情上,我真的很难接受这样的对待,这样态度的对待。”   “并且,我也对他们,没有足够的信任。即使里面有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妻子。我现在无法对你们说出‘我信任’三个字来。所以,是,我情急之下袭击拦林大夫的车的武警,多枪与他们对峙,也确实,我也不知道,如果当时不是我妻子正好出现,我会究竟怎么做。我更坦白承认,当我看见她时候,我愤怒到了极点,我倒现在,也不相信所谓没有做秀成分的鬼话,即使这话来自我父亲。”   “我会继续像从前一样工作下去。但是我不再要求你们。我们的后院有相对无污染区。所有确定没有感染的医护人员,家属,其他病患者,都可以过去。可以放弃这边的工作,我对你们不做要求。”   “所有愿意跟我一起再不得不信任一次的同事,就让我们坚持到底。”   他说罢,不看任何人,自行往院长办公室走,穿了防护服拿了病历记录,准备自己去查房时候,发现,方才那些哭着,想妈妈想回家想孩子的医护人员,依旧在做着方才在做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改变。   这时候赵永刚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李波,咱们继续。确实,如今被封锁在内,我们的病例密度太高,还有许多飓风之外的潜在院内感染可能,我们的综合医护人员不够,我们……困难太多。但是,不管别人做秀不做秀,不管做秀的成分有多少,不管前事,更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现在只想创造奇迹。我们被迫创造奇迹,我们为了……”他搂着李波肩膀,向周围指去,“这么好的医护人员,必须创造奇迹。小波,咱们加油。”   第三十六章 2   凌远接到刘以强电话,得知急救中心被武警接管,一切人员,车辆,不得自由进出封锁线的时候,刚刚走到呼吸科门口。   五点二十三分。   40分钟前,凌远接到李波电话,李波只简单说,第一,林念初确诊不是飓风病例,第二,她存在严重肺部感染,不排除并发心肌炎,需要呼吸科心内科尽快会诊;第三,有一些安排上的变化,要提早把她先转回来,赵永刚和刘以强正在整理病案资料,这里的大夫再度把诊断要点和治疗心得强调,之后,就要出发了。   当时李波没有说安排变化的原因,凌远也没有问,只是心跳有些加快,手心出了汗。他放了电话,给心内科值班的副主任电话,请她六点左右过来呼吸科;给呼吸科电话,提前准备病床;然后,只盯着表针走,秒针才不过走了两圈,竟是觉得无比漫长,背心更是一会儿发冷,一会儿燥热,坐不安心,站也不安心,这两分钟的功夫,出了一背的汗。   凌远干脆抓了钥匙出去,飞车到隔了4条街的农贸市场的早市,这会儿已经有人在给摊位上货,但自还没有任何客人,他抓住了个正上蔬菜的菜农问,“卖水果的摊在哪?”   “大哥您看这西红柿多好?比水果营养价值还高,抗癌,美容;还有这青萝卜,大哥我给你说,最近传说流行瘟疫,从南边儿窜过来的,那边儿人都吃青萝卜,能防得病……”   “水果摊在哪?”凌远塞了张50的钞票给他,他愣了一愣,指着10多米外一个正在从车上搬筐的大妈道,“那边。她家水果最全,质量最好。”   凌远说了声多谢,往那边跑,却被他从后拽住塞了一塑料袋在手里,“大哥,你拿俩青萝卜!真的,能抗病。最近大家都买青萝卜,我这特地上的……”   10分钟后,凌远在车里呆坐,手里把玩着几只红彤彤的饱满的垆柑。   曾经,她还是实习生轮转外科的时候,他是第一年的住院医生,带教;有个做完手术几天的9岁孩子,该开始进流食了,却什么都不肯吃;她跟她的带教管那个床,那天,她就拿了个桔子来,用小刀挖了个孔,把里面的桔瓣小心地抽出来,再小心地把那一丝丝的筋都摘干净,灵巧地剥开半头明的那层内皮,把桔红色水灵灵的桔肉去擦那小孩的嘴唇。小孩果然食欲上来,先吃了几片林念初剥成这样的桔子瓣,然后被她哄着,将流食吃了一小半。   那天她从病房出来之后,被他截住,看见她手里还拿着那个掏空的桔子壳,笑道,“这该不是冰心阿姨的小桔灯后遗症吧?”   她脸一红,没否认,“确实,确实。自那之后,我强迫症地这么‘剥’桔子。不过,”她耸肩膀,“如果桔子比较饱满的话,总是撤得不完美,开口那里会被扯开的。”   “你让周明给你弄,他保证能抽得完美无缺。”   “别逗啦。”林念初撇嘴,“他肯定表示莫名其妙,把时间浪费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   “可能,可能,”他点头,“更可能骂你,没有查对那小孩的肾功能指标,就给他吃营养科开出来的餐谱之外的桔子……”   “啊?糟糕!”林念初脸都白了,转身就要冲去护士台找病历,被他一把拽住,“肾功能正常。”   “那又不是你病人你哪记得清楚我得看看……”她哭丧着脸,拔腿就走,凌远拽着她,“科会诊时候,所有指标都过过,我看过一遍的,从来不会记错。”   林念初出了口长气,却还是不放心,终于是检查了,然后小心地对他道,“我错了,下次注意。”   完全是学生对上级的认错态度。   他这才真正反映过来,占了早上学和跳级的便宜,她照说该循规定叫他老师了。于是他笑道,“凌老师指示:下次注意。医德高尚,爱心感人,最关键的是吃得精致。林小姐显然是娇生惯养的,才能知道这么个吃法儿。”   林念初越发脸红,“那是生病没胃口时候,我妈才这么给吃的。”   凌远想了想,凑在她耳边道,“那,在周明那里,有这个待遇吗?”   林念初翻白眼,长呼口气,靠在墙上,“喂,凌老师,自重身份啊。您现在是代教老师。不要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在两个学生之间挑拨离间。”   “我从来不自重。”他更低声地道,“等你什么时候对他忍不下去了,我给你挖完美的小桔灯,然后无条件提供精制服务。”   林念初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苦笑,“凌老师,除了调戏我之外,您的人生,是不是还能有些更有意义的乐趣?”   “还可以宠爱你。”   他说罢哈哈大笑,看着她习以为常地缩缩肩膀,冲他摆摆手,“好,玩吧,玩吧。随便你。”   5点15分,凌远开回医院。   5点18分,他从停车场往住院楼走的时候,下意识地经过大门口,希望能与送她回来的车恰好遇到。   5点23分,他接到刘以强电话。   5点25分,他依旧握着电话,5点30分,还是握着。   “凌院长?”那边刘以强第四次重复,“凌远?凌远,你听我说,好多……好多记者都在采访这个封锁的事情。朝廷台。而且,我看见了,那个因为跟小谢合作,被停职察看的小傅,也到了。还有,小波的媳妇,说保证通讯……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压力比我们都大,刚才李波……”   “刘老师,”他终于开口,“你们放宽心,继续坚持工作,尽量注意劳逸结合。”   “啊?”刘以强刚才亲眼目睹李波情急之下,竟然与武警冲突,心里知道这两个年轻领导,这些日子以来,承担实在太多,压力实在太大,更涉及最亲近的同事朋友,恐怕已经到了极限,更明白林念初与凌远情份大是不一般,这时已经准备了许多宽慰凌远的话---虽不知能否有用。   却没想到,他说出来‘你们放宽心’这样的话来。   “医院,卫生部,全市,全国,”凌远继续说道,“都会支持你们。高调隔离封锁重灾区,重要媒体采访,表示政府全面承认疫情。后续工作一定会跟上。你们的情绪不要乱,这是最艰难的时候到了,也……快过去了。”   刘以强张着嘴居然说不出任何话来,也没听进凌远后面说的什么,到最后,只愣愣地道,“凌远,念初……你要不要跟她说两句话,鼓励鼓励她?”   凌远没有答这句话,只保持着方才一样的语调,“刘老师,那边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都及时给我说,我们不能直接干预,也可以努力向上面反应。李副院长毕竟年轻,做管理的时间也短,真是难为他了。您和赵老师,都是这么多年老主任,多帮他。”   他挂了电话,站了一会儿,对着已经过来的心内副主任,呼吸可主任淡淡地道,“政府开始统一管理。我想今天一定会有不少计划变动。大家在接到通知之前,保证严格遵循我们已经制定的防护制度,保证其他病人的正常门诊和治疗。”   他说罢,转身走回自己办公室,锁上门,打开自来水水龙头,开到最大,灌满了一整池的冷水,把头埋了下去。   ---   一下午的课,苏纯集中精神集中得相当艰难,若干次走神,神思飘回了中午时候看到的消息,再又强拉回来。   这一下午3个小时的课,苏纯记了10多页笔记----她本来从不详细记笔记,都是边听课,边消化,落在本子上的已经是概括总结,而这一天,却是靠着记笔记不让自己的神思飞得太远。   郁青元免职。   郑钧为免职。   武警接管急救中心。   飓风登陆北京。   ……   这在近十年来,是从来没有过的大事。   苏纯忍不住地去看旁边的郁宁馨,后者,一如中午刚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一样,面无表情。   总算是3个小时的课过去,苏纯飞快地收拾笔记,抓起包,与郁宁馨两人不约而同地快步往外走,谁也没有对谁说话;到门口,沈之诚已经赶过来,刚叫了她们名字,俩人便不约而同地道,   “今天没空买菜做饭。”   沈之诚呆了一呆道,“我送你们回去。赶紧查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出了这么大事情,前两天还说北京没有飓风病例的,突然就武装隔离了市急救中心……”   “前几天网上有过一段采访急救中心的视频,拍的是急救中心的真实状况。当时已经发生全面院内感染。只不过那段视频很快不能看了。”旁边陈炯瞥了他一眼,“你忙着搜集各种英语语法问题去请教你师傅,我说的时候你压根没听进去。”   “然后呢?陈炯你一直关注?网上的小道消息我以前一直觉得真的少假的多,又不愿意花时间去去伪存真……你看了?觉得有什么靠谱的?”苏纯忍不住挤到沈之诚和陈炯中间。   “我没有跟。我只是看了视频。在专栏主持人傅雅彦那里,后面有写到医科大9所医院共同支援急救中心和应对飓风的办法。里面一些涉及了专业内容的东西,是引用的第一医院凌远院长的原话。其实我就是因此才发现这些。我打算考领院长的研究生,会比较关注他的发言,搜索时候,恰好搜索到了这里。然后一个好奇,看到了那个视频。”   “他……他说了什么?”   “一些对飓风瘟疫的分析,认为飓风在北京早已登陆,呼吁政府介入,以及强调医护人员隔离防病意识,等等。”   陈炯说得十分平淡,苏纯心里却越发火急火燎,越走越快,不由自主地跑起来,沈之诚小跑着跟在后面,已经掏出来手机给家里拨电话,接起来电话的是奶奶,一提到‘飓风’,老太太立刻道,“我一看见这个新闻,就说阿弥陀佛,宝宝在美国,我这心就放下一半……现在这个电视台,所有台都在说这个飓风,让市民不必要情况下少去公共场所,发热要去专门门诊,还号召市民戴口罩。你说说,昨天我看电视还宣传黄金周呢,今天就让戴口罩。看,现在中央台,这个许乐风同志在说,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控制飓风,消灭飓风,保证病患救治,切断疾病蔓延,是最重要的,重中之重的工作;要全市全国,各部委的工作都要服从这一最大优先……”   沈之诚听奶奶说得,又是紧张,又理不出头绪,于是一边叮嘱老太太多喝水多吃水果蔬菜,这些天少搓麻少熬夜看电视连续剧,提高免疫力是对抗病毒的王道,一边挂了电话,拨了他妈电话,手机关机,打到秘书那里,却是办公室打杂的实习文员接起来,小姑娘一如既往地对他比客户还要热情,对他妈比对所有偶像明星还要崇拜,告知程总一大早就好几个会,由衷赞道,‘程总就是眼光独到。上周刚拍板决定超低价进的一批老型号的呼吸机,相关器材,监护设备,相关耗才……当时大家还七嘴八舌地争论,拿出这数据那数据地白活,说什么如今用于抢救的器材,中小医院不大进,大型综合医院都求最新型号……好么,今天,几个政府大单就上了门了!’   沈之诚听得越发晕菜---政府大单?政府统一大批量购买医疗器材了?因为飓风?   刚忙着准备行李出国时候,确实大约知道因g省出现疫情,医院的领导们大会小会不断,做医疗器材生意的他娘也确实走了一趟g省,但当时,媒体报道,全在两会和海湾战争上,爱国者和飞毛腿显然比传说中的瘟疫吸引了他更多的注意,及到到了美国,见到同一项目的同学中居然有苏纯那一时刻起,什么萨达姆,什么军舰,什么导弹,全都成了彻底的不相干,更别说那g省流传的瘟疫了。其实,他曾经收到过群发邮件,医学院同学纷纷说飓风已经登陆北京,更有同学转发一些号称‘病例爆发’的小医院的消息,以及学校,商场……上个月,还有人引过,说世界各地,尤其香港台湾,都报道了病例,而世界卫生组织宣布g省和北京为疫区,国内媒体却还在歌舞升平,当时他开玩笑说该同学一贯不遗余力地打击政府,知道他的,明白这是对祖国爱之深,责之切,实忧患之,不知道的,一定觉得他有某功中坚分子嫌疑,那哥们痛心疾首地痛斥他麻痹---更因他之前在邮件中向众兄弟激动宣布再遇梦中情人,那哥们说他醉死在温柔乡里算了,俩人在邮件里很是互相攻击了一番,最终,沈之诚实拿着郁青元的官方发言砸过去,‘真象你说的,飓风都登陆北京了,部长还敢谈笑风生地宣布疫情有效控制,北京地区全部为输入病例。你当部长是猪吗?’那哥们气愤回了几个字,“他是不是,不知道,你肯定是。”   沈之诚胡乱琢磨着,那边小姑娘还在激动地赞美他娘有多么英明神武,他心想这小姑娘听风是雨,出于对他娘的崇拜和对他的花痴,臆想出个商业奇迹也不意外,也懒得听她扯,挂了电话专心开车,从后镜看,郁宁馨保持着方才的表情一点未变,只是双手平铺在膝盖上,发呆;他有些奇怪她居然连个电话都不给她爸爸打,觉得十分不和常理,这个时候,无论是想把事情弄明白,还是本能地关心父亲,她都该着急跟郁青元联系上吧?要是自己,现在应该已经在订机票了。   而苏纯,给许楠打了电话,嘱咐她一切小心,少去公众场合,给学生上课注意距离,那边一边应着,一边万分不解地道,‘怎么突然就这么严重了呢’,然后,似乎对这疫情并不担心,抓着苏纯聊天,说到自己和邝镇扬自从从海南回来,还没有见过平安,昨天收到严斌一条短信,说是带平安去美国治病。他说十分幸运地给平安申请到一个基金,这个项目说可以成功防止移植后的病毒复制---这是目前平安面临的最大问题。许楠把这医学院的名字和项目告诉苏纯,这一次居然记得一个字母都没有错,让苏纯给她打听,究竟有多大效用。   苏纯这时并没有心情讨论平安,再嘱咐她几句,尤其是近期不要去医院,把试管的事情延后,然后,挂了电话,啃着中指,仿佛在努力思考。沈之诚对她说了好几句话,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才一进门,苏纯和郁宁馨就各自打开电脑插上网线上网,果然,各大网站,都是满版的关于飓风的报道,各个网站最醒目处,都以大幅图文刊登,新总书记表示‘战胜飓风是我们新一任领导班子面对的第一个挑战,我们要尽一切努力应对好这个挑战,给人民交出一个满意答卷’。   新总理,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走了一个商场,2所著名高校,非但没有清场,还与高校学生围坐恳谈,当场询问学生们对于传染病防护的概念,自我保护的概念,问学生们‘怕不怕’‘有没有信心’,表示‘我们是有信心的。’   而除去两位核心领导表态,鼓舞士气的新闻之外,最醒目的就是,许乐风同志临危受命,接管卫生部工作。   许乐风同志首先代表政府向人民道歉。在前一段时间中,卫生部的工作做得不好,统计,协调混乱,各个环节存在疏漏,各级负责同志麻痹大意,缺乏对传染病爆发的警惕性,造成上报缓慢;而新闻媒体缺乏责任感,没有及时整和有效信息,对大众公开透明报道,让老百姓第一时间掌握确切消息,指导生活行为。   许乐风同志微微鞠躬,神色沉痛诚恳,文章称‘全场,包括外媒记者,为这种道歉的姿态动容。’   而后,许乐风同志表示,在前段时间,有关领导已经意识到飓风疫情的严峻,从多方调查核实,才发现了卫生部工作的问题;一旦确定,立刻采取果断行动,组织各相关部门负责同志,要求各部门保证一切为对飓风作战提供绿色通道。国务院动用应急基金8000万,用于第一批购置一线临床工作者的防护隔离设备和对于飓风患者的医疗投入,财政部动用国库预算,第一步计划动资5个亿用于防治飓风的工作。   许乐风同志动情地说,疫情凶险,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们虽然未能阻挡疫情于家门之外,却不会被疫情打倒;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不会放弃一个患者。我们将透明公布每日疫情,我们明白这将对旅游,商业带来影响,甚至会影响经济的增长幅度,但是各位,我们要将目光放长远。   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高于一切。   文章称‘此时,全场响起热烈掌声,社会各界,抗击疫情的决心异常高涨。’   本日下午,许乐风同志将召开全市卫生系统负责人交流会,具体部署抗飓风工作要点,并且公布第一批包括医科大9大教学和附属医院,市属6所综合医院定点飓风病例收治医院。将于交流会上,首先请已经收治多例飓风病例的第一第二传染病医院专家首先介绍防病常识,报告隔离措施,有效方式方法;并由早期在本院做了较好准备工作,并向上提出疫情警惕的第一医院院长凌远介绍在综合医院快速培训一线医生,统一报道病例,分层管理的经验。   ……   一时之间,官媒,各著名网站,全是飓风。   苏纯机械地一条条浏览,一时之间不能适应从昨日到今日的巨变。难道有一天,自己完全不愿意浪费时间的所谓的小道消息,竟成真实?   迅速检索该病,传播迅速,症状严重,死亡率目前高达近10%……其中,多数为医院内感染,截至目前止,医护人员感染率……死亡率……   苏纯不由得再度把中指塞到了嘴里,这时已经啃得破了皮。   她再度浏览了一些消息,再也忍不住,抓过电话,想打给凌远,想了想,放下,登陆了自己的信箱,却发现,大概3小时前,也正是他们才刚刚看到急救中心被封锁的消息之后不过1个小时的功夫,有一封来自凌远的电邮。   不过寥寥数字。   他写道:   你会得知有关飓风消息。不要害怕担心,一切都在预料和准备之中。   你主公尚自应付从容,后备嫡系部队不要闻声而乱,务必安心在后方操练。   另:才得知消息,平安因病去世。这对我不是意外。严斌不希望许楠伤心,给她发信说在美国治病,之后会再发短信,告知她平安移居美国。严斌说,许楠是平安生命中最大的奇迹和最好的拥有,他希望留给许楠的,也不是悲伤。以下是他编造的治病信息,请你协助把谎话说圆。   凌远。   --   “我院作为卫生部首批确定的接诊飓风病例的专门医院,上级要求,两天后,将陆续有50名确诊飓风病例,50名疑似转入我院。”   从市里开了2个半小时的紧急院长会议领取飓风期间第一步工作安排回来,凌远立刻召集全院科主任会,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候,下面一片哗然。   “50?一下就50?这……几天前还说只有输入性病例20余人啊?”   “首批医院有15家,就算我们实力强规模大,多收一些,那15家也得有好几百病例!还有疑似病例中,也会有即将确诊的比例。”   “2天50……这,得涉及多少医护和工作人员啊?别说隔离消毒那些繁琐过程,穿脱防护服,层级消毒,给我们工作增加很多负担。如今我们的这几个病例,大家已经高度紧张,把呼吸科传染病科大半的人手都用上了……50的疑似,也得隔离对待,严格监控,这劳动量……”   “赵大夫刘大夫他们还被隔在了急救中心,原本等他们回来交流经验……”   ……   凌远垂着眼皮,待下面议论牢骚了几分钟,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今天晚上之前,工会和医务处将更新全医院范围内的宣传壁报,网站内容,并在医院门口,门诊门口贴出通知,说明我们作为飓风病例专门接收单位的特殊性;请各位主任做以下工作:门诊,急诊,除符合急诊救治标准的患者之外的患者,不予收治,病房所有住院病人,确实未脱离病危状态的患者,以及各科认为病情不稳定的患者,在明天中午之前,给我列出具体名单和理由,请心内科修从善主任,外科周明主任,妇科高秀英主任,儿科刘心安主任作为最后签字负责的专家,主要负责这部分病人的病情重审,我会与几位副院长具体安排这部分患者的住院治疗,与飓风病例以及疑似病例的隔离;除此之外,各科其他住院病人,必须在明晚之前出院或者转入下一级社区医院,与患者交流,监督转出的这部分工作,请内分泌科曲恒主任,外科程学文副主任,妇产秦少白副主任,儿科王书培主任负责。”   “请呼吸科,传染病科,心内科,麻醉科,重症监护科你们几科的科主任负责,立刻成立5支医疗小组,第一批照顾飓风病人。时间为3周,轮三班,每组要包含1名呼吸科主治以上医生,包含2位熟练使用呼吸机,做气管切开的医生,熟练给患者吸氧,以及操作各种检测设备的医生,2位熟悉所有急救过程的医生,请呼吸科连主任徐副主任指导诊断。除以上科室之外,全院各科请派出2名住院医生,1名中高级职称的医生加入。要求是必须熟悉抢救过程,熟练使用监护仪器。”   “各位,这一次,我不采用将表现记入综合评定记分这种方式,因为这次任务繁重,每一个人,从我而至每一位清洁工人,只能尽心竭力,付出120分的努力,努力完成好这次任务,必须完成这次任务。上级用的词是---北京生死攸关之仗。”他说到这里,抬起手,及时制止了又有起来的低声牢骚,“请大家有关于任何条件的要求,尽管提,有任何对于技术层面的建议,尽管提,有任何对于待遇,安全操作,以及补偿计划的担心,要求,尽管提,你们对我提出,我也会向上级提出;但是不要对我提类似‘之前如何如何……’这样的问题。你们不是外媒记者,请把这种置疑政府的权利留给专职人员。我没法回答你们的问题,如今我们的上级,也绝对不会回答这种问题。请把我们的每一分精力投入到解决问题上去。不幸或者幸运的,你们和我一样,责任与义务,就是解决实际问题,尽量管以后,没有精力问及从前。”   “全医院的工作人员,都可以在此时辞职,在此时辞职,将不会影响以后再次求职时候,对于以前工作的客观评价,但是不辞职的同事们,必须服从统一安排。”   凌远说完,环视下面,安静等了1分钟,却没有人提什么问题,连方才的喧哗也没有了,他看了眼表,又等了5分钟,还是没人发言,他站起来,缓缓说道,“从今日起,自我以下,任何医护人员,如出现疑似症状,必须完全遵照规则,执行隔离,不得有任何特殊,不得因为任何人违反隔离规定,如有违反,特殊时期特殊法则,将举报交由执法部门处理。而我作为医院院长,只有一个保证,就是医院将对所有感染飓风的本院职工,或者在此期间感染其他疾病的职工,不惜一切代价地治疗。我相信上级应该已经有了这个财政和人力预算,如果没有,本院有这个准备和能力。”   他说完,正是12点整,他望了下面一眼,停了停,“我们共同努力。”   --   李波与赵永刚一起,站在严斌的病房之中。   3分钟前,严斌因多器官功能衰竭,坚决拒绝最后抢救而死亡。   自10多天前,严斌送因感冒,突然呼吸困难的平安来到这里急救,在平安抢救无效后发病之后,曾经一度呼吸窘迫和发热的情况好转,但是三天前,肝肾功能急转直下,1天前发生多器官功能衰竭,严斌意识一直清楚,坚决拒绝最后抢救,彼时他已经无法说话,用笔在病历纸上写:我签字任何责任表格。我父母已经先后在1年前去世,妻子剥夺政治权利,我可以为自己负责。   “他毕竟医学院出身,当年还是最好的学生之一,知道到了多器官功能衰竭的地步……”赵永刚叹了口气。   “他是不愿意最后的抢救,增加感染其它医护人员的可能。”李波低声说道,“自从我们严格按照传染病院的制度实行隔离消毒,改装病房,正确穿脱隔离衣,面罩,再出现的医护感染,都是在抢救期间长时间暴露于临终病人面前的。而严斌,在好转的一段时间,连输液都经常自己完成,他一直做医疗器材,对呼吸机使用比我们许多临床大夫还好,前几天住三人病房时候,还想帮助其它病人……尽量减少我们的医护人员感染机会。他对我说,一直对医学院很有感情。而自平安入我们医院,对我们,不是感激二字可以言表,如果因为他感染任何人,对他而言,都是死不瞑目。若真有灵魂,不能安生……”他停下来,不再说话。   “我教过他。他是很好的学生。我曾经特别可惜,他没有做医生。他逻辑清晰,严谨认真,脾气又温和,耐心又好。我对病历要求极高,平时各种规矩更大,严斌是唯一一个在实习生中,让我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学生。当时他与韦天舒,凌远他们同届,成绩根韦天舒不相上下。当时他们两个是明确要做外科的,我却曾经想过,动员严斌做内科,还和心内的老修,开玩笑说过,看谁能争来这个以后一定有出息的学生……当年我带连少平时候,偶尔他细致地方疏忽,或者一些推断不够放得开思路,我还会想起来严斌。觉得这孩子如果到了我手里好好栽培,会比我的所有学生都强。倒没想到,多年之后……这也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赵永刚这时摇摇头,声音哽咽,不再说得下去。   “待会儿传染病科专门做尸体处置的大夫来了,我想,由我亲自给他做尸体处置。”过了好一阵,赵永刚对李波说道。   “赵老师,我来吧。”李波冲他摇头,“您是这里呼吸科的水平最高的权威专家。后面工作十分繁重,大家都等您指导……您得,”虽然戴全了面罩,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李波还是习惯地在眼角有泪的时候偏开头,“照顾病人。”   赵永刚闭了闭眼,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待到传染病科大夫来到,与李波和另外一名护工一起,拔除尿管,摘掉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拔除输液通路,封塞口鼻耳防止分泌物外泄,然后,仔细给他全身消毒。   李波作得十分仔细,心中却是一片茫然。脑子里,纷繁混乱,中午时候,电视里,许乐风同志说的那句话   人民的生命高于一切。   一直就在他的耳边绕来绕去。   人民的生命高于一切。   人民的生命真的高于一切?   今日封锁包括急救中心,两所飓风病例爆发的大学,某商场在内的几处公共场所,然后,各种政策统统出台,配合完美,动作迅捷,到位。   这绝不可能是一天的准备,甚至不可能是一周。   事实上,是否一切早有准备,只是在于何时,该怎么做?人民的生命,似乎并不是这决定该怎么作的时机的唯一因素。   至于说是否人民的生命高于一切?站在这里的此时,李波对此不能相信。   从最初看着荷枪武警列队而来,林念初不能送出急救中心时候的情绪失常中恢复过来,李波开始静心从电视的新闻里,以及急救中心接受的下一步命令,关于进一步完善隔离防护的安排,立刻接收到的物资中,明白,且信任,政府是在真的认真做这件事了。   政府军队各个部门同时协作,立刻是几个亿的资金到位,流行病专家齐聚分析,提供依据,各种药学专家,医学专家,基因专家,开始了研究,是的,这与之前他们仅凭一个医院,或者医科大几所医院之力,医院之间的专家交流,经验共享制定的标准相比,确实远远更有力,更准确,在飓风之役中,更有尽快胜利的可能。   到了如今,冷静下来回头去想,突然冒出来的病例,之前他与凌远以及其他医院的院长们到处通过关系打听,而没有任何消息的这些病例,是否其实也存在于一定程度的控制之下?   一定程度?为何是一定程度?因为这个程度,在当时,才合适?而如今,就可以升级了?   也许不会有答案,一定不会再有确切的答案。   一贯随和的父亲厉声说,这个时候,管的是如今和之后。   连蒋罡,都在说,要信任,要看如今实实在在的政策。   电视里,记者招待会上,当外媒记者对许乐风提出: 一周前‘只有20余病例,全部为输入病例’和如今‘近600确诊病例’,一周的时间,究竟如何有这样的差距,而这之中……是真的仅仅‘卫生部工作做得不够,有统计疏漏’,还是蓄意的瞒报时候,许乐风依旧神色诚恳,答道,“我只能说,我是在今天凌晨,才接到这个任务的。众位的问题,都在调查之中,卫生部的工作一定是不尽职的,所以我们的新领导班子立刻免除卫生部长与北京市副市长的职务,这可以说是我党的追责免职的第一次。表达了我们追责到底的决心。至于说从专业角度分析,几天之内病例爆增可能不可能,也请在座的医学专家,给各位回答。”   电视画面上,除了几位流行病学家,统计学家,传染病学家,就疾病扩散的途径,方式,数学模型公式等方面,运用了不少繁杂的专业词汇,讲了连外科专业的李波都听得有些困难的‘各种可能’之外,以凌远为代表的几位院长,很巧妙地把话题从‘问责从前’引到了很实际的,之后的各项工作中去。   凌远一项口才极好,善于把艰深复杂的概念,过程,讲得活泼有趣,这一次,在这样的危机中,在这样的压力下,也不例外,他讲得重点极强,深入浅出,很快吸引全场注意。在一些专业词汇方面,为了避免翻译不能翻译精准,他以英语德语法语将重点部分反复强调。网上立刻出了评论,‘临危受命的许乐风同志的亲切,诚恳的姿态,务实,干练的作风,透明的报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给飓风阴影之下的广大人民打了一针定心针;而以第一医院年轻院长凌远为代表的一批医学工作者,其专业的态度,高效的行动,尤其是超越了从前人们对医院管理者‘官僚,拖沓,说官话,不做事’的固有概念,以全新的专业管理者形象,给了大众更多的对医疗系统的信心。’   不问过往。   李波知道,如今,不是问过往的时候。而在飓风阴影之下的人们,更关心的是今后,何去何从。   然而站在急救中心之中,面对着这个地方的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是否真的能做到坦然接受‘有些医疗机构,因为不严格遵守操作规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死去的向唯,依旧在传染病医院,并且已经失去了妻子的区强,2个小时前得知出现症状,被隔离在疑似病区的谢小禾,如今病危林念初,对他们,能够说出一句不问过往吗?   这过往,会被刻意地掩饰,于是会被更多离此很远的人遗忘,然而,对于直面了这一切的自己,甚至对于在大众之前,引导了‘不问以往’的凌远,有可能忘记了过往吗?   人民的生命高于一切。   其实,没有什么不理解,甚至,也不再有什么值得愤怒。但是,他只是觉得疲倦,有许多东西,不管是激情的还是天真的幼稚的,在他的生命里面,淡去了,不会再回来。   这个晚上,依旧与凌远通电话,交代这边的情况。   先是把林念初的状况详细说了,之前也有传真各项检查,凌远只是听,并没有说任何;然后,说到严斌,凌远说,4天前,严斌状况最好时候,曾经给他打过电话,交代万一病情反复,不能恢复时候的后事。凌远说,严斌安排得很仔细,很好,事实上,他在捐肝给平安之前,已经立好遗嘱,律师公证,这次,不过稍加修改便了。   “你本来也是可以放心托付的人。”李波淡淡地道,然后笑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增加负担。”   凌远半晌没有说话,之后,突然道,“你今天发什么疯?”   “以后不会了。”李波平淡地答,“我想明白了。做官,不管在哪里做,其实就是需要引导大家‘不问从前’,也必须能引导,蠢蛋做不好,好官必须做好。”   “你觉得你不是官的材料和心态?你是民?”   “不是。”李波笑了笑,“我是官家少爷。民,最终也希望不问从前,只要以后的日子过好。另外,民不能那么大胆的胡作非为。”   凌远好久没有说话,终于叹道,“我一直最羡慕的,就是官家少爷的生活。大概是羡慕到了嫉妒,所以,把你一点点变成了官。”   李波没有继续说,终于,两人认认真真地就各项具体工作交流了之后,挂了电话。   第三十六章 3   晚上7点,第一医院各临床科室,检验科室,影像科室,住院部,药房,都还没有下班。甚至从来不需要加班的行政科室,也是满员,各自留下了一些有书法特长的学生,更新全医院的壁报,一方面重点强调第一医院作为飓风定点收治医院,在其他常规疾病的收治限制,一方面宣传飓风预防隔离常识。党委,工会,团委的几个领导,在各处宣传栏穿插着督工。   凌远去参加了许乐风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之后,继续开第一批飓风收治医院工作会,回来,从医院门口走到办公室,一路上见所有医护人员转病人的转病人,催化验的催化验,都是小跑,学生有的在帮忙跑腿,有的被抓差办报,后勤部,管后勤的副院长亲自扛着木板往正在改装的病房去,大约是在施工中一直扯嗓子说话喊的,声音已经哑了;而医务处处长老葛,本来是该归到管宣传栏那部分,结果老葛书法不行,也不会写文章,却有一手好木匠活,毛遂自荐去当工人参加改造病房,倒比很多工人干得都巧都快。   他们有的看见了凌远,抬头打声招呼继续干活,有的没有看见,比如骨科无巧不巧地收了个高处坠落伤的工人,一个住院医生推着平车,护士举着输液瓶子快步往ct室赶,凌远从电梯才出来,脑子里琢磨事,一时间站着没有走开,那一米九二的骨科博士生一掌把他推到了一边儿,也没回头,一边帮着把平床往电梯里推,一边说,“别发呆挡着道儿!再撞坏了您!”   电梯门在凌远眼前关上,凌远愣了一愣,随即失笑。这三人赶得急,病人想必状况危重,谁也没注意道没穿白大衣的他;他待电梯下去了,却又还是站了一会儿,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白衣的绿色蓝色手术室急救室袍褂的自己的属下,同事,学生……这些人。这些人,让他从早上接了徐以强主任的电话开始,便努力封冻的情绪,稍微地回了些温度,一下午,对同行,对记者,对各种惶恐或者置疑,他一直保持着敏锐的思维,积极乐观的态度,而从会场出来,那种疲累,竟然超过了30小时的连台手术,他一时脑子完全不再能集中,甚至不敢开车,在路边小店买了包烟,抽了两支,那一阵头晕心慌才过去,叫了个车,让司机绕了个路开到个热饮店,买了杯热可可奶,慢慢地喝了半杯下去,才觉得精力慢慢地恢复了点,方才用得过度,死伤惨重的脑细胞也略微地活泛了些。   而自打进入第一医院的门开始,眼前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忙乱,中间也不是不搀杂了被紧急转出院的病人不满的骂骂咧咧,和医生忙得焦躁的抱怨,然而,他却是贪婪地呼吸这里,此时比往日带着更浓烈的消毒水的刺激味道的空气。   与李波打了电话,本是做了准备他要发发少爷脾气---凌远已经在中午抽空给赵永刚打了电话,得知了李波与武警的冲突,当时着实惊险,对峙之时蒋罡从越野吉普下来,李波暴怒之下居然骂了一句“给我滚回去,你着急做什么工具”,而后,却是把抢到手里的枪丢在了地上,被两个武警押去了传达室见他父亲和袁中将。而后,对全体急救中心医护人员的表态,再之后,刷了2小时重污染区的地板,再之后,看着直播的许乐风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一言不发。   却没想到李波在电话里已经一切如常,直到他提到,李波却说出了从前,他甚不爱听的‘官家少爷’几个字。   凌远放下电话时候,半晌沉默,心里有些许的茫然,可是却不想,或者竟是不敢仔细去琢磨。手心冰凉,他用冰凉的手心在额头太阳穴冰了一会儿,看看表,已经8点多钟,推门出去,楼道里比刚才安静了些,却也还是比往日此时热闹,他穿过楼道,上了电梯,经过交通楼层到了普外科的楼道;周明正带了几个主治继续地查房,自从早上开完会,周明就召集了各病区专业组的负责大夫,除轻症组的患者之外,一一核对一切状况,筛选需要留下的患者,迎面看见凌远进来,周明打了个招呼,说了句‘今天能完,晚上我把需要留下的患者给你’就继续了,周明一如既往地不打领带,一如既往地白大衣兜里塞了太多便条本,血糖仪等东西,显得窝曩,一如既往地在忙的时候,头发有点乱,俩边袖子不一边高地捋着,有着韦天舒笑称的‘落魄’;而楼道另一边,程学文带着另一批人,正在查周明查过房的,认为可以转出的病人,确保无错误,无遗漏,并且为尚不能回家,需要转社区医院的,亲自一一交待管床医生注意事项,并给病人科普;程学文也一如既往地温和可亲,一如既往地是病人最信赖最喜欢的大夫,一如既往地,让从小就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把这种不顺眼延续下去的凌远,对着他的真正的斯文淡定,总能生出些尖酸刻薄和气急败坏。   他忽然很想跟他们一起喝一杯酒。   ----   李波终于做好心理建设,戴上耳机按了蒋罡的号码,尚未按出发送,就见她的电话进了来。   “你怎么样?”   他才一接起来电话,她便问道。   “还好,政策优待,封锁线内自由,没有因为暴力袭警而被关在小黑屋,吊起来打。”   李波冲口而出这句话时候,自己都为语气中带了些可称之为矫情的委屈,而有些震惊。他是想跟她道歉来的---即便是没有想好道歉的方法,却一定该是道歉,怎么,也不该如此近乎无耻地无赖地抱怨委屈。   蒋罡却笑了,“那就好。有领到饭吃吗?”   这一句话,再度让他重新努力归拢的心理建设坍塌。   “不好吃。”他再度以同样的无耻态度,无赖委屈地抱怨,居然有点想哭。   “想吃什么?”她柔声问。   “什么都好,我想跟你一起吃饭。”   “好。”她只是简单地答,他将手机贴着脸,听着她呼吸的声音,甚久之后,才又开口,却并没有提起白天的一切,没有问她的工作,什么通讯,什么电路,只是仔细问她,小家伙们今天有没有踢她,在哪一边;问她有没有按时喝了牛奶,吃了水果,是否还是吃到肉会觉得恶心;之前他陪她逛街时候买的孕妇装穿了没有,是不是真的象广告吹嘘的那样舒服,还有那只他被售货员忽悠着买下的超贵的鸭绒长孕妇枕头,是否真的能缓解一些腰疼。   “小罡,你介意不介意我以后,不在行政路上再走下去?”在继续讨论儿子的名字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之后,他忽然问。   “你就算当了总书记,肯定也不会让自己贪污受贿,”她笑道,“那么你走仕途,对我和孩子们有什么具体好处?”   李波叹了口气,“有许多想不明白的纠结,我不想再勉强自己,我想过得简单容易一点。我当然做不到贪赃枉法……但是我一样做不到像周老师那样光风霁月地坚持理想,也做不到像凌院长那样收放自如地坚持理想……我,”他闭上眼睛,低声道,“我现在只是特别想你。”   蒋罡怔了一会儿,缓缓闭上眼,也是把手机贴在了脸上,“我也是,特别地想你。”   ----   “69,70……太牛了,师傅!”   X大学医学中心附近的社区公园里,沈之诚十分真诚地赞美,“师傅,你怎么什么都这么牛?我小学时候,就想学会跳双摇,勤学苦练之下,也就能连续20多个,70,那是想都没有感想过的奇迹啊!”   苏纯眉头微皱,有些不解地瞧着面前的沈之诚,这会儿他却十分狗腿地递上一瓶运动饮料,一脸灿烂阳光地道,“渴不渴?喝点水。”   苏纯接过来。激烈运动了快两个小时,出了一身透汗,也真的是渴得紧了,她拧开盖子喝了几口,看看沈之诚,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闷闷地说道,“你……到底要干吗啊?”   “我……”沈之诚呆了一呆,随后眼睛一亮,答道,“观摩并且跟你请教双摇要诀!”   苏纯被这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一下噎到,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把那瓶运动饮料丢到一边,捡起跳绳,又跳了两轮一共一百多个双摇,旁边沈之诚依旧认真点数,热情赞美,苏纯把跳绳丢到一边,冲他无奈说道,   “你又不是小学生了。又没有双摇比赛给你参加。咱们系统的运动会没这个项目,我想你们医院的运动会也不会有。反正我们医院的没有。你学这个干吗?”   “我……”沈之诚看着她,然后,小心地说道,“那么,师傅,你练这个干吗?”   苏纯再度被噎到,抓着跳绳,瞪着他,却见他挠挠脑袋,转而兴高采烈地道,“要不,咱们去打篮球?这个咱们系统的运动会大项,咱们在此勤学苦练,回去之后……”   苏纯吐了口长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翻着白眼道,“我没打算在运动会上为我院争光。”说到此,心里却微微一酸,没来由地想起来,凌远曾经说过,文艺体育都是医院文化的一部分,是让医院立体化,让大家增进团队精神的重要项目,第一医院不仅要在临床医疗科研上领先,文艺体育上也要毙掉其他医院。   凌远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副骄傲神气,随后,第一医院在全系统运动会上,就佳绩连连,三大球项目的循环赛两个冠军一个第三,单项比赛综合总分遥遥领先。当时凌远跑去给最激动人心的接力赛加油,夺冠之后翻越栏杆去跟第一医院的运动员送水,激动得仿佛回到学生时代。苏纯当时也在,偷偷地打量着他,觉得这时的凌远,少有的放松,释放了平时所绝不能见的光彩。   当时,她曾想,下一次运动会,她要报名参赛。她个子不高,乍看上去并不起眼,又一贯低调,各种为运动会抓人的事情,一般不会落到她头上,进院时候凭成绩与操作考核已经让老祖宗拍板,所以并没有提到过自己曾有的田径特长,显然凌欢也没有‘出卖’她,但是她暗自查了参赛运动员成绩,知道自己虽然比中学时代拿区里200米第二名时候略有倒退,但是成为医疗系统运动会接力跑的一员,毫无问题。   而后……却就这样幸运地得到了几乎是给‘子弟’们创造的机会,来到了美国。   然而他们,如今,还有没有心情,准备运动会?   苏纯抱膝坐着,过了良久,却见沈之诚还是执著地坐在旁边,她抱着头道,“我不跳绳了。也不打算做任何事,我就坐一会儿,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让你观摩的,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沈之诚不吭声,却也不走,苏纯心里的火腾地冒了上来,自昨日一早看到新闻,强克制着上了课,回来继续机械地浏览一切新闻,心里的焦躁汹涌,简直真的萌生了订机票回去看看的念头,而凌远一封邮件,仿佛是魔棒一指,就把她禁锢在了这里,不能‘闻声而乱’,不可轻举妄动。   不可轻举妄动,然而如何克制心里的妄动,尤其,凌晨,醒来,再度打开电脑,就看见了许乐风主持记者招待会,把问题丢给‘专业人士’,而凌远在外媒跟前的精彩应对……   评论文章对凌远赞美如潮,甚至有一法国女记者的文章,简直颠覆了该国对中国政府的一贯敌对挑剔,就因为这一位‘大大颠覆以前行政领导形象’的‘专业,睿智,诚恳,’甚至‘英俊,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专业型行政领导,转变了对这个国家行政团体的印象,文章竟说,这是否也标志了中国政府的某种转变……   可是,苏纯耳边,全是凌远跟她提起的那段身世,眼前,反反复复,只是那次,病房里,才胃出血的凌远,听见‘许乐风’三个字,条件反射般地‘武装’起来,那立刻笔直的身体,那立刻整得仿佛正装的病号服,那立刻抻平的床单,那立刻在脸上的,外交式的微笑……   主公尚且应付从容。   主公的应对,看上去确实不但从容,简直绝伦精彩。   但是,凌远,你是否真的如此从容?   苏纯不知心里究竟是痛楚还是委屈,却因为那魔棒的一指,要做个好下属。好下属至少包括不添乱,不添乱,就是不可以轻举妄动,甚至,不要去骚扰……   于是她强制自己睡觉,强制自己又跟了整天的病房轮转手术参观病例讲解,强迫自己好好吃晚饭,强迫自己看资料,强迫自己……她甚至想强迫自己不去看新闻,却没做到,新闻上说,第一医院是首批确定的飓风接诊医院,再所有第一批接诊医院中,除之前已经满负荷的传染病医院,因为第一医院临床水平高,综合能力强,更因为领导班子准备早,培训好,将承担所有医院中,接诊飓风病例最多的任务。在封锁急救中心,政府开始全面行动的第二天,就将有50确诊病例,50疑似病例转入第一医院。   苏纯曾经做过很长一段的辅助管理工作,自然知道这100病人,带着确定的或可能的高传染性病毒,症状重,并发症多,这将牵扯多少?!   那些亲爱的朋友,亲爱的老师,欢欢,王东,岑今,朱博士,秦少白……他们都会怎么样呢?   而凌远……凌远……   曾经在病中的迷糊中,喃喃说出,“最后一次。廖老师是最后一次……我以后……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的凌远,你是否真的‘从容应对’?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我不是那个可以分担的人?   我只想做那个可以分担的人,这个权力,你都要彻底剥夺?   苏纯再也坐不住,抓了跳绳去跳最能耗费精力的双摇,而自从昨天开始,一直牛皮膏药一样找出各种理由跟定了她的沈之诚,自然是继续跟随。   苏纯心里的暴躁郁闷委屈在这一瞬间到了顶点,这时沈之诚英俊而阳光的脸,也不能为他的存在而提供任何让苏纯可接受的理由,她强制着烦躁,冲他道,   “不要再跟着我。”   “我不放心。”他瞧着她,“苏纯,你从昨天……”   “我说不要再跟着我!”苏纯尖声叫道,“你烦不烦,烦不烦,烦不烦!”   “苏纯,你……你担心,或者心里不舒服,你和我说好吗?你别这样……”   “你烦不烦?!!!”苏纯再度尖叫,“给我走开,快走开,赶紧走开。”   “不走。”沈之诚坚定地道,“你就当我不在,你愿意发脾气也好,骂人也好,跳绳也好,跑步也好……”   苏纯跳起来,抓起跳绳,气急败坏地用跳绳抽打着地面,一下一下,一下一下,边抽打边狠狠地咒骂,“你烦不烦,你他妈的烦不烦,你这个傻逼,你这个弱智,你没有脑袋,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长张好脸所有人就要buy你,滚,给我滚,弱智蠢猪王八蛋……我为什么要你陪,谁要你在这里碍眼。我从小到大也不用人陪,我自己什么都可以。滚开,赶紧给我滚开,我不想看见你……”   她边抽打边骂,头发散乱,歇斯底里,终于,骂光了所有力气,心里的焦躁去了许多,只觉得没有一点力气 ,她心下茫然,仿佛不能相信自己,她触摸自己的脸颊,方才怒骂的嘴巴,陌生,有些怕,却仿佛有种从所未有的放松,然而,四周仿佛很冷,确实,已经是10点多钟,这空旷的已经无人的公园里,似乎只剩了自己。   一个……以往从来封闭,如今歇斯底里的自己。   她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却突然觉得有些暖,错讹地抬头,却见沈之诚把件外衣给她披上,然后,拉起她的胳膊,给她套上袖子,她呆呆地瞧着他,任由他极细心地给她穿好外衣,拉上拉索,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愤怒惊讶,神色十分平和----甚至是柔和。这件上衣是她自己的,想必是他追着她出门时候,替她拿上。   “我……”   她怔怔地瞧着他,不知所措。   “我带你去吃东西吧。”他笑道,“我问了我表姐,上回咱们去错了地方,其实,20多迈处,有个不错的中餐馆呢。”   “我,”她舔舔嘴唇,还是说不出话。   “吃东西吃东西,你运动这么久,肯定饿了。”   他不由分说地拉她袖子。   “小沈,”她嘴角抽了一下,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流了出来,“我担心他们,我担心他。我……”   “我知道我知道。”沈之诚点头,“那是一定的。”   “不,还不一样,你不知道……”苏纯哽咽道,“我想在他身边。他不许。我只想离得近一点,他不许。我没办法,可是我心里,心里面……其实,哪怕就是去离得近一天,都好,哪怕能看见他们,都好。你不懂,我长到这么大,突然发现,除了姐姐妈妈爸爸,居然有他们……他们太重要。可是他们现在就在最前面。我很害怕……”苏纯说得语无伦次,拉起了沈之诚的胳膊,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上面。   ---   下午四点,凌远开始收到各科递交上来的,明天第一批进驻飓风隔离区的名单,并不出所料地,凌欢在名单上,虽然不出所料,却还是拿着写了凌欢名字的那张纸,发了半天的呆之后,给母亲拨了个电话,听见母亲的声音时候,很不争气地,心跳加快,手微微发颤。   “妈妈,”他抓着办公桌的桌沿,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点,“您应该听说了,我们医院是第一批飓风定点收治医院,欢欢……”   “欢欢年轻,技术好,身体好,”母亲打断他,“确实太符合第一批进去的条件了。飓风既然全面爆发,你们第一医院肯定要成为定点医院,欢欢这孩子,如果不第一批要求进去,那倒不是她了。”   “妈妈,可能她也是因为……”   “因为她出身真正的医学世家。”母亲再度打断他,“她外公,抗战刚胜利,就带着全家回国,2年之后,实在不满重庆政府,再去美国,本来已经安家,几年之后,又因为周总理的告海外同胞书,再度带着一家老小回到北京。10多年,不知道写了多少教材,带了多少学生,制定了多少准则……然后自己挨了多少批斗,被吐过多少唾沫粘痰,扫了多少厕所……但是到临终,还在心心念念哆哆嗦嗦地修订新诊疗规范。她爷爷奶奶,跟她外公外婆在美国一个医院工作,之后一条船回国,后来先后地蹲牛棚,扫不同楼层的厕所,戴一样的高帽,被贴差不多内容的大字报……可是,也像她外公教育她妈妈一样地,教育她爸爸,当医生好。治病救人。不管在什么样的世道里,能够做一个有能力挽救生命的人,都是幸福的。然后,我们……就都又穿上了白大褂。小远,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就算欢欢的二哥不是医院的院长,她是我们的女儿,也一定会去;我这个娘,什么都宠着她,惯着她,恨不能她更舒服点,自私点,可是这个时候,没法拦着她。我说不出任何理由拦着她。我和你爸爸,也都给各自的科室报了名,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经验丰富,身体也不错,也没有什么负担,人手不够的时候,都是随时可以补充上去的。”   凌远抓着电话,做好了一切准备被母亲埋怨甚至讥讽,这时候,忽然觉得惭愧,更有许多说不出的感激,这样的感激和这样的惭愧,其实,一直以来,就是他对母亲的感情;他无法欺骗自己,对自己说,母亲在自己心里,如同父亲哥哥和妹妹一样,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惭愧,只有亲爱,而这种无法欺骗的真实本身,又会让他对着母亲,越发地诚惶诚恐。   他沉默着,过了半晌,才再说道,“妈妈,欢欢,现在真的是技术骨干了。”   “毕竟是我们的女儿啊。”母亲叹息,这时声音已经微有哽咽,“她从小让我惯,后来又有哥哥们宠,不好好念书,淘气,懒,耍小聪明……可是怎么惯,我的欢欢,她也不是个娇小姐,也不是个纨绔子弟。既然……咱们家养不出个真没出息的闺女,这会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妈妈,”凌远吸了口气,紧紧握着话筒,缓缓说道,“我们从前毕竟没有这方面的实际操作经验,第一批进去隔离区,会是最危险的……但是,我尽一切努力保护包括欢欢在内的医护人员的安全。我……”   母亲叹了口气,“我明白。我是做医生的。医学没有绝对。我相信你会是很好的院长,更相信你会好好保护欢欢。但是,这个时候,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想给我什么保证。这是我教出来的女儿,我知道她。我不怪你。怎么都不怪你。”   凌远无声点头,不知道再对母亲能说些什么,他的心里依旧装得全是‘对不起’三个字,也许,就自打从父亲将他抱回凌家,他就已经注定了对不起母亲,无论母亲接受不接受这种道歉,又或者,是否能够对其他东西,也如今日一样释怀。   放下电话,他继续翻阅名单,到了外科名单的时候,普外科的名单上,程学文与周明并列都在,只是打了问号,下面备注理由:周明主任与程学文副主任都符合一切条件第一批进入飓风隔离区。周明主任在处理及重症突发状况,各种监护仪器抢救器械快速操作上更胜半筹,程学文副主任更善于与患者交流,安抚重症患者情绪,两位专家一致认为应该一人进驻飓风隔离区,一人留外科主持普外科日常工作,之后轮换。两人都要求第一批进隔离区,但是服从上级最终决定。   ---   李波与另外8位来自9所医科大附属医院的带队医生一起,将昨天卫生部新修订的隔离消毒准则讨论学习,比较如今急救中心未能达到之处,然后各自与一位传染病科医生一起,仔细巡查各个分管的病区,及时改正之前可能的疏漏;巡查之中,发现已经有医护人员因为过多暴露在紫外线照射之下,发生皮肤过敏和眼炎的状况,另有几位医生有胃肠道症状;李波让各组负责人详细询问所有工作人员,把出现的状况统一报上来,一方面传真给本院,求助于眼科皮科专家,有否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法,一方面,把一线医护人员出现的健康问题汇总,报告给总负责封锁隔离的袁中将,请他予以考虑在增派军队医护人员的时候,酌情增派1,2名这方面的专家。   就在李波按照新标准检查隔离防护情况时候,第三区从第二医院过来的护士长晕倒抽搐,不发热,无呼吸道症状,经检查是因为长时间连续在穿封闭隔离衣的状况下高负荷工作,出现类似严重中暑的脱水的状况,血压降低,甚至轻微电解质失衡;调节重伤后以及手术后患者的电解质平衡,恰好是李波在手术之外的最大长项,李波仔细给护士长开了输液单,嘱咐照顾她的医生所有检查单子送给自己过目,之后,才知道今天这一天,其他病区,已经先后有4位护士出现了类似状况;李波一一地去察看了,调整了输液,再经过渐次地消毒,脱了隔离衣摘了眼罩口罩回到休息区,已经是5点多钟,自己居然也是一阵一阵眼花头晕,一边坐下来调匀了呼吸,一边着实担心如今急救中心内工作人员的负荷。急救中心本身的临床工作人员,确诊飓风病例的到今天为止有70多人,其他因疲劳过度病倒的有40多人,虽然9所医院大批临床医护人员补充了上来,但是10来天下来,从改造病房,重建隔离制度,到诊断治疗转移和新接收远超过了正当负荷量的患者,因为多重隔离制度,着防护服工作的负担,绝大部分人已经不堪负荷。原本封锁之前与凌远及其他各院院长的计划,到明天,除李波继续留下作为总负责之外,其他医护人员是要回去修整的。而今,因为突如其来的封锁,显然已经不可能。   袁中将说将会从外地调派军系医护人员进京,一定会有增派到急救中心的军医,但是并没给出具体时间,只是说,要让大家继续坚持,让干部党员发挥带头作用,带领同志们奋斗到胜利的时刻。李波当时也并没继续纠缠追问,心里明白,于大局,急救中心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象许乐风同志说的,人民的生命高于一切,这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得反复地,审时度势地,机动灵活地理解;现今,自己固然不是党员,却是此间‘最大的干部’,无论怎么权衡大局,那是许乐风和其他更大领导的事情,在于自己,这最大的‘局’,自然就是如今急救中心的所有人。   李波自己呆坐了半晌,反复从各个方面猜测军医能进驻的时间,如果按习惯,应当是分批,虽然是总后统一调配,但是具体还是要过各军区,到了动用大批人员上面,这时间的长短,还是大有伸缩可能。虽然说如今全国重视,不会有太大的伸,然而每早一天,都有可能少倒下几个此间的工作人员。   如今,于他而言,急救中心之内的人民利益高于一切。   李波脑子里盘算着,看看时间,往林念初病房进去,她的体温还是没有降下来,而其他指标也还是堪忧,只是此时,精神倒是甚好,见他进来了,冲他微笑。   李波才在她旁边坐下,护士就过来说,部队的头头在隔离区外,说要让你去中间缓冲区,你家里有人有东西带给你。   李波冲口而出了一句“跟他们说,我得先查对一下封锁隔离规定是否允许,再看看有空没空,之后再说。”之后,又扬手把小护士叫住,说你还是不要去,让赵老师来一下,我有事跟他商量。小护士颇不理解地出去,刚走到门口,又被李波叫住,说,“不,别叫赵老师,找刘老师。”一会儿刘以强进来,李波拽着他说道,“我家里人来看我。我忽然想起来,这是我爷爷那个保健中医专家该给我换保健方子的时候了。我自打受伤之后,他一直给我开方子调理。现在他们说我家人来给我送东西,我估计是那老头,兴许,如果我没自作多情,我爷爷亲自来了不方便露面也是有的。您去见见他们,把我们如今医护人员严重过劳的状况说说,就说我今天下午因为连续有4位医护人员重病,我去充当护理,累大发轻微虚脱了,胸闷气促上吐下泻,现在输液呢。您酌情看着怎么说合适。我爷爷的老下属,如今是最近军区的总司令,他老人家如果肯出面动个人情,我想军医早两天进来,甚至给有个先行分队也是可能的。”   刘以强先是惊讶,随后猛地给了李波后脑勺一下,李波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刘以强骂道,“我不是说你主意不好,你凭啥骗人的活专门找我干啊?”   李波小心地道,“赵老师象是能编圆的人吗?真让他说,我现在至少得先倒下再说。”   刘以强瞪着李波半天,噗哧笑了,点头道,“也是,老赵那人,太僵化。”   李波赔笑点头,“您灵活得多,灵活得多了。”   刘以强又给了他脑袋上一下,“最灵活的那是你。真是人不可貌相,怪不得凌远这么器重你。”   “我也是被他们逼上梁山。”李波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不想别的,也不想远的,就希望这里所有人,都能好好的。乃至于以后,希望永远不需要这么灵活。”   刘以强出去之后,李波回头,见林念初靠在病床上,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李波略微发窘,拉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下来,笑道,“说不得,看看能不能用用官家少爷的特权。”   “如果官家少爷都像你,”林念初微笑,“那么世界该多美好。”   李波扯动嘴角,没有答这句话,望着她道,“他们答应,在选派进驻的军医中,会有心内方面的专家。林老师,你……你一定要康复。你……”   “真是……为难你。”林念初叹息,呛咳了一阵,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病态的潮红,李波扶着她坐起了一点,递了温盐水让她喝了一小口,总算把这阵咳嗽过去,他扶着她躺回去,她手心依旧是滚烫,李波心里的担心更甚,忍不住又把她的所有检查,昨天从第一医院心内科传真回来的建议,都仔细地察看着,却听林念初低声道,“小波,别看了,尽人事,凭天命。”   李波才要再说,她微笑着摆摆手,“小波,你别担心……我没有消极。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李波一愣,随即点头,“当然好。就是你别太累,觉得累了,就休息。”   “嗯,”她点头,眼睛望着天花板,“我只是想说……躺在这里,我才知道,多么渴望活着啊。有好多年,我都觉得自己……对生活很绝望,甚至一度很仔细地钻研过可以死得少痛苦,又不会很难看的法子……”   “我记得周老师说过,”李波笑,“凡是还要在乎死得好看难看的,你真的把他往悬崖边上推的话,他一定不往下跳,一定拼死往回跑。”   林念初笑出来,“是。我那时候,真是恨死了他。我……跟同龄人比,其实生活一直很顺利。也总有那么点怎么努力克制,也还是存在的小骄傲。爱上周明和嫁给周明呢,就是把我所有的优越感,所有的骄傲,彻底粉碎。”   “林老师,”李波真诚地道,“你这样的女人,如果说没有那点骄傲,是假了矫情了。”   林念初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一个在其他方面都挺顺利,也没有太高追求的女孩子,爱情简直就是全部的事业和成就,而一塌糊涂之后……不管实际上是否矫情,在我心里,是认真觉得,可以给自己盖棺定论,写上‘彻底失败’四个狰狞大字。”   李波听她如此带着些感慨而又有自嘲地说着,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而心中,有种说不清原因的,熟悉感----对她所说的这种情绪特别熟悉。   “之后,我努力让自己姿态优雅,对自己说,某位言情小说作家说过,姿态有时候可以影响心态……但是,我优雅大方着,心里也没有怨怼,却是觉得厌倦。特别厌倦疲惫,我一直以为,自己肯定特别不介意离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直到平安抢救无效,严斌也出现了飓风症状,我听说了急救中心内的状况,主动隔离……我都很平静,没有什么担心。”   “后来我去看过严斌。当时他有短暂的恢复。我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等他康复,一切重新开始。可是严斌说,他躺在这里,每天脑子里,都是小平安,甚至,是徐淼。是她中学时候聪明漂亮伶俐又好强的样子,没有得第一名会偷偷哭鼻子,题目比别人算得快了,会得意地坐在椅子背上。他说他还记得徐淼刚刚进入医学院,为了古筝节目,老师决定要我去表演,不要她去,大哭了一场,跟他说,说是不是林念初长得漂亮,在台上表演更好看,严斌说,林念初?就是大家议论的那个林念初吗?没有注意过,她会比你漂亮吗?严斌对我说这话的时候,认真说道,当时是真的从来没有注意这个似乎每个同学都在议论的林念初师妹。他当时,全心都被徐淼真的跟自己上了同一所学校占满了,根本没有空地放什么其他。而那一天,他对徐淼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徐淼先是怀疑真实性,待到确定了真实性……那天徐淼成了他的女朋友,也不再为古筝独奏的人选伤心。”   李波愣怔地听着,难道到了这时,徐淼在严斌心里,竟然会是从前的模样?如此,也甚好,最终留在心里的,居然是从前模样。   “严斌说……有许多事情不能重新再来,有许多错,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会犯。到得现在,才真正知道,这么痛苦的,自己这么想逃避却逃不开的生活,真正逃不开的原因,原来,是不舍得。只可惜,人真蠢,在该看清心意的时候,看不清,看不清,所以不平和,不坚强。”   “可是自己的心意……”李波有些茫然地摇头,“要看得那么分明,没有那么容易。”   林念初停了好一会儿,低声继续说道,“是。有时候看清楚了,也晚了。严斌说,平安,是已经回不来了。但是,多亏凌远,给了平安最好的一年。平安在这一年里,有了许楠,有了好多喜欢他关怀他的人,甚至有了小朋友……也终于给他了一年,真正的在慢慢想得明白之后,做平安的爸爸。严斌说,如果能好转,他以后,等徐淼出来,会好好地照顾她,和她重新开始。对不起柳循的,是真的只能对不起了。柳循是最美好的那种姑娘,对他更是好,可是居然,在躺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全是徐淼和平安。可惜……他也是,没有机会了。”   李波垂下眼皮,过了好一会儿,见她气息急促,温声说道,“林老师,你休息吧,我明天再陪你聊天。”   “小波,”林念初却摇头,伸手拽住他袖子,“再陪我一会儿。”   李波微笑点头,“我晚上没有什么工作了。你要说话,慢慢说,先歇一会儿,不急。”   林念初半闭着眼,呆怔地望着病房的窗户,过了好久,喃喃地说道,“是的,看清楚自己的心意,好难,我一直以为自己这些年活得已经很明白,明白得又对生活有些乏味厌倦……可是真到了晕倒在这里再醒来那一分钟,才知道,自己多么渴望活着。再无奈,再厌倦,也十分渴望活着。能看到你们所有。”   李波眼眶微热,握着她的手道,“林老师,你一定会康复。”   林念初微笑,“小波,这些日子,每天,凌远都给我留一长段自言自语的留言。我必须得每天导出,要不留言信箱会被他炸掉。罗嗦他那边的状况,罗嗦着嘱咐我,罗嗦的好大一部分内容,是每天重复,李波还这么年轻,又是被我一手抓上来的,如今突然遭遇这么大的压力,关键是,小波颇有周明式的理想主义,里面跟周明一样轴,但是偏偏又太顺利,没有过周明自小的坎坷历练,而这次,真的不只是一场对疾病的作战,考量的不只是临床技能和纯管理。小波这个五好十全小少爷,恐怕真不容易。”   “我……”李波惊讶地瞧着她,林念初笑,“他这是4,5天前的留言。那时候,你还没有自己自称少爷。那时候,恐怕谁说你是少爷,你要怒的。”   李波呆怔良久,“他……每天跟你事无巨细的汇报?包括昨天我……”   林念初笑,咳了好一阵,“是,包括昨天。但是他不肯跟我说话,只肯留言。他说,他现在濒临崩溃,不太确定我如果能有反馈的话,是否是他想要的反馈,所以,要在脑子里催眠自己我会是什么反馈,然后想象着这样的反馈,跟我说话。”   李波目瞪口呆地瞧着她,“这是……什么逻辑。”   林念初苦笑,“他不许我回话。说飓风结束之前,不许我回话。因为他至少得把这段时间撑过去再说。到昨天,早上,我没有能回去,结果接到他电话,凌院长十分霸道不讲理地说,林大夫你不但不许消失,而且要在飓风结束之后好好回来。因为,”林念初再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湿润,“因为他告诉我,他已经实在抗不住,开始上了大剂量的抗抑郁药。大概飓风过后,他自己要面对他自己的一片烂摊子,而他……十分明确地是,他十分不想死,十分想好好生活,甚至,即使经历这个让人有许多失望的飓风瘟疫,他却很奇怪地,不再有那么多愤怒怨怼的情绪-----哪怕是对他最愤恨也最渴望的人,如今,不再愤恨也不再渴望,真正地无所谓了。而他却很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心意,想继续把正在做的事情做下去。于是……需要我好好地回去,要我陪他收拾他的烂摊子,照顾他,安抚他。”   李波已经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却听见林念初继续说道,“小波,我想来想去,任务太繁重,似乎却也……推卸不掉。他跟我耍无赖,我只能拉着你一起下水,少爷,你就算失望,就算不能有从前的理想,但是……再好好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是真的能舍得你们已经在做的一切?”   第三十六章 4   一大清早,苏纯例行地要在去上课之前在小区跑步,迎面见沈之诚冲她跑过来,掏出个信封,从里面拿出张打印的a4纸,苏纯一看,居然是往返北京的电子机票。苏纯半晌错乱,然后抱着头坐在花圃边的石阶上,一言不发。   沈之诚就在她旁边坐下,捏着那个信封,里面还有另外一份电子机票。俩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就这么坐着,一直到郁宁馨背着包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俩隔着半米的距离坐着,沈之诚瞧着苏纯,苏纯呆望地面,走近了,看见她手里抓着的电子机票,想了想,也在她身边坐下,冲沈之诚道,“你先回吧,我跟她说几句话。”   沈之诚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抓着自己手里那只信封走了,苏纯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呆坐。郁宁馨从她手里把那张电子机票打印纸拿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双手一撑,在花圃上盘膝,抬起头,望着天,   “其实我也想回去。”   苏纯抬头看着她,这两天,她一直并没有提,她爸爸究竟如何,也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联系,而今,这种情形,对她,其实才是真正的尴尬。   “你……”苏纯皱眉,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向,她并不会做别人的知心姐姐,别人的私事,别人不说,她绝不会问,别人即使要对她说,她也只是静听。   “我爸昨天给我电邮。让我最近不要与他联系,在这里务必好好进修学习,英文也要提高;他会想办法找路子给我办移民,办不了美国的,加拿大应该没问题;让我现在多与这里的教授联系,或者申请个学校读基础或者公卫的博士,能考了执业执照在这边做医生也好,考不下来,做研究,也好。”   苏纯愣了一会儿,想了想斟酌着道,“这次,郁……部长,似乎说的是对抗飓风的工作不利,反应不到位,且反映了许多从前工作的问题……总而言之,是失职,听说,这也是咱们国家部级干部失职问责的第一次……但是,并非贪污受贿,应该也就是免除行政职务,不会有大事。”   郁宁馨沉默了一阵,依旧望着天,之后缓缓说道,“失职也罢,疏忽也罢,故意瞒报也罢,总之,开始时候的错失时机,使得更多的人感染。更多本来可以避免的感染。和死亡。我看了谢小禾做的那个视频。你看了吗?”   苏纯点了点头。   “昨天,我实在忍不住,给李波发了封信。我问他,这些,他是否觉得,我爸爸应该负责任?恨他吗?如果,我现在回去,作为一个普通医生参与到对飓风病例的治疗中,他们,可以把我当同事,朋友,战友,而不是郁部长的女儿吗?”   “今天6点,也就是他的下午,我终于收到他回信。他说,郁部长为此应该负责,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至于责任比例,甚至是否主要责任,他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和时间用在追究这件事上;他只希望如今情况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在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感染的,可以撑过来 ,病倒的,可以康复,工作着的,避免感染。至于我,他说,我回不回,对于别人没有任何具体意义,如果我父亲是现在指挥对抗飓风的部长,我作为部长女儿回国参与一线工作,还可以作为作秀,尤其是作为‘我们有信心战胜飓风’的明证来安民心,而我父亲,是问责撤职的部长,我回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觉得我该为此负责,也恨不到我头上,一些第一医院的同事也会如此,但是作为急救中心的医生,尤其是因为早期消息不透明,没有得到正确信息而感染,如今牺牲的那些同仁,不迁怒是美德,迁怒是正常。他说,我作什么选择都是我自己决定。他可以保证的是,以后作为我上司,与从前一样,只论工作表现。”郁宁馨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然后,半小时后,我又收到他另外一封邮件,他说,单是,作为朋友的话,他会劝我,不要回来。尊重现实,照顾好自己。不管我承认不承认,享受不享受,作为郁部长的女儿,我曾经有了许多别人怎么奋斗也没能得到的机会,而以后,这种机会可能在我回去之后不再有,我该把握好手里的。我以前很挥霍,以后非但不能再挥霍,只能积累,所以,不能再任性。”   郁宁馨说完,便就抱着膝盖,望着天,不再说话。   苏纯轻轻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   郁宁馨依旧仰着脸,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却对着苏纯微笑,   “我只能承认他说的对。到了今天,我才明白,从前我厌恶反感的那些,我激愤鄙夷在心里嘲笑得那些,别人对我的另眼相看,与我得到的机会比,不值一提。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好好地利用那些机会,挥霍掉了。从前挥霍了,如今与以后,只能积累。”   “可是……这次,我真的想任性。”苏纯怔怔地说,“我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也许,连想见的人,还是要从网络上看见,但是我……”苏纯发着呆,好一会儿,“我之前一直这么对自己说,但是今天沈之诚居然把票给我买了,我才知道,我多么地想回去。哪怕就是回去了,离他们近一点。我也会觉得好受一点。”   “那就回去。”郁宁馨平静地道,“我羡慕你可以任性。你同我不一样。你从来没有任性过,可能就放开自己一次,对以后更好。你一直很好,专业好,管理上有潜力,凌远把你作为重点培养的对象,而且,沈……”她说到这里,又停住,淡淡地道,“小沈愿意跟你一起回去,你别拦着。他如今这么大鸣大放地回去的话,倒是真可以拿来做秀写煽情文章感动人民群众的。你,或者还有别人?跟他一起回去,医科大在国外进修的年轻医生,在首都危急母校危急的关键时刻毅然回国,”郁宁馨笑笑,“那你回去得也显得有意义了。”   苏纯愣怔着,郁宁馨忽然一拽她的手,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笑了笑,“我这人,别人大都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绝大多数人。但是看你,一直是满顺眼的。你从前的决不任性我很佩服,今天的任性……我,很羡慕。”   晚上10点整。   凌远将电脑关机,手提电脑和上,将白大衣脱了,抻平,连带听诊器一起挂好,拿了钥匙风衣,推门走出去。   医院的楼道里,已经恢复了如往日一样的寂静,自接到将作为定点医院收治飓风病例的通知之后,由于之前已有相当程度物力人力的准备,2天一夜之内,专家组,工作组,一线进驻人员,后备梯队,都已经组建完成,在2周前陆续准备的基础上,进一步增设肝炎门诊作为确诊飓风病人的隔离病房,而将2周前二层作为确诊病例病房,一层作为隔离疑似病例病房的行政小楼进一步改装,作为疑似患者的分级隔离病房,将成形科美容门诊病房,作为一线医护人员医学隔离观察休息区,压缩一半的门急诊用房开设发热门诊,医院内所有宣传板报,医院外大幅醒目告示,都围绕飓风展开,这一系列的工作,在今天8点左右,陆续完工,反常地喧嚣忙乱了30多小时的第一医院,便就又恢复了往日惯有的状态。   凌远信步地穿过了楼道,走出了医院,已近晚春,夜风已经不复清寒,掺杂了模糊的暖,而医院门口的街上,却比往日冷清了许多,已经有过往的行人,戴上了口罩。想是这两日来,各电视台报纸宣传传染病防病基本常识,大家开始尽量限制出行,尤其是医院附近的地方。   街道拐角处的街心公园,十几棵桃树,粉色白色的花,开得连成了一片,很久很久之前,当林念初还是个扎马尾巴辫子的小姑娘时候,就总会在这个时节,带一本字典来,将落在地上,尚还完好的桃花,仔仔细细地将折了的花瓣展平,小心地夹进字典里,年年如此,他并不知道她会将这些干花用作什么,就好像他一样不知道她会将那些挖空了内容作小橘灯的橘子如何一样,却十分喜欢看她做这些很无聊的事情。这样无聊的事情,她可以一做便忘记了时间,甚至迟到---到今天,他还是能记得17年前的晚春时候,那天时他得了线报,直接旷掉了后一台手术,追到这里来,举着北冰洋冰砖给她,她不理,他就举着两块,左一口右一口地啃,津津有味地无聊地瞧着她津津有味地无聊。直到她看了眼表,惊呼一声,“晚了!”抱着字典往回跑,他也就跟在她身后。   “你干吗老跟着我?”她边跑边说。   “我喜欢你啊。你做我女朋友吧。”他答得坦坦荡荡。   “我说了,不要跟小孩子谈恋爱。”   “我是你师兄。”   第n次进入这个死循环。而这个时候,林念初还没有从女生楼前的铁门上和周明一起栽下来,砸在他身上,压断他两根肋骨。而他,还在与当时叫做韦三牛的韦天舒,在每天睡觉之前,合计怎么坑死那个碍眼的,四平八稳的,经常跟她一起上自习和打饭的死胖子。   于是在每一个死循环时候,凌远并不沮丧,总是很自信地觉得,当女孩子把年龄抛出来作为拒绝的理由的时候,这是一种半推半就。   那天当她跑进学校,准备冲回宿舍把字典放下,取课本去上课的时候,他从自己书包里,掏出她后面上课要用的课本,递给她。这样,她可以直接去教室,就并不会迟到。   她惊讶地瞪圆眼睛,显然并不理解为何高自己2级的凌远,随身带着自己要用的课本,凌远嘻嘻一笑,冲她挥挥手,带着满心的得意和想象,在回宿舍的一路上在脑子里默念着急性肠炎的症状,务必要装得像一点-----以应付万一教学主任抽查到他不在。   躺在宿舍装死的下午,他便回忆着她做无聊小事的样子,很奇怪,新生文艺汇演以古筝独奏和飞天独舞震慑了整个医科大的林念初,在他心里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然而,她在上自习时候,在桌面上画了一连串的小人,画的时候随着笔而牵动的眉梢嘴角;她捡桃花时候自己所不知的眼波;她习惯地把用过的草稿纸一定要叠成仙鹤或者双心时候的微笑……   在16岁的时候,凌远说不清自己居然会如此无聊地喜欢这样的她的原因----他曾经归之于追求阶段的归于零的理智,然而之后,之后的之后,她已经是周明的女朋友,后来是妻子,他不再说任何过分的话,甚至不会像程学文那样做她的‘娘家人’,他并不会想听她罗嗦她与周明之间的任何问题,而她,也确实从不会跟他说起,然而,他却越发地喜欢看她做那些无聊的事情,甚至就是在她与周明吵架之后,或者哭过了闹过了,也许还吞过了安眠药,之后,在儿科值班室里,她有点憔悴地坐在那,委屈的,或者愤怒的,但是总会在扯了些笔记本的纸,信手画了小娃娃,玫瑰花,背着蜗牛跳上树顶的猴子,或者背着猫游过河的狗……的时候,脸上会不自觉地带了些丰富的表情,当她最终将这些画了画的纸叠成青蛙,燕子,宝塔,城堡和桌椅板凳之后,她会有些无奈地,耸肩微笑。而这个时候,不会再嬉皮笑脸地追着她的凌远,却越发地喜欢看着她无聊。这样无聊着的林念初,有一种温柔的执拗,温柔的是心境,执拗的,或者就是她对这身周乏善可陈的世界的态度。这个世界很刻板而冷漠,然而她执拗地温柔,即使是在因为了一场失败的婚姻,似乎是彻底否定了冲动而情绪化的自己,努力地做个冷静理智客观的女人之后,事实上,林念初依然是林念初,肯放下了对周明的愤怒怪责,却始终偷偷地执拗着属于自己的天真的任性,不切实际的温柔,否则,她又何必在懂得了之后,选择了孤独。   一直将情绪化的冲动视为愚蠢的他,说不清任何理由地,依恋着这样不合时宜的,执著的温柔。似乎唯独在这样‘不讲道理’的温柔之中,自己方可以不必怕被耻笑愚蠢地……柔软下来。   许乐风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凌远靠在医院街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上,点了支烟,偶尔地吸一口,大多的时间,夹着这只烟,望着急诊楼上醒目的红十字,静静地站着。   “明天飓风病人就要分批转入。”许乐风在那边说,“还是要把困难估计足。”   “嗯,我们一直在做准备,这次又按新修订的规则再度巩固,”凌远平静地答,“绝不敢低估苦难,但是,应当说,我有一定信心。”   “那就好。”许乐风迟疑了一下,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次这个事情,郁青元那边,基本定调就按照失职处理,不会再牵扯其他。”   凌远笑了笑,第一医院若干动资千万的,如今已经进行的项目,皆经过郁青元签字批文,中间若干扯不清的,有的,自己心里有数,有的,譬如说高价门诊的牵涉的若干公司,与郁青元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往来,自己也并不确知。   如果真要彻查郁青元,难免不扯藤拉蔓,那么自己这位第一医院院长,一定会是藤蔓中的一根。   “许伯伯,你放心,”他语调依旧平和,并没有惯常与他讲话的讥诮讽刺,气急败坏,“现在这个时候,我确实还没有机会想到这个。况且,我心里这点数还是有,即使牵扯,到我这里,也不过是停职审查,我在德国时候,考了美国对国外医学院毕业医师的执照,以我的专业背景,并不难去做个最普通的外科医生。而这边,我从未让李波碰过财务,我走,他自然能把该做的继续做下去。所以,你不用在这事上费心安我的心。”   许乐风沉默了好一阵,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你有你的底线。说到循规蹈矩,无可指摘,那是现任急救中心的院长。真要不敢出半点的格,也只能做那样一个院长。”   “我可否理解为,这其实是你的自我辩护?”凌远笑道,而后,抢在许乐风之前说道,“许伯伯,我并无任何讽刺的意思。到现在,除了因我生母的缘故,我无法允许自己对你有任何亲情之外,其实,我对你的崇拜与仰慕,甚至一定程度的信任,就像16岁之前一样。这一次,当你最终接管卫生部工作,作为对飓风作战的总指挥,我心里突然很踏实,很笃定。有一句开玩笑的话,不怕狐狸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如今,不怕凶悍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领导。有你这样的父亲或者爱人十分不幸,但是作为一个不蠢笨的人,有你这样的上司乃至师长,十分幸运。”   “那么你全方位地幸运。”许乐风淡淡地,“凌景鸿确实是最好的父亲。”   听见他说出这句话时候,凌远有瞬间的伤感,至此,与他之间的愤懑仇视消散了,而消散的同时,一样消散了那种莫名的渴望。凌远没有答这句话,将快要燃到了头的烟掐灭丢进附近的垃圾桶,才想说句什么结束了这场对话,听得许乐风继续说道,   “你父亲当年考医学院时候对我说,做医生最大的幸福在于,所有最基本的底线,都是要公平地给每一个生命,最大的尊重。这个世界上最美好与最贵重的,就是生命。世事变迁,许多事情,难论对错,人在不同的位置,取舍不同,然而只要白大衣穿在身上,取舍就十分清明。”   凌远望着对面的红色十字标志,并不答话。父亲的这句话,来自父亲的父亲,也同样,曾经在自己走进医学院的时候,讲给自己听。   “凌远,你毕竟是你父亲的儿子。郁青元林林总总的烂帐我基本清楚明了,而你,确实一直没有丝毫放弃属于医生的底线。你的上司,当然会有本事维护有能力有魄力却还能坚持底线的下属。也当然不会放手这样最优秀的下属外流。飓风绝非你的告别表演,你的路还会很长。”   ‘多谢’两个字,凌远说得有着自己都没想到的发自内心。而以这两个字结束了这个电话之后,他依旧站在当地,面对着对面,夜色之中的第一医院。这个自己自16岁开始入院见习开始,就走了进来,而后,曾经离开,曾经以为不会再回来,却终于还是回来,且在回来不到2年之后,以31岁的年龄,在当时让人议论,猜测,惊讶不已地,做了这里近3000员工的一院之长。   在这之后到如今的两年之中,曾是自己少年时代少数最敬重的老师之一的寥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突然而逝,这种结束,不再能留下任何机会;自少年时起最亲厚的朋友韦天舒断然而走,这离开,他明白,并不只是打报不平和意气用事,而是他们各自坚持不能妥协的东西,有了冲突;曾经欣赏乃至羡慕的李波,一点点绽放了连李波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说不敢想的才华魄力乃至手腕,以后的李波,无论走向哪里,都会离开那个有着单纯不含杂质的理想的,并以此而骄傲的官家少爷越来越远。   两年的时间,曾让业内前辈不敢想象的,坦然以公立医院资源,承认贫富分化,且以此分化而决定了医疗服务这项基本人权的天价门诊通过,运行,短短3月之内,会员爆满,一度这俱乐部式的高贵门诊的会员卡,成为了最热门的,权贵之间交流感情的礼物甚至身份的象征;而后,在满天的激烈批评与批评丝毫不能影响的市场之中,他与各合作团队,坚持初始方向,1年多之中,越来越多当年对此持观望态度的专家,已经签约,而这一年之中,除为出诊专家提供了接近外资私立医院,外地‘走穴’医院的收入之外,为医院本部的青年医生专项科研资金,贫困病人绿色通道,方便患者的导医服务,提供了稳定的资金来源。   从综合评分与每一块钱的奖金挂钩,与每一个职称评定联系,到以缩短住院日为核心,牵涉手术室,检验科室,住院部……的绩效改革,从他3年半前任大外科主任开始一点点设计,计划,到如今在李波具体执行细节的成功展开,第一医院已经在最新一轮的管理统计中,成为了全市总创利最高,而在绝大多数病种划分计算中,单位收费最低,全国非专科医院的综合医院之中,员工收入最高的医院,人均工资是大多同级医院的1。5倍。而同时,建立全医院联网的计算机系统,电子病历项目已经得到审批通过,拿到起始资金正在试行,已经与包括政府,各不同投资方签订的,将涉资过亿的新眼科中心,移值中心已经招标开始,与此同时,医院本部,实现了最短检验等候时间,最高效手术室利用时间。而他也实现了对高负荷科室高收入的承诺。   这之中,并没能避免开在当时不能拿到台面的,各科的合作医院,之间不够符合管理规定的,有着潜在危险的运行,更无可否认类似与郁部长以及其他领导不算干净的往来,以及闭上一只眼,以各医疗器械公司,药物公司,在不能触及临床疗效第一的底线的情况之下,给相关人士的可观利益。   不是没有赌,更绝非没有冒险,只是此时,他突然在心里对飓风有了些微的感慨,曾经连他自己,都已经在许多时候,看不清楚了自己所处的方向,所以有着不能平静的焦躁,突然,当这场飓风突然而来,所有的压力之下,那身白衣在眼里,越发清晰分明。   便入父亲所说的,一天白衣在身,维护与尊重生命,就是高于一切的准则。   他确实并未在任何时候,背离了这条准则。尤其是,在这场考验之下。   于是,他突然有了再度想要争取林念初执拗的温柔的底气,于是他明白,无论是无可挽回的寥主任,还是有了距离的韦天舒李波,始终,都在这每日进进出出的医院,红十字之下,并不会离开得太远。   更自此,他清楚地知道,再艰难的抉择,再沉重的压力,再无可避免地做些并不想做的选择,他并不想离开;他并不怕离开,而为了这重尊重生命的底线,做好了之后会得离开的准备,然而假如真的放下这一切,他不会后悔,却难免失落遗憾。   先于政令批文之前的大规模动用资金,更是曾在官方公布飓风情况之前,已经对所有员工进行宣传,且暗示了病人,如今可能疾病爆发,医院会有医院内感染的危险。   这其实大犯忌讳。   即使是自己所做的一切,合了之后上方的政策走向,但是犯忌本身,足以让上方在牵扯郁青元时候,轻易地扯出自己。   这一切,在从英国飞北京的飞机上,他便做好了所有准备,也许,正如谢小禾,做好了深入急救中心,做好了可能感染的准备一样。   而许乐风说,你会继续走下去。真的是安了他的心。   凌远走回医院时候已经十一点多,走进楼门时候,正见周明拉着一只箱子,背了只电脑包,手上搭着外衣,从停车场走过来。   凌远站住。   终于,第一批进入重感染隔离区的人,定为了周明。   那天周明一如陈述任何一个治疗方案,试图劝服别人时候一样,1234地列举自己最适合的理由。   第一批进入的工作人员,首先选择年轻身体好,所以资历偏轻,尤其内科,大多是中级职称以下的医生,而周明这样尚可算中青年梯队的专家,极少;周明坦然说,我虽不是呼吸科专家,但是毕竟与其他人相比,最多地经历与指挥过各种急救,也更多地接触濒危患者,有更好的心理素质,可以起到主心骨的作用,更不要说,从技术上,急救技能,我想没有谁能超过我。   “跟程学文相比,”周明继续说,“我还更无人牵挂。这样进去,对于家人而言,实在是有太多的恐惧担心,他父母兄姐都在,我是彻底的无所牵挂。”然后,他冲凌远笑了,“你赶紧利用我这最后一次,我与小禾讲好,等飓风过去,我们就结婚。这一次,她也是患者之一,所幸不算重症,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离她近一点,但是也不会去破坏隔离规定,让我进隔离区,是给我的一种奇怪的心安。”   凌远等着周明走过来,跟他一起,走到了值班室,放下箱子。   凌远尚未开口,周明回头,瞧着他说道,“一时还不困,咱们去医学院操场遛两圈如何。”   “好,”凌远点头,与他一起走出去,“上一次跟你一起站在学校操场上,大概已经是17年前。你把我鼻子打出血了。”   “为了什么来着?”周明有些糊涂。   “为了个讲不清楚课的老师。”凌远哈哈大笑,“我学她说话,把她所有讲错的地方编成歌谣和谜语,还贴在楼道里展览。”   周明眉头深皱,“你以前真不是一般的讨厌。”   “真有那么讨厌么?”   “讨厌到不可理喻,只想动手。”周明的表情十分真诚。   “我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讨厌的?”   周明瞧瞧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快说,什么时候。老大,别告诉我,我现在还是……十分讨厌。”   这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了医学院操场的铁架看台上。   周明呆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后来念初总是跟我争执,说你并没有表面那么讨厌。其实一点都不讨厌,从另一个角度看,很心软,很体贴,很有义气,而且……”周明咧嘴,“她说你善良。”   凌远愣怔地瞧着他。   “她绝对不是会因为别人追她对她好而能说出善良二字的,”周明笑,“我与她很奇怪,其实,所有所有的争论争吵之中,我跟她各执己见,但是,其实,还是都给了对方一定的认同……”   “真是……世事难料。”凌远呆了好一阵,叹息。   这一个晚上,周明与凌远从本科时候的老师,说到了张志祥院长,说到了两人共同的博士导师徐克,说到了当初被他们共同在背后成为‘小老虎’的秦少白,说到学一食堂的饭菜,回民食堂的羊肉馅饼,说到韦天舒乌龙无比的一场暗恋以及因为他的乌龙,造就的人家如今幸福的夫妻,已经3岁的孩子……直到周明看表,已经1点,打着哈欠说你失眠,回去吃药,我不陪了,得睡个好觉……他们一直没有说到明天就要面对的飓风。   一路预计12个小时的飞机,到达北京的时候,提前了20分钟,出关一切十分顺利,7点钟,苏纯与沈之诚已经坐在了计程车上。   苏纯一如在飞机上一样沉默,交叉着双手的十指,看着窗外飞逝向后的景物。   司机带着口罩,一听他们要去第一医院,吓了一跳,赶紧告诉他们,第一医院是飓风病例定点收治医院,就从今天开始,会大批大批病人转进去,整个儿就一个危险地带。   “这我想起来我奶奶讲的,从前闹霍乱,那会儿还是日本人占了大半个中国的时候。闹霍乱,为了怕蔓延开去,伪军兵,带着面罩,端着枪把人赶到一块堆,埋了……哎哟你们没看大前天武警围急救中心的时候,好多老人儿,都想起来从前……”   “那不一样。”沈之诚笑道,“大哥,您这不说党中央跟伪军政府一个意思……”   “哟您可别坑我,我就是……咳,就想起来了。这飓风,也真吓人,传得哪个快,得上了,很快就喘不过气来,说肺一下就硬了,不管用了。多可怕?。真吓人啊。我瞅着,嗨,看这飓风,真麻烦。您二位还是别往那危险的地儿去了。不是我乌鸦嘴―――可别进得去,出不来。”   “飓风是吓人,可不是有那么多医护人员呢么?大家都坚守岗位,救治病人,就说这些定点收治飓风病例的医院,都是全市最好,水平最高的医院,是咱们国家医疗的中流砥柱。而国家,投入了千万,上亿的专项资金。您说,国家如果不是下定决心好好把染病的人治好,想圈了坑了埋了,即使舍得花这么大本钱,也不能把全北京市最好的医院都栽进去―――以后还得过日子不是?”   司机回头瞧了瞧沈之诚,笑道,“看您虽年轻,说话还挺有水平,挺有觉悟的。可您觉悟高,我可害怕,呆会我给您停在y路路口,麻烦您自己走过去。这真对不住了。我有家有小的呢,万一从那边儿,医院里走出来的人要拦车,我们也不能拒载,可是真来个毒王,我回头也给抓进去了,我家孩子怎么办?”   “各定点医院的医护人员,”苏纯突然接口,“也大都有家有小呢。急救中心里面主持工作的李波副院长……”   “这我知道。电视台都宣传了。整个儿就是英雄夫妻。李副院长在里面治病救人,还亲自喷消毒水刷地板,他夫人大着肚子,双胞胎,负责增设通讯保障信号传输啥的。而且人家那不是一般人。开国上将李轩承就是他爷爷。这我知道,电视台着俩天报到着呢。可是人家是能人,不得了的人,真要出什么事儿,国家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救,我们小老百姓,不一样。能人,还得顾得上别人,我们这样的,能把自己顾及好,别给别人添麻烦就不错了。”   苏纯没有再与他争辩,只是继续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司机大哥开始念叨着就这些天,一瓶醋已经涨价到了57块多一瓶,超市里昨天还都卖空了;想去副食店买酱牛肉,没有,说那买点火腿肉,也卖空,连午餐肉罐头都没了,最后拎了几袋速冻饺子回家,这两天,连大包装,调料包都没有的那种油炸方便面,都开始抢了。   到达离第一医院大概有1站地的y路口时候,7点45分,苏纯与沈之诚本也没有带什么行李回来,只一人背了一只硕大的双肩包,此时,苏纯才一下车,跨上她的双肩包,一边拨凌欢的号码,一边向第一医院的方向急走。   “苏纯?!”凌欢的声音充满惊喜,“怎么想起来今天给我电话?你听说了我们是定点医院了?咳,我和王东说好呢,也许你专心学习,不太管闲事,没顾上,那就不让你担心……”   “你不够义气……你们都不够义气,”苏纯握着电话,眼睛发酸,声音有些哽咽,“咱们是,发小,”   俩人说着,凌欢说到正在医院宿舍打包,今天上午就要进驻飓风病例专区,且自己会充当重症护士,她说着,突然觉得苏纯的声音好像变得有些不同,愣了一下,突然回头,看见苏纯站在打开的门口。   “欢欢,欢欢。”苏纯向着她扑过来,凌欢条件反射地就迎上去,这是苏纯25年所有的记忆里,唯一一个最主动地,最用力的,一个深深的拥抱。   第三十七章 1   美国c州盛夏的傍晚。   苏纯与另外两名实习医生,一名与她一样的国外进修医生一起,跟着主查房的医生简妮转完了最后一间病房,低头记笔记的当儿,简妮微笑冲她道,   “纯,听说到今天为止,中国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发现新飓风的病例,这场可怕的瘟疫,应该是正在消失了。”   苏纯抬头,对这个一贯和气的代教医生诚恳地说了声谢谢,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想来,简妮之所以特地地与苏纯说起这,是因为苏纯在飓风最恐怖的时候跑回国这件事情,在医学中心出了名。   这本来该算是旷课加旷工,只是首先苏纯原算不得这里的工作人员,所有临床进修项目,大多只是观摩学习,而公共卫生管理课程,幸运地没有错过考试,虽缺了3周多的课,回来之后的结课考试,却考了a的成绩,而这跑回国的理由,更是让这里诸多教授和医生十分同情。   按照规矩,沈之诚与苏纯自然被记录了3周缺课,这段时间的临床观摩学分与一项实验记了0分,沈之诚的统计课也壮烈地牺牲掉……但是,遵守规矩但是十分体谅的项目负责教授,不但在他们从北京这个被定为疫区的地方回来,被隔离观察时候,积极与各方联系,出示证明,免了他们作为疫区外国人入境时候的各种麻烦,在一经确定未曾感染立刻被负责人亲自带回了医学中心,而且特地安排了他们尽可能地在后来的业余时间补了大部分的观摩,给了沈之诚补考统计学机会,至于记录,对他们的处理,由他们各自医院审阅定度。   大家的议论之间,苏纯是个最至情至性的姑娘。   苏纯对于不完美的记录,或者至情的评价,都未置一词,回来之后,依旧如离开之前一样,认真听课,认真观摩,认真给患者做基本处置,有空的时候,会多给那些英文并不算好,尤其是难以理解包含了太多专业英语的病情解释的华人病人,以中文解释病情。   唯独不同的是,回来之后,她便与沈之诚住到了一起。同项目的同学大多惊讶,毕竟是年轻人,都想八卦,沈之诚自然是从一碰到苏纯便大鸣大放地追求,更把从小的往事毫不介意地给共同来自九院的同学讲过,于是早就传开,然而大家却曾经争论,苏纯究竟会不会从了小沈。   赌不会的人,倒是多数。   赌不会的人的理由,是,“总有女孩子不那么俗,富二代美男,也不见得真的符合所有女生审美吧?”   而苏纯,是大家公认的‘不俗’--- 非典型性女生,不八卦议论别人,不爱美不爱逛店,1万米跑起来小菜一碟,对任何漫画,偶像剧一无所知,却对数字有着惊人的‘灵感’---统计报表上任何一个打错的数,她一定能第一个发现了错误。   然而最终,苏纯‘也是俗人’。   同项目中,少数的没有背景,长相普通,全凭真本事盖过本院同级同事,脱颖而出而选入这个项目的男同学,固然并没有谁对苏纯情有独衷,却因为这个结局而暗淡了。   姑娘们纷纷议论,说帅加多金,这本来就是亘古不变的最佳外衣,更何况,穿着这件外衣的沈公子,还那么地……多情。   至于过不去的统计成绩……语法错误百出的英文报告,如果不太影响多金的话,谁理?   穷酸才子们,真的就不要幻想会有不庸俗的女人存在,‘看内在’了。   于所有的议论之中,苏纯依旧是不置一词,而沈之城,这次也只是对任何猜测烤问,只是傻笑。   唯独从不参加议论的郁宁馨,在苏纯搬出合住公寓那天,对她说,“小沈真的很好。”   苏纯点点头,“确实很好。”   而后,十分认真地对郁宁馨说,“我以后会嫁给他。但是我对他说了,前提是他回去之后,必须在不走关系不作弊的前提下,通过系统的转博考试。我不要求他第一次通过,我想他肯定通不过,但是他如果肯踏实好好努力,系统给三次机会,他该能通过。我仔细对他说了,我不那么在乎学历,更不在乎他早上晚上一年职称,但是,既然他说他特别喜欢做外科医生,就总该能为喜欢的东西,付出最大努力,不能一边热爱,一边依靠家里,他总得给‘特别喜欢’的我一些实在的信心,他能为特别喜欢的东西努力,哪怕有困难,也不会放弃,且,也有一定能力……”   郁宁馨望着她认真的模样,听得目瞪口呆,然后,放声大笑,“苏纯,我以前只是看你顺眼,现在,简直是爱上了你……”   然后,郁宁馨终于忍不住抓着她问,“其实……我也很好奇,我猜你也许会被他追上,但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么快。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纯不答。   郁宁馨搂住她腰,“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苏纯一笑,欠起脚,轻轻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郁宁馨先是瞪圆了眼睛,半晌才道,“真的?!”   苏纯想想,“理论上,没有真正的验证方法,但是我想,真的。”   “我是说,真的就为这个?!”   苏纯点头。   郁宁馨抱住头,倒在床上,呻吟道,“你真的是个小怪物,太小怪物了!”   苏纯却只是微笑,然后转身,微微发怔。   “这场可怕的瘟疫,是正在消失了。”   苏纯从医学中心大楼出来,没有给沈之诚电话,也没有等公车,确是买了一大支粉色的棉花糖,边一点点地揪着吃,边沿着街往公寓走,脑子里,便是荡着简妮医生说的这句话。   正在消失了。   这一天总算到来。   其实,从郁青元被追责撤职,急救中心被武警部队接管,她与沈之诚飞回北京,到如今,也不过是不到4个月功夫,然而,于她,却是恍惚间,仿佛过了一世的时光。   昨天,看见了网上那张照片。   北京傍晚的街头,来往的挤满了人的公车,透过车窗可以依稀看见公车上表情不耐烦地乘客,路边,手拉着手打情骂俏的小情侣,公车站,趁空教孩子背乘法表的妈妈……   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街头抓拍,那就是每一天的北京的样子,只除了飓风袭来时候的北京。   苏纯家,便就在照片上所照的地方不过两条街的距离,这次从美国跑回去,沈之诚并不敢让家里知道,苏纯既然回家去住,他干脆以‘无家可归’为由,赖进了她家里。   苏纯并未拒绝。3间卧室的房子,父母姐姐都已经不会回来,怎么也并不少了沈之诚一个睡觉的地方,况且,沈之诚并不讨厌,非常有借住的自觉,干净整齐,每天早上,会起来烤好面包煎好鸡蛋,规规矩矩地坐在餐桌上上网,报告今天的新形势,确诊病例,疑似病例,谁谁的讲话,京城医疗资源告急,‘尽量收治’而‘不能保证收治’,关于在近郊兴建飓风专门医院的提案,飞速通过提案,施工,神奇的10天内拔地而起的医院,1200进京的各军区军医……超市被抢购一空的货架,被炒到100多一盒的板蓝根冲剂,突然身价倍增的白醋,传说中能预防飓风的青萝卜单价骄傲地高过了水果之王榴莲……物资部门负责人保证北京日常生活用品,一货车一货车进京的物资……车上醒目的‘保证北京物资供应’的大字,和‘某某地全力支援北京’……   沈之诚每天忠实地阅读一切官媒和小道的新闻,过滤总结,向苏纯汇报;并且随着市民的不理智抢购而无奈,最初几天飙升的确诊病例而忧虑,为了‘中国速度’的医院而乍舌,激动,甚至骄傲,为了那印着全力支援北京的一车车物资,而心潮澎湃的感动……   而苏纯,自刚刚回来那天,见到了凌欢,再又趁着早查房之前,见到了同要第一批进飓风病区的岑今,朱建华,终于是鼓足勇气,跟着凌欢他们一起,看见了准备给他们讲话的凌远,克制着不安,对他说,“我想……我也想,我也随时准备进去”时候,凌远只淡淡说了一句,“心意挺好,但不需要。医院有固定安排,你从进修中跑回来,打乱了安排”之后,便就没有再对她说话。   那也是那些天中,她见到他的唯一的一次,不过,3分钟。   她‘没必要’地,‘打乱安排’的回来了。这也是她曾经想过的,她只是……其实她只是很害怕,因为他们在这个病例会飙升,会在某天达到150以上的恐怖数字,并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变成300,后天会不会变成3000的疫区,这个一度食醋和速冻饺子都脱销的,涌动着不安的城市,在这个城市最最危险的地方,他们在,她不在,于是她怕,她也在这里了,心里,就多了些踏实。   回来了,她便不再焦躁地看新闻,反而是20多年来没有过的懒散,不再坚持每天早上的晨练,睡到自然醒,醒来继续赖床,躺着打开笔记本看看有没有来自王东或者凌欢的邮件,如果有,就回一封。   到闻到沈之诚煎蛋的味道,就爬起来洗澡,换一身舒服的衣服,吹干头发,边吃,边听他汇报飓风动态的新闻。   长到25岁,这么多年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做过没有目的的事情,没有浪费过时间,没有选择过一次‘绕路走’,向来在起始地与目的地之间,会最有效率地选择最省时间的路线。   而如今,‘没有必要’地回来了,有了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   于是,吃了早饭听完沈之诚的汇报,苏纯便就会骑上中学时代的那辆自行车,经过照片上的那条街,漫无目的地,在异常空旷的北京街头,慢慢地逛。   当时的街,车辆比平时少了一半还多,行人更是偶见带着口罩的三三两两,甚少见街上有人亲近地交谈,人和人,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苏纯从小时候的幼儿园,逛到曾经上过的小学,曾经比赛过的体育场,曾经听许楠表演的音乐厅,有时候跑去中山公园坐小时候坐过的登月火箭,一次一次又一次,有时候又去月坛公园坐许楠最喜欢的飞椅。   许楠不在北京。   便就在苏纯从美国跑回来,上了飞机的时候,许楠与邝叙雅一起,被邝镇扬找关系塞上一辆军用车,送到了上海,再从上海飞意大利,邝镇杨要留守着照顾生意,却是把妻儿送出危险的疫区,让她们在浪漫的意大利,过上一段假期。   于是从温暖的阳光的c州回到了北京的苏纯,不被主公需要,不被允许与至交并肩战斗,没有见到姐姐,只能每天在从来未曾如此清静的北京,无目的地逛,身边,永远跟着甩也甩不掉,赶也赶不走,阴魂不散牛皮糖一样的沈之诚。   她逛商店,他跟在旁边出谋划策,她买零食,他包圆她吃不掉的所有,她骑车乱转,他骑着另一辆车随时带着矿泉水和运动饮料,提醒她随时补液,她一次一次玩飞椅,他饶有兴致地拿他的袖珍数码相机多角度多方位地给她照相……苏纯逐渐从最开始的头疼,到习惯,习惯到无视身边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她的手机呼机开着,心里隐约有期待,每天每天,在外面逛那么长的时间,回到家去,打开电脑,心里都有着紧张的盼望----就像小时候等在外出差的妈妈的电话,等不来等不来,时间真是难熬,总要想些事情作了,然后,突然某个时刻,妈妈的电话就来了。   然而,却始终没有等来一封来自凌远的邮件。   盼望什么呢?不过是盼望他偶然想起来,也会跟她发一发今天很累,很紧张的牢骚。   而在经过了最初几天的病例飙升,疯狂抢购,医疗资源告急之后,并没有出现更可怕的恐慌,抢购风在政府保证物资供应的表态和一车一车拉进京的物资之中平息,大批军医的注入,郊区专门医院的建成,缓解了北京定点受制医院的压力;血清疗法与正确的激素剂量的调节,随着第一个康复出院的病人走出医院,人们的恐慌在在缓解;而随着这一切,每日报道的确诊病例,在最初几日之后,开始下降。   其实那也不过是短短2周多的功夫。   在那一天,确诊病例跌到个位时候,苏纯收到郁宁馨邮件,提醒她,看形势飓风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情况会越来越好,而这边所上的三门课,考试将在2周之后,考虑到你们从疫区回来还将被隔离,你大概该考虑把回程日子根航空公司确定了。   其实,这也是苏纯的心思。   最可怕的日子,已经跟他们在尽可能近的地方一起度过,因为缩短了的距离而减少了恐惧,如今,大家还都好好的,第一批进飓风隔离区的医护人员已经快要完成任务,几天后就要出来,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安全,危险会过去,大家会很好,那么,也该是处理好自己事情的时候了。   计划打乱,还是要乱在自己能接受的范畴。   只是,还是有那么点点的不甘心。   于是那天,与航空公司确定了三天后回美的航班之后,晚上,她拨了个电话给凌远。   “我要回去了。尽量把打乱的计划扶正。”她说,“但是,我……很想你。”   “我现在真的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想到你。”凌远的声音疲累,“昨天有一位麻醉科医生和一位护士高热,今天……”他说着又停下来,“我实在很累。”   “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在你想跟人说话的时候。”眼泪很不争气地在她眼睛里打转。她努力地让语调平静。   凌远沉默了良久,然后,说了句,“苏纯,你是个需要‘正常生活’的女孩子。也担负不起过分的任性。”   “我可以不需要。”她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我担负得起。”   “苏纯,你担负不起----担负不起浪费感情。浪费太多感情在没有回报的人身上。”   “是因为,林大夫?可是,10多年了,你真的确定…… 你确定你是……爱她,而不是,那一段美好的时光?”   “没有区别。没法分得清楚,唯独清楚的是,”凌远略为茫然地道,“我根本就没有放下过。任何时候。不管是曾经跟其他女人最亲密的接触,还是,想给自己一次机会,都不行。当我对她说,林念初的事情在我这里,永远有最高的优先权的时候,是真的。但是她当做玩笑,我也不介意她当做玩笑,但是我知道不是玩笑,并且,愿意让这句话永远不是玩笑。很多其他事情,我都绝不能任性,绝不能愚蠢,要做得聪明……唯独这件事,我想放任自己任性到底,哪怕做一次最愚蠢的人。”   那一天,苏纯放下电话,一路跑到了第一医院附近,她想再去那曾经离他最近的花圃,然而,因为第一医院作为定点收治飓风病例医院,也与外界进行一定限度的隔离,那花圃紧邻第一医院,也是闲人不能接近了。   她便站在那里,在路灯下远远的望着,任眼泪横流,一次一次用衣袖擦干,眼泪又流了满脸。   直到,下起来了小雨。   晚春的小雨,很凉。   她回到家,已经浇得湿透,沈之诚看见她湿透地进来,赶紧烧热水准备给她沏姜茶,并且干脆把所有能找出来的中医所谓的‘暖性’东西,红枣桂圆……都丢进了水里。   她洗了澡睡了,第二天起来,却是头疼咳嗽,忽然意识到,在这种时刻,这样的症状,高疑。   况且,谁知道她这些天的乱逛,有没有真的接触个飓风病例而不知道。   她有种痛快地悲哀和痛快地伤感。   只是没忘了,干脆从里面锁上门,给沈之诚电话,让他立刻离开,找宾馆去住,按时返美,自己会先自我隔离,如果发热,会给医院打电话。   沈之诚大声说,“我不走。我陪着你。你让我进去陪着你。如果你真是,我跟你一起隔离。”   她皱皱眉,懒怠再说,只讲一句,“你赶紧走。我当然不会等死。该打电话,会打发热专线。”   然后,就听见沈之诚拼命砸门,她闭上眼睛不理,头疼头昏,她居然一会儿便睡着。直到一声巨响,她惊得坐起来,同时就见沈之诚抱着她家最沉的一张铁脚沙发椅,栽进了门,而门上的插销,就被他撞得跟木门分了家……   她目瞪口呆地见他从地上爬起来,冲过来,眼睛红着,一把抱住她,“苏纯,我绝不丢下你一个人去隔离。现在我们亲密接触了,要隔离一起隔离。”   “你?”苏纯被他抱得喘不过气,脑子更是转不过来,“干什么?”   “咱们一起回来,自然一起回去。你不走,我不走,你隔离,我隔离。”   苏纯努力把脑子调理清楚,在此时,也难免为这傻小子感动,苦笑道,“你也不用这么讲义气,隔离也不见得确诊,确诊病例到现在也只有11%死亡率……”   “总之我要跟你一起,不是讲义气,”他看着她,“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我……我就是喜欢你。”   苏纯呆愣地瞧着他,在她23年的生命中,对这种没有坚实基础的,可以说毫无逻辑的感情,从来视如抽风,而以她的相貌,所幸并不至于能让男孩子产生这样毫无逻辑的感情――― 通常来说,这样毫无逻辑的感情的产生,需要许楠那样的容貌。即使有少数审美不太大众的男人,对她产生了如此的感情,也会在她的淡定之中,绝不敢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   然而今天,也许是因为这特殊的时候,沈之诚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距离她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地,对她宣布。   “就因为喜欢我……你跟着我到处乱跑,还打算跟我一起隔离……”她喃喃地说,然后,还是推他,“赶紧走。你理智点,不要这样……”   她正说着,突然双臂一紧,随即,发现自己被沈之诚环在怀里,而他的脸,压了过来,鼻子碰到她鼻子的一瞬间,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是……打算吻她?   很奇怪地,她居然没有想抗拒,反而有些好奇,有些感动―――这是飓风恐惧之中,对一个已经开始咳嗽头疼的人的……强吻。谁说的来得,这个时候,连□犯,都不能排除真爱的可能了。   然而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之后,却就停住,他不放手,却也没有进一步。   过了几十秒,苏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沈之诚突然尴尬,满脸通红,放开她,聂诺道,“总之我,我跟你一起。”   “你想吻我?”苏纯平静地问。   “我……”沈之诚的脖子已经红透,好看的脸有着种做错事的孩子般的难为情。   苏纯忽然觉得他十分可爱,忍不住继续问道,“但是,你其实从来没有跟人接吻?”   沈之诚低下头,半晌才点了点头。   “你……一直没有交过女朋友?”   苏纯看着他,不太相信。客观来说,他这样的长相,这样的家世,加上这实在有点2的热情性格,就算自己不追别人,也会有别人来追他,而他,真的应该并不算特别难追得类型。   “有过女朋友。”他果然诚实答道,“2,3个。都是大学时候。”   “那么,都没有接吻?”她惊讶,无论如何,他看上去不像那么保守。   “没有。”他继续垂着头,不敢看她,“因为,每次稍微进一步,最多到抱一下时候,我就……很抗拒。我……我不甘心。我喜欢你。我一直记得你。”   苏纯呆坐。   忽然觉得滑稽。   原来,男人才是……痴情的动物?对于初恋,男人才是无法忘却的那个?   这算是……命运的补偿?   苏纯苦笑,然后瞧着沈之诚,认真问道,“你……就是因为喜欢我,连接吻……都没有跟人接吻过?”   “当然……不够喜欢,到了那个地步,很……”他越发尴尬,“难受。”   “你不仅终于初恋,还为初恋守身如玉。”   苏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之诚呆望着她,而苏纯说得却不像开玩笑,然后继续说道,“你的初恋痴情程度胜出,因为你居然不止守心如玉,还能守身如玉。”   她瞧着他微微笑,他一脸窘相,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然后,就见她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沈之诚如堕雾中,呆呆地望着她,呆呆地见她凑过来,呆呆地嘴唇贴着她的嘴唇,呆呆地听她低语,   “初恋很好,初恋万岁……初恋,无可替代。”她抬起脸来,脸上隐约有着泪光。   “我也不会。”苏纯的脸贴着他的,“咱们一个‘玉’和另一个‘玉’就……一起试试好了。”   主动把嘴唇贴上沈之诚的嘴唇时候,苏纯心里掠过些许茫然。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有些猥琐。至少,一个要求女人守身如玉的男人,会被大多数女孩子认为猥琐。但是此时,她很真实地因为沈之诚这样一个校草,到了25岁,因为着少小时候的喜欢,能在飓风恐怖之下,不顾一切地要‘你隔离我也隔离’,且居然也就因为着那份喜欢,连接吻都没有与其他女人接过的守身如玉,而感动,欢喜,更奇怪的是,突然间,她打自心底,油然而生了某种笃定的安全感―――从小,就想寻找,而从来未曾真正找到过的安全感来。   第三十七章 2   手术室区口。   周明才完了台胃癌手术,刚要推门出去,听见身后李波叫他,站住,见凌远和李波从另间手术室出来。   昨天半夜四点多突然通知有肝源,一位已经等了半年,最近指标越来越差,已经出现两次门脉高压造成的大出血的患者,终于有了换肝机会。凌远和李波俩人接到传呼,5点多先后过来,做各种准备,取肝,8点半开台手术,周明从早上开始一共三台手术,出出进进包括吃午饭的功夫,他们都在进行中。这会儿,倒是一块儿结束了。   “你们那边怎么样?”周明问道,这个病人,肝硬化多年,血管严重变形,手术难度很大。他们在科会诊讨论上也多次提过。   “今天的显微镜下血管重建,都是他做的,我一点没上手,也一句没说话。”   凌远说的时候,明显的得意。   自3年前,凌远开始将显微外科技术越来越多地用于移植中的血管重建,很大程度地降低了移植后血栓的发生,尤其最近一年,所有12例移植,包括了活体和全肝,无一例发生血栓。只是第一医院一直只有凌远在显微外科方面有此能力,如今看来,这一年多的功夫,他竟是将李波逐渐调/教出来了,如今,居然可以单独处理这样复杂高难的情况了。   周明此时听了,另有一重高兴。自飓风逐渐控制,最先率队进入重感染区,并且极完美地率领前去支援的医护人员,与原有医护人员抗击飓风,扭转局面的李波,前一段已经成为公众先进人物,不断有电视台来做他专访节目,有朝廷台的,不能推的任务,前些天,据说还要让他去做先进卫生工作者的报告……听谢小禾说,看这个架式,李波很可能往上走,往部里调,周明却本能抵制,心里总有个‘偏见’,局里部里领导,差不多的人谁都能干,何必要浪费了李波去?   见李波已经在显微外科上有了这样进境,花了这么多时间,看来是并不打算走仕途,这时却还是忍不住说,“我和凌远是各自把微创和显微两大专项的本事一点一点地把你带出来的,这要是就放下了,实在太可惜……”   凌远听了大笑,对李波道,“我跟你说什么来的?你看前些天电视台猛追着你做节目,到处小道消息传说你要继续高升,你不去特地跟他说一声,准有人抓耳挠鳃……”   李波笑嘻嘻地冲周明道,“我已经拒了。夫人都发话了,我即使做到总书记,也不会贪污受贿,老婆孩子得不到任何实惠,不去。我这人实际,虽然羡慕领导们大部分时间不用夜里被叫起来做手术,但是觉得不贪污的领导,赚钱比外科专家,尤其是主公旗下的外科专家少不少,都说闺女要富养啊,我闺女快出生了,我也只好继续卖命了……”   周明听了心里彻底踏实,三人一起出去,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商量周明与谢小禾的婚礼事宜。谢小禾在飓风中违反社规,尚在急救中心之中时候,xh社已经草拟了对她和傅雅彦的处分处理,结果后来形式变化,她反而成了英雄,行业脊梁,调回医疗组之外,提级,演讲,做报告,谢小禾倒是没有拒绝,行动之中,更有了领导风范,而同时,若干个从前被压下的项目,终于又有了重新再做的可能。她既成了风云人物,听说她要结婚,自然有人凑趣主动散步消息,张罗,后来到了他们副社长发话一定要大办。尤其因为她为了新闻报道而感染了飓风,再在医护人员的全力救治下,痊愈,这是飓风之中无冕之王与白衣天使的合作,十分有意义,那么如今,奋勇为工作上一线的记者谢小禾与主动要求第一批上一线的专家周明要喜结连理,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事情。这件事本身虽然让谢小禾颇多叹息,而让周明说了句‘毛病’,但是同时,谢家却也提出,一定要大办,知道周明已经没有亲人,所以一切不需要他操心,全权女方处理,只要他轰轰烈烈风风光光地做一次新郎---准确地说,是扮演好新郎的角色,让小禾风风光光地做新娘。这也是对她生父母的交待,也是她生父母当年老战友,老朋友的要求。   既然是谢家的要求,周明自然不能拒绝,本来也真就打算一切由谢家安排,结果凌远得知消息,却愤然说岂有此理。明明是中国人,按什么美国规矩,然后冲周明道,“在中国这样,这叫倒插门,你懂不懂,懂不懂!”   周明却是全无所谓,只道不过婚礼而已,让我干吗我就干吗,让我喝酒我就喝到倒下,不就耍猴一天?之后她住到我这里来,又不是我住他们家去,就算是要住她家,也是照顾她爷爷方便,她爷爷从小对她疼爱有加,比对亲孙子还亲,跟我奶奶对我没有两样,若真是他爷爷有这个要求,就算让我住过去,也无所谓。我管别人说什么。别人说什么我就算想管,管得了吗?   对于周明如此说,凌远并不意外,不意外归不意外,既然xh社那边已经出动不少人马,凌远实在觉得作为周明娘家,场子上输了,咽不下这口气,当天四处联络,竟然把张志祥李宗德请出来主持,一定要‘婆家主办’。   “既然是白衣天使和无冕之王联姻,以后实际的方便也多多,咱这政治婚姻。”凌远道,“你给我严肃对待,决不能失了我方的场子。专业婚庆公司等等,我去给你联系,我哥不少客户,还能打最好折扣……”   周明对凌远的回答只有一句,“你就是呕心沥血的命。必须呕心沥血时候你呕心沥血,不必须呕心沥血时候你哭着喊着也要呕心沥血。”   三人一起走到了办公楼道,大老远的却见医务处主任葛礼正在敲周明办公室的门,一脸的不善,周明刚想绕道溜走,已经被葛主任看见,大步朝他们过来,还差着几米远就朝周明大声道,“周主任,昨天急诊,普外的刘医生又被患者投诉,患者严重胸痛。他却磨蹭,无视患者痛苦。这给在飓风之中,广大医务工作者以崇高的职业精神赢得的患者认同,大大地抹了黑啊,在现在这样的大好形式下……”   “葛主任,你这么说完全不负责……”周明火往上冒,站定了刚要争辩,已经被李波拽住袖子,却听李波冲葛礼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会跟小刘好好谈谈。您看我们跟周大夫还得谈关于飓风期间工作报告的问题,上面催报告,要不您有什么其他意见,回头跟我再说。”   葛礼本来憋了一肚子愤怒要跟周明好好说的说的,而这之中也包含了最近几天,对周名的新不满,不满方面涵盖甚广,从他自己的临床态度到代教态度,但是这时李波既如此说,亲自要去跟肇事医生谈话,怎么也很说得过去;而凌远也在旁边,他们是院领导,虽然与自己从来也没真正冲突过,可跟周明关系亲厚是不争事实,他再愣,也还懂得可以冲凌远去抱怨周明不识实在务给医务科工作总找麻烦,却不可当着凌远与周明争论起来,那么凌远拉偏手,简直一定……这时就把投诉材料交给李波,转身走了。   葛礼才从办公区消失,周明就冲李波急道,“我跟你说,这不能怪小刘,不是我护犊子,这事儿是这样,当时他第一时间请示我了,我正在手术室。是年轻女性产后哺乳期乳腺发炎化脓,没有家人陪同,当时所有护士都忙,我嘱咐小刘按照规定等候可以在旁陪检查的护士。后来家属非得投诉小刘态度傲慢,鄙视患者,这是主观描述,我不觉得有可取性。而半年前曾经有一次,王东被投诉,险些被殴打,那次,是因为50岁患者乳腺疾病,患者也催,他一个20多岁小伙子,想着没关系,抓紧看了,结果被患者丈夫和婆婆投诉。那你们说,到底怎么办,这合乎规定给患者一些不便也投诉,为了患者方便又出于相对特殊情况,没有本本主义,也投诉,这根本是医务科应该好好处理的事情,为什么要拿来烦我。葛主任自己对临床大夫先入为主地有所偏见……”   凌远听周明说着,也没答话,听着,已经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一边进去,往他办公桌上一躺,呼了口气道,“看来飓风是过去啦。医生又恢复到了患者对立面,投诉又开始飞来,满意度降低,而葛主任和周主任,再度开战……”   周明跟进来,刚要说话,却见李波已经把那份投诉文件丢到了纸篓里去。   “你……”   “您跟他争什么啊?”李波无奈道,“您也是个血多的。非呕心沥血的地方要呕心沥血,可以混过去的地方也要浴血奋战。老葛那脑袋的奇葩程度,简直直比我丈母娘,又没什么逻辑,他又有的是时间……您说,您跟他争小刘没有错,您犯得上跟他争吗?临床医生评职称,他就算开会时候能也发言,表达一下行政意见,他行政意见还得我签字。临床意见跟他毛儿关系都没有。就算投诉严重到了要考虑处分的地步,也都得通过科主任,院领导,到时候还是凌院长拿主意……”   周明发了会儿楞,半晌才道,“你跟小刘谈的时候,别太生硬。这事情真没有他错,你顶多跟他说……”   李波抱头,“我血不多。不会四处挥洒……我有空多陪陪老婆,跟我儿子闺女谈谈话让他们少折腾他们娘,我跟小刘谈个鬼……”   凌远躺在办公桌上,已经乐得抽筋,冲李波道,“别罗嗦了。快给我翻翻他抽屉,又吃的没有,我不行了,头晕眼花胃疼恶心……快点快点,别跟他罗嗦了。---对了,周明,谁给你当伴郎啊?连李波都结婚了,我也不能喝酒。你找好伴郎没有……”   “随便。那么多罗嗦干吗呢?”周明皱眉,把抽屉里的饼干撕开包装递给他,转身去倒热水,“你就少管点闲事……”   “他管你的事,绝非闲事。赶紧把你痛痛快快打发出去,绝了后患。”李波大笑,凌远哼了一声道,“小孩之心。”   周明这回倒是明白,冲凌远笑道,“你绕这大弯子干什么?其实关我什么事。你自己该做的努力墨墨迹迹,慢慢吞吞,飓风都过去了,急救中心都解封了快2个月,念初都回了次家又回来……”   “咦,你怎么这么清楚。我墨迹不墨迹,我,”凌远坐起来,瞪着周明道,“你怎么知道。”   “昨天念初给我送红包。”周明坦然道,“说她还是觉得去不合适,不是情绪问题,是怕别人尴尬,然后又说本来想送礼物,然后也‘小人之心’地替小禾想,总觉得什么东西由前妻送,还是别扭,不要考验女人心理承受力和大方程度。我跟她说,不是小人之心,自打我与小禾决定结婚,她已经几乎每天一次念叨,觉得自己过于蛮勇,念初太美好,在那里,让她太有心理压力,而念初还这样单着,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谁也不肯,她就更有压力,她大概是最渴望你能不再这么墨迹的人之一。因为飓风时候的交情,所以她也就去八卦,从念初那里得到的消息却是,似乎你们每个周末一起听音乐会看画展,偶尔一起吃个饭……所以土人我们,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凌远呆了良久,又倒在办公桌上,苦着脸道,“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大爷的,飓风隔离时候,我一直想着等瘟疫过去,能彻底修整修整,还抽空找了找旅游,专找类似马尔代夫这种去了可以一整天舒舒服服睡觉吃饭,再睡觉再吃饭再睡觉的地方……结果打飓风还没完全过去,手术病人就开始增多,最近,老百姓精气神儿恢复得可真快,又开始打架斗欧,违章开车翻车……我前天晚上熬到4点多赶上周的车祸事故全院急救总结,上面儿要把这作为‘飓风瘟疫更锻炼了医务人员应急能力耐力和坚强的典型’来宣传,追命一样地催,昨天晚上熬到3点看新移植中心那些招标文件……本来想请假一天,谁知道能4点半来了供肝?今天其实显微设备刚推过来我眼前乱冒金星,如果李波顶不上,我死不了患者也凶多吉少,其实,如果不是知道他行了,即使今天来了肝,我也不敢做。”   周明听他诉苦,忍不住地担心,刚要说我还是给你做个全面检查,是不是溃疡又复发了,还有那些上面要宣传的报告,至于那么紧急吗?还没说话,却见李波完全不为他诉苦所动,翻出来牛肉干靠窗拿着啃,边啃边道,“你跟我们撒什么娇。该跟谁哭跟谁哭去。”   “李波,我是你领导,临床和管理上的师傅,还是你救命恩人。”   李波并不理他,忽然皱眉盯着窗外。   “我靠。真有不墨迹的……这什么速度啊……把闺女都用上当道具了。”   “什么?”周明凑过去,却见楼下,一个穿军装,大校衔的英挺男人,正站着微笑着说话,而他旁边,居然是林念初,一脸温柔地抱着个3,4岁的孩子逗弄。这个画面十分好看,如果不知道,实在仿佛一个幸福家庭的样子。男人挺拔刚毅,女人美丽优雅,孩子活泼可爱。   “这是……”   “海总的大校副政委。著名心内科专家。当时我要求进一位心内专业的大夫,主要是给林大夫要求的……我爷爷走的关系,把他请动了。他前年离婚的……急救中心时候,他对林大夫十分细致,当然治疗效果也很好,他们也谈得来,他比较担心单亲家庭孩子的成长问题,总跟林大夫请教……”   “人家也许确实是为了女儿的心理健康咨询念初。”周明探着头瞧着楼下,语气却说得颇为犹豫。   “唉哟,显见您大学时候没管女生借过笔记。”李波的脑袋都贴到了玻璃上,“也没有师妹管您借过书……”   “好像是。那管你借书的师妹怎么着了?”   “如果正好有人想管她们借笔记,我就搭个线,否则,就说表妹或者堂妹借走了……这秦海峰他老婆是他被派随特警队援非时候跟人跑了的,相当过分,孩子扔在全托不管了,2周没有去接阿姨到处找人。我妈挺喜欢老秦,说他厚道,老婆跑了,后来自己带闺女,也没追究狗男狗女。如果追究,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李波忽然一拍手,“他去的非州哪个国家来的,不会跟无国界组织有交集吧?”   “李波,”凌远突然打断他,“你最近特别八公啊。是你老婆要生了,你也荷尔蒙失调产前焦虑了么?话说,头一个多月你就开始担心她早产,现在怎么还没生?”   李波回头,见凌远闭目枕着自己胳膊依旧躺在办公桌上,完全不为自己提供的八卦所动,很有一些挫败,而秦海峰,他却真不是造谣胡说,在急救中心时候,他对林念初的细致照顾,可以理解为对患者---尤其是同行的,为了飓风而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同行患者特别关心,但是林念初逐渐恢复之后,他去得比之前更多,等急救中心解封之后,他依旧出现……这简直就是拿出了军队的效率和速度在追女人。李波从小就认识他,本来印象也自不错,然而毕竟因为隔离的一段,曾与林念初的一番聊天,得知凌远居然对她如此用心,而她,明显对凌远也是颇有牵挂,既如此,一边暗自惊叹林念初与凌远的纯‘精神’交流,一边却觉得秦海峰有点投机取巧。   李波从前虽与林念初接触不多,议论得却多。那当年‘才子佳人’的爱情童话,美丽而多才多艺得非但医学院几乎无人不知,连外校都总有人特地来看她独舞的林念初,曾经粪土不知道多少权贵追求者,偏偏喜欢当时唯一的优点也就是‘念书好’的周明的林念初,在周明大四得了重症肝炎,一度笼罩在可能之后携带病毒,会不能从医,前途一片迷惘的情况下,不离不弃,坦然说出,‘你就算以后去修自行车修鞋,也会比其他修理工做得更好。我反正跟定了你’的林念初,一心一意地跟着周明毕业就结婚,骑车去登记,至美丽而至优雅的林念初……委实在做师弟做学生的他们心里,代表着至纯的美好,后来爱情童话虽然被一地鸡毛破灭,林念初却并未如其他许多受了打击的女人那样,变得世侩庸俗或者怨恨狰狞,反而是更……美了。   这一次因为急救中心的封锁,曾经共同面对飓风,挣扎于恐惧阴沉之下,李波更与她有了比前不同的情谊。从前的美好之外,她说起来与周明那场婚姻时候,那种疲惫失落,虽然已成过往,却实在让人心疼。林念初显然也是孤独的,而大约已经把自己当做娘家人的李波,十分现实地觉得,固然秦海峰不错,可让林念初去做人后娘,还有个传闻中实在不堪,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的前妻,是太委屈了。如此,这没有‘自觉’的秦兄,便就显得有那么几分过于理直气壮。   李波见凌远还自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暗骂了一句,想了想,再往下看了一眼,冲他说道,“跟你无关---我,我看不惯有些同仁,做出对病人下手这么没有职业道德的事情……”   说着,竟然是闪身出门了。   “他干什么?”   周明望着李波刚消失的门口发愣,凌远皱眉,“他最近产前焦虑了。1个多月前,他老婆就有过一次不规则宫缩,统共没超过5分钟,他就开始神经兮兮地担心他老婆怀孕时候太辛苦,儿子闺女提前报道,自打上礼拜,其实也还就38周,又觉得一般双胞胎都早,怎么还没动静,一天唠叨8次……估计是需要点事情转移注意。”   周明瞧着他,乐了,在他身边坐下来,“李波毕竟还是不了解念初。跟着瞎操心。念初如果想找个条件还不错的人一起过日子……当初,坚持离婚的本不是我。而说到踏实舒服对她好,谁比得过程学文。那要说地位,海总的政委算什么,当年我们没有离婚时候,想要截她的车,有过中央直属的红旗,也有过限量版的宝实捷,至于说到拿孩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做道具找她,可是太多了。念初根本分不出来这些,或者说根本没兴致去区分,她如果想要鉴别道具和病人的区别,大概至少每个月得拒收一两个病人。”   凌远瞥了他一眼,“您这话说得好拽,好有气场……”   周明不理他的讥讽,继续说道,“她就是那么个人。我说这个,既不是拽,也不是夸她。我到现在也不能说十分明白她,就是但是我觉得,她要的肯定不只是踏踏实实过日子而已。这个什么拿闺女当道具的同仁,肯定没戏,李波完全不了解。所以在这儿乱起哄。”   “难道我有?”凌远笑笑,瞧着头顶的天花板。   “不知道。”周明实在地说,“只不过,在小禾跟我念,说居然你们俩就是看画展,听音乐会,偶尔吃个饭,跟我跳着脚说,怎么可能凌远,跟人在酒吧都能亲嘴的凌远反到这么古典了?成了现代柏拉图?我忽然觉得,你们俩,其实谁也不那么在乎是否要一起过日子……就是这么着……”周明说得自己也糊涂了,正努力调理思路,凌远的电话又响,他看了一眼倒了口气,“银行的人……晚饭得陪他们吃。过日子,你看我能过日子吗?”   此时,医院楼前的草坪上,秦海峰的女儿秦小月正十分努力地想把林念初送给她的风筝放起来,林念初与秦海峰站在离她大概有几米的地方,看着,林念初对秦海峰说道,“小月并不是不能专注,而是对环境过于敏感。你看,譬如说,对于这么大的孩子,她可以自己把一个风筝装上,这很不容易,然后,又自己努力地把它放起来,放不起来的时候,她想办法。在失败时候,她不灰心,很有耐心。但是,你看,假如你走远一点,她会立刻回头,跑过来,假如你讲电话,她会立刻注意听。这也许是出于缺乏安全感,也许是天生敏感,也许是其他原因。我只是一直关注这方面内容,但并非专家。国内做这个项目的不算多,水平参差不齐,但是我可以帮你做做功课,另外就是卫生部现在在跟美国c中心谈一个项目,倒是专门针对家庭环境对儿童心理影响的。如果能谈成,他们会有专家过来开设不同的点,我们医院似乎也是考虑之一。”她说着笑了,“如果可能,我会通知你的。”   “感谢感谢,”秦海缝由衷说道,“你与我们比,已经是专家……”   他话没说完,就被远处一声‘秦叔’打断,回头,居然见叫自己的是李波,秦海峰有些糊涂,他不过大李波8岁,除了李波还是中学生时候,因为自己父亲是他爷爷老下属,自己管他爸爸叫大哥,所以按‘辈份’叫过自己一声叔叔之外,后来在遇到,尤其在急救中心时候,他一直称呼自己秦政委,怎么忽然这么亲热叫起叔来?正愣着,李波已经跑过来,乐呵呵地冲林念初道,“林大夫值班么?”   林念初摇头,李波笑道,“那你待会儿捎凌院长一程得了。我们刚完一台移植,他躺那要死要活这儿晕那疼的,说开不动车了,我就说我得随时让老婆随叫随到,没空送他。你送他回去最好多陪他一会。他这两天状态特差。”   李波正说着,电话却响了,他听了两句,立刻说,“我这就过来。”一边收手机一边说着‘我老婆去医院了。说是刚破水了。’还是没忘记跟林念初道嘱咐,“我们从5点多过来到现在都没顾上吃饭,你别忘给他弄点吃的……”   说着已经跑出了草地,一会儿没了人影。   林念初还愣着,秦海峰瞧着她笑道,“过两天,秦爷爷得去看看那俩小宝贝儿去。不知道得多大,才会叫爷爷呢。”   林念初噗哧笑出来,而后冲他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李波大概是有点误会……”   秦海峰瞧着她,“我想他没有误会。”   林念初一怔,半晌,耸肩道,“那更抱歉,大概是……您误会了。”   ---   李波赶到空总妇产科时候,蒋罡正在等待间,已经开了4指,马上就要转进产房,脸上身上的汗已经将消毒袍透得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他过去抓着她手,看她嘴唇已经快要咬破,脸色苍白得没点血色,身边是徐竞先和其他部队医护人员,她一直忍着没出一声,这时候看见李波来了,却是忍不住低声道,“疼死我了……赶紧跟你儿子闺女……说……快点儿……”李波看得心疼无比,一边给她轻轻抚着已经大得吓人的肚子,一边低声道,“双胞胎顺产率还是挺低的,你撑不住咱们就剖了得了……”   “剖不剖是你说了算的?”耳边一声断喝,李波一抬头,面前是空总的妇产科与主任,一脸的恼火,“有这么给产妇泄气的吗?”然后又对蒋罡道,“小蒋,你可是军人。别学那些娇气女人,看见丈夫来了就撒娇。要坚强。”   “于主任,您也说了,不保证能顺,胎儿位置不算最好……”李波冲于主任道,“回头生不下来,再紧急剖,危险之外,她还得受两茬罪。”   “需要剖时候我自然会做决定。这是我专业的范畴。李大夫你再能耐,要不你给你媳妇接生?”于主任拉着脸道,说着转身走进去产房了。   李波只好在蒋罡旁边坐下,这会儿护士和住院大夫已经来了,将蒋罡过床,送进产房,李波自然地要跟进去,被里面的接产护士挡住,“家属不许进。”   “现在大部分医院都给家属陪产的选择,”李波赔笑道,“而且,现在就她一个产妇吧,而且,您看,我也是大夫……”   “大部分医院是大部分医院,我们医院是我们医院,”于主任恼火地走过来,“要不你进去,我出去?陪产,陪产,我早就说过,让男人进来有什么用,要不就是捣乱的,有男人在这,各个就都变娇气,大哭小叫;要不,男人比产妇还虚弱。开始我们也让陪产,那谁来的,看见血一下晕了栽地上鼻梁骨折给送去紧急手术!不够添乱!”   “我肯定不会晕血……”李波可怜巴巴地扒着门框,“我……”   他还待说话,于主任已经把门迎面推了过来,李波赶紧后退,没有被门拍到脸上砸了鼻梁。   “妈,这不是你朋友吗?”李波愤怒地冲徐竞先道,“你们其实有仇?”   “你没来时候好好的。”徐竞先瞥他一眼,“如果不是你,我大概可以进去。”   “你都能进去,我倒不能?”李波更愤怒了,“这什么逻辑。”   “这里是空总妇产科,逻辑就是于主任说了算。不信,你要托人把院长请来说情,她真的会走人的。”徐竞先无奈地道,“她从来都这样。还有,你犯了多重忌讳。上来就胡说八道什么剖腹,她最恨别人置疑她专业判断,第二恨产妇跟丈夫撒娇。妇产科主任们,不都这样么?”   李波出离愤怒,恨恨地道,“我要投诉。”   徐竞先翻了他一眼,“这是空总专门给内部军官的部分,条件好,但不不对外开放,不设投诉箱。不受理投诉。”   正在这会儿,李波电话响,却是王东,李波上来就说,“有事情找值班三线,不行找四线,再不行找周大夫。我在产房外边,脑子不转了,不要请示我。”   “就是问你嫂子怎么样吗?我刚碰见林大夫,说嫂子要生了。”王东乐道,“顺利不?开几指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哪?同志们都表示很激动很期待,双伴儿啊!”   “我在外边……”   “你为啥在外边?”   “因为……”李波把头靠在墙上,咬牙,“天下的师太都是灭绝!”   “哈?”   “我跟你说,”李波握拳,“不要为蛾眉派的年轻姑娘遗憾,不管她年轻时候是郭襄,还是芷若,以后都会变成师太,都会变成灭绝!”   第三十七章 3   凌远接了y行丘行长电话之后,从周明的办公桌上爬起来,看看表,已经快6点,自己还穿着手术服,深呼吸了两口,对周明道,“你没事儿吧?送我回家换身衣服。8点跟他们吃饭,我还想再迷糊一下。这点儿车不好打。”   “成。”周明答应着,跟他一起出门,俩人朝电梯走过去的当儿,凌远手机响起来,却不是刚才的随机铃声,是另一个旋律,周明听着耳熟,正琢磨哪儿听过,一抬头看见林念初正低着头往这边走过来,手里正拿着手机;凌远本已经把手机接起来,这时看见她,站住,知道她是来找自己,心里欢喜,想就赖上她送自己回家,只不知道怎么,溜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   “呦,林大夫给救命恩人的闺女做完咨询了?他不请吃饭啊?”   周明在旁边听得差点背过气去,这口气倒过来就又有了想照他鼻子打过去的冲动,一时不大敢朝林念初看过去,却听林念初道,   “我送你回家,你请吃饭不请?”   凌远尚未说话,周明已经一个箭步朝电梯窜过去,边走边连头都没回地道,“太好了,念初你送他吧。我还好多事儿,先走了。”   凌远瞧瞧林念初,“我晚上得跟丘行长他们吃应酬饭。”   “那你记着欠我顿饭。以后还吧。”她微微一笑。   凌远跟在她身边往外走,因为了刚才莫名其妙的‘冲口而出’心里郁闷,而一贯的思维敏捷,在伶牙俐齿的记者面前的应对本事,一如既往地在她面前小气任性的之后脑子发木,心里却越发别扭,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话说,好在迎面不断有同事经过,一路点头打招呼,应付过去了这份尴尬。   在林念初车里坐下,她边打火边对他道,“你放下座位睡吧。现在路上堵,开到你那儿得至少   40分钟。”说着从后座拽了一件自己的风衣给他盖上。   凌远却只是微微皱眉,瞧着前面的路,林念初瞧他一眼,终于叹了口气,“别生闷气啦,你看看,又要5点多过来对付患者血管胆管硬化出血,又要接上跟众奸商谈笑风声里锱铢必较还得火眼金睛看清楚门道,说不准晚上还得赶报告,看各种法律条文……你就不能省点儿劲儿,能不跟自己过不去,就放自己一马吗?”   凌远一怔,这样被她柔声带着明显的心疼地数说,心里暖洋洋的,随后却又泛上些酸楚委屈,终于是忍不住自嘲道,“跟你有关的……我这么多年,一直情不自禁。能放,我早就放了。”   林念初这次却没如以往任何一次听见他如此说话时候那样,以玩笑处之,把车开上路了才道,“你情不自禁就情不自禁吧。对我言语刻薄又不是第一次―――谁跟你计较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就算……从前没真明白,被你炸了一个多月留言信箱,也明白了。你又何必再为了这个‘情不自禁’跟自己找别扭。你闭眼睡会儿吧,不行也养养精神。”   她说得声音甚低,却柔和好听,凌远呆愣地瞧着她的侧脸,听她说‘明白’,自己的脑子里却是瞬间空白。路上车极多,堵成一条长龙,喇叭声一片,红色刹车灯一片,林念初并不急躁,缓缓地在环路上龟爬,拐弯的功夫,偏头看车,见凌远并没睡,却是瞧着自己。   “念初,”他忽然说道,“他们都不明白。可是你……想来应该是明白。什么政委,什么……别人,你愿意怎么样,我反正就在这儿。我也不是为了对你怎么样,只是自己走不开了。就是……这样。”   林念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过了好一阵,才低声道,“你抓紧歇会儿吧。”   “不困了。”凌远把头枕着胳膊,“待会儿要见丘行长他们,还有两个工业界的人……这次新下来的项目,要将移植的准入和规范化提到日程上,这也是我们一直认为非常迫切需要的。现在,批文下来,要把北京市最大的移植中心由咱们系统承办,而最终落实在咱们院。包括肝肾和其他器官移植。先不说软件,就从新建大楼到各种设备,系统,涉资过亿,中间会经过多少程序,经手多少人……我现在心里其实有点没谱。这次跟他们接触,一方面看看他们,一方面……我也要物色新人。如今财务的,有的脑子不够清楚,有的底线太低,从前的状况凑合过去,今后移植中心和眼科中心的项目上马,他们不行……这几个副院长,老的有的过谨慎,没法办事,有的我不敢让他办事……”   “小波呢?”   “我不会让他碰这边的事情。他也不愿意。以前我还没有十分明确,这次飓风……”凌远摇头,“他有些坚持,我会视为不够现实,我有些妥协,他打心里不能认同。我为了办事,可以改变一些初衷,他觉得如果改变了初衷,这事情做得没有意义。念初,我说,在如今这个情况环境,如果我不允许任何违反规矩的事情存在,甚至不放任一定程度的手脚不干净,那么什么事情也没法做,不知道是我为不够坚持狡辩,还是我太悲观。但是在我,还是觉得不断往前走,把事情做了重要,小波会宁可不做了。我不想让他因为硬着头皮做些让他自己不能完全说服自己的事情,而失去热情,那样的李波也就不是李波了。他甚至想过飓风过去,他辞了所有行政职务,专心做临床科研……”   “嗯,你某天的留言说了。我还自作主张地跟小波聊了几句……”   凌远笑笑,“被他当做你其实特别心里有我的明证跑来跟我说……”   “倒真不是为了你,”林念初瞧他一眼,“只是我确实觉得,他做得那么好……多么可惜。再说,确实就那么糟糕那么黑暗吗?比如飓风,其实,我觉得温暖根感动更多一点……”   凌远瞧着她笑了,“小波其实是个真拿得起来放得下的人。主次很清楚,自己的心意很明白。你……你是个感情用事冲动的,倒跑去想给他讲道理……”   林念初微微发窘,咳嗽一声,自嘲道,“我又……感情用事冲动了?”   “你一直是。”凌远微笑,“虽然,越来越在做事上面冷静从容了。里面没有变化。很轴。”   “有吗?”   “有。”凌远笃定地道,“你一直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变过。”   林念初扑哧笑了,“好吧,里面没变,外面可变化大了。尤其这次生了场病,掉了10多斤,老得多了。”   凌远望着她脸,她所说没错,现在的她,固然依旧美丽,然而眉梢眼角,自然已经绝不是年轻时候的神采,皮肤也不若年轻女孩子的晶莹红润;只是,对女人的容貌一贯能拿出学院派数据派来量化评价的他,却不知为什么,听她如此说,看着她确实已经不再青春年少的容颜,既没有觉得惋惜,更没有觉得难过,瞬间,眼前是10多年来,一起走过的无数画面,心中暖软异常,而眼睛酸涩。   他怔怔地瞧着她,竟又再说了一遍,“念初,我并没想一定要怎么样。不管你怎么,我只是一直在这儿。这样,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   凌远到家洗了澡换了衣服,又接到丘行长电话,才知道与邱行长的饭局地点,并非是对外营业的餐厅,而是某位如今生意遍及长江南北10个省份,身份背景极有来头的大地产商出全资筹办,只接在京的同乡好友或关系十分近熟的生意伙伴的订单的‘思杭居’。据说师傅自杭州最著名的酒楼高薪请来,菜色精致地道,被食客赞为北京城里最正宗的杭州菜。这评价是否公允无从得知,然而因为此间老板在生意场上的地位,官场上的影响,能在此宴客,倒是成了某种殊荣。   给凌远电话的是丘行长本人,做东的却是某医疗设备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程煜,凌远听丘行长说起时候有些惊讶,这家公司凌远略有印象,规模不大不小,不属于一流公司之列,与第一医院并没有过任何合作,业界也不算出名,这时居然能在思杭居请客,能请到丘行长不算,还能让丘行长出面来约自己,实在不太简单。   凌远琢磨着这人什么来头,想起既然在思杭楼请客,想必是与思杭楼东家有点往来,而思杭楼东家,与大哥凌岳颇有交情,凌家祖籍本就在浙江宁波,祖上是宁波最大望族之一,而许家,便曾是苏州名门,自思杭楼开张,凌远倒是没少光顾,而这位程董事长,凌远快速搜索公司及程煜本人,她是广东人,丈夫沈源是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级别不算太高,但算颇有实权,只是……似乎与浙商并无关系。   凌远心下好奇,拨了大哥电话,说起来一会儿的饭局,问起这位程董事长身份,不是老丘老情人吧?自己心里好有个底,最近太忙,脑子发木,别要餐桌上犯傻可就尴尬了;凌岳笑了,“小远你最近真是忙昏头了,飓风时候,是再没心思关心旁的―――程煜的公司在飓风之中,可是名利双收,是领导小组前不久特别提到,在对抗飓风中作出杰出贡献的商家啊。”   凌远一愣,“政府介入之前,我们医院最先动用资金购置设备器材和耗材,是走的我一贯有合作的公司,基本都是外资,后来政府介入,是直接调配,我确实没注意过哪只狐狸趁机发了国难财,捞了国难名。”   “程煜是个人物。虽然现在好多人认为她是仗了丈夫这个实权派的关系,我觉得不是―――至少不全是。老沈是老实人,老沈他爸从前就是著名教育家,文革时候跳河死的,沈家被整得很惨,老沈学问极好,但是为人胆小到了过于谨小慎微的程度,向来畏首畏尾,是著名的无用清官;而程煜,广东渔村妹子,没念过几年书,泼辣能干,文革期间老沈下放下去,呆头书生生活能力基本为零,那时候人人欺负,就让程煜收了,家里家外操持,还护着他读书,到恢复高考,老沈考上p大,她就也跟着来了北京,却没跟着沈家关系进谁都想进的教育部,倒是从仪表厂女工做起,几届的三八红旗手,北京市劳模,作为新时代新社会新女性的形象迅速提干,后来仪表厂转型重组,班子换了多少,她一条血路杀出来了,到10年前,是国产医疗器械厂副厂长,再之后,国有企业改革,她又是第一批个人承包者之一,而她领导下的公司,不去与外资公司,一线医疗器材公司竞争大城市大医院,专攻二线城市二级医院,以及给三级妇幼保健网络上的第二线单位提供精度要求低,需求量大的类似传统血压仪器,心电图仪器,大批量验血设备耗材,所以,作为大医院的院长,你虽不知道,他们公司也不是著名公司,可是做的生意,很赚钱,现金流动极健康。”   “这样……但是看来她野心不只于做低端嘛。”凌远听着点头,“估计飓风让她赚了一笔,又得了名,想往上活动了。大哥,你消息可真灵通啊。要不说无商不奸,越瞧着老实厚道的,儒雅斯文的,越奸诈啊。”   凌岳大笑,“你别糟蹋你哥了。我知道程煜底细根为商关系不大。咱们宝贝欢欢,跟程煜的二儿子是中学同学,她家老二跟欢欢关系挺好,后来欢欢上护校,毕业工作,还有来往,那会儿你去德国了―――欢欢刚工作那年,他们老二刚进医院实习,小孩子家很热心,为个外地打工患者到处求人,欢欢也是个热情的,俩孩子一个实习生一个新护士,虽然一个系统还不是一个医院,倒是一起上窜下跳,妈妈知道之后以为他俩有感情,看着这孩子也还挺喜欢,责成我把这孩子祖宗八代地查清楚,我才四处找关系,找到了思杭居东家,是个跟她老相识的,才算把‘情报’收集全,结果,这边情报还没报上去,那边老妈自己已经把沈家老二给否了,说托学生问了,这男孩子,一身热情,本事一般,容貌太好,不实惠。”   “然后呢?”   “然后,多亏人家俩孩子纯洁得很,说真的,这俩善良的小草包,纯粹革命友谊,谁对谁也没那意思,我看说不准,人家也把爹妈和欢欢查了个遍,得出同样结论,也未可知。”   凌远这八卦听得足料,谢了大哥,看时间,也该出发了―――因为是跟丘行长吃饭,虽不是正式谈什么项目,凌远也还是换了正装,叫了甚少动用的,卫生部配给院长级别的司机开车来接自己过去,看见黑色奥迪已经到了楼下,他撤了三条领带出来,走进客厅,林念初正在沙发上坐着看本半扇门大的风光画册,翻到的地方是新西兰,画册上的画面是连连绵绵的草场,她的目光似乎在这一页停了有一阵,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你想去度个假,一个人太孤单,不认路,懒怠操心行程的话……”   “你?”她抬起头,抿嘴微笑,“等你有空,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今年我一定得休个假。”凌远苦笑道,“不换个彻底不用想这些事的地方,我是不行了。”   林念初伸手轻触他鬓边,他今年也不过35岁,而今,鬓边竟有零星白发-----这是这次飓风的痕迹。   那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会给她留言,说所有的麻烦担心与恐惧,有一天他留言极短,那一天第一医院有三名医护人员确诊飓风,另有一天,他反反复复地重复一样的话,关于治疗飓风患者的激素剂量,不同专家意见不一,到底该怎么定夺,他反反复复地说,念初,我怕,我怕有一天我要听宣布我任何一个属下的死亡,我也怕有一天我看见他们,我的优秀的属下,尽职的医生,他们因为后遗症离开这里,肢体缺残。念初,我怕。   她病着的时候,他每天都听李波跟他细讲她的病情,再会与内科的同事讨论了,问一些问题和反馈,却从不对她讲这些,只是对她说,等飓风过去了,一起休个假吧,念初,你跟我一起出去最实惠最安全,看,我这么多年,这么大的贼心,却没有贼胆,念初,你带上我出去玩儿吧。你要去南极,我就跟你去南极,你要去赤道,我就跟你去赤道。总之,你别丢下我就好。   依旧还是耍无赖的玩笑语气,在当时,恐惧之中,却让她听得有了某种温暖的踏实。   而后来,当第一医院最后一个感染飓风的医护人员完全康复,至此,第一医院创造所有定点医院中医护人员感染率最低,无死亡无任何后遗症的佳绩,卫生部表彰下来,却找不到他,李波只得代为接守表彰,接奖状锦旗,而她,终于是在廖克难主任生前所住的小区门口街心花园找到了他,他坐在地上抽烟,看见她来,似乎也不意外,只是望着那边那幢塔楼,对她说,   “我是没办法对廖老师说对不起了。我也不求她不怪我。但是总算,我不用跟更多的人说对不起。念初,我问心无愧,即使对廖老师,但是我心里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放不下,我想我承受不了更多的了。这一段,我经常想,我是不是根本不该回来。上天保佑,”他脱力地把脸埋在膝盖上,“这次是……这次起码第一医院是没有不能接受的损伤。”   ……   “那就……休个假吧。哪儿都可以。我带你去。”她的手从他鬓发滑到他的脸颊,他冲她微笑,“据说有几根白头发更有气质,对吧?”   她但笑不语,看见他手里的领带,瞧了瞧他衬衫的颜色,从中抽出一条,很熟练地给他打了,脸与他的脸距离不过一两寸,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忽然抓着她肩膀,盯着她眼睛道,   “念初,你别太迷惑我,说不定我贼心再大,就会有贼胆的。”   林念初垂下眼皮,“你不敢。我也不敢。”   凌远身子僵了一下,随即笑笑,“也是。你说了,好不容易才从火海里爬出来,消停了几年,怎么能再上刀山呢?”   他说罢,站起身来,微笑冲她道,“我走了。你待会帮我带他们俩去散散步。然后给根牛骨再走。”   林念初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他推开门出去,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突然想扬手叫他,却并没来得及;她在他沙发上呆坐了好一阵,直到天全黑透了,狼大和狼二很期待地蹲在她跟前,却并不闹,只是乖乖地,渴望地,抬着头瞧着她,只是等着。   这样的眼睛让她心里突然一颤,她伸臂把他们两个的头紧紧搂在胸前,眼泪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我真的很害怕。”   她低声地说,“我那时候还年轻。不懂事。15年过来,惨淡而不至于丑陋。可是……”   她轻轻地抚摸着两条德牧的头,“我真的满想……有这个贼胆的。我一直没有。那天,他说想听我唱歌弹琴,我不想,他生气了,说,何苦,知道你唱那首童年,想起来的都是当年没心没肺的周明,那时候的快乐时光。其实,不是的 ,我会想起来那时候的快乐时光,但是最多的是他。回忆里有周明的部分不再快乐,没有任何快乐的地方,9年的鸡毛纷飞,真的没有任何可称美好的回忆了。其实,我只有后悔。周明是那么好的人,比我曾经以为自己爱上的更好,但是,所有与他的共处,即使曾经美好的,都被后来的不好,而变成了后悔。我也不知道是该后悔自己做错选择,还是后悔自己……不会生活。”   “小远是我生命里仅剩的最美好的部分。维护了我最后的骄傲和自信。最后的柔软和任性,我怎么敢……再拿来毁呢?”   她低声地喃喃地说,眼泪不停地淌下来,用袖子擦干了,终于,站起来去洗了脸,带了两只德牧去散步,走了很久,不想回去,便在道边花坛上坐着,看他们互相追逐。   直到很晚了,将两条德牧带回去,她开门时候若有所待,然而他却还是没有回来,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时候手机响,却是李波的短信,“母子平安。男娃5磅,女娃6磅。闺女大眼睛长睫毛,一生出来就睁眼了,漂亮得超过了她娘。”   林念初微笑,过一会儿,却又收到李波短信,   “林大夫,升级的感觉美好得难以形容。真的,太美好了。不尝试一次,过于遗憾。”   林念初怔怔地瞧着,包括李波发过来的,襁褓中的一对儿女在蒋罡的枕边的照片,蒋罡苍白的脸水洗过一般,然而望着那一对婴儿的眼睛,却仿佛世间万物,除了这一对软乎乎的孩子,都已经不复存在。   林念初呆立良久,给狼大狼二拿了骨头,丢给他们,看着他们吃完了,已经11点多,他还是没有回来,她觉得应经没有任何不离开的理由,拉开门,狼二却突然轻轻叼住她的裙脚,满眼睛的渴望,她一回头,却又赶紧缩回去,端正地蹲好,垂头丧气,想是自认破了规矩,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   林念初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了门口,头靠着门,下意识地望着墙上缓慢走着的钟表,分针一格一格地走动,她茫然瞧着,心里有些焦躁,却一动都不想动,不知什么时候,便就坐在这里迷糊过去,仿佛看见16岁的凌远站在她身后,怯生生地说,   “我以为,你是我表姐。”   而后,他得意地笑,“你也该叫我师兄呀,姐姐。”   恶作剧的少年天才大学生,对她紧追不放的调皮孩子,然而却从来没有让她真正地……讨厌起来的张扬少年。   大概因为,他总有本事,能看到她心里去吧。即使是……开她玩笑。   那个有趣的孩子。   “念初,我要走了。”凌远对她说,“我真的要走了。我……太累。”   他很温柔地对她说,然后转身,没有回头地离开,她想喊,喊不出来,终于是惊跳起来,眼泪已经流了满脸,看表,已经快1点,他居然还没回来。   因为了刚才的梦境,她的心跳得难受,却还只是徒劳地望着表,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表针指到2点的时候,她打他的手机,打了几遍没有接听,她抓着钥匙冲出去,心里有着各种各样可怕的想法,没有来由,却吓得她发抖,她想起来李波说他最近状态很不好,她想起来他说真的撑不下去了,她想起来他说,他会一直在,但是又想起来他在刚才,对她说,我要走了。   她不大分得清梦境和现实,只是钻进自己车子,就开到了医院。下了车,朝外科楼跑过去,几乎在楼前绊了自己一跤,踉跄了几步,继续往里跑,一边跑一边打他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听;她不知道这么晚他会在哪里,她在心里祈祷,是因为这样的饭局,会例行的有陪酒的小姐,他也许醉在某个年轻的姑娘怀抱里。这样的设想,在此时对她都是一种安慰,远远比另外其他可怕的想法,比那一句‘我真的走了’要美好一万倍。   她一路一边执著地打他手机,一边已经到了他办公室门口,门锁着,她锤着门,手都在发抖,她吸了口气继续拼足最后力气跑到手术室门口,而门口的护士却说,只有胸外科有一台手术,妇产科有一台手术。凌远从来没有来过。普外今夜就没有人在里面。   她已经顾不上护士探究的目光,只是无力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继续拨他的电话,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时候,靠在墙上,不知道这后半夜,怎么过去,而……如果明天,再找不到他呢?   她仰靠在门上,愣怔地站着,直到普外的侯宁走过来,惊讶地问,“林大夫,您?”   她茫然地看着他,“我找凌远。他不在。”而后,继续执著地拨他手机。   “他在病房,”侯宁答道,“回来看今天移植的患者。移植后的患者,即使不出状况,他们也习惯要回来照看一眼。李波今天是肯定来不了了。”   侯宁说着,已经打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这时候林念初的手机还在拨打的模式,门打开,就听见一段熟悉的旋律。   她朝音乐的 方向看过去,他的手机在办公桌上,侯宁过去拉他抽屉,看着桌上他的手机,笑道,“这谁的专属铃声啊。真怀旧。凌院长还有这情怀。”   林念初下意识地握着口袋里的手机,却没有挂断,她是头一次听见她打给他的电话是什么样的铃声,居然是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而她本科时候,曾经和他共同在文艺部,一起合作过不止一次,实在太熟悉他的声音,这一段作铃声的歌,显然是他自己唱的。   她几乎能记得所有的歌词。   因为梦到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那一天   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看那些誓言谎言   随往事慢慢飘散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当所有一切都已看平淡   是否有一种坚持还留在心间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侯宁找到一叠资料,瞧了瞧她,想说什么,没有开口,拿着资料离开,带上了门,她却拿着他的手机发呆,一遍一遍听这首歌,他居然不只是用的几句作铃声,而是录了全首,她把手机贴着自己的脑门,坐下来,静静地一遍一遍地听。   直到门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手。   “念初。”他叫她名字。   “你别走。”她低声说,“别走。”   “别走,”她站起来,搂住他脖子,“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不要走。”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   “不会。”他搂紧了她说,“这个音乐,你喜欢?”   “嗯。”   “当天得知你被隔离在里面,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他吻着她的头发,低声说,“我不知道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我只好翻出来年轻时候玩儿的录音设备,弹琴唱歌。这首歌当年本科的时候唱过,没有感觉,而今,‘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太傻了,可是,居然是,真的。特别……不靠谱……是吧。”   “小远。”她抬起头,把他脖子搂得更紧,“你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   “如果……如果我再蠢一次……如果我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如果我想逃避了,你也别走开。我宁可愚蠢,宁可狰狞,宁可一地鸡毛,也受不了再一次走开。”   “不走开。”他的嘴唇顺着她的额头滑下去,找到了她的嘴唇,“不会走开。我怎么都不会离开。怎么都不会。你赶我走,我也会赖住了你,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你到哪里去。”   齿间温暖,她闭着眼迎合着他,直到惊觉脸颊上一片冰凉,她惊怔地睁开眼,却见他居然是一脸的眼泪。   (全文完)   新文预告   :系列文:坑里坑外(新开一系列,不再放在长大系列之中。)系列故事贯穿始终的主人公:临床心理学家辛然,27岁,人生目标:尽力工作赚钱,保障不必因为一半的房贷而必须与人共享卧室,厨房,尤其是浴室马桶。   临床心理学家顾桐,31岁,人生目标:奋力工作赚钱,过上戴珠宝穿名牌牵大狗抱小猫泡帅哥的幸福生活第一单元故事梗概:美国c州医学中心的临床心理学家顾桐与辛然因中美合作项目‘特殊家庭环境对儿童行为性格影响’而赴京开展试行第一期工作。正式工作尚未开始,两人便在街头遇到从幼儿园逃出,正发高烧的4岁女童秦小小,两人明哲保身,本不欲在工作范围之外多管闲事,只打算报警交接之后走人,不想小小在警察到达之前突然呼吸急促心律不齐,反复哭说‘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也不见了,我要去找爸爸’晕倒,两人只好一边就地做紧急处理,一边给俩人即将开始工作的合作医院之一---距离此地第一医院儿科电话请求援助。   紧张的急救之中,小小的奶奶已经被联系到,赶到第一医院,并准备办理转入小小的爷爷和爸爸直属的海军医院院事宜,没想到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小小,竟然抓住主持急救的儿科副主任林念初的手大哭尖叫‘阿姨,你带我去找我爸爸,我不要回到老妖婆家里去。她赶走我妈妈,我不回到她家里去。’所有的人,包括曾经熟识秦小小父女的林念初医生,在这一秒钟,彻底零乱了……   曾以为让人惊讶地不负责任的母亲,难道其实是凶悍婆婆压迫之下的苦命媳妇?   究竟是孩子说谎?   还是另有隐情?   孩子父亲正出任务在外,4岁病孩,该怎么办?   故事从两位心理学家被迫管闲事开始,就此展开去,在这里,你看到的会是一个其实不太乖,‘不太好’的小女孩的世界,而由她的世界,牵扯着周围的这些大人们---火爆而火辣,做事有时无道德底线却经常‘抽疯地柔软’的顾桐,最怕麻烦却总是却总被麻烦找到的辛然,初为人父,自家‘甜蜜的麻烦,痛苦的幸福’一罗筐的李波,被称为‘要谈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恋爱’的儿科医生林念初与外科专家,青年院长凌远,当然,还有小小的父母家人。   故事乌龙搞笑部分层出不穷,深沉无奈间插其中,各位酱油人物会尽衷职守,姑娘们,我本来想矜持一段,但是每天讲故事已经成了习惯,看你们出现也成了习惯……于是,在我厌烦之前,就这么讲下去吧。   坑里坑外,会是一系列很生活的故事。感谢你们对我说,长大系列的所有人物,似乎不是小说,而是真有这么一群人在鲜活地存在着,确实,几乎所有人,或多或少的都有我身边朋友的影子,虽然不少艺术加工。那么就以坑里坑外系列,开始一个一个生活的故事吧。长大系列甚至纯真年代里边的人物,都可能出现来打酱油。不过第一单元,会集中在以上提到的人物身上。当然,惦记小苏---尤其是小苏她亲娘123同学别着急,小苏和小沈回国之后,会作为两位心理学家的邻居,而两位心理学家的工作地点,也包含了小沈所在的第九医院:)只是那也许会在第二单元再彻底展开了。   希望你们听故事还没有听厌烦:)注意:因为要新开一个系列,所以原来放在长大系列里的‘坑里坑外’的地址不再更新我会在那边也放个通知大概今天或者明天最晚周末就开坑了大家进入专栏,找坑里坑外系列,第一单元,坑里坑外之---妈妈究竟在哪里 ━━━━━━━━━━━━━━━━━━━━━━━━━━━━━━━━━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